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吴家将弓弩战术再探

2020-01-10 08:39董春林
关键词:金人吴家

董春林

(成都师范学院 史地与旅游系,四川 成都 611130)

南宋初年,吴玠、吴璘兄弟在川陕宋金战场上曾以和尚原之战、仙人关之战的胜利名扬史册,吴玠组建“驻队矢”使用弓弩“番休迭射”及吴璘发明“叠阵法”也久为后代史家称道,其中最为关切及核心问题是吴家将的弓弩战术。此前有关吴家将如何使用弓弩,讨论者多①① 对吴家将和尚原、仙人关战役相关研究者颇多,但大多对吴家将使用弓弩情况只是轻描淡写,比如:李蔚《吴玠吴璘抗金史绩述评》,《兰州大学学报》1963年第2期,第23-58页;王曾瑜《和尚原和仙人关之战述评》,《西南师范学院学报》1983年第2期,第72-79页;肖化《西北抗金双杰——吴玠和吴璘》,《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4期,第181-184页;周恩棠、郝玉屏《力战抗金确保巴蜀的英雄——吴玠 吴璘》,《社会科学》1983年第4期,第46-49页;强金国《吴玠、吴磷军事思想初探》,《宁夏社会科学》2007年第4期,第112-114页;裴洞毫《和尚原之战地理分析》,《三峡论坛》2012年第2期,第44-51页;等等。对宋代弓弩兵器及使用的研究也不在少数,但对吴家将使用弓弩情况多是一笔带过或重复粗浅介绍,比如:莫明迈《宋代军队的武艺训练》,《中华武术》1997年第12期,第28-29页;王俊奇《中国唐宋体育史》,人民体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44页;杨波《北宋时期中国冷兵器发展的特点》,《科学技术文献通报》2006年第10期,第56-57页;伯奇《宋代的弓弩手》,《少林武术》1988年第2期,第37-38页;宫超《论弓弩在宋代军事中的首要地位》,《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2期,第112-113页;秦海生《宋代军队中的射弩运动研究》,《赤峰学院学报》2012年第6期,第140-141页;陈乐保《试论弩在唐宋间的军事地位变迁》,《史学月刊》2013年第9期,第32-47页;王烨《中国古代兵器》,中国商业出版社2015年版,第75页;等等。,深究者少。迄今为止,仅见李天鸣先生撰文《南宋的弩和弩箭手》,主要系统地对宋人使用弩的种类、弩箭手部队、弩箭手训练及用弩战例进行梳理,并且对“驻队矢”“叠阵法”进行过粗浅的文献解读①李天鸣《南宋的弩和弩箭手(上)》,《故宫学术季刊》第16卷第3期,1999年,第89-112页;《南宋的弩和弩箭手(下)》,《故宫学术季刊》第16卷第4期,1999年,第163-182页。。笔者认为,李先生的论文只是专注“弩”在南宋战场上的使用情况,并不述及“弓”“弩”相互结合的作战特色,并且疏于专题对吴家将使用弓弩情况进行较为深刻的讨论,实为遗憾。本文即欲重新对吴家将使用弓弩及其对弓弩的认知进行全面梳理,对吴家将的弓弩战术进行系统探讨,以期窥见南宋战术的某些面相。

一、吴家将对弓弩的认知与作战实践

有关吴玠、吴璘利用弓弩战术的文献记载并不丰富,《宋史》卷三六六载:

金人自起海角,狃常胜,及与玠战辄北,愤甚,谋必取玠。娄宿死,兀术会诸道兵十余万,造浮梁跨渭,自宝鸡结连珠营,垒石为城,夹涧与官军拒。(绍兴元年)十月,攻和尚原。玠命诸将选劲弓强弩,分番迭射,号“驻队矢”,连发不绝,繁如雨注。敌稍却,则以奇兵旁击,绝其粮道。度其困且走,设伏于神坌以待。金兵至,伏发,众大乱。纵兵夜击,大败之。兀术中流矢,仅以身免。[1]11410

