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与楼钥交游考论*

刘 蔚

范成大（1126—1193）与楼钥（1137—1213）堪称南宋政界和文坛之翘楚。范成大在孝宗朝历任广西安抚使、四川制置使、沿海制置使等职，淳熙年间曾任参知政事；楼钥历经孝宗、光宗、宁宗三朝，嘉定年间也曾官至参知政事。二人在文学领域造诣颇深。范成大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文章亦众体兼备，杨万里评价：“训诰具西汉之尔雅，赋篇有杜牧之之刻深，骚词得楚人之幽婉。序山水则柳子厚，传任侠则太史迁。至于大篇决流，短章敛芒，缛而不酿，缩而不窘。清新妩丽，奄有鲍谢；奔逸隽伟，穷追太白。”①杨万里：《石湖先生大资参政范公文集序》，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卷83，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297页。更被黄震誉为“一世文豪”②黄震：《黄氏日抄》，《全宋笔记》第十编·十，郑州：大象出版社，2018年，第422页。。楼钥也是“各体悉备，能集大成，而夫内外制启劄奏牍中朝礼制之文，尤足典型”③顾大朋点校：《楼钥集》校点叙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页。。真德秀称其为嘉定间“一代文宗”④真德秀：《攻媿先生楼公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313册，第151页。。

范成大和楼钥有着非常持久、深入和密切的交游，但学界至今很少有人关注过。范成大和楼钥交往长达三十年之久，不仅在政治上和文学创作上有所互动，还与彼此的亲友多有交谊，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士大夫交际网络。厘清范成大与楼钥交游之实，可加深对这两位南宋政界、文坛要人的了解，对中兴时期的文学创作也有更为清晰的认知。

一、范成大与楼钥交游始末

范成大与楼钥的交游可以上溯至隆兴元年（1163）正月，26岁的楼钥赴临安应省试。其策论辞艺极佳，“学问渊源，论议切直，为前后场之冠，已考入魁选”①徐松辑，刘琳等校点：《宋会要辑稿·选举》四“贡举杂录”二，第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336页。，但因误犯宋哲宗旧讳，可能无缘及第。知贡举洪遵等爱惜人才，特别奏请宋孝宗，最终，下诏特降末等头名。楼钥“投贽谢诸公。考官胡铨称之曰：‘此翰林才也’”②脱脱等：《宋史》卷395《楼钥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61页。。范成大时监太平惠民和剂局，此次亦参与点检试卷③徐松辑，刘琳等校点：《宋会要辑稿·选举》二十“试官”二，第10册，第5642页。。黄震《黄氏日抄》中存有范成大《回楼大防末甲头名取放》一文：“琼杯偶缺，初惊一字之难；金薤昭垂，果下六十之勅。”④黄震：《黄氏日抄》，《全宋笔记》第十编·十，第424，408页。所言正是楼钥应试始末，当为阅卷官范成大回复举子谢词所作，这是范成大与楼钥二人开始交往的最早明证。

三年之后亦即乾道二年（1166）二月，范成大除尚书吏部员外郎。三月，因受人非议属破格超迁而遭罢职，“旋领宫祠，遄返故乡”⑤于北山：《范成大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94页。。乾道三年（1167）六月，范成大作《三高祠记》，称赞乡贤范蠡、张翰和陆龟蒙不溺于功名富贵，脱然高隐。不久，楼钥写下《读范吏部三高祠堂记》，称颂范成大的人品与文笔，“前身陶朱今董狐，襟抱磊落吞江湖。瑰词三章妙天下，大书深刻江之隅”；并流露出对范成大功业的期许以及追随之意，“他年事业满彝鼎，乞身归来坐佳境。不嫌俗士三斗尘，容我渔蓑理烟艇”⑥楼钥：《读范吏部三高祠堂记》，《楼钥集》卷1，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页。。

