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衡临
家乡的乡间小路走过无数遍,每次都有不一样的体会。尤其是近几年,由于人物事件的变化,有了更不一样、更深的感受。
少儿时期,乡间小路对我主要有两大作用:一是用来奔跑嬉戏,二是用来走路上学。学龄前自不必说,即便是后来上学,也常会在小路上玩耍;或者说边走去上学,边在路上玩耍,只要不迟到就好;当然,放学回家的路上可以玩得更尽兴,不用担心迟到,顶多回家晚了被长辈不痛不痒地骂几句。比起可以多玩一会儿,挨几句骂又算得了什么?哪个孩子不淘气?谁的童年会规规矩矩?爱玩是孩子的天性,释放天性的童年才是最快樂的童年。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在小路上玩耍的场景,如今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仿如昨天。
晴天,地面有一层厚厚的尘土,即便是我们的小脚,走在上面也会发出“噗噗”的声音。柔软,清脆,让我们觉得舒服又好玩,因为可以看到面粉一样细嫩的灰尘,从脚丫之间挤压出来。有时候走得不过瘾,干脆就在尘路上跑起来,哪里还管衣服会不会脏,反正回家有妈妈洗。跑累了就蹲在地上,用双手捧起尘土,用力向空中甩去,看尘土借助风和重力的作用纷纷飘落。或者从池塘沟渠里舀些水,倒入事先用尘土围好的坑里,然后用水和稀泥。把泥巴涂在伙伴的脸上身上或者树上墙上,抑或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泥巴和断砖砌墙玩。
在路上玩的东西很多。对我们小孩来说,路不只是路,或者说路已不是路,而是我们玩耍的场所。我们在路上玩,难免会影响大人走路,也就难免会受到大人的呵斥,可是对于孩子们来说,反倒觉得大人影响了自己的玩兴。只要好玩,哪里都可以是场所,何况孩子们特别喜欢热闹,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正是很热闹的地方。
我们在路上玩弹珠。我们在路上玩“扇板”。我们在路上捡拾果实或果核。乡间小路上有很多果树,如枣树、柿树、板栗树,桃树、李树等更不用说。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在树下捡到枣子、板栗等,即便捡不到,如果发现周围没人,便偷偷地用竹竿往树上敲。要是找不到竹竿,还可以随手捡起小石子往树上砸,也许命中率不是很高,每次总能砸下来一点。即便不能吃得尽兴,至少可以解解馋。柿子、桃子、李子落到地上容易坏,只好爬到树上去摘。因为只要伸手能摘到的地方,都被早早地摘走了。而所谓的果核,指的是桃核,确切地说是桃仁。那时候身上难得有零花钱,而将晒干的桃核拿到集镇上去卖,常常是我们零花钱的重要来源。无论是吃剩的桃核还是树下捡的桃核,晒干后用锤子敲碎核壳,然后把桃仁取出来晒干。虽然晒干的桃仁好不容才能卖到几块钱,可是在那个年代却可以发挥不小的作用。可以用来买冰棒吃,买糖果吃,或者买学习用品等。
在路上不仅可以玩各种游戏,还可以在玩耍中翘首等候爸爸妈妈的归来。爸爸牵着牛远远地走来,卷起的尘土由远及近;妈妈挎着菜篮子远远地走来,疲惫的脸上掩饰不住欣慰的笑容。看见孩子正在村口等待,妈妈加快脚步走到孩子前面,带着孩子一起回家做晚饭。也有调皮的孩子依然不肯回家,妈妈只好先回去做饭,孩子继续和其他伙伴玩耍。看来不到夜幕低垂,不到妈妈喊孩子吃晚饭,孩子是不肯早早回家了。
可见,在路上玩对孩子有多大的吸引力啊!何况在路上不仅可以玩,不仅可以摘到果实,而且路上还有可爱的风景。有翩翩起舞的蝴蝶,有高低盘旋的蜻蜓,有嗡嗡飞行的蜜蜂,还有在树梢或空中鸣唱的飞鸟。路边还有多种果木开的花,以及一些零星开放的野花。最常见、最吸引我们的,应该是夏秋季节开放的木槿花。那时候难得有零食吃,我们便把木槿花摘来当零食。吃法很简单,把木槿花放在掌心揉搓一下,就直接塞进嘴里。前年听说木槿花还可以做汤吃,我便趁着国庆节回老家的机会,摘了几十朵做“蛋花”汤。虽然香味不浓,却有几分鲜嫩、清野的味道,可谓别有一番滋味。
总之,在路上玩的好处太多,不仅有果实可吃,有风景可赏,也有妈妈可盼。妈妈回来了,就能开开心心地回家,就能吃饱穿暖,然后睡一个好觉,做一个好梦,多么幸福快乐的日子啊!可是,这样的幸福和快乐离我远去了,而且一去不复返。因为,我最亲爱的妈妈走了,我再也不能在路上盼到妈妈了,不能盼到她挎着菜篮子回家的身影,也不能盼到她在村口小路迎送我的身影。尽管路边依旧有木槿花开,有时我却无暇欣赏;何况路边基本上找不见当年的果树了,更采摘不到果实了。时过境迁,一切都在发生变化,有的尘土路后来变成了煤渣路,再后来变成了水泥路。可没有妈妈的乡间小路,无论多么宽敞整洁,从此少了几分亲切和期待。
从小喜欢在小路上行走,直到成年后远离家乡,也依然如此。只是每次久别家乡重返的时候,走在小路上的心情却不一样。如今走在小路上,只是想看看自己儿时生活的地方,寻找童年的记忆,生怕变得生疏或者忘却(当然永远不会忘却);只是想捡拾那些散落的乡愁,遇见那些一起长大熟悉又陌生的伙伴,回忆与母亲生活的点点滴滴。
