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化知识产权保护需要适度策略，避免“创新陷阱”

文/夏清华（武汉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

继2019 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强化知识产权保护的意见》(下称《意见》）不久，2020 年5 月国务院知识产权战略实施工作部际联席会议办公室又印发了关于《2020 年地方知识产权战略实施暨强国建设工作要点》的通知 （简称《通知》）。《意见》的重要精神是强化制度约束，确立知识产权严保护政策导向，加大侵权假冒行为惩戒力度，加快在专利、著作权等领域引入侵权惩罚性赔偿制度。这一新政将主要惠及自主创新能力强的企业以及需要投入巨资进行自主创新的企业。建立知识产权侵权惩罚性赔偿制度是提高我国自主创新能力的必然要求，它将助力我国经济发展方式转型，促进高质量发展，加快建设创新型国家。《通知》则将知识产权战略作为建设强大中国的重要战略，并落实到战术层面。

战略讲究利弊权衡和相机决策，专利战略也是一样。专利保护政策历来都是双刃剑，积极的一面是保护创新者的独占利益，鼓励创新；消极的一面是不利于新知识的扩散，影响整体社会福利。在当前严峻的国际国内政治经济环境下，如果此时全面从严同等推进知识产权保护新政，而没有相应的风险预防措施，会使中国企业陷入“创新陷阱”，影响产业创新水平提升，从而影响经济增长。因此，从严保护知识产权仍需结合中国国情，不能顾此失彼，需要谨慎推进，差别对待，阶段实施，适度保护。

一、发达国家知识产权竞争战略使我国企业面临“创新陷阱”

“创新陷阱”简单来说是指企业低水平的创新能力对国际高水平的知识产权保护强度并不适应，使得企业利益受损。这一概念最初是指发展中国家一味强调从无到有，盲目地追求技术创新和知识产权保护，不论国情，不让模仿，最后出现过度保护，阻碍整个国家的创新能力提升。实证研究也证明，知识产权保护和企业创新投入的关系是倒U 型关系，如果像发达国家一样过于严格，反而过犹不及。

近年来，主要发达国家对知识产权保护策略出现了一些新动向，值得警惕。例如，美国将知识产权战略作为一种国际竞争战略，强化知识产权贸易壁垒，希望依托贸易政策将其知识产权保护主张扩大到全球范围，并产生“域外效力”以保持创新优势地位；日本的“知识产权推进计划”围绕制度创新，推进知识产权的市场化和金融化进程，强调日美两国在保护知识产权问题上的“盟友关系”，鼓励日本企业积极在海外维权以确保日本企业在他国获得最大经济利益，并趁机干扰他国核心产业的布局与发展。另外，在完善保护体系的同时，它们也会通过反垄断法律来制约他国企业滥用知识产权行为，比如美国的《知识产权许可反托拉斯指南》、欧盟的《技术转让规章》等。美国等发达国家的历史经验表明，它们的知识产权发展历程是不断累进、而不是一蹴而就的，它们会根据自身经济情况来实施与之相应的知识产权保护策略。当前，发达国家的知识产权竞争战略是希望将知识产权保护与国际贸易挂钩，企图将国内知识产权政策确立为国际通行规则，从而影响其他国家创新进程，为自身国家利益服务。而且，美国已有不少专家和政要人士意识到美国过于严格的知识产权保护不利于新知识的快速扩散，损害美国整体社会福利。因此，知识产权保护存在内外有别的倾向。

从国际竞争态势来看，我国目前知识产权保护形势较为严峻。作为技术追赶型国家，我国关键行业研发经费投入强度与美国差距十分明显（以医药制造业为例，强度低于美国约11 个百分点），企业技术创新实力远未达到发达国家水平，模仿创新对我国企业创新的相对重要程度更高。如果按照发达国家主导的游戏规则，国外新技术产品将占据绝对优势，我国企业整体上处于劣势。总之，我国现有的知识产权保护能力难以为我国企业在国际竞争中提供制度保障，使其面临着“创新陷阱”，将无法支撑我国企业下一阶段的创新成长。

二、知识产权保护水平要与国家科技和经济发展水平相一致

如果一国处于发展中国家水平，却用发达国家的专利保护标准来保护创新，那么对发展中国家是不利的。所以，WTO 规则也制定了对弱势产业的保护条款。中国还是发展中国家，尚未进入创新型国家行列，距离世界科技强国差距很远。虽然中国创新能力已有很大提升，但从整体上系统性创新能力不强，企业尚未成为强大的创新主体，很少产业能在世界上处于绝对的领导地位。整个社会经济发展很不平衡，广大的西部地区处于落后状态，大量中小企业生存发展困难。而且当前中美贸易摩擦给中国经济带来巨大的损害，经济处于增长乏力状态。如果此时全面从严推进知识产权保护政策，同等对待所有地区、所有产业、所有企业，将会给中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负面效应，比如，普遍提高了模仿学习的成本，增加经济活动的交易成本，延缓贫困落后地区的脱贫进步，阻碍新小企业的发展，最后导致中国经济进一步下滑的风险。因为创新能力很弱的中西部地区和新小企业的覆盖面要比具有自主创新能力的企业的数量范围大得多。