乾道三年十二月，范成大起知处州⑦周必大《资政殿大学士赠银青光禄大夫范公成大神道碑》：“（乾道）三年十二月，起知处州。”周必大著，王蓉贵、［日］白井顺点校：《周必大全集》第2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77页。。他在处州虽仅一年，但有一事足以彪炳史册，即推广义役之法，由应役户出田或买田作助役田，所收田租充应役费用，这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应役户之间的互助，减少了因差役之事而引起的争讼。后来范成大出任中书舍人时将此法上奏宋孝宗，获得首肯，将其颁之天下，令诸路效法，南宋义役法自此开始盛行⑧兴义役的意义与影响，可参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7《处州义役》，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范成大离任之后，继任处州知州者正是楼钥之父楼璩⑨据清《光绪处州府志》卷13记载，乾道五、六年间（1169—1170）楼璩在处州任知州。。楼璩受范成大之嘱，继续在处州推行义役，据黄震《黄氏日抄》记载：“松阳县创义役，（范成大）嘱交代楼璩行之余五县。”⑩黄震：《黄氏日抄》，《全宋笔记》第十编·十，第424，408页。楼璩知处州时期，楼钥正待阙温州州学教授，前往处州随侍其父，“至受谒听讼，则俟于屏内。公退，候伺颜色，承命惟谨。书尺之繁委，行李之往来，一不以累先公之心”⑪楼钥：《先兄严州行状》，《楼钥集》卷88，第1569页。。对义役法的实际推行有所了解。

乾道五年（1169）五月，范成大被召为礼部员外郎兼崇政殿说书，并兼国史院编修官。六月，楼钥仲舅汪大猷亦兼崇政殿说书⑫罗鹏、黄懿：《浙江余姚大隐南宋汪大猷墓发掘报告》，《南方文物》2011年第4期。。十月，汪大猷任贺金国正旦国信使出使北方，辟楼钥为书状官随行，其《敷文阁学士宣奉大夫致仕赠特进汪公行状》云：“某辈生长外家，蒙外祖教育之赐，事诸舅如诸父，受知于公尤深且久。公为礼部秘监时，某留侍侧，护客使虏，皆许侍行。”⑬楼钥：《敷文阁学士宣奉大夫致仕赠特进汪公行状》，《楼钥集》卷91，第1621页。不久，楼钥由处州抵达行在与汪大猷会合，次日即去拜谒范成大，但未得见，其《北行日录》记载：“三十日壬子，晴。同去伪见刘察院，待范郎中成大，久之，竟不见客。”①楼钥：《北行日录》，《楼钥集》卷119，第2086页。按：其时范成大为礼部员外郎兼崇政殿说书，非郎中。参见于北山《范成大年谱》，第129页。时隔两天，楼钥得以拜见范成大，称其为“范丈”，“二日甲寅，晴。同去伪习仪都亭驿，部中见梁监门叔玠、范丈、吕郎中正己”。临行前范成大作诗《送汪仲嘉侍郎使虏，分韵得待字》，称颂汪大猷：“公才有廊庙，安用试专对。要烦第一人，镇抚大荒外。”②范成大：《送汪仲嘉侍郎使金分韵得待字》，《范石湖集》卷1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6页。乾道六年（1170）二月十四日，楼钥随汪大猷完成使金任务返回临安，次日即去拜谒范成大，受到热情款待，“十五日丙申，晴……又谒范丈，甚款”③楼钥：《北行日录》，《楼钥集》卷120，第2121，2122页。。离开临安返回处州之前，范成大又为其设宴送行，“二十一日壬寅，雨……赴范丈晚饭”④楼钥：《北行日录》，《楼钥集》卷120，第2121，2122页。。

在汪大猷、楼钥使金归来之后不足四个月，乾道六年闰五月，范成大也假资政殿大学士、充金国祈请国信使出使金国，求陵寝地及更定受书礼。此次北行使金是范成大生平关键，他在金国不计安危、大义凛然、不辱使命之举震动宋金朝野，为其赢得了极大声誉，成为日后历典名藩、执任参知政事的重要资本⑤陈振孙称其：“抗金主于其殿陛间，归而益被上眷，以致柄用。”陈振孙著，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卷1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40页。。此时楼钥已返回处州，代其父楼璩撰《代贺范舍人成大启》，极力称颂范成大使金之功，“比求虏使之行，无出明公之右……抗穹庐而不挠，全故璧以复归。万里威名，震骇犬羊之聚，平生忠信，通行蛮貊之邦。天颜为开，国势增重”⑥楼钥：《代贺范舍人成大启》，《楼钥集》卷60，第1069页。。

