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丽,于广杰
(1.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2.内蒙古民族大学 文学院,内蒙古 通辽 028000;3.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王树楠(1851—1936),字晋卿,河北新城(今河北省高碑店)人,晚清民国时期著名的学者、文学家。他学问渊博,自群经众史诸子百家,以至有清一代朝章国故,方书地志,都能探赜索隐,领会其旨归。论者以为集数千年北学大成。王树楠早年为文从帖括入手,擅长骈文。光绪间与桐城派名家张裕钊、吴汝纶交游,始专攻古文。刘声木谓王树楠师事张裕钊、吴汝纶,受古文法。实则他的古文出入桐城派,融才情于学问之中,汪洋恣肆而风骨谨严,开出了独具风貌的新境界。在诗歌方面,少年时喜为温李体诗,尤其酷嗜李贺诗。后亦受张裕钊、吴汝纶桐城诗学的影响,取法黄庭坚而时得韩愈怪奇拗折和李贺警丽恢诡。中年宦游南北,以纪游诸作为胜,陈衍、吴闿生认为有岑参、杜甫诸诗雄奇清壮之美。王树楠有深沉的诗史意识,诗歌多指陈时事、书写身世之感,其殷忧之情、慷慨之气也借助诗歌抒发出来。故其诗歌不期其工,自能清雄古雅,环玮特出。汪辟疆综论其诗“雄恣怪瑰亦以昌黎为宗,而特参以孟东野之凄着,李昌谷之警丽。至于律绝,浑朴而不为槎枒,顿挫而饶能沉着,直可追踪老杜,不止步趋韩轨也。”[1]291王树楠尝谓学诗从黄庭坚入手,而欲上窥苏轼而救晚清诗坛晦涩饾饤的弊端。这与张之洞从苏轼上追杜甫,以求平正坦直、清切雅正的风调又有相通之处。故而汪辟疆从诗人与地域关系入手畅论近代诗坛格局,将王树楠列入以张之洞、张佩纶、纪钜维、柯劭忞为领袖的“河北派”诗人群体。目前学界关于王树楠的研究,集中在其史学、教育学方面,对其诗歌尤其是题画诗尚缺乏关注。王树楠历经晚清的变局,他的题画诗融入了文士的家国情怀和慷慨雄迈之气,将画家心事、诗家遭际与文人的生命理想在诗画真幻世界中进行自由转换,表现出晚清以来题画诗发展的新境界,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王树楠题画诗共90题132首。所题咏的绘画题材丰富,涉及历史故实、道释、山水、人物、花鸟,足见其鉴赏趣味的博雅。他早年志大气雄,颇有雅怀,观画题咏多寄寓青少年成长进身时的迷惘之思和俊迈豪情。如《题看剑读书图》:
蓬萤十斛风吹干,翠影葱裾生晚寒。光埋宝矿短策蠹,少陵野老嗟儒冠。我今仗剑探坟籍,玉龙淬血桐花碧。鹈流膏白练光,月痕刮露王雩琈色。一朝破匣飞虬龙,驱逐鬼魅挥神风。五精扫地路如洗,银龟压臂声冬珑。我今赢马平芜里,黄卷无灵误身死。安得公家千队锋,老蛟夜截阳候水。[2]16
看画而兴感,将画中之人想象为诗人,以诗人的处境和心情,揣摩画中人物的遭际和理想。由画面感兴,由幻入真,以陶写胸中抑郁无聊之气和慷慨雄豪的志意。此诗声光发越,有豪杰之士金石铿锵、风号雨泣之声和云龙夭矫之态。再如《题月下琵琶图》:
桐阴断雨秋心凉,蟾桂堕天衔冷光。金钗少年研素妆,珠尘动屧兰芽香。手结瑶丝拍寒玉,娇枕扶魂度纤曲。歌喉未转声已吞,绀袖报君双泪痕。江娥啼竹满山春,楚云压空千丈昏。蝶屏掩露芙蓉泣,弹罢无言背阶立。思起相逢萍水情,一声微叹秋波泾。[2]22
