曾建辉
(广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广西桂林,541004)
考察商务印书馆的发展史,可以发现这所我国近现代最大的出版企业先后经历了多次深刻的调整、革新。特别是在1919年五四运动发生后,商务印书馆从管理体制到编辑机构,从财务制度到人事组织,尤其是内容生产方面的图书、杂志的出版都发生了一场显得异常匆忙而又急促激烈的变革。这种近乎颠覆式的大转向,如果没有外部因素的强烈冲击,那么这样疾如旋踵的剧变就让人觉得异常突兀和不解。对于“五四”时期商务印书馆的变化,国内学者已经做了一些研究,如宁敏峰[1]描述了商务印书馆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间的巨大反差,并分析了其产生的原因;黄剑[2]指出“五四”时期的张元济和商务印书馆都经历了从消极到顺应的过程,从多重面向上深入地考察了这段曲折反复的历史;贠蒙蒙[3]认为社会舆论的压力和经营利润的下滑导致了商务印书馆不得不开始全面的改革。目前来看,对“五四”时期商务印书馆的出版转向依然存在着深化研究的空间。基于此,本文尝试从出版评论视角考察商务印书馆这场变革,旨在全面展现出版评论作为一种外在力量对当时出版机构革新的推动作用和引导效果。
近现代的中国社会政局变幻无定,思想文化日异月殊,呈现出中西碰撞、新旧杂糅的状况,反映在出版业上就是不同出版机构守成或趋新的差异。守成者如文明书局、有正书局等俨然白首耆宿,执着于文化古籍的整理与出版。趋新者如中华书局、开明书店等仿若风华少年,大张旗鼓于新文化、新思潮的传播与宣传。而执中国近代出版之牛耳的商务印书馆则步入了发展的成熟期,依旧按照自己“在商言商”和“渐进改良”的内在惯习不紧不慢地稳步前行,这显然并不能与“五四”时期激进勇猛、横扫一切封建残留的新文化浪潮合拍。与新潮社、北新书局、亚东图书馆等新出版群体积极加入、勇立潮头相比,商务印书馆明显一时反应不及,难以适应,只能不退不进,持隔岸观火、静观其变的态度,坚守着原来的出版模式,保持着旧有的出版风格,出版类型依然以教科书、工具书和古籍为主,主办的杂志所持言论四平八稳,老成持重。这种稳健的态度在追求彻底、极端变革的普遍性急躁的社会情绪里很容易被外界当成是保守的立场,是与时代脱节的“不合时宜之举”。这直接导致商务印书馆失去了一大批新文化阵营里的著作者群体和支持新文化运动的读者。同时由于出版的书刊落后于环境变化,不能及时回应社会文化关切,丧失了竞争优势。更为难堪的是,因为没有具有社会号召力和引导力的新知识、新学说、新思想的著作涌现,导致了其位居民国时期首席智识传播、思想启蒙的文化坐标的地位的动摇,身后的竞争对手如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大东书局等不断地扩张出版业务,侵蚀着它的领先优势。所有的这些不利因素累积起来导致了商务印书馆的出版业务进入到下滑通道,书刊滞销,利润急剧下降。以旗下的杂志为例,被誉为“杂志中的杂志”的《东方杂志》,还有以往畅销的通俗读物《小说月报》的关注度不复以前盛况,销量不断减少,以至亏损。据张元济统计,1917年商务版杂志的销量额是1.46万元,1918年下降到1.1万元[4],按照当时杂志的平均价格计算,销售的册数也下降近5000册。而到了1919年情况更加恶化,滞销的书刊达到了60多万册,总码洋超过100万元[5]。张元济在分馆减价售书发布通告时,还特意嘱咐负责人“删去本版三年滞销一项”[6],这足以反映出当时商务版图书积压的严重性。面对如此经营困境和逼人情势,商务印书馆的改革就势在必行了。
促动商务印书馆革新的直接导火索是罗家伦的一篇著名的出版评论,亦可称之为批判檄文——《今日之中国杂志界》。在这篇炮火猛烈的评论里,罗家伦疾言厉色地点名批评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刊物,认定《东方杂志》是“杂乱派”杂志的代表:
这派大都毫无主张,毫无选择,只要是稿子就登。一期之中,“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古今中外,诸子百家”,无一不有。这派的名称举不胜举,最可以做代表的,就是商务印书馆的《东方杂志》。这个上下古今派的杂志,忽而工业,忽而政论,忽而农商,忽而灵学,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你说他旧吗?他又像新。你说他新吗?他实在不配。民国三二年黄远生先生在主持的时候,还好一点,现在我看了半天,真有莫名其妙的感想。这样毫无主张,毫无特色,毫无统系的办法,真可以说对于社会不发生一点影响,也不能尽一点灌输新智识的责任。我诚心盼望主持这个杂志的人,从速改变方针。须知人人可看,等于一人不看;无所不包,等于一无所包。我望社会上不必多有这样不愧为“杂志”的杂志。[7]
而且在罗家伦给杂志分类的第四类学理派里,商务印书馆所办的《教育杂志》和《妇女杂志》被列入了“脑筋混沌的”,“名为谈学理,实在没有清楚的脑筋、适当的方法去研究学理的真象,只是浑浑沌沌的信口开河”,而且是属于“市侩式”的一小类,“上面高扯学理的大旗;就实际而论,做的人既对于学理无明确的观念,又无研究的热心,不过打空锣鼓,以期多销几分”。对这种刊物,罗家伦的态度是“最讨厌”“极不堪”,断言“这类的杂志若不根本改良,真无存在的余地”[8]。罗家伦如此愠怒,对商务印书馆和《东方杂志》等不留情面,痛加批贬,其实是有源可溯的。这个根源就是以陈独秀为首的《新青年》杂志与商务印书馆杜亚泉主持的《东方杂志》之间发生的论战,这场论战的核心是中学、西学能否并存,协调发展的问题。这本是属于学术范畴的理论探讨,只是就刊物中的有关观点进行协商或批驳而已。但陈独秀有意将此论战扩大化,当成一个宣传新文化、新思想的契机,所以杜亚泉和《东方杂志》就被树立成为守旧思想的复辟典型,被渲染成了新文化运动前进的“绊脚石”,必欲先除之才能保证这场新文化运动的顺利开展。陈独秀当时是北京大学文科学科长,罗家伦是其学生,再加之罗氏编辑的《新潮》杂志和《新青年》杂志是同道(傅斯年语),是兄弟孔怀的连枝关系,两者是同气相求,同声相应,所以《今日之中国杂志界》的发表可看作陈、杜东西方文化大论战的一个延续和扩大,突破了学术研讨的区域,演变为新兴的文化势力对实力雄厚但思想保守的传统文化出版机构的挑战与冲击。
《中国今日之杂志界》这篇评论渗透着罗家伦对当时杂志现状的认知和对编辑杂志的思考,见解深刻,颇具实践性和专业性。这份专业性就来自之前创立和编辑《新潮》杂志的经历,虽然只有几个月的短暂时间,但足以让罗家伦对杂志出版有一个较为深入的了解,而就在《新潮》编辑部与当时的刊物负责人傅斯年共同办刊的这段体验,让罗家伦直观地感受到了批判的手段和评论的力量,这也是他自觉运用出版评论对商务印书馆进行批评的内在动因之一。《新潮》由傅斯年、罗家伦、徐彦之、顾颉刚、俞平伯等北大学生创办,以介绍西方现代思潮,批评中国学术、社会问题为主要内容。首期杂志在社会上很受欢迎,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第一期出版后不久,张东荪就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了两篇关于《新潮》杂志的相关评论,在《新潮杂评》中赞扬《新潮》的同时,针对其书评栏目只介绍国内出版物的现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指出:“与其批评中国的出版物,不如介绍外国的出版物。日本文学博士中岛力造曾发起一个读书会,专读欧美新出的书;将书中的意见,详细解说出来,并将这解说做了一个出版物,名为《泰西新书梗概》。