此后，楼钥与范成大即便宦游四海，天各一方，也一直保持联系。楼钥的百余卷文集屡屡印证着范成大的行迹。例如淳熙二年（1175）范成大知成都府兼四川制置使，曾奏劾兴元军帅郭钧，楼钥为王淮所写行状中提及此事：“四川制置使范公成大奏郭钧驭众无术，几致生变。”⑦楼钥：《少师观文殿大学士鲁国公致仕赠太师王公行状》，《楼钥集》卷90，第1595页。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从四川离任返回吴县，归途中曾游览峨眉山，作有数诗，楼钥称赏：“今石湖先生大峨数篇，尤为奇伟……使石湖再登大峨，必须别有一则佳话也。”⑧楼钥：《跋范石湖游大峨诗卷》，《楼钥集》卷70，第1248页。范成大返程中还作有笔记《吴船录》，后楼钥同乡王粹中入蜀，楼钥所写赠诗即提到范成大这一著作，曰：“黄松次功蜀梼杌，石湖居士吴船录。”⑨楼钥：《送王粹中教授入蜀》，《楼钥集》卷3，第74页。

范成大与楼钥交游中，有一段时期特别值得关注，即淳熙七年（1180）至淳熙八年（1181）初，范成大任明州（今浙江宁波）知州，兼沿海制置使。明州是楼钥家族世居之地，楼钥之祖楼异曾两典乡邦，任明州知州；伯父楼璹曾出任扬州知州兼淮东安抚使等，后在明州创建义庄，对家族的壮大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⑩参见包伟民：《宋代明州楼氏家族研究》，《传统国家与社会（960—1279）》，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62—263页。。楼氏家族还与明州汪氏等几大家族世代联姻，在明州的政治、文化史上占据重要地位⑪参见黄宽重：《千丝万缕——楼氏家族的婚姻圈与乡曲义庄的推动》，《宋代的家族与社会》，台北：台湾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范成大出任明州知州，时任台州通判的楼钥喜不自禁，奉上贺启：“九重前席，方深共政之图；千里褰帷，暂屈于蕃之寄。山川顿改，号令鼎新。凡属按临，举增抃舞。”称赞范成大曾为参知政事、封疆大吏，建功甚伟，名震天下；并称自己出于范氏门下，希冀回乡继踪承绪：“夙叨炉冶，久去门墙。赘员于兹，阻奉维桑之敬；赐履之下，实云击柝之闻。尚为假事之谋，少遂趋风之愿。”⑫楼钥：《贺明州范参政启》，《楼钥集》卷58，第1049—1050页。在明州期间，范成大曾请足庵禅师智鉴主报恩寺、石窗禅师法恭主雪窦寺，这在楼钥的文集中都有反映，其《雪窦足庵禅师塔铭》云：“（淳熙）七年，参政范公移主报恩。”①楼钥：《雪窦足庵禅师塔铭》，《楼钥集》卷116，第2019页。《瑞严石窗禅师塔铭》云：“大参范公请师于雪窦。”②楼钥：《瑞严石窗禅师塔铭》，《楼钥集》卷116，第2015页。

绍熙四年（1193）范成大致仕，由楼钥撰写外制《资政殿大学士通议大夫范成大转一官致仕》：“胸中之有兵甲，世称小范之才高；扁舟之泛江湖，或谓鸱夷之仙去。”③楼钥：《资政殿大学士通议大夫范成大转一官致仕》，《楼钥集》卷34，第626页。④ 楼钥：《范成大赠五官》，《楼钥集》卷34，第627页。同年范成大去世，楼钥又撰《范成大赠五官》：“身登二府，仕历三朝。词章议论之高，无惭古昔；东西南北之表，咸著威名。”④楼钥：《范成大赠五官》，《楼钥集》卷34，第627页。对这位交游多年的长者表达了由衷的敬意。

