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宇,宋惠昌
(⒈中共中央党校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91;⒉中共中央党校 哲学部,北京 100091)
共产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概念,同时也是人们熟知的概念。但是,正如黑格尔所言“熟知非真知”,人们在不断重复这一概念时,往往只是停留在“名称”这个层面,并未就概念本身进行深入探究,这也导致人们对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概念产生诸多误解和偏差。因为共产主义作为概念本身是一种抽象的概括,它蕴含于文本这个载体中,而文本又是具体的、历史的产物,所以考察概念时必须以相应的文本作为依托。在马克思众多涉及共产主义概念的文本中,《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无疑是别具一格的,它是马克思共产主义概念原初语境的重要组成部分。笔者试图以《手稿》为文本依据,辨析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概念。
在《手稿》中,马克思论述共产主义主要集中在第三笔记本,其中大部分都是关于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的内容。除此之外,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论述还分布在“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以及“增补”等章节中。深入考察这些内容,不难发现,马克思在论述共产主义时,始终围绕着扬弃私有财产这个问题展开,我们甚至可以把《手稿》中的共产主义概念直接界定为私有财产的扬弃。用马克思的话说,“共产主义是扬弃了的私有财产的积极表现”[1]75。
从逻辑上说,共产主义作为扬弃私有财产的意蕴,是从第三笔记本的“私有财产与共产主义”的第一段内容开启的。这段话对于理解《手稿》中的共产主义概念至关重要,因为它明确了共产主义的问题指向。从文本来看,它是第二笔记本的延续与补充,所讲的内容也与第二笔记本相一致,它们都在讲述私有财产的历史运动过程,及其所包含的对立关系。不过,与第二笔记本全方位的论证不同,在这段话中,马克思借用黑格尔《逻辑学》中“矛盾”的概念突出“劳动与资本对立”的特殊性。在他看来,私有财产本质上是一种无产与有产的对立关系,但如果这种对立关系尚未发展为劳动与资本的对立,就还是无关紧要的,并且不是真正的矛盾对立,也并非是能动关系和内在关系的对立[1]74。马克思的这一用意清晰明了,就是为了表达私有财产发展到现代工业资本主义阶段,即劳动和资本的“矛盾”对立阶段,必然摆脱不了被“扬弃”的历史宿命。因为在私有财产最初阶段,无产与有产的关系所表现的是两个具有独立性的实体对立,而当私有财产发展到现代工业资本主义阶段时,劳动与资本的关系则表现为“同一性”的矛盾对立。
如何解决劳动与资本的矛盾,进而实现私有财产的扬弃是马克思接下来要揭示的问题。这部分内容主要从第三笔记本“私有财产与共产主义”的第二段开始,马克思在本段开篇就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即“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1]75。但是,在这段话中,马克思没有深入探讨这个观点,而是转向批判蒲鲁东及空想社会主义者关于扬弃私有财产的观点,并由此引出共产主义概念。首先,马克思批判蒲鲁东的观点。他指出,蒲鲁东最初只是基于客体的角度对私有财产进行考察,认为资本就是其存在的基本形式[1]75,并主张用“消灭资本”的方式扬弃私有财产。其实,《手稿》中许多地方都涉及了对蒲鲁东的批判,并且都是围绕“消灭资本”“工资平等”的观点展开的。在第一笔记本,马克思分析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关系时,就已经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马克思说,“工资和私有财产是同一的”,蒲鲁东提出“工资平等”方案的结果“只能使今天工人对自己的劳动关系变成一切人对劳动的关系”[1]58,也就是造成了社会的普遍贫穷。其次,马克思又批判了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圣西门的观点。他指出,傅立叶与重农学派一样,主张通过改变劳动方式来实现私有财产的扬弃。他们都认为,在所有的劳动形式中,最好的形式是农业劳动,而工业劳动由于比较分散、划一,因此并非是自由的劳动。与傅立叶不同,圣西门“把工业劳动本身说成本质”,以改善工人劳动状况的方式来达到扬弃私有财产的目的。最后,在批判这三个人的观点之后,马克思诉诸于共产主义对私有财产进行扬弃。
