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定慧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列巴”是俄语“хлеб”的译音。关于“列巴”的来源,历史上有两种说法:一是大约1945年,苏联红军进攻东北,帮助中国老百姓打垮日本军队的同时,顺便带来了“列巴”;二是1898年俄国人在哈尔滨修建中东铁路,随着俄国人大量涌入,为满足他们传统的衣食住行需要,俄国人伊·雅·秋林来中国经商时创立了“秋林公司”,带来了“列巴”的制作工艺。[1]根据李德滨的研究,“列巴”的语音形式应该是自1903年随着中东铁路的通车,俄侨大量涌入中国后,进入到哈尔滨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并逐渐被接纳的。[2]赵军的研究也指出,19世纪面包传入哈尔滨时,还不叫面包,是沿用俄语的译音——列巴。大列巴、小列巴、列巴圈、奶油列巴摆满了秋林商店柜台,点缀着哈尔滨的城市风情,也诱发了市民养成了吃面包的习惯。[3]据此可见,“列巴”更有可能是在1945年以前就早已存在,因此第二种看法更令人信服。
随着历史的发展,许多俄源词已经被汉语中的固有词所取代,如“布拉吉”已被“连衣裙”取代。然而“列巴”却保留了下来,并且还被社会赋予了极具特色的文化内涵。
俄语“хлеб”一词在词典中的解释为:(1)(单数)面粉做成的食品:烤~、黑麦~、小麦或白色~一块面包;(2)(复数,хлебы)指用大型烤箱制成的食物:把хлебы放入烤箱;(3)(单数)指谷物(主要指麦、稻等的子实)、粮食;(4)(复数,хлеба)口粮,食粮,吃食。(“Толковый 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 С.И.Ожегова”《奥日果夫俄语详解词典》)[6]汉语中的“列巴”,1984年版《汉语外来词词典》写作“列粑”,解释为“面包”,标注为源自俄语。此外,该词典还对“赫列夫”这一完全音译俄语“хлеб”的词作了解释:谷物、粮食,源自俄语“хлеб”。为了更进一步明确“列巴”一词的语义,笔者又检索了百度百科,检索结果显示“列巴”是俄语面包的音译,因为个大,所以前面冠以中文的“大”字,又叫大列巴,由俄罗斯传来,现为“哈尔滨一绝”。[7]
通过这些材料,可以看到,和俄语原词“хлеб”相比,汉语“列巴”进入到汉语东北方言的词汇系统后,仅用来指以面粉、酒花、食盐为主要原料,放在很大的立式烤炉里用东北森林里的椴木或桦木等硬杂木烤制的一种面包,并没有借用俄语原词“хлеб”一词的其他义项,可见“列巴”一词借入汉语后发生了词义的缩小。值得一提的是在《汉语外来词词典》中,用完全音译俄语原词“хлеб”的“赫列夫”来分担谷物、粮食这一义项的情况。汉语为什么会选择同一词的不同音译形式来分担外语原词的不同义项,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列巴”一词进入到汉语词汇系统后,不仅语音、语义方面发生了汉化,其在语法方面也发生了汉化,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语法意义的丢失
上文提及,汉语“列巴”其实是音译的俄语原词“хлеб”的二格形式“хлеба”,等于是通过其变化的语法形式将俄语原词“хлеб”的语义间接引入到了汉语中。“хлеба”中的“а”在俄语中是有语法意义的,既可以表示复数又可以用来表示动作的客体,是一个形态标记。汉语“列巴”将该词的形态标记一起整体借入,在汉化过程中“а”表示复数的语法意义被丢弃。“列巴”需表达复数含义时会按照汉语的语言习惯在其前面加上数词、量词或者加上“很多”“许多”等来表示复数概念。但据考察,这种在“列巴”前加数量词表示复数的语篇用例非常少,并不普遍,大多数情况下,“列巴”一词是作为表示俄式面包的集合名词使用的,这与俄语原词“хлеб”多作为面包的统称的情况具有一致性。
2.构词能力的产生
现代汉语合成词构词方式一般分为复合式、附加式和重叠式。按照这一分类标准,可以将由“列巴”作为词根产生的26个合成词进行如下分类,见表1:
从表1中可以看到,其中22个都采用了复合式构词的方式,占到了构词总数的85%,而附加式构词方式所占比例为15%。由此可以认为复合式构词是“列巴”构成新词的主要方式。通过表中数据看到,复合式构词产生的“偏正型”新词又是最主要的方式,占到了构词总数的50%。目前还没有找到前缀+词根和重叠式构词的用例。构词能力的产生,使得“列巴”在汉语中进一步站稳了脚跟。
表1 “列巴”为词根的合成词分类
“列巴”进入汉语词汇系统后,首先会与表达同等概念的“面包”一词产生竞争。面对已有的意译词“面包”的强大竞争力,还未进入到标准汉语中的“列巴”将会经历怎样的发展历程呢?本文将以2003—2018年在“百度新闻”中出现“列巴”一词的新闻语篇作为语料,从“列巴”与“面包”在语义和语用两个方面的竞争来说明这个问题。为了确保统计结果的科学性,统计截至日期为2018年12月31日,除去人名、地名音译“列巴”的无效新闻语篇以外,共收集到有效语篇398篇。
根据掌握语篇的具体情况,将“列巴”与“面包”在语篇中的分布情况分成了三大类:即“列巴”与“面包”同指、“列巴”与“面包”混用、“列巴”独立使用。其中,“列巴”与“面包”同指的情况又细分出:列巴面包、列巴(面包)、列巴,一种俄罗斯的面包这三种情况,见表2。
表2 “列巴”与“面包”语篇分布