二、范成大与楼钥交游之因由

范成大和楼钥能保持长达三十年的交游，基于他们人品学识、思想政见的相近。范成大和楼钥都出身于科举入仕的士大夫之家。范成大之父范雩为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进士，曾任诸王宫大小学教授、秘书郎。楼钥之父楼璩虽未应科举，但楼氏家族在两宋间屡中科第，有数十人之多，乡人袁燮曾感叹：“一门决科之盛至如此。”⑤袁燮：《资政殿大学士赠少师楼公行状》，王瑞明校点：《絜斋集》卷11，《儒藏·精华编》第238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73，855，855，855页。范成大和楼钥既天资聪慧，又受家庭影响而勤奋好学。周必大称范成大：“公在怀抱，已识屏间字。”“少师力教之。年十二，遍读经史。”⑥周必大：《资政殿大学士赠银青光禄大夫范公成大神道碑》，王蓉贵、［日］白井顺点校：《周必大全集》第2册，第577，578页。后在昆山荐严资福禅寺苦读十年，29岁中进士。步入仕途后范成大仍一心向学，黄震评价其：“终身之间，有时而仕，无时而不学也。”⑦黄震：《黄氏日抄》，《全宋笔记》第十编·十，第422页。范成大学问赅博，为时人服膺，陆游即称：“方公在中朝，以洽闻强记擅名一时。天子有所顾问，近臣皆推公对，莫敢先者。”⑧陆游：《筹边楼记》，《渭南文集》卷18，《陆游集》，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139页。宋孝宗“嘉奖数四”，并称其“宏深博约”⑨周必大：《资政殿大学士赠银青光禄大夫范公成大神道碑》，王蓉贵、［日］白井顺点校：《周必大全集》第2册，第577，578页。。楼钥亦如此，袁燮称其：“公幼警敏，始就外傅。乡人王先生默、李先生鸿渐为严师。既冠，三山郑屯田锷寓馆乡邻，公又师之。”⑩袁燮：《资政殿大学士赠少师楼公行状》，王瑞明校点：《絜斋集》卷11，《儒藏·精华编》第238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73，855，855，855页。26岁的楼钥参加省试时已展露才华，参详官胡铨曾对其大为赞赏，曰：“此翰苑长才也。”⑪袁燮：《资政殿大学士赠少师楼公行状》，王瑞明校点：《絜斋集》卷11，《儒藏·精华编》第238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73，855，855，855页。阅卷官范成大也对楼钥之才颇为欣赏，待楼钥被赐同进士出身后奉上谢词，范成大的回复中“琼杯偶缺”等句不掩溢美之意。可以说范成大和楼钥的交游正是始于才华，楼钥日后也的确不负众望，成为一代文宗，“学问之源委，治道之纲目，制度之沿革，靡不研究，胸中之蕴日富”⑫袁燮：《资政殿大学士赠少师楼公行状》，王瑞明校点：《絜斋集》卷11，《儒藏·精华编》第238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73，855，855，855页。，“学问赅博，文章淹雅，在南宋词臣之内，可谓佩实衔华。”⑬永瑢：《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卷16，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670页。

范成大和楼钥都是典型的儒家传统士大夫，他们积极入世，但并不汲汲于功名。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二人生平中都有数次退隐闲居经历，但不以物累，不以己悲，超然洒脱。范成大乾道三年退居故里所作《三高祠记》正体现了这种风操，而年轻的楼钥完全能够理解范成大的精神世界，所作《读范吏部三高祠堂记》呈现出了解之同情，实现了与范成大精神世界的对等交流，使他们感情的深度又有所增进。但范成大和楼钥都不是清谈玄虚之士，他们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注重事功与实学，一旦出仕便勤于政事，济世为民。于北山先生说：“石湖的政治观点，以儒家的‘仁政’为主体，主张慎刑罚，薄税敛，用贤能，惜民力。”⑭于北山：《范成大年谱》前言，第2页。这种政治理念在知处州时便有很好的体现，范成大推行义役法，修通济堰，造福一方，深受百姓爱戴，处州人为之立生祠①熊子臣、何镗：《栝苍汇纪》卷9《禋祀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193册，第606页。。楼钥跟随其父仕宦处州时当有切身感受，不久后为温州州学教授时亦究心于实学，注重研究田赋、兵制、水利等，以期经世致用；任温州知州时，“威刑罕用，课入增衍，尤详于听讼，咸得其情”，“阖郡服其明恕”②袁燮：《资政殿大学士赠少师楼公行状》，王瑞明校点：《絜斋集》卷11，《儒藏·精华编》第238册，第858—859，869页。。其《论役法》曰：“臣窃惟州县之事，其切于民者，莫大于役法。”③楼钥：《论役法》，《楼钥集》卷25，第470页。可谓深得范成大为政理念之精髓。乾道五年十月和乾道六年闰五月，楼钥和范成大先后出使金国，他们体现出强烈的政治责任感，通过出使以觇敌国，对宋金和战之势有了宏观把握和清醒认知。日后范成大和楼钥都成为稳健的主战派，他们主张收复失地，一雪国耻，范成大使金诗中反复提及“指顾枯河五十年，龙舟早晩定疏川”（《汴河》）“西山剩放龙津水，留待官军饮马来”（《龙津桥》）④范成大：《汴河》《龙津桥》，《范石湖集》卷12，第145、158页。；楼钥也向宋光宗言及“国家之大者，莫先于恢复之计”⑤楼钥：《论恢复》，《楼钥集》卷20，第403，403页。。但是鉴于两国军事实力的悬殊，范成大和楼钥都主张养精蓄锐、待时而发，万不可冒进。周必大曰：“自公（范成大）使北，狂生上书，迎合恢复事，补官十余人。公奏幸门不可开，继此臣必缴奏。”⑥周必大：《资政殿大学士赠银青光禄大夫范公成大神道碑》，王蓉贵、［日］白井顺点校：《周必大全集》第2册，第579页。在四川制置使任上，范成大也并不像陆游希望的那样速求恢复，而是“定规模，信命令，弛利惠农，选将治兵”⑦陆游：《范待制诗集序》，《渭南文集》卷14，《陆游集》，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098页。，楼钥“欲图外攘，必先务内修，则政事日以举。欲谋西北，先保东南，则邦本日以固”⑧楼钥：《论恢复》，《楼钥集》卷20，第403，403页。的政见和范成大完全一致。他们的识虑明远源自曾经亲历北地，袁燮称楼钥：“然自随仲舅尚书汪公大猷使燕，见所历险要之地皆为金据，知深入之难。故初被召，虽尝进恢复之说。及闻权臣妄开边隙，则蹙额。”⑨袁燮：《资政殿大学士赠少师楼公行状》，王瑞明校点：《絜斋集》卷11，《儒藏·精华编》第238册，第858—859，869页。这种共同的经历以及由此形成的务实的和战观，成为他们使金之后不辍交游的思想基础。

