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帅,郭 智
(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北京 100044)
美国城市规划学家林奇在他的著作《城市意象》指出:“对于任何一个特定的城市,似乎都存在着一个公众意象,那就是许多个体印象中共同的部分,也有可能存在着一系列的公众意象,每一种都代表着一大批城市居民”。他把城市意象的内容归诸物质形式时将城市的构成分为5类元素:道路、边界、区域、节点、地标。同时指出,“城市如同建筑,是一种空间的结构,只是尺度更巨大,需要用更长的时间过程去感知”[1]。“北京气质”并不能等同于“北京意象”,气质一词原是指人的生理、心理等素质,是人类身上存在的一种相对稳定的个性特点,可用于形容人举手投足之间的姿态、模样。将“气质”这一概念放在一座城市的身上,似乎难以精确描述,但是凯文.林奇的研究却为分析北京的城市气质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鉴思路。
北京市既是一座见证了历史沧桑的千年古都,也是一座处于不断发展中的、具有强大国际影响力的现代化大都市。据王建国教授所著的《城市设计》:“古代北京城市建设中最突出的成就,是以宫城为中心的向心式格局和自永定门到钟鼓楼长7.8 km的城市中轴线,它使得北京成为世界城市建设历史上最杰出的城市设计范例之一”[2]。近代以来,在北京快速建设的过程中,大的旧城格局仍然存在,但有多处肌理已被破坏。老城墙不复存在,新建城区以摊大饼的方式肆意蔓延,这些都成为催生现今北京种种大城市病的病因。庆幸的是,北京的城市中轴线一直存留、延续,且不断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现今,北京的城市中轴线向南北两侧延伸,向北延至仰山森林公园、奥林匹克公园,向南延至南五环外的广阔地区,近30 km的城市中轴线,标识出北京在世界城市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尺度城市格局。从这条中轴线上去观察北京这座从历史中走来的现代化大都市,找寻北京所特有的、建筑学意义上的北京气质是本文所探讨的主要内容。
中国古代素有“天人合一”宇宙观、“物我一体”的自然观和“阴阳有序”的环境观,这些看待事物的基本观念一直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中国古代帝王以“天子”自居。周朝起,敬天祭祖,尊统于一,严格区分贵贱、尊卑的等级制度与规范逐渐形成,规范化的礼制思想也开始出现。以此为基础,我国古代产生了有关城市建设形制、规模、道路等内容的“营国制度”。战国时成书的《周礼.考工记》这样记载:“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市朝一夫”[3],这一清晰规整的城市格局体现出尊卑有序、均衡稳定的理想城市模式,深深影响着古代北京的城市建设。《权力与空间:北京中轴线城市设计思想的嬗变》一文认为,北京中轴线的形成与发展是在历史不同时期、不同政治制度下,受各权力形态相互影响而实现的。在这个维度上,将历史上中轴线城市建设大致分为形成期、完善期和拓展期3个不同的阶段[4](表1)。
表1 北京中轴线规划建设历程[4]
作者对该种划分方法表示认可,同时在本文总结了该框架下北京城市中轴线的发展史。了解这一过程有助于我们理解历史上北京城市中轴线的衍变,也有利于从更深层次理解北京今日之城市形态。
北京地处华北平原通向东北平原的要冲地带,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战略地位显著。在战国时期这里便开始形成城市,辽时在此建陪都,名南京城;金时在原城基础之上向东、向南扩了3里(1里=500 m),成为金中都。公元13世纪,元灭金,北京由原来的位置向东北迁移,利用中都东北郊琼华岛一带水面为核心建造了新的宫殿,随后建成了元大都。元大都的建设是历代都城中最严格恪守《周礼.考工记》的范例,其布局严格遵照“惟王建国,辨方正位,面南为尊”(《周礼.天官》)的思想和“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周礼.考工记》)的规制;城中地势平坦,宫城、皇城居中布局,东设太庙,西设社稷坛,城中道路系统成方格网状结构,平直规整,外轮廓近似方形;宫城、皇城、都城有城墙三重,最外层城门11座,东、西、南三面皆是3座,北留两门,城门与城中主干道路皆成中心对称布置,东西向胡同串联其中。元大都的格局确立了现代北京最初的向心式方城格局和城市中轴原则[5]。