不难看出,《手稿》中的共产主义概念本质上就是扬弃私有财产。马克思在阐释共产主义概念的过程中,始终带有明确的问题指向。无论是对当时流行的共产主义思潮的批判,还是阐释自己的共产主义概念,都紧紧抓住“私有财产的扬弃”这个问题。只有从这个层面来理解和诠释共产主义,才能真正领会《手稿》中的共产主义概念。
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然而这并不是说任何共产主义思潮都是合理的、进步的,因为有的共产主义流派对私有财产缺乏正确的理解。在这个语境之下,马克思批判了当时流行的两种共产主义流派。
马克思说,共产主义“起先,是作为普遍的私有财产出现的”,是基于私有财产的普遍性对私有财产的关系进行理解,是普遍化了的私有财产关系。其中,法国的巴贝夫、德国的魏特林以及英国的欧文等人所倡导的空想社会主义是这种共产主义的主要表现形式,它们采取所谓“完全平等”的方式来废除私有财产。马克思指出,这种以普遍的私有财产对私有财产表示反对,就是粗陋的共产主义。
马克思认为,这种共产主义实质上对私有财产并未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理解。它把私有财产仅仅理解为人之外的“物质财产”,而且认为生活和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即直接占有各种物质财产,认为扬弃私有财产就是“把不能被所有人作为私有财产占有的一切都消灭”[1]75。也就是说,它采取平均主义的方式来划分物质的财产,而不是从人的层面来理解私有财产。按照马克思的理解,私有财产不仅体现为物质的财产,而且是人的自我异化。对私有财产的扬弃实际上就是积极扬弃自我异化的过程,进而实现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但是,在马克思看来,这种粗陋的共产主义随意对人性进行否定,仅仅是私有财产的特有表现。它以物质的财产来对待私有财产,并且主张将其平均分配,而且在公有的和共有的财产当中增加了妇女,极力倡导实行公妻制。
在马克思看来,公妻制把“妇女当作共同淫欲的虏获物和婢女”[1]76是人性向动物性的无限退化,因为在男人对妇女的关系当中,最为自然的、直接的以及必然的关系就是两性关系。粗陋的共产主义所主张的公妻制只把人与人的关系停留在男人与妇女的两性关系上,只看到人的自然属性,准确地说是动物性、兽性,而看不到人的社会属性,即人性。它不是把人当作类存在物来理解,即不是当作社会存在物来理解。
因此,马克思指出,它实际上始终都处在私有财产水平之下,与私有财产的水平相去甚远。这种粗陋的共产主义扬弃私有财产的行为,是卑鄙的,仅仅是按照“积极的共同体的私有财产来对自己设定的一种表现”[1]77。
在批判粗陋的共产主义以后,马克思接着探讨了另一种共产主义形式,这种共产主义本身又包含两类:一类是“还具有政治性质,是民主的或专制的”,另一类是“废除国家的”。因为两类共产主义都属于政治领域,所以有学者把它们统称为“政治共产主义”[2]。马克思在这一部分所用的笔墨较少,也没有指明具体是哪些流派的共产主义,学界的看法也不尽相同。戴维·麦克莱伦指出,埃蒂埃纳·卡贝极力推崇比较流行的、乌托邦式的、非暴力的政治共产主义,就是马克思所指的民主的共产主义。而专制的共产主义指的是以巴贝夫等流派为主的,具有过渡性质的无产阶级专政[3]109。张雷声指出,政治主义流派分为三大流派:一类是巴贝夫主义的共产主义思潮,它认为革命政权的夺取必须通过暴力革命实现;另一类是以傅立叶为代表的共产主义思潮,它认为要想建立平等的理想制度,就必须要依靠国家帮助;除此之外,还有一类是“废除国家的共产主义”,它认为共产主义应当通过暴力革命实现[4]。
就内容而言,马克思认为,政治共产主义:(1)“已经理解私有财产这一概念”,也就是说,它已经不同于粗陋的共产主义。它对私有财产的理解不再停留于物质的财产层面,而是上升到人的关系层面,即把私有财产理解为“人的自我异化”,这是政治共产主义值得肯定的地方。(2)“它还不理解私有财产的积极本质,也还不了解需要所具有的本性”。也就是,看不到私有财产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必然性与其所发挥的积极作用。必须指出,马克思虽然批判私有财产造成人的本质异化,并提出要扬弃私有财产,但是他从来没有否定私有财产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积极作用。一方面他指出随着历史的发展,必然会产生私有财产,另一方面私有财产从物质层面使人们的需要得到满足。但是,政治共产主义并没有理解这一点,它们对私有财产采取的是一种非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要么依靠国家的力量推动共产主义的建立,要么将共产主义的实现寄托在国家的消灭上[5]267。在马克思看来,政治共产主义最多实现了人的政治解放,远还没有达到人的真正解放。(3)政治共产主义对私有财产的积极本质无法理解,因为它并未深刻认识和抓住私有财产的本质。这也是理解马克思共产主义的内涵所必须解决的问题,同时也是马克思共产主义概念需要重点阐释的问题。