一般学者很受益了”,“如是批评中国书总离不了抨击,抨击有什么结果呢?还不是骂一回就完了吗?”[9]批评中国出版物于新文化建设无益,还不如直接介绍引进西方图书。因此,张东荪建议《新潮》增添一个介绍西洋新书的栏目,用以传播西方最新思想文化动态。面对这样的批评和建议,《新潮》立刻做出了回应和改变:“多多介绍西洋文学、哲学、科学的门径书;设一个‘西书研究团’,选择若干最精要的书籍,经每人自由任定,定日读完,作成提要;即以提要之佳者,登于杂志上;要给读这提要的人一个明白的、分析的、概括的知识;故书新评一栏,仍旧保留。最好是每期有它,若果不能,也要每两期有它一回。”[10]并将书评栏目分为“西书提要、故书新评、书报介绍、蒲鞭”四项,分别在杂志中不定期刊出。关于外界对《新潮》有“所载多哲学及文学之新潮,于科学之新潮,尚未能充分提倡”的批评,《新潮》编辑部也积极予以回应,允诺竭力改善,并在同期杂志中热情邀请北京大学理工类学者赐稿,在杂志的第二卷、第三卷中就刊登了不少纯科学的文章,如王星拱的《科学的知识是客观的不是》和《物与我》,汪敬熙的《心理学之最近的趋势》,还翻译介绍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原理。另外还有读者指责《新潮》中译名不统一和过于直接、不留余地的文章风格,编辑部也一一做出了解释,并承诺在以后的刊物中加以修正。罗家伦在这期间也以“记者志希”的名义对读者来信、外界评论做了解答和回应。作为主要编辑人,罗家伦全程参与了《新潮》根据外界的评论和反应,他对杂志方向和内容进行调整的变革经过,这不但增加了其杂志编辑出版的实践经验,而且对出版评论这一重要的批判武器的作用有了切身的体会,强化了自觉运用的意识,并成为他攻击落后观念、宣传先进思想的重要文体形式。
果不其然,罗家伦的这篇气势凌厉、锋芒毕露的《中国今日之杂志界》一出世就震惊了出版界,在社会上影响很大。“罗家伦《今日中国之杂志界》一文,把商务各种杂志骂得体无完肤……商务受到这样严重的攻击,在文化教育界的声誉顿时一落千丈。”[11]老牌的《东方杂志》的销量持续下跌,读者群体也逐渐流失。以恽代英、张国焘、郑超麟等为代表的青年读者对《东方杂志》失去了敬意,将之视同复辟、落后的代名词,转而投向更有热情、更加激进的《新潮》《新青年》的读者阵营。当时的许多报刊在受到批评之后,都会适当地做些内容上的调整或改变以期平息舆论,重获读者信任。如著名的《时事新报》副刊《学灯》的一些栏目“黑幕”“剧评”的内容就曾被钱玄同大加嘲讽和鞭挞,故意将“鸳鸯蝴蝶派”称为“鹦鹉派”,“此等人所做的东西虽然种种不同,而其价值则一,要之皆是脑筋组织不甚复杂的人所做的事业而已”[12]。最后一句话的评价,已近乎谩骂式的人身攻击了。《学灯》受其批评,立刻用行动上的回应表示对批评的接受,对副刊专栏进行了调整。首先,增加了“科学丛谈”“思潮”等新栏目,登载最新的反映西方文化的论述或译作;其次,修改了部分栏目的名称和主题内容,改变专注于教育的用稿倾向,原“教育小言”变为“小言”,扩大了评论的范围,并尝试着用连载的方式刊登长篇论著;最后,撤销了“黑幕”和“报余丛载”,将这些版面用于刊登思想文艺方面的内容。此外,还加快了《学灯》的出版频率,改为每周六期,只有星期日不出。这样的改变让《学灯》顺利适应了时代环境文化思潮的变化,并成为新文化运动中的一支重要的力量。