玠死,胡世将问玠所以制胜者,璘曰:“璘从先兄有事西夏,每战,不过一进却之顷,胜负辄分。至金人,则更进迭退,忍耐坚久,令酷而下必死,每战非累日不决,胜不遽追,败不至乱。盖自昔用兵所未尝见,与之角逐滋久,乃得其情。盖金人弓矢,不若中国之劲利;中国士卒,不及金人之坚耐。吾常以长技洞重甲于数百步外,则其冲突固不能相及。于是选据形便,出锐卒更迭挠之,与之为无穷,使不得休暇,以沮其坚忍之势。至决机于两阵之间,则璘有不能言者。”[1]11413

初,胡盏与习不祝合军五万屯刘家圈,璘请讨之。世将问策安出,璘曰:“有新立叠阵法:每战,以长枪居前,坐不得起;次最强弓,次强弩,跪膝以俟;次神臂弓。约贼相搏至百步内,则神臂先发;七十步,强弓并发;次阵如之。凡阵,以拒马为限,铁钩相连,俟其伤则更代之。遇更代则以鼓为节。骑,两翼以蔽于前,阵成而骑退,谓之‘叠阵’。”诸将始犹窃议曰:“吾军其歼于此乎?”璘曰:“此古束伍令也,军法有之,诸君不识尔。得车战余意,无出于此,战士心定则能持满,敌虽锐,不能当也。”[1]11416

按和尚原一战,吴玠以“劲弓强弩,分番迭射”取胜,吴璘也深知金人“忍耐坚久”,但“金人弓矢,不若中国之劲利”,所以“以长技(劲弩)洞重甲于数百步外”,吴璘的“叠阵法”也是以强弓劲弩为主的多兵器协作作战,吴家二将对弓弩认识可谓深刻之至。此外,吴家将对弓弩作战的认识是与运动战术关联在一起的,所谓“叠阵”或“番休迭战”,是以运动战作为战略方针的兵法②有学者指出,“番休迭战”之法,是吴璘在此前与其兄共同创造的并一贯使用的一种制胜敌人的“战法”,而“叠阵法”则是吴璘在吴玠去世之后,新研究创造出来的一种“阵法”,不论“番休迭战”或“叠阵法”,都是吴氏兄弟精心选择有利于自己的地形,充分利用强弓硬弩等锐利兵器,来发挥步兵特长的一种抗击敌人的战术。所不同的是:前者采用了“更战迭休”的作战形式,来“反我之短,制彼之长”,并在具体运作时,偏重于注意以逸待劳,以动制动的特点,后者是吴璘“得车战余意”,将“番汉之所长”,用于具体的战阵,并在运用时偏重于以逸待功,以静制动的特点而已。见李蔚《吴玠吴璘抗金史绩述评》,《兰州大学学报》1963年第2期,第53页。。之所以采取这样的作战策略,主要得益于吴玠、吴璘与金人的实战经验。在吴家将看来,西夏军的战斗力强,但持久性差,经不住一进一退这样消磨战的折腾,而金人却不同,金人在一个回合失败后,骑兵迅速退出战斗,重整队形,然后连续冲锋。宋金的差异就在宋人弓弩劲利,金人耐久性强,并且也善于用弓箭、装备重甲①有学者认为,女真重甲骑兵长于弓矢远射,短于白刃近战,能进行“更进迭退”式的连续作战,这是金军的基本特点和优点。参见王曾瑜《和尚原和仙人关之战述评》,《西南师范学院学报》1983年第2期,第78页。另有学者指出,游牧民族骑兵往往习惯于攻势作战,为充分发挥骑兵部队攻击猛烈有力的特点,他们通常采取突击重点、轮番攻击的战法。女真骑兵的特点是装备重甲,作战坚忍,长于弓矢。参见刘向东,袁德金《中国古代作战思想》,白山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页。,但宋人以弓弩为主,辅以长枪近距离作战,加之运动战,“番休迭战”是为克制金人的要领。至于“叠阵法”,也是针对游骑兵部队较为合理的作战阵法,“长枪居前”以阻战马冲突,远距离以神臂弓先行射穿重甲,近距离以强弓强弩置敌于殒身,两翼骑兵护卫下擂鼓变换阵型,显然也是打败金人的理想战略。但诸将并不见得认同,稍有常识者都会质疑这样复杂的阵型是否能在实战中灵活变换而不乱阵脚,做不到的话即面临死机。那么,吴家将的谋略到底实践过吗?