在批判政治共产主义不理解私有财产本质、遮蔽私有财产积极本质基础之上,马克思对共产主义作出了全新的阐释。他指出:“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1]77-78
这段话是《手稿》中马克思对共产主义概念最完整的界定。由于大量借鉴费尔巴哈的哲学术语,因此有学者把它称为“哲学共产主义”[5]266或者“人道主义共产主义”[6]5。如果仅从这段文字内容上看,马克思并没有明确地指出私有财产的本质内涵,可直观获取的信息有:第一,类似于政治共产主义观点。马克思也按照人的自我异化来理解私有财产的概念。第二,马克思所界定的共产主义概念,从出发点到落脚点都在围绕着“人”展开。比如,他提到了共产主义是人复归向自身,即复归到符合人性的人,“人道主义”“人和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等。第三,与粗陋的和政治共产主义否定私有财产积极本质的观点不同,马克思尤为注重历史的延续性与必然性。他指出,人性复归是“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共产主义是“历史之谜的解答”。第四,从整体而言,这段话的各句之间具有内在逻辑关系。第一句是本段话的总起句,即共产主义就是积极扬弃人的自我异化,后面的几句话的内容都是由这句话引发的。它们的逻辑关系可以用一条推导图来表示:共产主义就是积极扬弃私有财产→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人的自我异化体现为人性的缺失、人的本质的丧失→因此,共产主义属于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符合人性的完全复归→合乎人性的人是社会的人,它涵盖了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两个层面→而人的这种社会性的复归是在私有财产运动过程中所创造财富基础上的复归→共产主义是历史之谜的解答。
以上这些内容,是从文字本身就可以直观得到的,但是问题依然没有解决。马克思共产主义概念的所有内容都是基于把私有财产理解为人的自我异化这个逻辑起点,但是这无法说明马克思把“私有财产=人的自我异化”的缘由。因此,必须要对共产主义概念前提的前提进行追溯,即要对私有财产的本质进行解答。只有将该问题解决了,才能解决政治共产主义的理论困境,进而完整地理解马克思所界定的共产主义概念。
关于私有财产的本质问题是贯穿《手稿》三个笔记本的一个基本问题。从本质上来说,私有财产本质就是异化劳动,这在各个笔记本中都有相关论述。在第一笔记本“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中,马克思对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的关系进行了较为严密的论证,发现私有财产就是工人对自然界和自身外在关系的必然产物。在第三笔记本“私有财产和劳动”中,他更是明确了劳动是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私有财产作为人、主体以及自为地存在着的活动[1]70。
马克思把私有财产的本质理解为异化劳动是批判地继承以亚当·斯密为代表的国民经济学“劳动价值论”的结果。在第三笔记本“私有财产与劳动”中,马克思指出亚当·斯密等国民经济学家揭示了私有财产的本质是劳动,把劳动视为财富的源泉,而并不是按照人之外的“死的物”,如地产,来界定私有财产。简单地说,即私有财产=积累的劳动=劳动。马克思充分肯定了国民经济学的这一历史贡献,并视亚当·斯密为国民经济学领域的路德。同时,马克思也分析了国民经济学把私有财产本质理解为劳动的原因,指出它的出现主要源自于现代工业发展。马克思认为,私有财产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从客体上说,地产是私有财产的第一种客体形式,工业资本则是私有财产完成了的客体形式。与这两种客体形式相对应的主体形式,分别是农业劳动和工业劳动,而只有当私有财产发展到工业资本阶段,它才实现了由“外在的物”向“人自身”的转化,进而完成“它对人的统治”。用马克思后来在《资本论》的说法,就是劳动的人从传统的依附关系中解放出来,获得形式上的独立,成为一无所有的雇佣劳动。国民经济学正是处于工业资本阶段,而且它就是“现代工业本身”[1]70。所以,它很自然就能把私有财产,即工业资本理解为积累的劳动,也就是私有财产=积累的劳动=劳动。
