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强
卓军转学来的时候,班主任并没有安排他去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班主任一向注重我们在台上的表达能力,这有些奇怪,但我没有太在意。
放学后,在校门口,我看到了一个额头长着黑痣的男孩。他百无聊赖地蹲在角落,把一个小石头抛向空中,待它落下时,迅速握住地上另一个小石头去接。
那颗黑痣让我想起他是转学来的那位同学,我径直走向他:“同学,这么晚了还在这儿玩石头?”
他有点紧张,摸了摸脑袋:“我第一次来……来这边,不知……知道怎么回家。我妈……妈说来接我,但现在还……还没有来。”
他说话的表情一点也不自然,像是费了吃奶的劲儿把话憋出来一样,我没有忍住,嘴角轻轻笑了—下。笑的时候,嘴巴里两颗很大的门牙暴露了出来。我立马将它藏了进去。
我问:“你家住在哪儿?”“湘江二队。”简短的话他倒是说得挺清楚。
“刚好顺路,我送你回家吧。”他有些犹豫:“非常……非常……感谢,可是……”
前面在教室时,卓军没有看到坐在角落的我,于是我从书包里掏出校牌放到他手里。看了之后,他点头同意:“好。”
从学校到湘江二队的道路横七竖八的,中间还要拐几个大弯,卓军对他家的具体位置描述得含糊不清,我费了老大力气才把他送回了家。
前面我撒了谎,我家和卓军家的方向截然不同。我往自己家走,结结实实地走了几倍于平常的路程。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但我一点也不担心父亲的责骂,因为我知道,此时家里一定空无一人。我的父亲是个消防员,长期待在部队,留给家庭的时间少之又少,母亲老是抱怨父亲赚钱少,工作危险,还没什么时间照顾我,而父亲说她不理解自己。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常常吵架。终于有一天他们握手言和,结果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我既恨母亲的无情,也恨父亲的忙碌。父亲要么不回来,要么回来得很晚,我这一年差不多完全独立了。正准备用钥匙开门,只听“吱扭”一声,父亲在屋子里把门打开了。
父亲脸上全是笑意:“今天部队提前放假,我准备了你最爱的辣椒炒肉和西红柿炒蛋。”
我没有理会父亲,自顾自地去书桌前写作业。其实我挺希望父亲早点回来,但我的行为和内心始终做不到一致。
写完作业后,我看见父亲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酒,桌上的菜一口未动。我坐到桌前,拿起筷子正想夹菜,父亲阻止了我:“菜已经冷了,我去给你热热。”我刚吃了几口,父亲就两眼发光地看着我,“味道怎么样?”“一般。”老实说,父亲的辣椒炒肉香辣可口,西红柿炒鸡蛋酸甜适宜,但我就是不愿意承认父亲。
父亲的眼神黯淡了许多,喝完一口酒之后,他突然盯着我说:“阿定,你从小就任性。还有几个月你就12岁了,你也应该懂事了。”
“我还不懂事啊,洗衣做饭什么都会,我还有同学连鞋带都系不好。”想到这些,我的情绪一下子失控了,气愤地指着父亲手里的酒杯,“你以前不是说那玩意儿对身体不好吗?能不能别再喝了!”
“不,你仍然喜欢依着性子办事。”父亲把酒杯放下,意味深长地说,“当然,阿定,你的童年也还没有结束。”
第二天上体育课,老师让我们自由组队活动,顺便测下压腿和跳绳。别人都是几个人一组,而我是一个人。学校的操场异常空旷,无形之中放大了我的孤单。同桌用手指点了点我的后背,说他想和我一起玩,但我拒绝了。我始终都记得,我“大龅牙”的外号就是从他这里传出去的。班上同学称呼我都不叫名字,我知道他们没什么特别的恶意,但我就是难过,在心中和他们绝交了。我根本不在乎有没有朋友。
和我一样, 卓军也享受到了同学们的嘲讽, 他被人称作“ 大结巴”。别人都装模作样和他说话:“你这……这个同学叫……叫什么名字?”“你家……家住在……在哪里?”
“别……别……别……学我了。”卓军很气,但他越急越结巴。没有思索,我快速跑过去,对那群人发出警告:“你们再欺负人我就去告诉老师。”“多管闲事的大龅牙。”那些人一边后退,一边冲我做鬼脸,“大龅牙,龅牙大……”
我挥起拳头准备冲过去和他们讲讲道理,但卓军拉住了我:“不如我们一起玩吧。”
“大结巴。”“大龅牙。”相熟之后,我们用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互相喊着外号,彼此感到亲切无比。
一个人时,别人怎么看我都无所谓。有了朋友之后,我却竭力想要在外人面前显出自己和他的亲密。当时流行拍卡片,卓军每天都能赢一堆卡片,几天我就集齐了所有想要的卡片。后来我想,收集重复的卡片也没用,不如将它们卖给需要的同学。
我向卓军提议:“小卖部十张卖五毛钱,我们就十五张五毛钱。”“那……那……那我们就发财了。”卓军一激動就结巴。
放学后,我们去了学校左边的小吃街,豪气地买了一包喷香的栗子分而食之,不过剩下的钱只够买一个红薯。一半红薯明显填不饱我的肚子。趁着卓军没注意,我迅速从他手里抢了一大块红薯放进嘴里。
“你……你干吗,也……也太不要……脸了。”卓军憋红了脸,骂骂咧咧的样子格外好笑,随着阵阵的“哈哈”笑,我把收敛很久的两颗大门牙毫无顾忌地展现在他面前。
过了不久,有一天我来到教室,卓军突然从身后抱起我,激动地说他早上起来居然发现自己口吃好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有一天卓军口吃会变好。这本是一件特别值得高兴的事,但我挣脱了他的手臂,淡淡地说:“那恭喜你了。”我仍然还长着两颗大门牙,而他已经不结巴了,还是我的朋友吗?
过了一会儿,我又对他说:“卓军,以后我们不再合作了。”卓军不解地问:“为什么?”
“卡片都是你赢来的,我不想再占你的便宜。还有,我们也别一起玩了。”我的心里莫名其妙产生一种很不平衡的感觉,但我不想纠正。
我常常想,不和我合作之后,卓军的日子应该会过得更潇洒,不会有人抢他的烤红薯,而且他不再结巴,同学们很快就会接纳他。
可是我只看他赢了一堆又一堆卡片,却没有见他卖过。他仍然装着结巴说话,班上同学还是叫他“大结巴”。
“为什么不正常说话,要装结巴?”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朝着卓军喊。“我以为如果我还被同学叫‘大结巴,你就会愿意当我的朋友。我已经赢了很多卡片了,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卖卡片赚钱?”卓军像是下足了决心,“如果你嫌红薯不够吃的话,我不介意把我的都给你。”
我抬头望向天空,突然笑了起来,然后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对于我来说,这一瞬间之后,所有的东西都已过去。空中的大雁成群结队往南飞,寻找全新的家园,我也应该把那个真正的自己找寻回来了。
那天是我生日,晚上父亲特意请了假,母亲也从很远的地方赶了回来。父母对我说,他们不是合格的父母,可是很庆幸,我还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
父母充满深情地为我唱生日歌,给我切蛋糕,我把流泪的眼睛转向墙壁。墙上的日历清楚地告诉我,这一天,我满了12周岁。这是属于童年的最后一个日子,这个日子过去,我就该挥手告别童年了。
田宇轩//摘自《中学生博览·文艺憩》2020年第6期,本刊有删节,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