母亲生病前,每次回乡,我总要一个人在路上走走看看,看看家乡的变化,看看那些熟悉的池塘田野。而母亲生病后,因为她腿脚疼痛,我经常牵着她的手,沿着村里的小路走一走。那些路,母亲走了半个多世纪,只要没改道,母亲几乎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我们边走边聊,母亲会告诉我这是谁家,那是谁家。因为难得回去,有些房屋我还真想不起来是谁家的,何况还有很多新建的楼房。不仅房屋有不认识的,路上遇见的人,也有不认识或认不出来的。因为我离开家乡二十多年,很多后来出生的晚辈基本上都不认识。甚至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或者长辈也有不能完全认得的,碰见时只知道同一个村的,忘记叫什么名字,或想不起来是谁家的人。为了化解尴尬,我只好简单地点个头问个好,也不称呼对方。待来人走开之后,我才好问母亲刚才那个人的情况。于是,我们打开话匣子,述说起村庄和村里人的变化,包括现在和过去。
走在乡间小路,不仅可以眼见村庄的变化,还可以真切地体会到时代的变迁。一栋栋竖起的楼房,充分体现了社会的进步和村民的幸福。村里的老屋绝大多数已不见踪迹,只有极少部分仍在风雨中飘摇。而那些从小熟悉如今被时代抛弃的老屋,小部分是被屋主拆除的,小部分是自然坍塌的,大部分是三年前被政府用推土机统一推倒的。说是为了美化乡村,为了村民的安全和幸福,才把那些危房推倒。可是我想,如果能够在它们成为危房之前就进行修缮该有多好,说不定还有很多老屋可以继续保存下来。如今,几乎所有的老屋都被推倒了,那些老屋所围成的一条条村巷也跟着不复存在了。然而在我看来,推倒的不仅仅是那些千百年来存在的村巷,更是推倒了可以让我重拾儿时记忆的场所。我倍感遗憾,又有几分可惜。
我清楚地记得,我挑着水无数次从村巷走过;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带着我们一起躺在村巷里纳凉;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无数次挑着农作物从村巷走过;而我和弟弟,又无数次地在巷口等候母亲劳动归来。每到夏季,村巷里便有穿堂风,把草席铺在巷子的石板路上,别提有多凉爽,简直就是天然空调。除了可以在巷子里听收音机,我们小孩子,还会常常在巷子里穿来穿去,玩捉迷藏。可以从这家的前门进去后门出来,再从那家的后门进去前门出来,总之,可以从一条巷子穿到另一条巷子,要想捉住可不容易。巷子是我们每天要走的路,也是我们嬉戏和纳凉的场所。巷子是乡间小路的一部分,每天也都在演绎着生活的酸甜苦辣。家门口就是巷子,即使吃饭也不忘站在巷子里,与过往的行人或左邻右舍谈论着庄稼和收成,谈论着家长里短,更不忘谈今天吃什么菜。生活不仅有锅碗瓢盆,也有爱恨情仇,也有对美好未来的展望。
可是,原先的美好有的被时光机碾碎,有的随着亲人的离去而随风飘逝。母亲走了,再也不能和我一起走在乡间小路上了,再也不能一起回忆童年清苦而幸福的时光了。本指望能从童年居住的老屋找寻记忆,而在母亲走后不到一年,那间给我遮风挡雨、解决我温饱问题的老屋,也跟着母亲消逝了。如今最老的老屋,是1985年用父親的转业费建的“金字屋”。它的存在也算是一种幸运,毕竟我们在那里也生活了十多年,那里有我青少年时期的记忆。我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它可以一直矗立在那里,好让我每次回乡的时候,还可以去看看它熟悉的样子,让我感觉到母亲还居住在那里,她没有离我远去。她经常站在家门口,大声地喊我回家吃饭,或者等我远道回乡。老屋在,门口的小路便在,我就可以在小路上走走,走到更老的老屋前。虽然更老的老屋不在,可门口的路还在,路在,回忆就在,它可以让我从过去走到现在,走向更遥远的未来。
斗转星移,时代变迁,如今有的乡间小路不见了,有的乡间小路变宽了,原来两个人都要擦肩而过的小路,现在已经可以通汽车了。农作物的播种收割已基本实现机械化,很少有人使用耕牛了。村村通公路和农村城镇化的落实,让道路不仅变得宽敞顺直,而且变得平整干净。路上再不见像面粉一样厚厚的尘土了,也不见深一脚浅一脚、坑坑洼洼的泥水路了,彻底结束了“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境况。即便在雨天穿一双布鞋,也可以顺畅地走到集镇,走到每座漂亮的大城市。只是,一路上没有母亲的身影,我的心里总是很失落,并隐隐作痛。
可无论如何,每次回到家乡,我还是会在乡间小路上走走。因为实在难以割舍那些熟悉的小路,因为还可以捡拾散落的乡愁。何况父亲还在,父亲在,家依旧在,家乡依旧是家乡而不是故乡。有时我也会和父亲在小路上走走,或者走过小路去水库或沟渠边捕鱼,为的是陪父亲聊聊天,找寻一点生活的记忆和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