公元1368年,明将徐达攻入元大都,元大都改名为北平府,由此迎来了明朝改造北京城的时期。由于元大都城北空旷萧条,距宫城过远,为抵御元残兵进犯,朱棣下令“缩城北五里”,放弃了北面的荒凉地带,在今德胜门和安定门一线另筑了一道新城墙。为拓宽前朝空间,体现天朝形象,明成祖朱棣将元大都南城墙由今长安街一线南推至今正阳门一线,在皇城前中轴线东西两侧建立了五府六部等政权机构的衙署,北京中轴线就此延至4.8 km。明嘉靖年间,中原地区屡受北方少数民族侵扰,为抵御来敌进犯,强化京城军事防御且促进南城商业发展,又于嘉靖三十二年增筑外城,向南扩展包围城南天坛、先农坛及稠密居民区,形成“凸”字形城郭,中轴线南延至永定门。在这一阶段,自南向北7.8 km的传统中轴线逐渐完善,今日北京旧城的平面格局和城市空间形态基本形成[5](图1)。明朝灭亡后,清朝并没有再改变明朝时中轴线上建筑的布局和尺度,基本是对明北京城的延续使用。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群众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城市不再是皇权进行统治的工具,这一根本性质的转变为城市的建设发展带来质的变化。随着工业化和现代化建设的步伐加快,城市规模扩大,人口骤增,生活方式、交通方式转变等一系列变化给原有的城市运转体系带来了强大的冲击。这种冲击对中轴线带来的影响集中表现为:①地安门、永定门、中华门等中轴线上标志性建筑均被拆除,道路拓展速度加快,现代化的城市交通体系在旧城的交通体系基础之上被架构,新的元素不断注入,大规模的城市建设运动如火如荼,重塑了北京的城市面貌;②随着北京城市规模的不断扩大,中轴线被多条城市干道割裂开来,原北京城市中轴线不再高大、威严,而是被中轴线两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所淹没。
随着亚运会和奥运会的成功举办,北京城市中轴线建设再次引起世人关注。南苑机场、永定门公园、天安门广场、奥运场馆和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等新的城市建设的内容在更大的范围和规模上,对中轴线的空间序列予以加强。南北向延伸的城市中轴线空间序列以近30 km的尺度重构了北京的城市格局。
主体在变,指导城市建设的思想观念法则也在变。总体而言,现代意义上的北京城市中轴可以说既是北京城市空间格局发展的脊梁龙骨,也是指向坐标。《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2035)》明确指出:“中轴线及其延长线以文化功能为主,是体现大国首都文化自信的代表地区。构建北京新的城市发展格局,要完善中轴线及其延长线,完善城市空间和功能组织秩序,注重保护与有机更新相衔接,既要延续历史文脉,展示传统文化精髓,又要做好有机更新,体现现代文明魅力”[6]。
经过3个不同阶段近700年的规划和建设,中轴线逐步形成了由南至北9个各具特色的段落:①大红门桥向南,现以居住区为主,该地区目前正在规划结合南海子公园、团河行宫建设南中轴森林公园。②由大红门桥至永定门,结合南苑地区改造推进功能优化和资源整合,居住与产业功能混合的地段。③由永定门至天桥,这一地段原是由御街与坛庙构成的肃穆而荒僻的郊坛区,现今为集中了医院、学校、演艺、城市公园、交通站点的城市公共职能服务区。④由天桥至正阳门箭楼曾是整条轴线上最为活跃的一段,为前门外商业区,保留有大批传统院落民居的胡同片区,是北京新总规划定的作为旧城改造中重点保护的文化精华区和历史街区。⑤天安门广场段是整个轴线空间序列的高潮,作为国家政治中心的象征,其重要意义不言自明。⑥由天安门至景山公园北中门,壮丽宏伟的故宫是传统中轴线上的精华所在,也是现代北京的代表名片。⑦由景山公园北中门至钟楼北桥为传统中轴线的余韵与结束,主要为市井区。相对于前门地区来说,其西侧什刹海空间趋向秀美宜人,更富于田园气息,亦是北京旧城改造中重点保护的文化精华区和历史街区。⑧由钟楼北桥至北土城,传统空间断裂,集聚了众多办公产业与居民生活区。⑨由北土城至仰山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是整个城市中轴线上的最后一个高潮,主要内容包括中华民族博物院、体育场馆及城市森林公园,承载着奥林匹克中心区文化展示和国际体育文化国际交往的功能。
