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传浩
(河南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意象思维是人类常用思维方式之一,也是东方文化科技的重要特征之一,不但在文学艺术中文泛用于表象[1],而且在科学技术中亦常推尚“制器尚象”的方式[2-3]。中医学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科技的重要载体,尤其重视意象思维。在中医学几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在传统文化哲学的影响下,现代医家自觉或不自觉地发现、发明、创造了大量的医学“意象”,用于说明人体生理病理,乃至以此之构建模型,诊治疾病。但是,这种丰富的意象多散在于各种著述之中,并无系统的阐发。近年来,对中医界相关学者不断揭示意象思维的中医思维学中的重要意义,如对法则天地思想[4]、藏象学说[5]、中药理论[6]、脉象理论[7]、病证机制[8]等方面的意象思维方面均有所阐发。在方剂学的方解、方论中,亦常采用取象的方法来说明方剂的理法方药结构,如采用物象、事象、易象、五行之象等,通过取象来类比、类推而获得新的认知,最终以效象、法象的方式进行实践。可见在方剂学中广泛存在意象思维方式,其中取象、用象的方法运用较多,但缺乏系统性的整理分析。现将方剂学治法中常用的取象案例进行总结,探讨其取象的类型与规律,分析其在中医学意象思维、模型思维中的作用与意义。
天象,即自然界中天地、四时、气候的具象。中医学常取法天地之象以阐述人身之象[9],如《黄帝内经太素·邪客》曰:“人必法天以言人。”《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曰:“治不法天之纪,不用地之理,则灾害至矣。”天地的升降、四时的寒热、六气变化都可以成为方剂取象的内容。
在方剂阐发方论时,就常取法天地之象而立法处方,用以比拟脾气之健运与升清的功能。《成方便读》论五味异功散曰:“治脾胃中气不足,食少困倦之证。夫脾中之阳,法天之健,流走周身,运行不息。”《慎斋遗书》论保元汤亦取天地升降之象,曰:“用药大升、大降,以法天之阳气上升,地之阴气不绝,阴阳二气升降互施,则气血散布于四肢。”古人认为,天气升达、运行不息与脾主运化、升清的功能类似,故在治法上的健脾益气多用天之健运来表述。
四时是天地间的大象之一,中医学常以四时之寒热温凉、生长化收藏而喻治法[10]。张仲景方中有青龙、白虎、真武等四神之方,以四神象征四时,以四时阐发功效治法。大、小青龙汤均以麻黄为主药,麻黄色青,有发汗之能,如春日阳气之升散,故曰青龙;白虎汤中以石膏为主药,石膏色白,有清肃之效,如秋日阴气之凉降,故称白虎;真武汤中以附子为主药,附子色黑,有温补命火之效,故称真武。因此,四神在这里代表四时的形象化、符号化,充分反映了四时升降浮沉、寒热温凉的本质特征。《药治通义·补气补血》曰:“夫气药甘温,法天地春生之令。”又曰:“血药冷润,法天地秋肃之令。”在配伍治法上,用药以法四时春、秋二季温升、凉肃来阐述补益气血、升降浮沉的理论。