前六句,摹写画中秋夜微凉,仕女严妆弹琵琶的情态。后四句写弹奏之曲的曲意,以此衬托女子清夜相思之情。最后四句曲终入情,更深一层写出女子的心意。画中女子、女子琴声中的故事、女子心中的情事与诗人的情感叠加在一起,共同点醒了画意。王树楠题画诗善于以己入画,也善于以旁观者的视角体会画中人物的情思。打破绘画艺术空间与艺术家所处现实世界及心理世界的区隔,既曲达画中的意境,又寄寓诗人的情感和趣味。
文人雅集从魏晋开始就是文艺创作重要的题材。兰亭雅集、西园雅集、玉山雅集不仅是文人诗文书画所欲展现的文坛盛事,千百年来更是在文学与图像的不断塑造中,成为寄托文人精神的家园。所以雅集题材的文艺作品生生不息。王树楠与莲池书院的友人效前代文人作雅集,绘为图,又为《题莲池雅集图》六首以叙其事。此诗效杜甫《饮中八仙歌》,为莲池雅集的友人传神;又如米芾《西园雅集图序》,将参加西园雅集的文人们情态一一写出,体现了晚清文人于日常追求超越俗谛的雅趣。他们以文艺会友,在各自摇曳性情的同时,以生命之超越融群情于真性,借以获得古今同情和当代知己的共鸣。雅集的呦呦之声与送别的离曲往往此唱彼和。以画送别起自北宋李公麟、米芾等人。李公麟取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意作《阳关图》,送友人安汾叟入王韶临洮幕府。明、清之际此风尤盛。送别的画多摹写送别处的山水和人物,寄托友人间依依惜别之情。图画有饯别之时当下创作,也有事先绘就或事后补绘。一场离别画图题诗淋漓满纸,成为文人交游的别样风雅。王树楠交游广泛,题咏离别的题画诗非常丰富。光绪八年(1882),其师黄彭年授湖北襄阳道,王树楠与胡景桂等人饯送瓦桥关,因事中途折返。5年后,王树楠赴四川青神县任途中至西安,谒黄彭年于按察使署。黄彭年出数年前离别时所绘《瓦桥饯别图》,命题诗。遂有《过西安,黄子寿师出〈瓦桥饯别图〉命补题》诗:
瓦济关头驻客桡,离人杯酒各魂销。牵萝睇笑三千里,辍棹夷犹十二桥。淀国烟波同一别,秦川风雨忽连宵。他时濯锦江城上,独把夫容首自翘。[2]37
此诗将昔日瓦桥关的离别之景、秦中短短相聚的怡乐场面、别后翘首以望师颜的迷离恍惚,三个不同时空的情境与思绪交相重叠,写尽了对恩师黄彭年的眷恋缱绻。清丽真挚饶沉厚之思,停蓄宛转蕴有大波澜。又如《题〈烟波江唱和图〉卷子并赠江楼饯别诸君》:“烟江诗卷落君手,郑郭屠王几胜流。秋梦忽随鸥鹭散,墨痕常触古今愁。千年旦暮人间世,万事浮沉海上沤。我去南都访遗迹,他时相忆在江楼。”[2]79此诗是一首留别题画诗。前四句写与朋友蜀中唱和的交游之乐和知交星散零落的伤感。后四句以人生如同海上浮沤、千古一瞬相慰,江楼之别的一瞬,因师友间的清赏而得人间永恒的美好,此情此景此画可做千古之凭。
王树楠游宦西南、西北,他的诗歌有追求雄奇浑穆的情调。如《连日阴雨岑寂无聊,今日午后约小宋观察为怡怡园之游以诗速之》:“呼童携鼎煮团月,敲冰斫水烧松枝。坐我茅龙数间屋,清谈错落霏珠玑。霜清木落万籁寂,中有摩诘无声诗。”[2]186天地俱寂的静谧自言外悠悠而来。他的诗中也有一种雄阔悲凉,雄阔既表现在诗中广袤的自然山川中,也沉淀在生生不息的人文世界里;悲凉则全在周而复始的自然所承载的往而不返的人事变迁。所以他的诗中有冷风恶雨带来的沉闷浮躁,也有“严霜杀草木,剥落如遭髡。中有数丛竹,啼带湘泪痕”[2]191引起的悲凉荒寂。