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研究进路
——百年学术史回顾与展望

2020-01-09 20:32王梅琳张英魁
探索 2020年1期
关键词:中国共产党传统文化

王梅琳,张英魁

(曲阜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日照276826)

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二者关系的讨论,可以从中国共产党诞生算起(甚至可以追溯到1919年),一直讨论到中国共产党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史新时期,时间跨度接近百年之久[1]1。在百年发展历程中,围绕二者关系的论争始终不绝于耳,呈现出时隐时显、持续发展、不断深化的态势。时至今日,中国的经济、政治与社会等诸方面均取得巨大进步,中国发展对于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呼唤与需求日益迫切。基于这种背景,该议题也成为学术界讨论的热点话题。从总体上看,广大学者围绕着“关系”这一核心术语内含的“自此及彼”与“由彼及此”两个向度,深刻把握中国共产党与传统文化二者之间的相互性、交往性特征,分别从中国共产党、中国传统文化以及二者互动关系三大主体视阈,形成了比较明显的三种研究进路。在主体视阈之下,学界立足于纵向上中国共产党的不同历史发展阶段和横向上中国共产党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理念、制度与行为三维框架展开讨论。近百年来丰硕的研究成果包含了宝贵的历史经验,值得我们从学术史的角度对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二者关系进行深入系统的回顾与反思,以期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有益的借鉴与参考。

1 中国共产党主体视阈: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策略与行为

从当前学术界研究的成果来看,以中国共产党为主体视阈的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研究,贯穿于二者关系百年发展的始终。研究群体主要集中于马克思主义、中共党史与党建领域。这些领域的学者们以批判继承为核心话语,或者把传统文化作为条件、变量和解释对象,或者把传统文化视为中国共产党的实践对象或价值资源,在中国共产党文化发展史、文化政策以及文化与党建的关系等研究中,分别探讨了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政策与行为。

1.1 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从偏向否定到辩证肯定

学界比较一致的看法是,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经历了一个百年不断演变的过程[2]。以杨凤城为代表的学者坚持从实践出发,将其解读为“从革命思维和行为下的激烈否定、基本否定,到执政思维和行为下的理性看待,再到新世纪的高度评价”[3];以陆剑杰为代表的学者则从文化角度,将其解读为文化批判时期(1919—1949)、文化转型时期(1949—1983)、文化建设时期(1984年至今)[4]。可以说,两大视角虽侧重点不同,但都统一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程之中,凸显了中国共产党的主体定位。

在总体态度演变概括之外,也有聚焦于中国共产党在不同历史时期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的探讨。早期由于激发中国民众反帝反封建与宣传马列主义的革命热情使然,一些中国共产党人侧重于批判维护封建专制的传统文化,强调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是“新旧之间,绝无调和两存之余地”[5]186。这种态度包含了与旧意识形态决裂,完成反帝制反复辟的革命任务,以文化问题为突破口来探寻中国现代化出路等合理性成分[6];但同时也存在矫枉过正等偏颇之处[7]。随着党对文化民族性认识的逐步加深以及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需要[8]355,党坚持“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9]534的观念,主张要“批判地接受我们自己的历史遗产”[10]192,对传统文化进行了马克思主义的改造、更新与超越[11]。此后,可能受“经济决定论”和文化阶级性、时代局限性的影响,党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偏向于宏阔与谨慎[12]。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党开始重视区分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化建设过程中的正面与负面的双重效应[13],既“明确提出继续肃清思想政治方面的封建主义残余影响的任务”[14]335,又强调“我们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需要继承和发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15]124,突出传统文化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16]7与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发展道路[17]565过程中的作用,对待传统文化的基调由批判性逐渐转为肯定性。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深入推进,中国共产党以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为支撑,从“中华民族的基因”[18]7和“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中华民族的根和魂”等高度定位中国传统文化,在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等多个方面诠释了传统文化的重要价值[19],提出“坚守中华文化立场,坚持客观科学礼敬的态度,扬弃继承、转化创新,推动中华文化现代化”[20],表现出一种清晰的中华文明复兴意识[21]。

这种总体态度的演变过程与不同时期态度的研究相结合,揭示出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不是简单的否定、批判、利用、繁荣发展的单线条逻辑,而是根据党在不同历史时期所面临的时代主题与不同任务及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积极价值的认识程度,形成不同的文化观念,采取不同的文化策略。可以说,中国共产党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既受到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演变的影响,也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在民族性与时代性张力中考量“守”与“变”的影响。

1.2 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策略:重视对意识形态与文化建设的作用

广大学者基于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经验、教训及利弊得失,从文化政策视角,探讨了中国共产党发展利用传统文化的方式、方法与策略。