在气候变化的天象中,天降甘露常用以比拟肺主布散津液的生理功能,因肺为华盖,位于上焦,其形象天,为水之上源,凡人体因肺失宣肃而水气不化、湿热不除及津液不能生化、布散者皆可法此象。如刘河间的桂苓甘露饮用于治疗暑季湿热不化津液者,《绛雪园古方选注》取“甘露”之象,释之曰:“消暑在于消湿去热,故用五苓去湿,三石解热。湿热既去,一若新秋甘露降而暑气潜消矣。”本方既清上焦之热,又利下焦之湿,治疗湿热蕴肺而不生津,得寒凉而化津之意,如同长夏湿热得秋季之凉而生甘露之象[11]。在方剂中,湿证治法较多。清代雷丰在《时病论》中取天象来阐明治湿之法,用“阴晦非雨不晴”“清风荐爽,湿气自消”“太阳中天,则湿自干”诸象阐发麻桂、羌防、姜附等药的配伍,被赞为“治湿之提纲”[12],可谓善取天象者。
物象,即生活中的各种现象,由于其中蕴含一定的道理,而被用以说明人体的生理病理与治法用药。如:取“走马灯”之象阐命火之理,取“釜底火”之象阐火脾胃关系,取“提壶揭盖”之象释开肺利小便之法,等等。
明代医家赵献可提倡命火之说,重视先天命火在人体中的重要作用。其取走马灯之物象,言:“余有一譬焉,譬之元宵之鳌山走马灯,拜者、舞者、飞者、走者,无一不具,其中间惟是一火耳。火旺则动速,火微则动缓,火熄则寂然不动。”以此说明肾命在五脏六腑十二官中的核心地位。在治疗时,以肾气丸为主,广泛治疗各种内伤杂病[13]。取走马灯这一以火为动力的物象以喻肾中命火为推动人体脏腑运转的基本动力,可谓十分形象生动。
黄元御在《灵素微蕴》中论三焦气化,取象以釜,言:“譬之如釜,火炎水沸,上则热气之升腾,雾也,中则泡波之起灭,沤也,下则釜底之水,渎也。”较吴鞠通所论“上焦如雾”“中焦如沤”“下焦如渎”之言更为生动形象。《冯氏锦囊秘录》云:“肾虚不能化食,譬如釜中水谷,下无火力何能熟耶?”又曰:“肾气若壮,丹田火盛,上蒸脾土,土温自治矣。”以火与釜象征肾阳与脾胃。方剂中有经方黄土汤,治疗脾胃阳虚而下血,以健脾温阳之白术、干姜加附子补肾阳,则“釜”中之阳得其下之“火”之炎而得以恢复。又有治疗肾泻之四神丸[6],“譬如鼎釜中之物,无火力,虽终日不熟,何能消化”“用破故纸补肾,肉豆蔻补脾……屡用见效,不可不知”。以上医家皆用釜来喻脾胃,以釜底之为喻肾中命门之火,形象地表达了中医学理论中“火能生土”的脾肾关系及治法中的“补火生土”,用于指导治法配伍,充分体现了方剂学“理法方药”一体化的思维特点。
肺位于上焦,在人体水液代谢中十分重要,故称为“水之上源”,具有通调水道的作用。肺的宣发和肃降对水液的输布、运行和排泄起着疏通、调节的作用。临床若因外感而小便不利,即可通过开宣上焦之肺气起到通利下焦之水道的作用,往往用“提壶揭盖”的物象来比喻。《证治汇补·癃闭》曰:“小便不通,由肺气不能宣布者居多。”因此,病为上源郁塞、下游断源者,可用宣肺或升提法开上窍以利下窍,即提壶揭盖之法[14]。在方剂中,常用麻黄汤及相关开肺解表之方以解表、利小便,即取此物象之理。
事象,即人事中所含之义理用以方剂理法方药者。如逆流挽舟、增水行舟、釜底抽薪、围三阙一、闭门留寇之治法及禁忌皆多取生活中人事之象。
如外感夹湿型痢疾初起之时,除有痢疾主症外,还兼有恶寒、发热、头痛、身痛、无汗等表证,常用人参败毒散治疗,以解表法治下利,故称“逆流挽舟”。《温病条辨》曰:“以人参为君,坐镇中州;为督战之帅,以二活、二胡合芎窮,从半表半里之际领邪出外,喻氏所谓逆流挽舟者此也;以枳壳宣中焦之气,茯苓渗中焦之湿;以桔梗开肺与大肠之痹,甘草和合诸药,乃陷者举之之法,不治痢而治致痢之源。痢之初起,憎寒壮热者,非此不可也。”本方治痢之理在于从表陷里者仍当由里出表,如逆水中挽船上行之象,故称“逆流挽舟”。
用于温病热结液枯的便秘症,尤以偏于阴亏液涸之半虚半实证为宜,治以增液汤[15]。冉先德言:“此津液不足,无水舟停,间服增液汤……即有增水行舟之效。”方中以大剂量的玄参、生地黄、麦冬增益津液,使热结液枯的粪便得以自下,犹如水涨则船行通畅,故取此事象。《成方便读》亦云:“血枯而不能润泽者,宜归、地之属,增水行舟。”