而在万象的扰攘之中,也许只有“乾坤有象探元素”的根本追寻,才能安顿乱世中志士才人坎懔无着的生命忧思。如《曾小堂太守之官吐鲁番厅,出〈春风出塞图〉属题,赋此志别》前幅驰骋想象,将画中景象与西域风景融合为一,有一视万里,俯仰千古的雄阔。后半幅紧扣“袖中一卷春风词”,这“春风”之词是诗家先忧后乐的经纶实务之心,也是行已自得的丘园养素之愿。但在晚清变乱的危局中,只能化作了塞外慷慨别离的壮怀和戮力王室的奔波。《自题〈绵山老牧图〉》:“嗟我牧人二十载,节落归来毛鬓改。风云一变天地晦,几度桑田换沧海。我亦有家无可归,骨肉隔绝秦关西。看云步月泪满眼,风中野羽无安枝。”[2]183深有苏武坚贞孤忠之怀和身世飘零的无着之感。王树楠这些饱经宦海沉浮和生命忧患的题画诗,诗情诗境与青少年时成长进身的烦恼与希冀已经极大不同了。
舂容的生命与动荡的社会交汇时,往往激起诗哲们深刻的生命省思。《自题程伯葭之刘夫人为余所绘小照》:
天地本无我,石火偶一现。犯此不祥人,有腼目与面。万物皆假相,生灭一时暂。况复假中假,戏作眼前幻。吾今年七十,身世屡遭变。驴马慨已非,人禽尤莫辨。而我生其间,如日坐涂炭。明知难入时,故我不敢换。无须形赠影,吾见亦已惯。[2]275
社会的变幻产生的不仅是昂扬的斗志,也有眷恋往昔的彷徨与困惑。个体生命最终无法徜徉在自己的世界,而要汇入时代大潮。或随波逐流,或激扬自奋,或暗涌幽潜。但无论如何,“我”之生命本质,“我”之生命形态,“我”之生命归宿都将在各自锚定的生命理想中完成超越。多元超越的某一具体形式也许在时代潮流明朗时会渐渐地显出它的历史坐标和价值,但于生命个体而言却是生命的全部,也是其生命历程所指向的生命本身。
王树楠的题山水画诗最为丰富,也最具特色。循着乾隆、嘉庆之际人性解放的新潮流,更多的文人追求性灵的超越和生命的自得。此风与晚清以来内忧外患的政局相激荡,又在文人看似平静的内心深处唤起了深沉的家国忧思。王树楠的题山水画诗充分地展现了晚清至民国初年文人们的这种矛盾与彷徨的心态。如《题张沧海〈篁溪归钓图〉》:
吾观庄子濠梁游,大钓不持丝与钩。罔罟智多水始乱,鹈鹕贪餮尤无厌。一厝滔天群水飞,白龙鱼服遭羁累。群鳞濡沫半处陆,但见碧海生黄埃。鳣鲵上下蛇鳝舞,彼蹲钓者何人斯?先生昨自东灜归,篁溪犹是人已非。枯鱼过河泪满眼,手揭长竿何处垂?我亦燕南老渔父,会须一棹从君去。有鱼无鱼关底事,归来莫作冯谖语。[2]213
王树楠《陶庐文集》卷五有《张沧海意钓图记》,此文作于民国六年(1917)。记中说民国四年乙卯(1915)曾为张伯桢题《篁溪归钓图》。后二年,张氏筑意钓亭于北京左安门内。此记对张氏以“意钓”名亭做了深入阐释,王树楠认为“意”是为求解脱而寄意,“心之所向本不在此,至不获已而托之于此以为之寄”[3]卷五。寄意于物不是个体嗜欲的展露,而是在无限时空中,自觉生命意识体验到个体生命的有限性、短暂性,借物以娱心性,以证自得,以通无穷的智慧法门。其中蕴含的是生命真情和理想呈现的淡宕诗意。《篁溪归钓图》是张沧海心忧天下的社会使命意识和追求内在超越之幽微心曲的隐喻。其核心是“钓”,而他之所以愿钓、能钓,以至于乐钓的钓者之意,既不同于渭滨待时的姜太公,也不同于富春江畔甘心寂寞的严子陵,更不同于不问世事,只领略无边风月的渔父。他所寄之意,在王树楠看来,也不过是生命中“不获己而寄之于此”的自遣而已。其深层中有晚清民国文人深沉的家国情怀、文化精神,并因中国社会剧烈的中西碰撞和现代转型,使他们出于个体自觉的生命仪式具有了弥合新旧的文化符号意义。