一是在意识形态建设层面,对党繁荣发展传统文化的政策进行了讨论。此类研究在公共政策与制度建构的视野下,着眼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建设的政治语境,探讨了中国传统文化与马克思主义的相似性或相通性,强调中国共产党在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中吸收中国传统文化的必要性、可能性与现实性[22]512-523,主张采取多种政策“使得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一革命科学更进一步地和中国革命实践、中国历史、中国文化深相结合起来”[23]319,从而凝聚起强大的组织力量[24]58。由于意识形态安全一直是中国文化强国建设的基本保障和前提条件,无论中国共产党在传统文化的批判与吸收方面采取了哪些政策,都是以确保意识形态安全为前提的。

二是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层面,对党繁荣发展传统文化的政策进行了讨论。也即着眼于文化的角度,探讨中国共产党为传统文化发展制定出哪些切实可行的公共政策,以保证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过程中,传统文化可以得到有效的辩识、保护、挖掘与弘扬。其一,在国家层面,印发《关于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若干重要问题的决议》,强调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中要继承和发扬优秀文化传统;提出构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印发《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意见》,要求在价值系统构建中“发挥优秀传统文化怡情养志、涵育文明的重要作用”[25]16;提出“弘扬中华文化,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26]27,以切实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先后印发《公民道德建设实施纲要》与《新时代公民道德建设实施纲要》,强调要“继承中华民族几千年形成的传统美德”[27]63,“积极推动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不断增强道德建设的时代性实效性”[28]。其二,在社会和社群领域中,注重家庭、家教、家风建设,强调在家庭精神文明建设中弘扬优秀传统文化[29]1;注重依法治国与以德治国紧密结合,强调“以道德滋养法治精神、强化道德对法治文化的支撑作用”[30]145;出台《国家“十一五”时期文化发展规划纲要》,对传统文化教育做出系统安排,强调在学生政治社会化的过程中,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塑造他们的民族责任、爱国精神与民族文化品格。

中国共产党传统文化策略包含于整体的意识形态建构策略以及文化建设策略之中,并没有形成单独的中国传统文化发展政策。学者们的此类研究,是包含于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构的诸问题之中的。

1.3 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行为:显性行为与隐性行为的扬弃与传承

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行为,主要涵盖了显性行为维度与隐性行为维度。显性行为维度,即研究中国共产党传统文化观指引下党对待传统文化的实践。学者们既讨论了党对传统文化持否定性论调的历史时期对传统文化的封建性糟粕进行的批判行为,又讨论了党对传统文化持肯定性论调的历史时期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与扬弃行为,指出随着时间推移与社会发展,中国共产党逐渐肯定了传统文化的积极成分——大同小康的目标追求、尚贤使能的用人导向、与时偕行的思维方法等,逐渐重视文化古籍和资料的整理出版、文化遗产的保护传承和利用等[31]。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共产党对民族传统文化自信心增强,保存与弘扬传统文化的意识与行为极大提升,先后出台了《关于加强我国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管理工作意见的通知》《关于加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等,实施了文化遗产保护工程、中华文化传承工程、国家古籍保护工程、馆藏文物修复计划、传统工艺振兴计划等[32]。

隐性行为维度,即研究隐含或者融合在中国共产党其他行为领域,需要对其有效剥离之后再加以讨论的、对待传统文化行为的研究。学者们着重探讨了中国共产党在经济建设、城市化进程以及乡村改造等实践中隐性存在的一些继承弘扬传统文化的行为。例如,在经济建设中,实施“振兴老字号工程”,发布《关于促进老字号改革创新发展的指导意见》,在现代企业发展中注重中华老字号的保护发展;在城市和乡村建设运动中,颁布《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保护条例》,注重文化特色和民族特色弘扬等[33]。这些行为往往是隐性的行为,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出中国共产党优秀传统文化继承者和弘扬者的定位。

此类研究依托于不同历史阶段的重要文献资料,还原当时的历史场景,恢复重建中国共产党对待传统文化的行为场域与实践行动,实质是对中共党史和党建研究的深化与拓展。它作为一种跨学科的研究方式,与行为主义的研究相结合,能够揭示出非常重要的历史经验与极为丰富的文化信息。

2 中国传统文化主体视阈:对中国共产党理论、制度与实践的影响

中国传统文化主体视阈下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研究,是在对传统文化体系及价值观念充分研究的基础上,讨论传统文化的现代化及其现代价值问题。这些讨论不可避免地与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现实相联系,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问题也就自然与中国共产党建构现代国家的进程紧密结合在一起。因此,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主体视阈的研究也就成为传统文化如何作用于中国共产党的观念、制度与行为的研究。从学界整体研究来看,此类研究源起于改革开放之后,以文化学学者为主体,包括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以及其他学科从宏观层面讨论传统文化现代价值的学者,沿此进路,形成了越来越多的研究成果。这种中国传统文化主体视阈的研究进路,并不是对中国共产党主体视阈研究进路的替代,而是研究进程中的一种交错现象,体现了新的历史时期的阶段性特色。