中下焦热结导致上焦火盛者,采用寒性而有泻下作用的药物通泄以泻去实热的治法,如同抽去锅底燃烧着的薪柴,以降低锅内的温度一样,称为“釜底抽薪”。《成方切用》载有“抽薪饮”一方,用来治疗诸凡火盛而不宜补者,方中运用木通、泽泻引热从小便而出,大便干者加大黄、芒硝。又如阳明腑实、气分热盛之大承气汤,泻热通便,《伤寒溯源集》谓其“故必咸寒苦泄之药,逐使下出,则热邪随宿垢而泄,犹釜底抽薪,薪去则火亦随薪而出矣”。阴虚亦可从此取象,如阴虚之证,《景岳全书发挥》谓“譬如釜中之水,灶底之火,火旺则水煎干,频加其水,火终不退,莫若加水而釜底抽薪,自然釜中之水不干,此理最明也”。
围三阙一是用兵事而论治法。如黄连解毒汤,除用黄连、黄芩、黄柏清火外,还用栀子清热利小便,使热毒有出路而不致顽抗拒药。费伯雄在《医方论》中云:“又用栀子令上焦之热邪委婉而下。”盛心如亦言:“以栀子之,屈曲下行者,通泻三焦之火,从膀胱而出,热毒尚有不解者乎?”
上述黄连解毒汤方解中常引闭门留寇之象,往往喻有邪气内犯而用收敛之法,使病邪不能外出而留恋不解,取此象以为治法之禁忌。
《周易·系辞》曰:“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易象是以六爻阴阳、刚柔属性来表达、模拟万物诸理的象。易象相对而言具有稳定性,每一卦均有其特殊表达的意义。中医学常取坎离之象喻心肾,以震卦喻肝。方剂学中,有取法泰、否二卦论半夏泻心汤之痞证,又法即济、未济之卦而创交泰丸、坎离丸,以震卦象肝而创清震汤等,兹不赘述。
中医学最常用的是五行之象。五行之象已经不是单纯地取木、火、金、水、土诸物之具象,而是演变为生克乘侮的整体系统论。五行被高度抽象化、符号化,成为中医学理论的核心。方剂中的培土生金、金水相生、滋水涵木、补母泻子等治法也不能用普通的物象来看待,而是有其特定内涵。
取象思维是意象思维的重要步骤,也是人类认知过程中的重要现象。在中国文化中,意象思维占有重要地位,如汉字、书法、绘画乃至文学都能体现意象思维重要性[16]。中医学同样深受意象思维的影响,常以象喻理,以象寓理,以象释理,以象释法,以象释方。其所取之象包罗万象,如天地、四时及生活中的物象、事象等各个方面。其中各种物象、事象及部分天象在运用时较为灵活多变,只用以说明某一方面的用药及理法的依据,使抽象而费解的理论变得更加形象、生动。
天象、四时之象等相对稳定的象被广泛使用后,会形成一种相对固定的用以说明中医学理法方药的模型。如取天地四时升降浮沉、寒热温凉、生长化收藏的特征以阐述人体之理,“藏象学说”[10]。如后世以张元素、李东垣为代表的易水学派开创了法象天地、四时、升降浮沉的“用药法象”体系,对中医药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以阴阳、五行为代表的意象思维虽起源于具体的物象,但已超越具象的层面,组成一种具有普适性的系统模型,在方剂学中常有特指的内涵,是意象思维中的高级层次。
综上所述,在方剂中,取象的方法不但可以使抽象的理论变得更加形象、生动,便于学习、领悟和临床运用,而且体现出模型与系统的思维特征,表达了中医学的整体观念。因此,对方剂治法中的取象思维进行总结与分析,对于研究中医学的思维特征和学科规律及方剂学的配伍理论,具有一定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