北京地势平坦,作为一座在旧城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城市,原有的城市结构对其影响很深。城区内布局对称均衡且规整,四环以内主要交通道路均呈方格网式结构。方正之间,依托水体形态灵活布局的城市规划和旧城区内鱼骨式的胡同结构穿插其中,形成北京所特有的肌理特征。城市肌理是城市结构及其发展规律在平面图上的显性表现,通过对中轴线上9个地段的肌理切片的对比可以看出,越是靠近城市中心,城市肌理越严整、细密;越是靠近外部区域,城市肌理越自由放松(图2)。考虑到其建设时间的先后不同,这一变化也从侧面反映了中轴线建设不同时期规划建设的倾向性变化。
另外,中轴线由南向北的空间尺度变化反映在城市平面肌理上也极富韵律感和节奏感。自城市南端无序的居民聚居区开始,沿中轴线路向北,道路两旁的建筑布置越来越密集、对称。永定门公园段和前门大街段,中轴线上的空间布置尺度大放大收,节奏变化逐渐增强。至中心的天安门广场地段,作为国庆大典、阅兵式等大型公共活动的场地,尺度骤然放大,形成轴线序列的高潮。由天安门以北至钟鼓楼,保留下来的适于步行尺度的古中轴线序列空间,一系列起承转折的空间排列塑造了令人流连忘返的古都步行体验。再一路往北,高楼林立的商业办公建筑群呈现出现代北京的空间特征。继而又有奥林匹克公园北辰路上的奥运场馆和景观布置接踵而来,塑造出现代空间景观意义上起承转折的步行体验。一直到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中轴线在仰山终结。反映在中轴线城市肌理上,从南到北的这一系列节奏韵律的变化展现出北京城市的格局和气质。
分析北京中轴的城市空间形态要了解北京中轴上的城市结构。首先,中轴的确立源自北京中轴线上由南到北一以贯之的线性的道路空间,它奠定了北京中轴基本的方向性。其次,中轴的确立得益于原北京城中轴线由永定门至钟鼓楼的空间序列,这一部分现今仍然是北京中轴上最精彩的部分。另外,中轴线的确立要着重强调3个实体空间和虚体空间。3个实体空间由南到北排列依次是天安门广场、故宫博物院和奥林匹克公园,分别代表了北京作为政治中心、历史文化中心、国际交往及体育文化中心的城市定位,3个虚体空间由南到北排列依次是永定门公园、景山公园和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起伏和对称手法在中轴线的空间处理上得到了广泛应用,它们在中轴线上的作用就好比一曲乐章之中的开篇、高潮和收尾[7],使之更加富有戏剧性,现代北京超尺度的中轴空间秩序由此获得强化(图3)。
事实上,北京同时也是一座趋于扁平化的城市。出于保护古城风貌的考虑,北京核心城区内有严格的限高控制,由外向内建筑规模和高度逐渐缩小,而内城区的建筑密度又远高于外城区。通过建筑学控制节奏与韵律手法的运用[8],中轴线上的城市天际线的凹凸起伏,既切合了这一城市总体特征,又增强了中轴景观序列统筹整体城市气质的形式表达。
北京中轴线作为浓缩了北京气质的代表性城市空间,在形成、完善和延伸阶段发展出气壮山河的城市空间秩序格局。中轴线的美是多个维度的共同作用下的结果,不仅在于它将不同类型、不同时段的城市空间相互联系,更在于它的包容性和开放性及其在传承和延续城市传统中,持续进行自我更新的生命力[9]。在建筑学语境下探讨北京气质,需要对其现状进行剖析,需要追问现象背后影响北京城市建设的在地建筑实践的集体倾向。它是隐藏于表象之后的法则、思想与意象,影响着这座城市里的一切新生事物。体现在中轴线的城市空间中,这一气质是中庸、均衡、方正、大气,也是对峙、衍生、跌宕、失格。本文通过北京中轴线的建筑学成像分析研究北京气质的方法,希望可以为这一命题的研究提供一种参考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