据史载:建炎四年(1130)九月,“(张)浚合五路兵,欲与金人决战,玠言宜各守要害,须其弊而乘之。及次富平,都统制又会诸将议战,玠曰:‘兵以利动,今地势不利,未见其可。宜择高阜据之,使不可胜。’诸将皆曰:‘我众彼寡,又前阻苇泽,敌有骑不得施,何用他徙?’已而敌骤至,舆柴囊土,藉淖平行,进薄玠营。军遂大溃,五路皆陷,巴蜀大震。”[1]11409吴玠在富平之战中提出凭险据守、依险造势的战时先机,从“军遂大溃,五路皆陷”的战争结果来看,显然是有效的,这也符合他主张运动战的作战思想。此后和尚原之战中他“选劲弓强弩,分番迭射”,是利用弓弩兵器运动作战的典范。有学者曾提出吴家军“阻止金军强大骑兵的冲击,在于将金骑兵在平原上速度和时间的优势转化为在山川要隘等工事面前束手无策的劣势,限制了其机动快速等长处的发挥,再加上宋军凭险据守、依险造势的战时先机和强弓劲弩、标枪之类武器的梯次力量配备,宋军的防御是有效的,而且也是成功的。”[2]这种认识是综合了吴家军不同作战环境之后得出的浅见,遂将宋朝军队习惯使用弓弩理解成宋军宜守不易攻作战特点的先决条件。但吴玠创设“驻队矢”并非只是为了防御作战,很多时候是用于进攻作战。

绍兴三年(1133)闰二月六日,宋金杀金平一战,“贼众再来,分番攻击,官军用神臂弓、砲石并力捍御,杀死金贼甚众,统制官田晟遣兵追赶入寨。……玠遣统制吴璘领兵邀击,蕃贼兵大败,官军追杀至贼寨门,杀死金贼甲兵并酋首莫知其数。又发遣将兵及分头劫攻贼寨,并力复来迎敌,统制官吴璘、田晟、杨政鼓率将兵,用命鏖战,杀败贼众,死伤无数。其贼退却,终未退回。探得别蓄奸谋,欲遣军马于白水、七方关等路冲突入川。玠密遣将兵于贼寨后别置火寨,擂鼓发喊,进逼贼寨,及别遣锐兵攻破四太子、皇弟郎君大寨,贼首尾不能相救,连夜遁走。玠续发同统制王浚带领军马追袭,痛行掩杀。据王浚申,前去凤州,分兵邀击贼兵,追赶一百余里,累获胜捷,前后生擒千户等及捉到活人、斩获首级、夺到金鼓旗帜器甲鞍马不可胜计”[3]8783。和尚原作战时,“敌稍却,则以奇兵旁击,绝其粮道。度其困且走,设伏于神坌以待。金兵至,伏发,众大乱。纵兵夜击,大败之”[1]11410。其间“金分军为二,兀术阵于东,韩常阵于西。璘率锐卒介其间,左萦右绕,随机而发。战久,璘军少惫,急屯第二隘。金生兵踵至,人被重铠,铁钩相连,鱼贯而上。璘以驻队矢迭射,矢下如雨,死者层积,敌践而登。……统领王喜、王武率锐士,分紫、白旗入金营,金阵乱。奋击,射韩常,中左目,金人始宵遁”[1]11412。从杀金平到和尚原之战中,吴家将利用弓弩灵活运动战,最终取得了胜利。“分番攻击”“进逼”“追袭”“掩杀”“旁击”“伏发”“夜击”“随机而发”“奋击”等一系列主动出击的作战实态,是为运动战的典型特征。《吴武安公功绩记》亦曰:

(绍兴三年)冬十月,元帅四太子会诸道兵及正甲女真数万人,造浮桥,跨渭水,自宝鸡连三十里,垒石为城,与侯拒战。侯指授诸将,选劲弓强弩,期以必死。番休迭射,贼稍却。则以奇兵乘险据隘,横攻夹击。如是三日,度其必困遁走。侯遣麾下伏神岔峪,待其归。敌果遁走,伏发,贼溃,俘其部将羊哥大孛堇及酋领三百余人,甲士八百六十人,尸填坑谷者二十余里,获铠甲数万计。乘夜并兵劫贼大寨,四太子全军陷没,剿杀殆尽,几获四太子。[4]1411

据此可见,吴玠的作战方略是“选劲弓强弩,期以必死,番休迭射”,辅以运动战,“乘险据隘,横攻夹击”,伏击、夜击,不给金人稍作歇息的机会,这种战略思维是将运动战思想发挥到淋漓尽致,也反映了对金人“更进迭退,忍耐坚久”的深刻认识。吴家将在和尚原战争中使用“劲弓强弩”“番休迭射”的结果是重创金人,“其徒销折十存三四,往往扶舁呻吟而归”,兀术也“尚以箭疮,帛攀其臂”[5]114。

绍兴十一年(1141),金将胡盏与习不祝合军五万屯于刘家圈,“二酋老于兵,据险自固,前临峻岭,后控腊家城,谓我必不敢轻犯。……璘夜半遣仲及王彦衔枚截坡,约二将上岭而后发火。二将至岭,寂无人声,军已毕列,万炬齐发。敌骇愕曰:‘吾事败矣。’习不祝善谋,胡盏善战,二酋异议。璘先以兵挑之,胡盏果出鏖战。璘以叠阵法更休迭战,轻裘驻马亟麾之,士殊死斗,金人大败。降者万人,胡盏走保腊家城,璘围而攻之”[1]11417。吴璘此战中实践了所谓的“叠阵法”,并将吴玠“更休迭战”运用到极致,劲弓强弩显然也发挥了作用。重要的是,在这次战争中仍是吴家将主动进攻,“夜袭”“挑战”仍是作战的实态。值得注意的是,翻遍史料记载,吴家将使用“叠阵法”作战的实践仅此一例,吴玠指挥多次使用的“番休迭射”,也只是一种灵活机动的轮番射箭行动,似乎并没有过于深刻的内涵。那么,如何认识吴家将的弓弩战术呢?对吴家将实战经验检讨时,有人认为地理要素决定了吴家将的诸多胜利[6],有人则认为这是军队士气和斗志使然[7]。笔者认为,这些地理要素和军队士气在应对“更进迭退,忍耐坚久”的金军时未免有些难度,相比之下,吴家将的战术应该更为重要些。

二、有关吴家将弓弩战术的检讨

一如前文谈到,吴家将的弓弩战术主指“番休迭射”“叠阵法”,这两种战术也确确实实在战场上实践过,并且吴家将和金人交锋中多次取胜也与此相关。以下我们将对这两种兵法内容及战略意义分别进行检讨,希望对吴家将弓弩战术有一个更清晰的认识。

(一)别有新创的“番休迭射”

《宋史·吴璘传》曾云:

尝著《兵法》二篇,大略谓:“金人有四长,我有四短,当反我之短,制彼之长。四长曰骑兵,曰坚忍,曰重甲,曰弓矢。吾集蕃汉所长,兼收而并用之,以分队制其骑兵;以番休迭战制其坚忍;制其重甲,则劲弓强弩;制其弓矢,则以远克近,以强制弱。布阵之法,则以步军为阵心、左右翼,以马军为左右肋,拒马布两肋之间;至帖拨增损之不同,则系乎临机。”知兵者取焉。[1]11420