范成大和楼钥交谊颇深，也与楼氏家族、亲属长辈的助力不无关系。隆兴元年，楼钥在临安应省试与阅卷官范成大初识之际，楼钥的众多亲族亦在临安任职。其父楼璩监进奏院，据楼钥《跋先太师与张检详帖》所记：“先君太师隆兴初元监进奏院。”⑩楼钥：《跋先太师与张检详帖》，《楼钥集》卷73，第1313页。仲舅汪大猷为宣教郎，干办行在诸司粮料院，楼钥《敷文阁学士宣奉大夫致仕赠特进汪公行状》云：“（绍兴）三十二年，赐绯鱼袋，改干办行在诸司粮料院……隆兴二年四月，参政钱简肃公宣谕淮东，辟为干办公事。”⑪楼钥：《敷文阁学士宣奉大夫致仕赠特进汪公行状》，《楼钥集》卷91，第1608页。姑父王正己亦为宣教郎，干办行在诸军粮料院，楼钥《朝议大夫秘阁修撰致仕王公墓志铭》云：“隆兴改元……改宣教郎，干办行在诸军粮料院。”⑫楼钥：《朝议大夫秘阁修撰致仕王公墓志铭》，《楼钥集》卷107，第1838页。其表兄陈居仁也与范成大四月间同被选为编类圣政所编修，楼钥《华文阁直学士奉政大夫致仕赠金紫光禄大夫陈公行状》中提及“隆兴元年，孝宗修高庙圣政，妙选寮属，时参政范公成大为和剂局，与公皆自筦库中兼检讨官。”⑬楼钥：《华文阁直学士奉政大夫致仕赠金紫光禄大夫陈公行状》，《楼钥集》卷92，第1625页。他们都与范成大有着比较密切的关系。楼钥之父楼璩乾道四年（1168）在范成大之后任处州知州，受其嘱托推行义役法。范成大与楼钥舅父汪大猷的相识可能更早，绍兴二十三年（1153），汪大猷为平江府昆山县丞①罗鹏、黄懿：《浙江余姚大隐南宋汪大猷墓发掘报告》，《南方文物》2011年第4期。，举子范成大正在昆山荐严资福禅寺苦读，并于次年进士及第②于北山：《范成大年谱》，第33页。。绍兴三十二年（1162），汪大猷与范成大同在临安，汪大猷任干办行在诸司粮料院，范成大监太平惠民和剂局。乾道五年六月，范成大与汪大猷又同为崇政殿说书，并时隔半年先后出使金国，范成大曾赋诗《送汪仲嘉侍郎使虏，分韵得待字》为汪大猷送行。乾道七年正月，汪大猷授敷文阁待制、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奉祠归明州，范成大作有《送汪仲嘉待制奉祠归四明，分韵得论字》。淳熙七年，范成大出任明州知州，汪大猷正在明州家居③淳熙二年（1175）汪大猷担任隆兴府知府、江南西路安抚使时，因下属讨伐茶商赖文政之乱失利，被免去职务，送南康军居住，至淳熙四年才得以自便，遂回明州故里，淳熙十二年（1185）提举太平兴国宫。淳熙七年（1180），汪大猷在明州和范成大有交游。，二人彼此唱和，范成大作有《次韵汪仲嘉尚书喜雨》等诗④范成大：《次韵汪仲嘉尚书喜雨》，《范石湖集》卷21，第301页。。绍熙元年（1190），范成大奉祠还乡，和楼钥姑父王正之多有次韵之诗，如《次王正之提刑韵谢袁起岩知府送茉莉二槛》《王正之提刑见和茉莉小诗甚工今日茉莉渐过木犀正开复用韵奉呈二绝》等。楼钥与姑父王正己关系密厚，自称：“省事以来，蒙诲予特异。比点朝行，闻公林泉甚适，梦寐欲侍巾屦。归而相得愈欢，以为不负我所期也。剧谈痛饮，或连日不倦。”⑤楼钥：《朝议大夫秘阁修撰致仕王公墓志铭》，《楼钥集》卷107，第1840，1840页。在为王正己《酌古堂文集》所作序中，楼钥提及范成大服膺王氏之事：“近时以诗鸣，如石湖范公，见公诗，亦自言欲焚其稿。”⑥楼钥：《酌古堂文集序》，《楼钥集》卷49，第922页。《朝议大夫秘阁修撰致仕王公墓志铭》中也写道：“石湖参政范公成大见公近诗，叹曰：‘不惟把降幡，殆将焚笔砚矣。’”⑦楼钥：《朝议大夫秘阁修撰致仕王公墓志铭》，《楼钥集》卷107，第1840，1840页。而楼钥的表兄陈居仁不仅在隆兴元年与范成大同为编类圣政所编修，还曾举荐与范成大关系甚密的周必大、洪迈等人，楼钥《华文阁直学士奉政大夫致仕赠金紫光禄大夫陈公行状》云：“是年郊恩赐绯，荐摄礼部郎中。尝奏论：台阁宜多用明习典故之士。上曰知名之士试举一二，公奏如周必大、洪迈。”⑧楼钥：《华文阁直学士奉政大夫致仕赠金紫光禄大夫陈公行状》，《楼钥集》卷92，第页。由是可见，范成大和楼钥家族、亲属的关系非同一般，这进一步密切和融洽了二人的关系，楼钥尊称范成大为“范丈”。