王树楠的题山水画诗在结构上有一定的程式,诗中也都寓有特定的内涵。从结构上来说分为四部分:即画中景物的描写;绘画内容和意趣的揭示;观画引起的情思和感慨的抒发;绘画所关涉的人物(历史人物、藏画者、画家等)、时事的叙述。这四部分共同组合成王树楠题山水画诗的形式与内容。就其组合的形式来看,有的顺着观画题诗活动的自然顺序来写。先描写所观赏绘画中的山水景物,次叙写藏画人的山水行旅和遭际、胸怀,再揭示绘画所欲表达的趣味,由此引起的观者的共鸣。如《题赵月村直刺〈剑湖渔隐图〉》:
剑湖湛湛千年水,万顷玻璃浮一苇。就中垂手钓鱼人,十万熊罴呼不起。白石粼粼尺半鱼,何人夜半歌呜呜。披衣起立看明月,但见上下双跳珠。先生剑湖二十载,虎啸龙吟催鬓改。新诗采遍剑湖云,更骋豪情剑湖外。峨眉剑阁青嵯嵯,前有青莲后东坡。诗人化去已千载,江山待子生妍妸。先生仗剑辞湖去,千里岷山走风雨。朝市邱樊皆隐徒,老渔忽作巴人语。我今遇子芙蓉城,双剑开函相对鸣。他年渔艇忽归去,向人烟柳千枝青。[2]71
前八句摹写画中景象,写剑湖、写鱼钓,展现了垂钓之人肥遁自得的生活情态。后八句由画及人,由图画的幻境进入到画家昔日山水吟赏的生活实境,叙写画家剑湖游览吟咏的潇洒生活,诗笔吟情点染江山,熠熠生辉,与苏轼、黄庭坚等人的山水之趣相通。最后八句回到当下宦游的劳形生活,画家、藏者与观画者由画中渔隐之趣而顿生知己之感,点明赵氏此画寄寓的归隐之心和追求生命解放与自由的旨趣。又如题路金坡《仙山濯发图》:
江流潺潺石齿齿,一朵芙蓉出江底。梦中恍惚荣州山,铁壁千寻迎面起。蹴天大浪褰裳过,攀云直上青嵯峨。嵌空朗朗六巨子,大笔何年书擘窠。传说汪生昔经此,披发高歌蹋秋水。手拨冰丝响枯木,万壑松声犹在耳。天风吹上楞伽巅,赪廊绀宇高摩天。更闻老姆苦饶舌,为说宝地营茅团。一枕黄粱梦初醒,海宇忽传风鹤警。故主惊闻化杜鹃,寂寂寒江吊孤影。汪生汪生何处归,山川犹是人民非。我欲重寻濯发处,水渺渺兮山巍巍。但见林魈木魅,日夜上下相悲啼。[2]266
《仙山濯发图》画路金坡梦境的山水,且因梦与南宋末遗民汪元量联系起来。王树楠先以数句写画中山水的清冷幽眇,以汪元量高古野逸的山水弦歌之趣。“天风”以下八句不离画面,却如画中烟云,迷离恍惚,如梦如幻。最后六句点明诗意,所谓梦中山水云云,画面的山水清空云云,都是路金坡因清廷覆亡之黍离之悲的幻像,汪元量也不过是他借以抒泄悲愤的化身而已。王树楠观画题诗,也是借题发挥,以梦境之幻,山水画的幻中之幻,陶写他的故国之思。此诗摹写画中山水,先声夺人,后由幻入真,以“归鹤”“杜鹃”意象寓沧海桑田、家国不在的历史之感、时事之悲,最后由观画生出亡国之叹;长歌当哭,深触了满清遗老们幽忧感怆之怀。题彭春谷《颐和园图》也采用四段式。首叙畿辅拱卫京畿的山川之盛,而有皇家颐和园;次则铺排颐和园山水的清旷雍熙、宫殿的雄伟壮丽,为后幅蓄势;后调转笔头如白居易《长恨歌》,写八国联军乱后颐和园满目疮痍的景象,园林兴废之际,见出的是王朝的变迁。末四句由观画骋思回到当下,“更闻宫监说开元,手挥老泪青衫湿”[2]260。叹兴亡,思来者,戛然而止,余意幽眇无穷。即使题宋元画家作品,王树楠也多寄托家国深思。在中国绘画史上,《桃源图》本取陶渊明《桃花源记》之意,后韩愈《桃源图》诗又增添了游仙的色彩,寓文人避世而得自由的思想。题赵大年《桃源图》先铺写桃花源宁静幸福的生活和境界,最后四句由观画中仙境而骋目现实世界,生出无限悲慨。“我披此图重怆然,桃花无主春风颠。劫尘吹水作平地,茫茫何处寻仙源”[2]267,政治权力失范,天下鼎沸,人间犹如鬼域一般,桃源之梦,早已无路可寻觅。