吴璘所谓克敌兵法是“集蕃汉所长,兼收而并用之”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经验,“番休迭射”是克制金人骑兵的机动性、坚忍战斗精神、重装战甲、近弓射杀的关键,因为金人“更进迭退”,所以要“番休迭战”;因为金人重甲近弓,所以要利用“劲弓强弩”来“以远克近,以强制弱”。所谓“布阵之法,则以步军为阵心、左右翼,以马军为左右肋,拒马布两肋之间;至帖拨增损之不同,则系乎临机”,实为“叠阵法”之意,长枪、强弓、强弩、神臂弓均为阵心的步兵,骑兵处左右,可根据实战随机变阵。吴璘曾指出,“叠阵法”是在古束伍令的基础上“得车战余意”新创的一种阵法,实际上也是对先秦兵法的发挥。

先说“番休迭射”。有学者认为,这是吴玠兄弟两人发明创造并一贯使用的一种制胜敌人的“战法”[8]。从名词内涵来看,“番休迭射”即是轮流、变换开弓射箭,需要排兵为队,弓箭手或弩手以队为单位反复替补,才能起到“矢下如雨”“繁如雨注”的效果。但“番休迭射”是指不同兵种的交换出击或射击,并非唐人用弩“番次轮回,张而复出,射而复入,则弩不绝”[9]84,“番休迭射”和“番次轮回”都是轮番射击,但略有不同。“驻队矢”可能就是弓弩队,应该有严格分工的弓弩队,结合“叠阵法”中强弓劲弩和神臂弓层次分明的排兵布阵来看,“驻队矢”中弓箭队和弩箭队可能有职能不同的分工。弩箭比弓箭射的远,洞穿力强[10]297,不过连发间隔长,所以才采用“轮流射击方法”[11]75。《武经总要》曾云:“若乃射坚及远,争险守隘,怒声劲势,遏冲制突者,非弩不克。然张迟难以应卒,临敌不过三发,而短兵已接,故或者以为战不便于弩。”[12]41单从弩箭的缺陷来看,“番休迭射”着实是克服弩箭发射间隔长的手段。“叠阵法”中将弩手与神臂弓手分层排兵的主要原因可能是两者发射间隔有一定差别的缘故。史载:“熙宁中,李定献偏架弩,似弓而施榦镫。以镫距地而张之,射三百步,能洞重札,谓之‘神臂弓’。”[13]135因为神臂弓也是一种弩,用脚来辅助拉弦已足见它发射箭间隔要更久。要深刻了解南宋川陕战场上神臂弓的使用情况,我们有必要从弓弩使用的角度对“叠阵法”这样的排兵布阵技术进行粗浅梳理。

(二)效法古意的“叠阵法”

《太白阴经》卷六《教弩图篇》载:

弩张迟,临敌不过三发,所以战阵不便于弩,非弩不利于战而将不明于用弩也。夫弩不离于短兵,当别为队。攒箭注射,则前无立兵、对无横阵。复以阵中张,阵外射,番次轮回,张而复出,射而复入,则弩无绝声、敌无薄我。置弩必处于高,争山夺水、守隘塞口、破骁陷阵,果非弩不利也。[9]83-84

在唐人看来,弩发射慢,适合远攻,应该独立为队,由阵中向阵外反复迭射。宋人对此颇有异意,在继承前代优点的基础上又提出一些新的认识。《武经总要》曾云:

唐诸兵家,皆谓弩不利于短兵,必以长戟大牌为前列,以御奔突,亦令弩手负刀棒,若贼薄阵,短兵交,则舍弩而用刀棒,与战锋队齐入奋击,常先定驻队人收弩(恐弩临时有损)。近世不然,最为利器。五尺之外,尚须发也,故弩当别为队,攒箭驻射,则前无立兵,对无横阵。若虏骑来突,驻足山立,不动于阵前,丛射之中,则无不毙踣。骑虽劲,不能骋,是以戎人畏之。又若争山、夺水、守隘、塞口、破骁、陷勇,非弩不克。用弩之法,不可杂于短兵,尤利处高以临下,但于阵中张之,阵外射之,进则蔽以旁牌者,以次轮回,张而复入,则弩不绝声,则无奔轶矣。故特出此法,以具于后。[12]42