然而当罗家伦的批评檄文引发舆论热潮,外部的批评铺天盖地的时候,商务印书馆并没有及时警醒。迫于压力,商务印书馆撤换了《东方杂志》的主编,由陶惺存接替杜亚泉,但这并不代表商务印书馆完全认可或接受了外界的批评,只是暂时的应对外界舆论的缓兵之计。当年七月,刚接任主编的陶惺存化名“景藏”发表了《今后杂志界之职务》,对罗家伦的批评做出了回应和解释。针对罗家伦对《东方杂志》“杂乱”的批评,陶氏以“杂货铺”作喻,声称“杂志犹杂货店也,杂货店之货物最为繁琐细碎。其中既少贵重之品,亦多无甚价值之物”,所存之货乃是为人生日用必需品,微小如瓦罐、火柴、针线亦要齐备。所以编辑杂志就必须兼收并蓄,不得不杂。文中还对杂志的分类和编辑杂志的标准进行了论述,“犹抱琵琶”式地暗合了罗家伦的意见,但却没有明确地表明刊物改革的意思。而外界评价为“本有保皇党臭味,提及革命总是摇头”[13]的时任商务印书馆经理张元济起初也没有将外界的批评当成大事。他在传阅了1919年营业总表后指出,上一年度书业的不尽人意是由于“新思潮激进,已经有《新妇女》《新学生》《新教育》出版,本馆不能一一迎合”[14]的缘故。从这表述中可以看出商务印书馆上层对于新文化运动的保留态度,也能体味出商务印书馆对于社会流行的反映新文化的新创杂志的些许不屑。撤换主编之举只是迫于市场压力,挽回销售颓势被动采取的一些措施而已。但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估,罗家伦的出版评论引发了社会各界对商务印书馆乃至整个出版业后继的批评,让商务印书馆等出版机构深陷负面舆论的漩涡。宗白华就曾在《时事新报·学灯》上撰文批评商务印书馆在新时代里毫无进步:“一个大书局在社会上同别种商店不同。它营业而外还要负点文化责任……中国现在的大书局正相反。它们不仅丝毫不晓得有文化责任,并且还正是中国文化的障碍。上海两个大书局,如商务印书馆与中华书局就是这样。商务印书馆十余年不见出几部有价值的书。学理书等到现在还是严复的几本译本……新学潮的书籍月刊都不看见它代售。”[15]郭沫若在谈及国内杂志的情况时,对商务版的杂志也颇有微词,“我最不高兴的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东方杂志》和《小说月报》,那是中国有数的两大杂志。但那里面所收的文章,不是庸俗的政谈,便是连篇累牍的翻译,而且是不值一读的翻译。小说也是一样,就偶尔有些创作,也不外是旧式的所谓才子佳人派章回体,报章乱七八糟”[16]。1920年孙中山也因商务印书馆拒绝出版《孙文学说》一书表示极大不满,“我国印刷机关,惟商务印书馆号称宏大,而其在营业上有垄断性质,固无论矣,且为保皇党之余孽所保持。故其所处一切书籍,均带保皇党气味,而又陈腐不堪读。不特此也,又且压抑新出版物,凡属吾党印刷之件及外界与新思想有关之著作,彼皆拒不代印”[17],对商务印书馆的保守和在时代变革中的不作为予以严厉的批评。随着出版评论对商务印书馆批评的集中和深入,以张元济为首的商务印书馆领导层开始从心底接受新文化运动,并作出如前文所述的180度大转折式的幅度激烈、广泛持久的改革举动。
出版评论最直接的效果就是促使商务印书馆对旗下主要杂志的主编进行更换,由新派知识分子取代旧有人员,全面向时代趋向和世界潮流靠拢。陶惺存接任《东方杂志》主编后不久,旋即去世,由钱智修继任,对原来的栏目进行了裁撤并转,“文苑”等刊登旧文学的栏目被撤销,新设“新思想与新文艺”“世界新潮”“时论介绍”栏目,重点介绍西方文学和学术理论。此外还设立了“读者论坛”栏目,强化编读往来,并一度针对“月刊相隔太久,使人等得不耐;而且对于大事的评判和记载,不免过迟”[18]的意见,将《东方杂志》变为半月刊,以增加时效性,适应读者需求;《学生杂志》由杨贤江负责,既革新杂志内容,又改变杂志风格。内容方面是以介绍基本智识,宣传新文化、新科学为主。风格方面是改变生硬说教面孔,注重平等,趣味和活泼。增加了学生发表园地的“青年俱乐部”,反映学校学习、生活的“写真”“余兴”,引进新科学知识的“科学新语”,批评社会和学校的“时论摘要”。