不仅如此，范成大和楼钥还有诸多共同的友人。例如周去非，乾道九年（1173）范成大知静江府兼广西经略安抚使，曾赋诗《送周直夫教授归永嘉》：“知心海内向来少，解手天涯良独难。”周直夫即周去非，曾仿效范成大的笔记《桂海虞衡志》创作了《岭外代答》，记载广西山川风土、鸟兽虫鱼等。周去非与楼钥为进士同年，感情颇深厚，周去世之后，楼钥写有祭文《祭周通判去非》。再如诗僧慧举，他与范成大和楼钥俱为诗友。淳熙六年（1179）范成大罢参知政事退居石湖，慧举归云丘，曾赋诗《赠举书记归云丘》送之。楼钥《跋云丘草堂慧举诗集》云：“最后尤为范石湖所知，尽和其大峨诸诗。余赴东嘉，亦辱诗为赠。”⑨楼钥：《跋云丘草堂慧举诗集》，《楼钥集》卷71，第1266页。淳熙九年（1182）范成大知建康时曾与安抚司参议官郑锷以诗留别，有《次韵郑校书参议留别》。郑锷是楼钥少时的老师，楼钥《乞赐莫叔光谥及录用郑锷之后劄子》自称：“而锷又臣某之师也。”⑩楼钥：《乞赐莫叔光谥及录用郑锷之后劄子》，《楼钥集》卷16，第348页。绍熙三年（1192），范成大有诗《寄题林景思雪巢六言三首》，寄题者为友人林宪；楼钥也与林宪友善，作有《雪巢诗集序》。诸如此类，二人诗文集中提到的共同熟识的交游对象有数十位之多，如洪遵、周必大、史浩、魏杞、吕正己、杨万里、陆游、吴芾、鹿何、孟嵩、赵粹中、姚颖、王淮、朱翌、李弥逊、袁说友、张汉卿等，不胜枚举。总之，范成大与楼钥的亲人颇有交谊，他们还有诸多共同的友人，彼此间有很多交集，形成一个互动良好的士大夫交际网络，进一步增进了二人的关系。