宋人认为“五尺之外,尚须发也”,并不认为弩只能远攻。那种认为步兵是宋军绝对的主力,远程弩射是有效抵御敌方骑兵进攻的策略,或许只是一厢情愿的假设①北宋时已不再使用擎张弩而改用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踏张弩,如马黄弩、跳蹬弩、神臂弩等。有人认为,出现这种变化主要是因为:北宋军队的主要敌人都是披有重铠的骑兵部队,他们在远距离时以弓箭射击,打散宋军阵形,接近后利用速度冲击敌方阵地,以步兵为绝对主力的宋军想要有效抵御敌方骑兵进攻,就必须在敌弓箭射程外杀伤敌人,擎张弩因为威力弱、射程近,已无法满足这一要求,因此踏张弩便在这一时期大量出现,占据了北宋军队中的主要位置。见周荣《北宋弓弩述论》,黄留珠、魏全瑞主编《周秦汉唐文化研究》第4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0页。。宋人用弩一如《玉海》记载:

和诜,徽宗时知雄州,上制胜强远弓式,施行之,弓能破坚于三百步外,边人号为凤凰弓。先是绍兴三年十月,上谓辅臣曰:造弓必用良工,今御前所造弓,其值八千,可以为式,宜令军器所及张俊军中分造。十一年六月乙亥,诏有司造克敌弓,弓乃韩世忠五月所献也。上谓辅臣曰:世忠宣抚淮东,日与虏战,常以此弓胜金贼,朕取观之,诚工巧,然犹未尽善,朕筹累日,乃少更之,遂增二石之力,而减数斤之重,今方尽善。……杨存中以克敌弓虽劲,而士病蹶张之难,乃增损旧制,造马黄弩,制度精密,彼一矢未竞,而此三发矣。[14]2757

凤凰弓能射三百步外略逊于神臂弓①熙宁元年,入内副都知张若水进所造神臂弓,这种弩类弓较之其他弓射程较远,“弓之身三尺有二寸,弦长二尺有五寸,箭木羽长数寸,射三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笴,”见《宋史》卷197《兵志》,第4913页。一说“校验射二百四十余步,穿榆木没半笴”,见王应麟《玉海》卷150,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1987年版,第2756页。今参照李天鸣先生考证神臂弓最大射程为三百四十余步,见李天鸣《辽金元的弩和弩箭手》,萧启庆主编《蒙元的历史与文化:蒙元史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册,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01年版,第338页。,南宋初年韩世忠将凤凰弓更名为克敌弓[15],杨存中仿古法制作的马黄弩射率比克敌弓提高了三分之二,但拉弓强度不及神臂弓,射程也一定比神臂弓更小。杨存中以为“克敌弓虽劲,而士病蹶张之难”,则可推知神臂弓也张弓之难,宋代神臂弓手多来自于“步军弩手第一等”[16]8203,可见神臂弓不是一般弓弩手能够灵活使用的武器。但这种弩性特征的弓,仍然在宋金战场上被广泛使用。按吴璘“叠阵法”中将神臂弓用于首发,射程限制在百步以内,次之强弓强弩射杀七十步以内的金兵,可知吴家将使用弓弩是灵活用在短程射击作战中,正所谓“五尺之外,尚须发也”之余意。金将兀术在和尚原战争中“尚以箭疮,帛攀其臂”,可能也是被神臂弓所创,以至于兀术死前遗言:“吾昔南征,目见宋用军器,大妙者不过神臂弓,次者重斧,外无所畏。”[4]1551至此可知,吴家将用弓弩是缩短了射程,却增大了杀伤力。