“通讯”“答问”两栏目则主要就读者来信涉及比较多的问题进行解答,指点迷津,实现编辑对读者的引导,体现刊物的价值;李石岑任《教育杂志》主编,改革的方向主要是减少空洞理论阐述的文章,鼓励实地调查和反映基层教育实际的稿件,并积极扩充稿源,鼓励全国各地的大中小学教师、学生参与办刊,加大对本土教育的研究力量;《妇女杂志》是章锡琛担当主编一职,首先改变的是刊物的编辑方针,主张为女性发声,为女性真正的解放呐喊,改变过往男子代替女子说话的状况。其次,关注青年男女的婚恋问题,注重读者的需求。最后是强化杂志营销,采取降价策略进行促销扩大读者市场;《小说月报》则由沈雁冰任主编,与文学研究会合作,树立“为人生”的文学思想,强化文学的启蒙性,加大对西方文学特别是弱小民族或国家的文学的介绍与引进,并设立“论评”栏目刊载理论文章和文学评论,这些措施意在将《小说月报》打造成新文学思潮和实践的重要阵地。
出版评论对商务印书馆旗下杂志的批评和指责,其实并不仅仅是表达对刊物的不满,刺激杂志与时俱进,更深层的用意还在于推动杂志背后的出版机构改变原来的出版方向,增加民主科学和民众启蒙等相关图书的出版。当时杂志的膨胀式增长,让文化界又喜又忧。郑振铎认为杂志的增多,对于宣传新知识、新思想、新主义是大有帮助的,是出版界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但也表示了忧虑,“虽然很热闹,而可以总评一句话,就是浅薄无科学的研究”,并指明了改进的路径,“诸君!杂志不过是供我们参考的,不能在那里做我们的科学研究的工夫吓!但是同时出版界要多有这类科学的书出版才好”[19]。郑振铎的这篇评论既有全面回顾总结,也不缺乏前瞻性。他指出杂志所具有的媒介特性让其在传播新鲜信息方面确有独特的优势,但也正因为“杂”“散”“浅”“乱”,让学理性、系统性的论著和学说难以传播,容易产生简单化、极端化的误读。所以成系列的丛书的出版也就成为当务之急。当时也有出版评论和郑振铎的观点不谋而合,“现今杂志第一个缺点,就是所介绍的知识,居多是片断的,仿佛是东鳞西爪,竹头木屑,既没有系统,又没有相互的关系”[20]。宗白华赞同“现在的文化运动是从杂志时期到了丛书时期了”的观点,主张“杂志虽是仍然有出版传播的价值,而我们尤重要的是具体地介绍西洋成系统的学说与科学的专论”[21],并提出了编译出版丛书的策略,“丛书出版的次第,应该略有系统,先出门径的根本的书,后出名家的专著”[22]。罗家伦在总结五四运动的经验时也认为“近来的出版品种,有一种最大的通病,就是从研究方面来的少,从直觉方面来的多”,就一个问题重复论述,互相抄袭,类似“菌的生长”的恶性泛滥。他要求定期出版物要有“成熟的学说、系统的介绍”在内容质量方面进行提升。而要满足日益增多的刊物对“成熟的学说、系统的介绍”的需求就必须从速大批量地翻译引进“西洋大部有系统的著述”,“中国人看西洋人的学说实在可怜得狠,可以说是除了杂志而外,其余简直没有几个看过成部的著作,那能有成熟的学说发现呢”[23]。从批评杂志开始,出版评论就不断地在督促出版机构组稿丛书、编译丛书,实施系统化、专业化的出书计划,而不能仅仅简单地停留在定期刊物这种“短、平、快”的急功近利式的商业出版上,“少办些杂志,多编些丛书”成为出版评论对出版机构的呼声和要求。
出版评论的督促与诉求得到了出版界的回应。当时身处商务印书馆的蒋梦麟就觉察到国内书籍饥荒的严重,企图策划出版系列丛书缓解这一状况,“丛书之倡,有二原因:一则欲首尾衔接,出一部西洋基本文明的全书。二则欲其不散漫,使读者见其一而欲读其余”[24],并力邀胡适担任丛书的编译职责。胡适在回国滞留上海期间,专门花一天的时间去书店云集的四马路调查了上海出版界的情况,结果和蒋梦麟的观察和感触是一样的,“上海的出版界——中国的出版界——这七年简直没有两三部上可以看的书!不但高等学问的书一部都没有,就是要找一部轮船上火车上消遣的书,也找不出”,中文书籍如此,外文书状况又是如何呢?