马克思虽然肯定国民经济学把私有财产本质理解为人的劳动,但是他在摘录国民经济学的一些著述时,发现它们的观点具有局限性。比如,在第一笔记本“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中,马克思指出,国民经济学的产生是以私有财产的事实为基本前提的,它并未就该事实向我们作任何的说明[1]46。通俗来讲,国民经济学是站在资本家的立场来看问题的,始终遵循资本的逻辑思考问题,而遮蔽现实劳动的人的遭遇。它看不到这种劳动本质是异化劳动。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国民经济学按其本质来说是发财致富的科学”[1]305,它把“如何获取最大财富”作为自己研究的主题。所以,马克思在第三笔记本“私有财产和劳动”中对它评价时指出,从表面上来看,以劳动为原则的国民经济学对人是表示承认的,但实际上却是在完全否定人。较之于他的先驱者而言,其在排斥和否定人更有甚而无不及。因为他们按照私有财产的主体来定义人的活劳动,即把私有财产本质理解为劳动,一方面“使人成为本质”,另一方面“又同时使作为某种非存在物(unwesen)的人的本质”。很显然,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是站在工人,即异化的人的立场之上的,这使他不仅能看到以资本形式存在的私有财产本质是人的劳动,而且更加深刻地揭示了这种劳动是异化的人的劳动,即异化劳动。
通过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不难发现,他所认为的私有财产本质就是异化劳动。这对于理解他的共产主义概念,以及扬弃私有财产的路径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已经将马克思共产主义概念的内在逻辑完全打通。
马克思认为本质层面上的异化劳动,实际上就是人的自我异化。在《手稿》中,劳动既是一个经济学概念,也是一个哲学概念。作为经济学概念,与国民经济学所理解的一致,它是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是“财富的惟一源泉”,即“私有财产=资本=积累的劳动”。作为哲学概念,它是从人的生命意义而言的。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既是人的“生命活动”,也是人的本质的体现。人的劳动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这也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普遍特性。马克思借用了费尔巴哈的“类”概念,把人的这种普遍特性称之为“人的类特性”。正是因为人具有这种“类特性”,所以人的劳动又是一种感性的对象性活动,它使人作为主体与对象化的客体实现了有机统一。一方面,人能通过劳动“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把自然界的一切都变成自己的对象,实现“自然的人与属人的自然的实践统一”[7],即“人化自然”,这也就是所谓的“自然主义”。同时,在劳动对象化的过程中,人又在不断地确证自己的本质,即“自然化人”,这也是马克思所理解的“人道主义”。另一方面,人的这种“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又统一于人的社会性。因为,在马克思看来,人是社会的存在物,因而不能孤立地存在,无论是“人化自然”,还是“自然化人”均可归结到人对自身关系的范畴,而必须要借助于人对他人的关系,才能够将人对自身的关系变成是现实的、对象性的关系[1]54-55。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社会的人”才是“合乎人性的人”。
但是,与之相反,异化劳动并不是表现为人的生命活动,而是人的异化。它使人作为主体和对象化客体分离。这在《手稿》的许多地方都有详细地论述,当然,各自论证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在第一笔记本“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中,马克思采取的是由“物的异化”向“人的异化”的推演逻辑,即我们熟悉的“异化劳动的四重规定性”。在第三笔记本“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中,马克思则是引入“感觉异化”“片面享受”“社会”等哲学范畴,突出作为主体的人与对象化客体之间的矛盾。
因此,共产主义作为对私有财产的扬弃,就是要扬弃异化劳动、扬弃人的异化状态。从根本上结束作为主体的人与对象化客体的分离状态,进而实现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用马克思的话说,“扬弃是把外化收回到自身的、对象性的运动”[1]110。