三、范成大与楼钥的艺文交游及彼此影响

范成大和楼钥均擅长诗文和书法。周必大称范成大：“文章赡丽清逸，自成一家。尤工诗，大篇短章，传播四方。”①周必大：《资政殿大学士赠银青光禄大夫范公成大神道碑》，王蓉贵、［日］白井顺点校：《周必大全集》第2册，第583页。袁燮称楼钥：“属辞叙事，以意为主，不事雕镌，自然工致。旧有诗声，晚造平淡，而中有山高水深之趣。”②袁燮：《资政殿大学士赠少师楼公行状》，王瑞明校点：《絜斋集》卷11，《儒藏·精华编》第238册，第873页。他们的书法在南宋也堪称一流，《佩文斋书画谱》即收录范成大和楼钥的书学之论，并在书家传中列有范成大和楼钥之传。诗文和书法是范成大和楼钥交游的重要媒介，乾道三年范成大所作《三高祠记》和楼钥《读范吏部三高祠堂记》就是二人早期交游之媒；淳熙年间范成大亲书游峨眉旧诗作，楼钥为其作跋称赞其诗其书：“今石湖先生大峨数篇，尤为奇伟。张公（按：张商英）素不善书，必不能如此翰墨飞动。”③楼钥：《跋范石湖游大峨诗卷》，《楼钥集》卷70，第1248页。足见他们的艺文交游长期持续。

范成大和楼钥的艺文交游反过来也影响了他们的创作，尤其是诗文方面，使金诗文首当其冲。乾道五年十月楼钥随其舅父使金，后留下一部日记体行程录《北行日录》和十余首诗作如《使北雪中渡淮》《泗州道中》等，清目录学家周中孚给予《北行日录》极高赞誉：“南宋人使北诸记，当以是录称观止焉。”④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24，《国家图书馆藏古籍题跋丛刊》，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第12册，第7页。半年之后范成大出使金国，也留下一部《揽辔录》和72首使金诗。左景权先生曾据楼钥使金前后均曾谒见范成大推测：“则其回归后《日录》虽犹未至卷终，度必已将北行闻见面告‘范丈’。”⑤左景权：《范成大揽辔录校补初编序》，《史学史研究》1990年第4期。楼钥与范成大交流北行见闻亦属人之常情，既为范成大数月后出使提供不少经验，也为范成大《揽辔录》的创作提供一定参考，后者所采用的日记文体、纪行文类、统一规范的书写格式以及所记淮河至燕山城的行程与《北行日录》完全吻合，涉及的北方山川古迹、风俗物产、宫殿制度等内容有重合之处，政治性、学术性和文学性的书写旨趣也与《北行日录》颇为一致，成为继《北行日录》之后又一部上乘的使金行程录。而作为“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范成大，其使金诗向被视为南宋爱国诗篇之冠冕，钱锺书先生就称其《州桥》为“可歌可泣的好诗”⑥钱锺书：《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200页。，思想和艺术价值远超楼钥同期之作，并对楼钥日后的诗歌创作产生重要影响，楼氏的送别诗、题画诗往往也寄寓恢复之意，抒发爱国情怀，有学者称：“在‘后乾淳’诗坛，楼钥与袁说友接过范成大的‘旗帜’，继续于诗歌中抒写恢复之志，奏响爱国之音。洪氏兄弟的节谊风概影响了范成大，而范成大又影响其后辈楼钥、袁说友等。前辈存‘流风善政’，后辈‘仰企前规’，于是，在南宋中兴诗坛上便形成了一个以节谊风概相尚的使北诗人群体。”⑦韩立平：《南宋中兴诗坛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48页。