实际上,“叠阵法”的排阵原理在南宋时已广为流行。魏公张浚曾云:“诸军当结纯枪、纯弓、纯弩队。枪之队在前,弓次之,弩次之。其弓弩手各带刀斧。每队九十人,通九队作一部,九部为一阵。缘弓可射八十步,弩可射二百余步,虏骑若近,先发弩,枪、弓队小坐,次发弓,若至前,则纯枪之势甚壮,可御马足,鲜有不胜。”[17]2943“叠阵法”的基本原理大致如此,至于张浚所说“先发弩,枪、弓队小坐”,正所谓“每战,以长枪居前,坐不得起;次最强弓,次强弩,跪膝以俟;次神臂弓”,因为排在阵后的神臂弓手要先次发射弩箭,前排的长枪手、弓箭手应蹲坐下来才不至于影响后排的射击。仔细考究我们会发现,“叠阵法”尽管和张浚的布阵兵法原理相当,却对张浚的兵法有所改进,张浚所谓“弩可射二百余步”大致指神臂弓有效射程,而吴璘“叠阵法”中将神臂弓射程限制在百步以内,从而增大杀伤力。

再者“叠阵法”云:“凡阵,以拒马为限,铁钩相连,俟其伤则更代之。遇更代则以鼓为节。骑,两翼以蔽于前,阵成而骑退,谓之‘叠阵’。”所谓“拒马为限,铁钩相连”并非吴璘新创,五代晚期后周南征东吴时吴国就曾“横布拒马以万数,皆贯以利刃,维以铁索”[1]13976;宋金顺昌之战中金军的战术是以“三人为伍,贯以韦索,每进一步,即用拒马拥之,人进一步,拒马亦进,退不可却。官军以枪标去其兜牟,大斧断其臂,碎其首。敌又以铁骑分左右翼,号‘拐子马’,皆女真为之,号‘长胜军’,专以攻坚,战酣然后用之。”[1]11403“拒马”“铁钩”的使用显然远承后周、近习金人,吴璘自谓军法乃“集蕃汉所长,兼收而并用”[1]11420。和金人战术稍有不同者是,金人的拒马战队和左右翼“拐子马”均以进攻为主,而吴家军的两翼骑兵是护卫阵型变换,长枪和弓弩队、拒马队是驻地变型,两者差别在主体线形运动战和动静变形阻击战的不同。

至于吴璘提到的“古束伍令”②《尉缭子》卷第四《束伍令第十六》载:“束伍之令曰,五人为伍共一符,收于将吏之所。亡伍而得伍,当之;得伍而不亡,有赏;亡伍不得伍,身死家残。亡长得长,当之;得长不亡,有赏;亡长不得长,身死家残;复战得首长,除之。亡将得将,当之;得将不亡,有赏;亡将不得将,坐离地遁逃之法。”见华陆综注译《尉缭子注译》,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9页。,主要从军法管制角度克服阵型变换时士兵乱阵现象,认为“战士心定则能持满”,秩序稳定时阵法才能起到一定的效果。这一阵法纪律规则得益于“古车战之法”,虽然车战在宋代已不适用③沈括曾云:“车战之利,见于历世。然古人所谓兵车者,轻车也,五御折旋,利于捷速。今之民间辎车重大,日不能三十里,故世谓之太平车,但可施于无事之日尔。”见《宋史》卷331《沈括传》,第10654页。宋高宗也曾说:“古法既废不复闻用车取胜,莫若且令多造强弩。”见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55绍兴二年六月辛卯,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125页。,但其战法中有关控制秩序的内容被后人继承了下来。