以上这层意思,是马克思共产主义概念最为核心的意蕴,如果脱离这个层面来理解他的共产主义概念很难说得上准确。但是,倘若仅从这点来理解马克思共产主义概念又很难说得上全面,因为它依然没有摆脱政治共产主义的窠臼。如前所述,马克思共产主义理论的超越性主要体现在他对私有财产的积极本质方面的理解,并客观地指出私有财产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他认为,人的社会性复归是“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共产主义运动的经验基础必然来自于私有财产运动中,这是马克思共产主义概念的又一重要意蕴。虽然在《手稿》中只有几段话的篇幅,但是对于马克思的思想进程而言意义重大,有学者甚至把它称之为“预示着马克思后来那种新世界观和科学社会主义的真正起点”[5]269,因为它所传递的信息不仅把共产主义置于现实历史发展之上,而且已经无限接近马克思思想成熟时期的“唯物史观”。
马克思之所以有这种认识,归结于他对异化劳动本质的把握。在马克思看来,异化劳动本质上是人的对象性劳动,是一种异化了的人的对象性活动。它的外在表现形式是财富,是到现在为止所有生产运动最为感性的展现,即人的现实或者说是人的实现。简单地说,作为私有财产的本质的异化劳动,虽然是异化的人的生产,但是它又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产物,它为“人的实现”提供了物质基础。所以,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决不是人所创造的对象世界的消逝、舍弃和丧失,即决不是人的采取对象形式的本质力量的消逝、舍弃和丧失”[1]110。通俗来说,马克思认为扬弃异化劳动和消灭异化劳动是有根本区别的,扬弃异化劳动并非是要消灭异化劳动。比如,粗陋的共产主义采取的平均主义就是典型的消灭异化劳动的方式,马克思对此也进行了批判。马克思所推崇的是基于异化劳动的扬弃,即“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1]75,同时认为,对异化劳动的扬弃不能仅仅停留于理论层面,而应在实践中得到落实。在第三笔记本“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中,马克思还把人的“实践力量”具象为“工业”“自然科学”,并把这两者视为实现人的本质的重要力量。他指出,工业的历史就是将人的本质力量打开的历史,是感性的人的心理学[1]85,自然科学则是通过工业在人的生活中得到了实践,并积极推动人的解放[1]86。
至此,马克思所界定的共产主义概念似乎已经厘清。但是,如果结合《手稿》全文逻辑来看,不难发现,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理解,远不仅限于对私有财产即异化劳动的扬弃,而是借用共产主义这个概念来表达更深层次的含义,即实现人的解放。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的真正出发点并非是扬弃私有财产,它只是实现人的解放的一个环节和中介。也就是马克思所提到的,不管是从历史发展角度来看,还是从现实层面来看,共产主义都是人的复原和解放的必要环节。同时,不管是在当前还是未来,共产主义都属于有效的原则以及必然的形态,但是人类发展的最终目的并非是这样的共产主义,人类社会的形态也并非是共产主义[1]90。很显然,马克思在这里有意区分“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合乎社会的人的复归”与“人的解放”等几个概念。它们并不是一个层次的问题,共产主义积极扬弃人的自我异化,目的仅限于真正占有人的本质。也就是异化劳动向“真正人”的复归,实现主体与对象性客体的有机统一,但是远还没有达到“人的解放”。在马克思看来,“人的解放”的实现“在现实中将经历一个极其艰难而漫长的过程”。当然,关于这部分内容,马克思没有体现在他所界定的共产主义概念之中。但是,很明显它属于概念内涵的延伸,也不容忽视。
深入剖析《手稿》中共产主义的概念不难得知,马克思论证共产主义遵循的思维逻辑是异化→扬弃→复归。具体来说,马克思从“当前的经济事实出发”,把现实经济过程中,种种不合理的现象视为人的自我异化表现。共产主义作为人的异化状态的扬弃,最终目的是实现主体与对象化客体有机统一,进而实现“合乎社会的人的复归”。毋庸置疑,与我们习惯地把共产主义理解为一种社会政治主张相比,《手稿》中的马克思共产主义概念的哲学意蕴浓厚。结合第三笔记本“对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的内容,不难得知,马克思之所以这么思考问题,主要是受到黑格尔哲学的影响。准确地说,是马克思站在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立场批判性吸收黑格尔哲学的结果。
