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生存的渺小与伟大

2020-01-15 03:26杨睿姝
都市 2020年12期
关键词:工厂

杨睿姝

宇宙星河,耀眼夺目,穹隆的晴空下,万物自在寂静地生长。孙频的中篇小说《天体之诗》(《北京文学》2019年第1期)如同点缀在其间的流光,静默地见证着世界的神秘和生命的永恒,故事在摄影机的无声工作中缓缓展开。

在小说的开篇,“我”毫不避讳地展现了自己的窘迫。大学课堂里,讲授的内容被学生嘲讽不屑,神坛上的艺术从高处跌落。心灰意冷之际,“我”决定出走京城,拍一部说真话、有价值的影片。在此,我们初步可以判断,这是一个内心残存着理想却在现实中屡屡碰壁的失败者。于是,“我”作为读者的眼睛,扛着摄像机,来到了灰暗的县城交城,试图透过冰冷的镜头,真实地记录破败的一切。

很快,神圣、枯寂、荒凉的工厂走进了镜头,恐怖的神秘吸引了“我”,在路人的指引下,“我”开始去寻找工厂当年的车间主任伍学斌。伍学斌在得知我要拍摄电影后,显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几天中他不停歇地展示自己过去的荣光和耻辱,拼尽全力要成为影片的主角,在看出我的兴致不高之后,借杀人案引我去找即将出狱的李小雁。直到这里,“我”都只是一个旁观的看客。而在接到李小雁之后,“我”陪她回家探望母亲,重回工厂,交流对谈中拼凑出事件完整的真相。然后分离,告别,“我”的目光逐渐发生变化,不再是事不关己的探寻,而是深深的同情和理解。因此,拍摄的过程,也是一个文中人物自我觉醒的过程。

一、生命的渺小和脆弱

(一)死亡的永恒

死亡像是一道阴影,撒满小说的各个角落。雪山路上的森森白骨,墓碑似的电线杆,血红色的夕阳,荒冢一般的废墟,阴森可怖地构成了故事的底色。这些意象跳跃闪现,彼此呼应,给小说笼罩上了灰色的暗云。甫一见面,伍学斌就对“我”说,工人下崗后不久,老人们就哗啦啦死了一半,还有的人抑郁跳楼,人死和拍死一只苍蝇一样容易。在见到出狱的李小雁后,痴呆的母亲虽然因病没能当场认出女儿,但或许是血脉相连,老人不觉内心释然,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在得知洗清十五年前的冤案无果之后,老主任选择以撞死在车前的惨烈方式结束生命。出狱后的李小雁,安稳生活不过一年,就罹患重病去世。可以说,每个人都不得善终。但假如时间倒流,抹掉死的选项,选择活着的人是否会更幸福?作者告诉我们,不会。下岗后的工人们没有了生活来源和谋生技能,为了生存,有的不得不靠出卖身体养家糊口。目睹厂长自杀的老主任,十五年里无数次想死,却因为背负着揭开真相的使命和道德枷锁,心怀愧疚地痛苦生活。监狱里的李小雁,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却也没能自杀成功。无论生或死,他们都无法得到解脱。和浩瀚的宇宙相比,这些生命的流逝微不足道,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作者透过含义相近的意象的错综铺排和人物命运结局的无情揭示,展现出死亡庞大的力量。不值一提,微不可闻,这就是人的终极归宿。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如同文中那些不同时地的意象,始终伴随左右。

(二)存在的虚无

既然生与死没有本质的区别,意义的属性相近,那么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一个声音振振回答,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历史的存在。纵身跃向电解池的厂长,希望用自己离奇的死亡唤起社会的关注,不要抛弃这群可怜的人,不要让他们在时代的洪流中被吞没。老主任十几年日夜煎熬,就为了有朝一日洗刷李小雁的冤屈,让更多的人知道这起冤案,知道曾经有一些蝼蚁般的人存在过,而且他也希望能完成厂长的遗志。而作为记录者的“我”,拍摄有价值的电影正是用来证明自己存在意义的手段。但可笑的是,所有人的努力都宣告失败。厂长死后,李小雁毫不犹豫地认下杀人罪名,破案的过程无比顺利,没有引起一丝舆论的波澜。老主任苦挨多年,到头才知道时代早已改变,在信息海量、飞快更迭的当下,他的心愿根本无法实现,没有人愿意花精力去关注一桩十几年前的杀人案。而“我”费尽周折辗转拍摄的影片,最终也没能上映,被永远地关在了抽屉里。不同人身上相似的经历,似乎证明了一个道理:即便渺小的人类再怎么努力,痕迹也终究会消失殆尽。“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幻象”,证明自己存在的命题毫无意义,死之必然,生之荒谬,人生总是处于两难的困境之中,但是,有一个人却另辟蹊径,超越了自我,走向另一个维度的真实。