三、结 语

宋代弓弩是作战配备中的重要兵器,这可能与克制北方草原骑兵有关[18],尤其是在南宋川陕战场上,弓弩的使用频率更高,吴家将甚至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发明所谓的“叠阵法”,在和尚原、仙人关等实战战场起到克敌制胜的显著效果。通过前文探讨和分析,我们更应该注意,吴家将的“番休迭射”并非“分番迭射”,所谓“发弩人、进弩人和张弩人,3人组成为一组来操纵弩”①曾公亮、丁度《武经总要·前集》“教弓法”,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42页。另有学者指出,宋朝的军队是由发弩(射击)、进弩(传递)和上弩(开弓搭箭),计3人组成一组操纵弩射,见王烨《中国古代兵器》,中国商业出版社2015年版,第75页。,和“番休迭射”并不相同,吴家将的弓弩配置为适应灵活运动战,多是一人控制操作的轻型弓弩[14]2756,但由于拉弓需要力量②《武经总要·前集》“教弓法”云:“矢量其弓,弓量其力,无动容,无作色,和其肢体,调其气息,一其心志,谓之楷式。……但力胜其弓,则容貌和,发无不中。故始学射,必先学持满,须能制其弓,定其体,后乃射之。”见《武经总要》,第42页。有学者认为,力量是射箭的保证,学射者除了要求做到良好的姿势和静心气和外,特别要重视手臂力量的训练,必须先学拉满弓,见王俊奇《中国唐宋体育史》,人民体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44页。,最强的神臂弓迭射之间也需要周期,所以需要间歇时梯队交换射击。

吴家将在借鉴前人和金人阵法的基础上发明了“叠阵法”,这一阵法的核心内容是灵活系统地使用弓、弩组合作战,并且对传统使用弓弩进行了改进,主要体现在缩短弓弩的有效射程,近距离作战,提高了歼敌射杀的效率。当然,这可能与和尚原、仙人关当地的特殊地理特征有关,金人骑兵不能施展优势。比如,宋金和尚原一战中,“山谷中路狭而多石,马不能行,虏弃马,遂败去”[19]940。宋军近距离作战需要具备更多的灵活性,弓弩射杀效果与列阵、近程射击的精确性都有着密切关系,同时也与宋金弓弩箭镞的特点有密切关系。游牧民族骑兵部队的特点是骑射灵活,所用箭镞和宋人使用的一般箭镞较为相似,尽管较为轻锐③南宋人曾谓:“镞则寸金凿、破甲锥为最锐”,“镞重不得过三钱,箭重不得过十钱”,参见华岳《翠微南征录北征录合集》,马君骅点校,合肥:黄山书社1993年版,第230页。有学者也指出,铁镞中燕尾形、铲形比较笨重,制作费时费力,杀伤力差,在金代链中明显减少,代之以轻便、易制作、杀伤力强的扁凿形和尖叶形,见刘景文、王秀兰《辽金兵器研究》,《北方文物》2004年第1期,第58页。“寸金凿”“破甲锥”这种类型的镞和“扁凿形”“尖叶形”的镞应该差不多,类同点是都轻便和具有穿甲能力。,但实际杀伤力有限④据史载,岳家将领杨再兴曾与金人搏杀,“再兴战死,后获其尸,焚之,得箭镞二升。”参见《宋史》卷368《杨再兴传》,第11464页。一方面说明金人箭镞非常轻便,另一方面说明其杀伤力十分有限,杨再兴被二升多的箭镞射中才死。。南宋吴家将使用神臂弓之类的强弩,本身就射力较强,加之排兵布阵时又缩短了有效射程,所以成为宋金交锋时克敌良器。

吴家将的弓弩战术在宋金川陕战场上取得了良好的实战效果,金将兀术在和尚原战争中“中流矢,仅以身免”,“自虏入中原,其败衄未尝如此也”,后十万骑兵攻仙人关,杀金平一战中,“虏不能支,乃引去,还屯凤翔,授甲士田为久留计,自是不复寇蜀矣”[20]452。吴家将利用屡屡克敌制胜的弓弩战术,挫败“金人拥大兵而来,有吞噬四川之心”[4]1414,使宋朝确保了四川的控制权,确保东南的安全,勾勒出一条沿秦岭至淮河较为稳定的战线,为宋金长期对峙奠定了基础[21]122。同时,吴家将对弓弩战术的创新与发展,也为后世军法战术提供了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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