作为理解马克思共产主义概念的核心范畴异化劳动,导源于黑格尔思辩哲学和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异化和劳动作为黑格尔思辩哲学的重要范畴,它们都根植于体现主体与客体有机统一的绝对精神。在黑格尔看来,整个世界历史不外乎是绝对精神的自我实现,绝对精神本身不是固定的物,而是一个处于异化与扬弃异化,即黑格尔所说的,“否定的否定所包含的肯定”运动过程中的“自我”。从根本上说,绝对精神是“无限的东西、抽象的普遍的东西”,而不是“感性确定的东西”。在黑格尔哲学中,自然界和人作为“感性的”“现实的”存在物只是绝对精神异化与扬弃异化运动的两个载体。自然界作为绝对精神的载体,对于绝对精神而言,它是一种“异己”“疏远”的存在。也就是说,作为主体的绝对精神和作为客体的自然界是矛盾的,而这一矛盾的解决必须诉诸于人的劳动对象化实现。在黑格尔看来,人是绝对精神异化与扬弃自我异化运动中的另一个载体,他通过劳动对象化实现作为主体的绝对精神与客体自然界之间的有机统一。但是,在黑格尔看来,人的这种劳动的对象化也不过是绝对精神自我异化的另一种表现而已。因为人生产出来的物不受绝对精神控制,是绝对精神“异己”“疏远”的存在,作为主体的绝对精神需要继续进行扬弃自我异化的运动。
毋庸置疑,马克思深受黑格尔劳动对象化思想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异化劳动概念。虽然它们都表现为人的劳动异化,主体与客体的矛盾,但是,马克思的异化劳动与黑格尔的劳动对象化有着根本区别。在黑格尔那里,人的劳动对象化不过是绝对精神自我异化扬弃运动的一个环节。而马克思的异化劳动是指“感性的”“现实的”人的劳动,即工人劳动,它已经去除了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神秘因素。同时,两者的扬弃路径也完全不同,黑格尔是通过绝对精神自身继续进行扬弃自我异化的运动的方式,而马克思则通过共产主义运动来扬弃异化劳动,实现主体与对象化客体之间的有机统一。但是,马克思共产主义的主体是“现实的人”,而非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所以,我们现在再看马克思共产主义概念就一目了然了。
从黑格尔与马克思的观点比较来看,马克思共产主义扬弃路径的开辟主要得益于异化劳动概念的“现实性”,这种“现实性”背后蕴含的是“不同层面主客体关系构成的复杂关系网络,是不断运动着的关系态、系统态”[8]。同时,这种“现实性”并非马克思凭空想象,而是借鉴吸收费尔巴哈“实证的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哲学的成果。在《手稿》中,马克思深受费尔巴哈哲学的影响,在提到费尔巴哈时多半是肯定的、赞扬的口吻。在“序言”中,马克思毫不掩饰地把国民经济学的成果归功于费尔巴哈的自然主义以及人道主义哲学。在“对黑格尔哲学的和整个哲学的批判”,更是大篇幅地论述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批判,这其中,多体现在其实证概念方面。所谓实证就是指“从肯定的东西即从感觉确定的东西出发”,如“当前经济事实出发”,而不是像黑格尔那样,“从无限的东西、抽象的普遍的东西出发”。马克思正是得益于费尔巴哈的这一概念,才能着眼于当时工人的实际境遇,进而超越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提出别具特色的共产主义概念。
当然,在《手稿》中,费尔巴哈哲学给予马克思的影响并非全都是积极的,它有消极的一面。就共产主义概念而言,马克思这时候还深受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的浸染。不管是“扬弃”人的自我异化,还是真正意义上“占有”人的本质,都建立在一个“预设前提”基础之上,也就是存在一种“先验的”、未受异化的“本真状态”的人。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扬弃私有财产的目的就是实现人的“本真状态”的复归。显然,这与马克思思想成熟时期的那种建立在“现实的人”基础上的唯物史观还是有差别的。正因为如此,有学者认为,马克思早期所创造的《手稿》作品是其思想不成熟的表现。
尽管《手稿》是马克思早期的著作,但是,它所涉及的共产主义思想是极其深刻的。特别是在对待私有财产的扬弃问题上,马克思既不像粗陋的共产主义把私有财产仅仅理解为物质财产、并企图采取平均主义方式消灭私有财产,也并非像政治共产主义那样将私有财产的积极本质完全遮蔽,对其历史价值全盘否定。马克思深刻认识到私有财产的本质就是异化劳动,共产主义扬弃私有财产,并不是对异化劳动的消灭或者“消逝、舍弃和丧失”,而是积极扬弃人的自我异化,确保能够真正意义上将人的本质占有,实现“合乎社会的人”的复归。可以说,《手稿》中这些关于共产主义观点的精神实质,不管在马克思思想早期,还是其成熟时期都是一以贯之不断发展的,构成了一代又一代共产党人读懂研究马克思、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理想的重要理论渊源和思想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