二、个体的伟大

“天体之诗”四个字,蕴藏着一种亘远的浪漫。星河摇坠,缥缈神秘,静默中包裹着巨大的温柔。大多数的人选择驻足仰首,遥遥慨叹,而李小雁却借着诗歌,通向了宇宙的绚烂之境。在她身上,丰富的诗意包裹其中。

第一层,学生时代,李小雁就喜欢写诗,春天开花,天上落雨,在她眼里都是诗意,被语文老师斥责作业偷懒也不愿“悔改”。外出打工受到欺辱,走投无路时写诗,回到工厂遭人耻笑也写诗。诗歌是她在屡屡受挫的现实中唯一的避难所,逃离学习上愚笨刻苦却没有收获的窘境,逃离生活中拼搏努力却被羞辱的牢笼。在诗中她回忆故乡,春天的红花,秋天的黄叶,飘雪的清晨,涓涓的小溪,都荡漾着抚慰人心的暖意,让她得以坚持,即使写诗给李小雁带来了数不尽的异样目光。

第二层,写诗让她的个人欲望得到满足。打工遭到老板恶意拖欠工资时,她渴望身旁有爱人的拥抱,给予她对抗恶意的力量,却从来都是孤孤单单。回到工厂后,理想的爱人———大学生赵金良出现,爱慕又让她清醒地看到自己的低微。可以说,在李小雁成年以后,她的情感世界始终处于孤独无依的状态,而且是一种被异性排斥的难堪境地,被欺骗、被取笑、被躲避。正当的情感诉求无法得到合理的表达,于是她转而通过虚幻的想象来实现内心的平静和圆满,在诗中回忆过去的美好,在梦中构筑起她和赵金良的二人甜蜜世界,弥补她内心爱的空缺。

第三层,写诗让她得以生存。诗歌为她搭出一片理想的自我天地。当被冤枉为杀人犯时,她自我麻痹,告诉自己是因意念起作用而杀了人,以此逃离人们的议论指摘,忘记自己无处可去的可悲境况,否则她没有借口走进监狱。当她在监狱里服刑度日如年时,可爱的八岁的儿子,血脉相连的至亲,在另外一个空间的铁板床上伴她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晚。及至母亲去世,思念、悔恨、愧疚的情绪下,她又发明出一个寸步不离的“母亲”,用自我欺骗的方法换来生存的希望。

在浪漫的诗歌、绮丽的幻想里,李小雁所有对美好的渴求都变为了“现实”。这个亲手打造的安全之境,让她得到了宽慰和救赎,在艰难的世道中获得生存的勇气。就像“我”所说,“幻想本身也许真的是另一种真实,只要给它填入足够的感情和思念,它就确实可能获得另一重维度里的生命呢。”李小雁因此和隔空相望的宇宙天体在气韵上实现了暗合,神秘、浪漫、恣肆,永恒。

而手持摄影机的“我”,在历史的回溯中见证十五年前的杀人案时,无意中也成了当事人,从幕后走向台前。十五年前和十五年后,时间悄然流逝,但命运却在不同的维度重叠,间隔上演。

“我”的社会身份、文化程度、工作环境比之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国企工人,各方面都要高出许多,却同样面临与时代脱节的难题,“我感觉自己拖着庞大而不合时宜的身躯置身于人群中间,就像一只正在表演马戏的笨拙大象。”“我”感受着被抛弃的孤独感、失落感,在社会漂浮,羁旅无所,身无分文,靠前女友接济,过着没有尊严的生活。耗时良久拍摄的影片,也无法如期上映。而最终放弃公映的原因,正是我在与李小雁,与下岗工人们的接触中,逐渐发现了彼此之间的历史联系,进而产生了共情。

第一次见到李小雁,她“枯瘦胆怯,不敢正眼看人,脸色暗黄,短头发里夹着半头白发。”可以说,她和人们口中的杀人犯形象相去甚远,因此“我”不由产生了“我还是没法把眼前的女人和想象中的那个对上号”的不解和疑惑。接着,李小雁提出想去看望母亲。在弟弟家里,面对严重痴呆已经忘记自己的母亲,面对弟弟尖酸刻薄的责难,她默默承受,面容平静而温柔地打扫收拾房间。这时,“我看到了她眼睛里大片奇异的安详和肃穆”。短短一天,我对李小雁的态度就发生了改变,由惊疑转为同情。这种同情产生的前提是双方拥有共同被排除的感受。“我”在大学校园里被学生嘲讽,李小雁在家中被亲人厌恶,我们都有一种深深的异己感,被世界隔绝,无法确定自身所处的位置。因此在目睹李小雁的遭遇时,我的心中才会有所触动,烦闷地用抽烟排解情绪。而当晚上按照最初的目的说出拍摄要求时,才会“感到自己像一个形容丑陋的软体动物”。