胡适调查的结果也是让人失望的,“看来看去,都是些萧士比亚的《威匿思商》《麦克白传》,阿狄生的《文报选录》,戈司密的《威克斐牧师》,欧文的《见闻杂记》……大概都是些十七世纪十八世纪的书……都是和现在欧美新思潮毫无关系的”,“东京丸善书店里的英文书目,那书目上凡是英美两国一年前出版的新书,大概都有。我把这书目和商务印书馆与伊文思书店的书目一比较,我几乎要羞死了”[25]。两人一拍即合,于是由蒋梦麟起意倡导,胡适、蔡元培、陶孟和积极参与,在商务印书馆的大力支持之下,“世界丛书”自1920年10月开始出版。这是商务印书馆自新文化运动兴起后印行的第一套以译印欧美、日本著作的丛书。另外同时出版的“尚志学会丛书”及稍后印行的“共学社丛书”也有不少译著,三类丛书加起来总共出版107种,其中译著有93种,占87%之多。一年后,王云五主持商务,更是扩大其编译丛书的范围,策划出版了“汉译世界名著”系列,初集就有一百种,以后陆续出版了甲编、乙编等。继商务印书馆之后,“新文化丛书”“新潮丛书”“新人丛书”都云合雾集地竖起旗子来了。“统计他们所登的书籍出版预告,至少在一百种以上。在素与世界文化隔离的中国,忽然有这许多编译的书籍产生,把世界文化逐渐介绍来,这实在是非常乐观的事!”[26]这些出版行为共同助推了新文化运动的普及与深入,正如王云五所言:“实则为新文化运动继续工作而于无形中收效最宏者,当推彼时开始的各学术团体或出版家所编译的各种新丛书。”[27]而这一出版成绩的取得,与出版评论是分不开的。“商务印书馆有些暮气,只怕没兴致来干这事;中华书局有些衰气,恐怕没精神来办这事;亚东图书馆力量薄,恐怕不敢做这事。据我看来,这三个书局都该办这事。不过要他们办非得一番鼓吹不可。”[28]正是出版评论持续的鼓动、推动、带动,推石上山的不懈努力,加之出版界人士的响应、努力才营造出如此良好的出版气象。
“五四”时期的中国出版业是以民营出版机构为主的一种结构态势,形成了以企业化、市场化、职业化、竞争化为主要特征的高度商业性运作模式,出版物的生产、销售的好坏直接决定着出版机构是发展壮大还是萎靡关张。在这种环境下,出版评论所具有的直接影响读者选择的评判、导向功能以及间接地推动政府管制、企业管理和市场销售等功能都会影响到出版机构的方方面面,引发出版业各结构要素的变革,这种变革直接而又集中体现在出版业的内部的生产环节上,即图书、报刊的出版和发行。所以毫无疑问,出版评论是引发出版机构对内容生产进行深刻变革、全面革新的导火线,它猛烈抨击落后、保守、愚昧、低俗的书刊,热情讴歌民主、科学、自由、进步的读物,将出版业拽入新文化、新思想的时代洪流中,随之引起了出版文化生态的震荡和改变。在我国近现代出版业持续向前的过程中,出版评论从稚嫩走向了成熟,不断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以批评的方式介入到出版活动中。“五四”时期商务印书馆出版方向的转移、出版结构的调整等创新变革的背后显露着出版评论明晰真切的痕迹,这凸显了出版评论对出版活动的强力介入与出版机构的转向变化之间存在着强烈的耦合效应。
注释:
[1] 宁敏峰:《在新文化运动的冲击下走上革新道路——新文化运动初期的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研究》2008年第10期,第76~79页。
[2] 黄剑:《从消极到顺应:五四时期的张元济和商务印书馆》,《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5年第1期,第119~125页。
[3] 贠蒙蒙:《商务印书馆与新文化运动》,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
[4] 张元济:《张元济日记(下)》,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505页。