范成大和楼钥艺文交游还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范成大晚年田园诗的创作。宋高宗绍兴初年，楼钥伯父时任于潜县令的楼璹绘制了45幅《耕织图》，并于每幅图上题诗一首，描写与图中相关的农事或蚕事，楼钥《跋扬州伯父〈耕织图〉》曰：“耕自浸种以至入仓，凡二十一事；织自浴蚕以至剪帛，凡二十四事，事为之图。系以五言诗一章，章八句。农桑之务，曲尽情状。虽四方习俗间有不同，其大略不外于此。”⑧楼钥：《跋扬州伯父〈耕织图〉》，《楼钥集》卷74，第1334页。绍兴五年（1135），楼璹将《耕织图》进献宋高宗，另有副本留作家藏，去世之后便由其孙楼洪、楼深保存于明州故里。楼钥早年即对伯父的《耕织图》格外推崇，曾作诗云：“我家老扬州（按：楼璹曾任扬州知府），五纪有遗踪。向来耕织图，为烦访溪翁。”⑨楼钥：《送姜子谦丞于潜》，《楼钥集》卷2，第58页。晚年又按其家藏副本重新临摹后献于东宫太子，其《进东宫〈耕织图〉劄子》曰：“传写旧图，亲书诗章，并录跋语，装为二轴。伏望讲读余闲，俯赐观览。或可备知稼穑之艰难，及蚕桑之始末。”①楼钥：《进东宫〈耕织图〉劄子》，《楼钥集》卷17，第363页。足见楼钥对伯父《耕织图》及其诗的器重。淳熙七年至淳熙八年初，范成大任明州（今浙江宁波）知州，亲临楼氏家族世居之地，官治之余多有艺文创作，常与楼钥舅父汪大猷等老友次韵唱和，楼钥称其：“轻裘谈笑，澄瀚海之惊澜，健笔流传，播鸡林之佳句。”②楼钥：《贺明州范参政成大启》，《楼钥集》卷58，第1049页。在明州，范成大或与楼璹《耕织图诗》结下不解之缘，五年之后，即淳熙十三年（1186），退居石湖故里的范成大以江南农村的风土人情、耕织劳动以及个人的闲居生活为内容创作了组诗《四时田园杂兴》，这六十首组诗有近二十首在语、意、势层面与楼璹《耕织图诗》存在互文现象：不少语词和《耕织图诗》相似，颇有从中脱胎之痕迹；所涉耕织劳动环节如下蚕、布秧、拔秧、三眠、插秧、缫丝、络丝、灌溉、二耘、收刈、登场、持穗、入仓等，在《耕织图诗》中几乎都能找到原型；部分诗作的结构也借镜于《耕织图诗》。除显性互文之外，《四时田园杂兴》还采取犯中求避、拆分、演绎以及缩略等创作方式，衍深了《耕织图诗》的艺术图景，实现了艺术旨趣的错位。《四时田园杂兴》堪称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广泛汲取了诗经、晋唐田园诗、田家词、竹枝体、四时体、杂兴体等诸多文学传统的养分，楼钥伯父楼璹的《耕织图诗》也是重要艺术渊源之一，范成大通过对其借鉴与扬弃，后出转精，成就了经典文本《四时田园杂兴》，也将古代田园诗提高到一个新的艺术境地③参见拙文《〈四时田园杂兴〉与〈耕织图诗〉互文探赜》，待刊。。

南宋乾道、淳熙年间是历史上较为清明兴盛的一个时期，“声名文物之盛，号‘小元祐’”④周密著，李小龙、赵锐评注：《武林旧事》，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页。。这种中兴局面的出现与诸多志同道合、交游密切的士大夫群体共同推动不无关系。范成大和楼钥的交游即是当时士大夫交往的一个缩影，人品学识、思想政见的一致是他们长期交游的基础，楼氏家族、亲属前辈的助力以及诸多共同友人形成的交游网络进一步密切了二人的关系。范成大和楼钥的艺文同好成为交游的重要媒介，而艺文交游又促进了彼此的创作。范成大并不自矜于位高权重，能从年轻的先行者楼钥的《北行日录》中汲取创作经验，使《揽辔录》成为又一部上乘的使金行程录；其生平代表诗作《四时田园杂兴》也对楼钥伯父楼璹的《耕织图诗》有所借鉴。楼钥也一直对范成大仰企前规，在政治和诗文创作上奉其为圭臬，成为继范成大之后新一代政界领袖与文宗，共同促进了南宋中兴时期政治和文学的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