三、现阶段我国知识产权保护建设存在“两难困境”

课题组基于2010—2016 年中国A 股制造业和信息技术服务行业上市公司面板数据进行实证分析，发现现阶段我国在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建设时存在着“两难困境”：一方面有提升知识产权保护强度的外部国际压力和内部发展需要，另一方面，过高的知识产权保护强度将会使企业落入“创新陷阱”，不利于我国整体创新能力的提升。

具体来说，现阶段我国知识产权保护对企业创新投入的作用并不是单纯的线性关系，而为倒U 型曲线关系，即存在最优知识产权保护强度。知识产权保护的加强，可以提升自主创新的收益，但也会增加模仿创新的成本，因而对企业创新产生促进效应和抑制效应两种影响。当刚开始提升知识产权保护强度时，企业受到追求创新合法性的影响，知识产权保护对自主创新的促进效应大于对模仿创新的抑制效应，因而会有效促进企业创新。而随着知识产权保护强度的继续提升，自主创新边际收益减小，技术外溢程度越发减弱，模仿创新成本持续增加，当超过两种效应平衡点，出于对利润最大化的考虑，企业将会减少创新投入。

因此，知识产权保护制度对我国企业创新来讲是一把双刃剑。以前，落后的知识产权制度环境使得我国“山寨”成风，打击了企业的技术创新积极性，不利于产业结构的转型升级。目前加强知识产权保护是必要的，但各地区正在推进的过热专利竞赛与国情脱钩，给予了技术更大的垄断性，增加了经济活动的交易成本，导致研发预算的重复投入，并不利于资源的有效利用和创新技术的扩散。与此同时，美国政府多年来一直指责我国知识产权保护不力，强调要以发达国家的标准要求我国大幅提升知识产权保护强度，但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如果我国按照美国要求一味增加知识产权保护力度，超过了我国能承受的最优知识产权保护强度，反而会落入“创新陷阱”，导致跨国企业滥用知识产权垄断，我国企业模仿创新成本骤增，使目前正在逐渐壮大的中国企业耗费大量资源，陷入专利战的泥潭，例如我国DVD 产业由于缴纳国外企业专利费用过高而受到毁灭性打击；再比如美国Uniloc 公司将专利诉讼作为其主要牟利方式，曾接连起诉华为和腾讯等中国企业，这些都对我国企业创新带来了不利影响。

四、破解我国知识产权保护“两难困境”的对策建议

在我国知识产权建设面临“两难困境”的情况下，应当从以下三个方面入手，有效保护消费者和国内企业的利益，保障社会整体福利。

第一，遵循适当性原则，稳步实施适度保护策略。美国政府在此次贸易争端中对我国知识产权保护的指责可谓别有用心，其无视我国政治经济发展所处的客观阶段，将知识产权问题与“中国制造2025”计划、市场准入等问题混淆起来，以发达国家标准片面地要求我国大幅提升知识产权保护强度到难以承受的程度，意在延缓我国创新进程，所谋之事昭然若揭。我国应立即遏制各地区“专利竞赛”愈加火热的态势，保持战略定力，一方面应避免落入发达国家所要求的不论国情、过度保护的“创新陷阱”，另一方面也不能重走“山寨”横行的老路，要根据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实际情况，利用立法和执法两大调控工具，稳步实施知识产权适度保护策略，积极应对发达国家制定的知识产权国际竞争战略，推进《反垄断法》的实施，抓住知识产权保护与企业创新的平衡点，制定灵活、机动、适度、有效的知识产权保护制度。

第二，遵循异质性原则，根据企业特征细化保护举措。知识产权保护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最佳强度。课题组经过实证研究表明，不同行业技术特征、不同所有制特征的企业对知识产权保护强度的敏感性并不相同，最优保护强度也存在差异。因此相关部门应当分门别类，根据企业异质性制定更为细化的知识产权保护制度。例如，相关部门可以根据不同行业的技术发展状况，联合行业协会、行业头部企业等主体，平衡各方利益，通过行业规范形式对高技术复杂度行业施以更高的知识产权保护力度，从而让不同行业企业都能够充分发挥自身优势，达到其最优的知识产权保护水平，提高其创新积极性。总之，要坚持知识产权保护不搞“一刀切”，而是因企制宜、精准施策，以维护我国企业的最大利益。

第三，遵循协调性原则，缓解知识产权保护抑制效应。在知识产权保护“两难困境”下，我们不仅要关注外部制度环境和企业创新之间的协调性，也要关注宏观制度因素之间的协调性。由于创新行为具有高风险和高投入特征，知识产权保护制度对企业提升创新投入的实现需要一个功能完善、高效稳定的金融体系的支撑。提升地区金融发展水平、消除金融机构所有制歧视可以促使企业将更多资源投入到创新活动中，降低模仿创新成本，显著缓解知识产权保护的抑制效应，提升我国企业最优知识产权保护强度，是实现知识产权保护促进企业创新投入的重要保障。总之，我国必须在加强知识产权保护的同时优化金融环境，以缓解其不利影响。有关部门应弱化部门条块分割局限，重视知识产权政策和金融政策实施的同步性、协调性和匹配性，从而形成“1+1 ＞2”的制度合力，更好地发挥宏观制度环境对企业创新的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