[5] 张树年:《张元济年谱》,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162页。
[6] 张元济著、张人凤整理:《张元济日记(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70页。
[7] 罗家伦:《今日中国之杂志界》,《新潮》1919年第4期,第74~75页。
[8] 罗家伦:《今日中国之杂志界》,《新潮》1919年第4期,第75~76页。
[9] 张东荪:《新潮杂评》,《时事新报》1919年1月21日。
[10] 傅斯年:《致新潮社同学读者诸君》,《新潮》1919年第1卷第3期,第23页。
[11] 章锡琛:《漫谈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编:《商务印书馆九十年》,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111页。
[12] 钱玄同:《今之所谓“评剧家”》,《新青年》1918年第2期,第187~188页。
[13] 蒋维乔:《创办初期之商务印书馆与中华书局》,张静庐辑注:《中国现代出版史料·丁编(下)》,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98页。
[14] 张元济:《张元济日记(下)》,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709页。
[15] 宗白华:《评上海的两大书局》,《时事新报·学灯》1919年11月8日。
[16] 郭沫若:《创造十年》,《郭沫若文集》第七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37页。
[17] 孙中山:《致海外国民党同志函》,《孙中山文集》第五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10页。
[18] 罗家伦:《今日中国之杂志界》,《新潮》1919年第1卷第4期,第76页。
[19] 郑振铎:《一九一九年的出版界》,《新社会》1920年第7期,第9页。
[20] 邰爽秋:《敬告现在的新文化运动家》,《时事新报·学灯》1920年1月15日。
[21] 宗白华:《讨论译名的提倡》,《时事新报·学灯》1920年4月12日。
[22] 宗白华:《我对于编译丛书底几个意见》,《时事新报·学灯》1920年7月8日。
[23] 罗家伦:《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的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新潮》1920年第4期,第59~60页。
[24] 孙善根:《走出象牙塔——蒋梦麟传》,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43页。
[25] 胡适:《归国杂感》,《胡适作品精选》,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92~93页。
[26] 郑振铎:《我对于编译丛书底几个意见》,《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7月8日。
[27] 王云五:《五十年来的出版趋向》,王云五:《旅渝心声》,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239页。
[28] 《沈泽民致白华函》,《时事新报·学灯》1920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