忧世与忧己是文人自觉生命意识的一体两面。所谓忧己,是对个人在现实世界中生命理想、命运遭际、文化精神的自我审视。这种审视,有的时候是通过咏怀、感遇一类诗歌来自我独白的。更多的时候,是通过对历史人物遭际的叙写和吟咏旁见侧出。王树楠题庄思缄《西泠感旧图》“西林山水系人思,老辈风流尚在兹”[2]219,通过庄思缄对师长辈的怀念,透露出晚清文人对乾嘉太平人物风流的叹赏,今昔对比,有一种措处无着的悲慨之怀,本质是末世文人空有经世抱负,却无从伸展;致力斯文,常恐废坠的忠悫又困惑的家国之心。咸丰四年(1854),曾国藩的湘军与太平军在铜官和靖港战斗,战败,悲愤跳湘江自杀。幕僚章寿麟跃入江中,救起曾国藩,并谎报说湘军在湘潭大胜,才让曾国藩中止自杀。后来,曾国藩平定太平军,位极人臣,仕途上并未大力提携章寿麟。光绪三年(1877),此时曾国藩已去世四年,章寿麟告老还乡,途中再过铜官,作《铜官感旧图》。湘军集团及相关人士百余人,纷纷借此一陈旧情。王树楠题此诗,是用介子推之事为章寿麟鸣不平,也寄寓了他个人的不平之气。他官新疆布政使,设施得当,甚有政绩,不但未大用,却在官场倾轧中被排挤出来。心中的不平似乎在介子推和章寿麟身上获得了共鸣。此画在他看来,不仅是章氏个人的遭际问题了,反而成了很多欲经纶乱世,以利国拯民的才士,在人间欲望中困惑沉沦的幽眇难状之心的呈现。
题画诗兴盛于唐,多摹写画境和画工苦心经营之意。至宋代而一变,清人赵翼即谓“六朝以来绝少题画诗。自杜少陵创为画松画马画鹰等大篇,搜奇抉奥,笔补造化,嗣是苏黄诸公极妍尽态,物无遁形,以后益务斗胜矣”[4]卷五,凡画史画论均可入诗。因此,文艺理论家辑录宋以后题画诗,作为论艺说史的重要资料。王树楠的题画诗也承宋人余习,其中有不少关乎画史、画论的精彩之论,展现了他的画学思想和审美趣味。
宋元文人画思潮兴盛以来,文人多以抒情写意、娱情乐性论绘画的功能。以绘画为政治教化的正统思想在文人艺术领域渐渐失去了市场。但“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5]4的认识与儒家意识形态相融合,仍然占据着公共文化领域的核心位置,影响到每一个具有家国情怀的文人士大夫。尤其是在国家存亡和政权运行受到内忧外患威胁的时候,画教思想随时可以走到历史前台,以最大的声量淹没所有强调艺术纯粹性的声音。王树楠题画诗表现出浓厚的画教思想,认为绘画是反映社会时事和文人心态的艺术形式。他用题画诗的诗意想象建构起来的一种如同杜甫“诗史”精神的“画史”意识。所谓“画史”意识指画家以现实主义的精神,用绘画描写社会现象和事件,以表达社会关怀和感慨,有时也会用诗文题跋的形式将关涉的社会内容点染出来,其根本精神与画教思想和明末画家项圣谟等人的现实主义画论相合。近代题画诗“无论是哪种题材的题画诗,几乎都不同程度地关涉时政,反映的社会生活也更加新颖而广泛。在列强瓜分中国、社会急剧变化的形势下,不论是画家还是诗人,只要有热血,都不能坐视。他们往往通过一切艺术手段来抒写自己的愤懑与抗争。这时期的题画诗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迹。”[6]3王树楠作为能吏兼诗人,他的题画诗有更为宽广的视野和敏锐的社会感受,尤其是对晚清重要的政治社会事件、文人士大夫群体的思想和心态有更为深刻的理解。如题曹镶蘅《春曹话旧图》:
年来文献叹陵夷,梦寐衣冠想汉仪。元会不闻休奕赋,早朝曾记上宫诗。似骡驴马嗟非类,式燕鲿鲨忆盛时。寿草祥槐零落尽,纷纷抱器欲何之。[2]295
感叹清廷亡后文献陵夷,斯文废坠,天下鼎沸,贤人肥遁的丧乱之景。题《凤翔冈图》“绕冈手种千树梅,风花烂漫雪打园。更栽龙凤万竿竹,翠羽时逐仙禽飞。杂花异木不知数,黄稻青蒲隔江路。一叶籧篨凌素波,往来载酒无朝暮”[2]209,着力铺排胡迟圃隐居凤翔冈清旷优美之境,将文人空有报国之心而无拯世之门的一腔忧叹都寄托在守庐墓,尽孝思,优游故园的闲适生活中。而题金葆桢《北雅楼闲居著书图》则以高古澹宕之笔,写出了易代之际文人最后的生命挣扎,即通过著书立说,衍续斯文,以俟来者。所谓“卓哉草玄人,独抱周孔思。伏申授遗经,秦火不能灰”[2]213,二三知己的往还讨论,就如西山采薇的伯夷叔齐,纵论千古兴亡,以忘今世之忧。刻画出清廷遗老们的精神世界和生活情态。文人寄托在画中的心态与情意,可以借助诗歌知人论世的叙写和真幻之际的想象点化出来,并将诗情与画意融合无间,画中之意,画者之意,藏者与观者之思浑然一体,见出晚清民国遗民群体的心态与精神。抒情写意之外,亦可用图像为人立传,共同助成“画史”精神。如题黄小宋《壮游图》谓“开图历历数生平,诗画差堪作生传”[2]189。画可以为人传记,这个应该是明代文人的一个创新。元代的文人重在寄兴,仅仅是将个人的生活片段写入画中,明清的画家则更重以画存人,进而将事件写入画中。同时诗画的结合,也更侧重指向为人写心存迹。又如题程葭育《精忠柏断片图》:
殷之祥桑汉僵柳,骑木人参更希有。义荆慈竹死复生,气类感召为枯荣。咄哉程伯葭,持来柏一片。云是精忠骨,斑斑血痕见。当年耻伍桧,抗节殉王难。浩劫七百年,世易心不变。何物碎之为九断,隐隐风雷护神干。其一已归海外人,其八移置西湖滨。草木随人竞好丑,有不亡者千年存。君不见夷齐死西山,屈子沉江水。不然蕨薇亦是寻常草,世上何知重蘅芷。[2]217
坚贞忠悫,气类相感,多是报国之怀,忧世之心。王树楠就作画人、藏画人、与画有关之人感发志意,书写怀抱,而不仅就绘画本身展开想象。绘画在王树楠的题画诗中仅仅是一个媒介。其诗笔收摄,而人事奔赴,乃是一段传奇,一段家族、国家、历史的故事和意蕴,乃是一腔感慨时事的深沉幽怀。王树楠画教思想也体现在他对几幅“母教”题材绘画的题咏上。如周肇祥《篝灯纺读图》、曾福谦《西山永慕图》即画题咏,将晚清传统女性苦节教子的生活和心态刻画的纤毫毕现,为“母教”题材诗画艺术增添了浓重的笔墨。
王树楠认为山水画要写胸中逸气,胸中丘壑,展现艺术家的人格精神。《题郭煦凡山水画册》论郭氏山水画法宗北宋米芾,朦胧烟水,潇洒适意。又由其画而及其人品格。俯仰红尘之中,却能高尚其志。无怪其山水画有清旷雅逸的潇洒之趣。然而道体无相,借声色有形之物来显现其特质。对于本体之道而言,声色是舒展摇曳在时空中的幻象,不具有根本、永恒的性质。但通过其变幻之态,足以表征道体之迹,是艺术家借以体验、感悟自然和生命本真的津梁[7]56。所以,王树楠认为从本质上说,“真如诸相原无见,声色如何付画工”[2]170。绘画是不足以展现道体之全的,绘画艺术的创作和鉴赏,应该尚真遗形,求于言象之外。《题陶拙存施裕堂何善孙小像》曰:
人生旦暮百年尽,真者幻者皆尘埃。吾本非吾子非子,卢仝马异空疑猜。吾闻子祀往鉴井,自知面目全然非。尻轮神马各任化,造物焉用拘拘为?有身为患古所戒,请君绝迹遗形骸。[2]107
《题项孔彰山水画册》又说“画山非真山,画水非真水。老手逞狡狯,巧夺造物理”[2]215,都是要画家与观者不可拘囿在声色行迹以求画意,而要通过一层,在笔墨、形象之外把握艺术家所体验到的自然之道和生命之真。
王树楠的题画诗有时论到绘画笔法与风格,具有重要的画史意义,也体现了他博雅宏通的文化修养。如题徐世昌所藏《烟树晴峦图》:
吾闻渲淡宗,韦张辟先路。后来荆董辈,点染弄姿趣。此图守家法,下笔得神助。骨秀神自闲,意远态弥嫭。胸中万邱壑,磅礴时一露。[2]280
《题傅青主人物画册》:
先生胸中磊落气,一日解衣般礴臝。自言笔法出襄阳,不向人间斗头角。随宜点染若天成,精能造疏简不略。其妙在神不在迹,气韵天然失笔墨。唐贤论画重逸品,此独当之可无怍。[2]253
《题倪修梅先生〈松岭云壑图〉》:
君家老迂画山水,六百余载留真传。先生下笔守家法,意在笔外非言诠。想其解衣盘礴臝,万趣已入秋毫巅。有如张绢败墙上,眼中神趣皆天然。[2]227
《题洪幼宽(亮)梅花谱》:
悄从月下摄花魂,屈铁回枝倚寒瘦。千姿万态笔不同,手裁造化天无功……洪君画骨不画肉,笔挟风霜镂寒玉。低昂向背各有情,共保艰贞伴松竹。逋仙化去虚无人,空对梅花谱喜神。[2]258
《题王蓬心山水画册》:
楚中山水天下闻,千形万状一笔吞。谁与作者司农孙,探奇凿幽湘汉滨。胸中突起千嶙峋,眼偷手剽如有神,体苍质厚气浑沦。善以秃毫干擦皴,险若斧凿神工痕。有时梦寐江南春,故乡回首千山屯,兴至一写皆烟云。司农家法变自君,别开蹊径披荆榛,有若献之争右军。[2]278
由以上诸例可知,王树楠对山水画欣赏的应该是王维开其端,宋元文人画家衍其绪,明清董其昌、“四王”沿其波的南宗画派,体现的是他浓重的文人画趣味。其中尤重张璪、韦偃、米芾、倪瓒、王时敏等人。他强调山水画要有江山之助,要有超功利忘得失的诗兴智慧和娴熟有自的笔法,才能脱去笔墨痕迹,收摄山水清旷之神,得天真自然,雅逸淡泊之美。
近代中国政治上的救亡图存与文化上的变革创新交响变奏。根本上是要处理在西方文明冲击下,如何对待传统和吸收外来文明的矛盾。对这些重大问题的回应,显示了近代中国知识阶层的胸怀、眼界和智慧。王树楠博通古今,对西学,尤其是历史哲学和政治制度比较熟悉,且能以儒者弘道的精神,参酌中西,开辟学术新境。其政治上的保守立场与社会实践中的圆融态度,又可见出其尚才用气的豪杰特质。就其题画诗来说,作为近代“河北派”的诗人,颇受清真雅正诗学思想的影响。题画写心,以诗笔勾勒图像中的自我形象,写出了儒者能吏的生命情态;山水行旅,恰恰拨动了晚清民国文人宦途中经世理想与个人解放自由的心弦,题咏山水画与俯仰江山的矛盾心态深度交织,写出了他们内心的困惑、彷徨与无奈,袖手林泉也无法平抑那一颗炽热跳动的家国之心。他的题画诗蕴含着浓郁的文人趣味,不仅在以“诗史”精神孕育“画史”意识,也在于经纶时务时始终保有的一种追求天真自然、雅逸淡泊的艺术风格。这也许是深味斯文之道的儒者在晚清民国易代之际难得的一份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