通过表2可以看到,“列巴”与“面包”同指的语篇共有85篇,占到了总语篇数的21.35%。其中“列巴面包”这类对原词依附性最强的语篇共有24篇,只占总语篇数的6.03%。“列巴(面包)”这类用加注括号进行备注的对原词依附性降低的语篇共有28篇,占语篇总数的7.03%。“列巴,一种俄罗斯的面包”这类用意译词“面包”对“列巴”进行解释说明的语篇有33篇,占语篇总数的8.29%。而“列巴”一词独立使用于语篇中,无需对其进行解释说明的语篇共有277篇,占到了总语篇数的69.59%。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列巴”一词正在逐渐失去对意译词“面包”的语义依附性走上独立使用的道路。从统计数据来看,“列巴”一词在使用中渐渐出现了独立的趋势。预测在不久的将来,“列巴”一词将会从意译词“面包”中分得部分语义,从而渐渐失去各种形式的备注和解释,成为“面包”语义场中的一个子语义场,专门用来指那种又大又硬的俄式面包。
需要重点说明的是,“列巴”与“面包”混用的语篇共有36篇,占总语篇数目的9.04%,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列巴”一词进入汉语词汇系统后与汉语原词在竞争中呈现的不稳定性。笔者分别对不同年份的“列巴”与“面包”混用语篇情况进行了统计,见图1。
图1 2003—2018年“列巴”与“面包”混用语篇统计
从图1可以看到,2003—2018年的十五年中,“列巴”和“面包”混用的情况呈现出不稳定分布,而且这种混用的情况短期内不会消失,只有等到有一天“列巴”一词分担的语义完全固定下来,这种状况才会消失。“列巴”一词最早随着大批俄侨的迁入渐渐进入到与俄侨接触最为频繁的哈尔滨方言中,后又随着人口的迁徙流动,渐渐普及到中俄交往密切的边境地区,并逐渐在全国范围内扩展了其知晓范围。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其更多的是作为受汉俄语言接触而产生的东北方言词,指代那种又大又硬的俄式面包,并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与俄罗斯民族和俄罗斯文化相关联。
进入汉语的词汇系统后,“列巴”除了在语用上与意译词“面包”展开了竞争之外,还与其在语义上进行了竞争,也正是在这些竞争中,“列巴”进一步本土化。从收集到的语料来看,“列巴”与本土词“面包”同现的情况很多,可见其并不完全等同于传统意义上所说的面包,而是与其有了不同的语义分工。
从上文表2的数据可以看到,除去用“面包”对“列巴”进行解释说明的语篇,“列巴”与“面包”混用的语篇共有36个,占到了总语篇数的9.04%。细细分析这些语篇会发现,事实上在具体的使用中,“列巴”与“面包”已经有了相对清晰的语义分工。“列巴”主要用来专指那种是以面粉、酒花、食盐为主要原料,用东北森林里的椴木或桦木等硬杂木烤制而成的个头很大很长的面包;而“面包”则通常用来表示集合概念。正是在与意译词“面包”的语义竞争中,“列巴”渐渐地分担了“面包”语义场的部分语义,成为该语义场的一个子类。
综上,“列巴”独立使用的情况更多,已渐渐呈现出一种稳定状态,与面包混合使用的情况中更多地体现出对“面包”语义场的语义分担。因而,可以认为,“列巴”一词将会伴随着其所指称的文化事物一直存在,并逐渐成为意译词“面包”的一个子语义场从而在汉语词汇系统中被固定下来。也正是在与“面包”的竞争中,“列巴”实现了更深层次的汉化。
“列巴”一词既已深度汉化,那么其在当代语言生活中的使用情况又是怎样的呢?在收集到的398个有效语篇中,具体情况如图2所示:
从图2的数据分布,明显地可以看到,从2004—2018年出现“列巴”一词的新闻语篇大体呈现出不断递增的趋势,并且在2018年达到最高峰。据此可以初步认为,“列巴”在当代语言生活中还是有一定的生存空间的。不过,“列巴”一词并未被《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收录,说明其并没有达到进入全民语言的标准。
为了直观地反映“列巴”一词在地域使用上的特点,笔者对收集到的398个有效语篇按照其发布媒体的归属地进行了统计整理发现,有效语篇覆盖了全国15个省、2个自治区、4个直辖市的146家媒体,其中北京无论是语篇数量还是媒体数量都远远多于其他省市,占总语篇数的55%,这与北京作为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不仅集聚了诸如央视网、人民网这类政府主流媒体,而且还整合了诸如搜狐、新浪、腾讯这类优质的媒体资源有很大关系。列居第二位的是广东省,占到了总语篇数的11.3%,这与广东作为我国沿海经济发达的省区,旅游业和传媒业相对发达密切相关。而位列三、四、五名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内蒙古自治区和黑龙江三地,都有俄罗斯民族分布,“列巴”是其最具特色的民族食品。
图2 2003—2018年“列巴”新闻语篇统计
从北京新闻语篇数占据总语篇数一半以上的情况来看,现代大众传媒对词汇的发展扩散起着十分重要的助推作用,但与发达的现代媒体所承载的数以万计的信息资讯严重不相称。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该词在使用频率中的局限性,其只能作为方言词在部分与其密切相关的局部地区使用,其进入现代汉语普通话词汇系统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