在答应帮我拍摄电影之后,李小雁和我一起回到了破败的工厂,在庞然大物般浩浩荡荡的废墟里,她沉静地诉说着过去。监狱的夜晚,工厂的快乐,恋爱的甜蜜。渐渐地,两人越发熟识,可“我”却在月光的流淌中越来越感到绝望和徒劳。李小雁所说的一切和旁人口中的事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缝隙,她说的话真假难辨,分不真切。被欺骗的屈辱感让“我”内心充满愤怒和怀疑。在这里,愤怒来源于两方面,一方面是她袒露的虚假的真相,让“我”感到自己上当受骗,受到了愚弄。另一方面,是自尊心再次受到打击。在见到李小雁之前,“我”的自尊心已经接连受挫,京城教学时遭受学生冷嘲,走投无路之下接受前女友的帮助,而现在本以为自己已经取得了李小雁的全盘信任,可以顺利取材,又发现对方满口都是谎言。真诚相待换来这样难堪的结果,“我”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不值得受尊重,不值得被信赖。这种对心灵的打击是最为致命的,何况“我”这样一个有着一定的艺术造诣曾经在高校担任过教师的人。对自我的否定成为他愤怒的根源。

察觉到“我”的转变之后,李小雁开始真诚地袒露自己。说她独在异乡时巨大的孤独,她在监狱想死不能的绝望,她对诗歌的热爱,以及最重要的———杀人案件的始末。她把身上尚未结痂的伤口一寸寸地撕开,让“我”看到里面的森森白骨。“我”的脑海中,悲伤的她渐次成形:愚笨,渴望温暖却始终得不到,沉浸在诗歌和幻想中弥补感情的空缺,为了逃避周围人的眼光而选择坐牢。在看清命运加诸李小雁身上的种种不公之后,“我”走向了更深层次的同情和理解。之前的欺骗也变得不值一提,并促使我帮助李小雁重新开始生活,将刻有她痛苦印记的影片独自收藏。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辉煌热闹的年代,市场经济蓬勃兴起,整个国家像是装满了燃料的邮轮,气势昂扬地向前进发。经商致富的巨大诱惑吸引着无数有胆识的人纵深鱼跃,在商业的浪潮中尽情遨游,处处呈现出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但另一方面,随着国家市场化改革的逐步推进,效率低下、结构臃肿的国企因为积弊丛生、发展滞后,纷纷破产重组,大批工人被迫面临失业的生活困境。这是众声喧哗的九十年代,有人壮志凌云大展宏图,有人呜咽低泣生活绝望。作者自觉远离了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而将镜头聚焦于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和他們背后的阴影,试图在重重迷雾中感知微弱的底层呼吸。如今社会的经济体制已初步健全,回首看这些下岗工人的命运,我们或许可以不假思索地说一切都有其缘由,过得不好是因为他们落伍,跟不上时代的步伐,胆小保守、思维僵化,没有一技之长等等,历史从来都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但这样简单粗暴的结论实质上没有任何意义。后现代历史学瓦解了现代历史学的确凿性,强调文本的虚构、叙述、遮蔽功能,否定人类认清历史真相的可能性。这种观点偏颇不可取,但在一定程度上启发我们警惕“文本”中的历史叙述。以现在的目光观照过去,过去必定会被打上虚幻的阴影。只有不断努力地还原“现场”,站在当时的环境中考虑人物的行为动机,才能把握历史的本质。正如小说中的“我”,“穿越历史”来到九十年代的工厂,产生了好奇、恐惧与疑惑,即便这里荒草丛生,巨大可怖,也纯粹是一种生理上的直观感受,没有心理活动的参与。因为现在的工厂,仅仅是作为被拍摄的客体而存在,满足“我”的电影的需要,至于它背后的因果纠葛,“我”无暇顾及。而随着拍摄的深入,工厂和其间的工人在叙述中被填满,那一片废墟被铭刻上了深深的时代印痕。再次面对工厂,“我”就不再只是用客观的目光去观察,内心也会不由自主地受到触动。老主任的癫狂,李小雁的沉默,因为有了前因后果的铺垫,故而获得了存在的合理性。而最后“我”主动帮助李小雁,分别后的联系,更是理解的结果。

作者将一个高校青年男教师作为整场事件的叙述者,艺术家的敏感多思和男性的冷静理性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使得一个令人唏嘘的时代悲剧得到了克制而不滥情的表达。倘若换作沉浸式的共情化叙述,无疑会使文本承载的情感过于厚重。事实上,这种“寓冷于热”的笔法早在五四时期鲁迅先生笔下就已经运用纯熟,他的《在酒楼上》《孤独者》等篇,在漫不经心的对谈中揭示出五四大潮过后知识分子迷惘痛苦,不知何去何从的彷徨。越是感受真切,就越要拉开距离,“忧愤的深广,沉郁的特别”自然寄寓其间。而延续了这一传统的孙频,在客观历史的回溯中将时代风云下的人物命运悉数展开,表现出对人类自身命运的深切关注和同情。

面对宇宙,面对日月,面对天河,面对社会,个人的存在微不足道,这是生活在其间的人类共同的困境。但是,星月流转,不舍昼夜,在浩大的天地间,星辰的静谧温柔,梦境的美好烂漫,诗歌的温婉多情,似真似幻,总是能够带给我们无穷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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