2.1 对党的执政理论:嵌入中国共产党的执政思维与理念

此类研究分为两个维度展开。一个维度是从中国共产党自身发展演进历程入手,探讨传统文化对中国共产党思维与理念的影响。从党的建立来看,中国共产党并不是由于历史的偶然机缘或外力铄入而出现的,而是在建立之初就带有传统文化重伦理、重道义、重德性等色彩[34]494。这表明,共产主义思想从进入中国之日起,就受到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念的影响,即使表面上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彻底地改造或者否定了传统文化,二者实际上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一个科学上的类比,它的DNA仍旧完整如初”[35]178。在党建立后,无论是革命、建设还是改革时期,传统文化都在进一步影响着中国共产党的思维与理念。例如,舍生取义、公而忘私、义无反顾的道义理念,支撑了无产阶级(中国共产党人)为了追求共产主义理想信念而奋不顾身的革命精神[36]340,传统文化中的修身思想为中国共产党加强思想改造、重视自我批评提供了依据[37]296。这些研究揭示了中国共产党建立之后,中国传统文化对党的政治建设、思想建设、组织建设、作风建设、纪律建设、制度建设具有的不可忽视的价值。

另一维度的研究则是对不同时期党的领导集体的执政思路与执政理念中的传统文化因素进行揭示与分析。例如,“毛泽东思想……继承了顾炎武、王夫之以来的‘经世致用’的实学传统,并与西方传入的近代唯物主义经验论相结合,开后来转向马克思主义和提倡‘实事求是’思想路线的先河”[38]124。莫里斯·迈斯纳[39]4、斯图尔特·R.施拉姆[40]112等也认为毛泽东思想中包含了传统文化的基因,包括大同理想、重民精神、群体意识、谋略思想等。邓小平理论中的改革思想,遵循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信仰,包括“变则通”“民以食为天,国以民为本”等[41]63-64。科学发展观中“以人为本在中华文化传统上的源头是民本思想;坚持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可以追溯到四民分业、人必称土、天人合一思想”[42]。和谐社会理论“在某种程度上来自儒家的《礼记》一书”,蕴含了大同、小康、和合等思想[43]。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体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特质,包括其中的家国情怀、价值取向、语言风格”[44]。这些研究充分说明:传统文化支撑着中国共产党的执政理念与执政思维,影响着党的领导集体的行事风格与执政理念。但这种影响仍然是在马克思主义的规范作用之下发生的,并不是一种决定性的作用。

2.2 对党的制度建设: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制度文化底蕴

此类研究的共识是,中国共产党的制度建构、运行、发展带有特定时空烙印下文化的传承性,不可能脱离中国传统文化。同时,传统文化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共产党制度体系设计的理念、制度体系本身以及制度体系的实践过程[45]19。

学界研究的维度之一是探讨传统文化对于中国共产党制度建构的文化底蕴意义。从中国共产党整个执政模式来看,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平等、民富、尚公、务实、和谐、尽责、自律等价值与信念支撑着中国共产党的执政理想、执政目标、执政理念、执政思维、执政方式、执政路径、执政规范等,使其最终确立了平等化发展的执政理想、经济权利优先的执政目标、尚公的执政理念、实用理性的执政思维、“无对”的执政方式、介入式的执政路径以及自律型的执政规范[46]。从中国共产党建构的具体制度来看,“中华民族长期形成的天下为公、兼容并蓄、求同存异等优秀政治文化”[47]15,使中国最终选择了社会主义协商民主制度。从中国共产党制定的具体政策来看,“自中国共产党执政以来(1949年至今),中国文化在决定国家政策、问题及发展等事项中均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中国共产党“只是修改了中国文化的某些方面”[48]324。

学界研究的维度之二是探讨中国共产党体制与机制建设中利用了哪些传统文化观念。研究表明,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中国共产党的制度设计充分利用了传统文化中的有益观念。这些有益观念支撑了我们革命根据地建设时期的各种制度的设计,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制度设计与政策制定过程[49]。例如,治理体系现代化的国家逻辑充分吸收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积淀的“维护国家统一、忠贞报国、抵御侵略、情系炎黄、民胞物与、协和万邦、天下大同、爱好和平的国家精神”,“为全球范围的国家治理和全球治理开辟了新的文明类型”[50];当代中国的干部选拔制度遵循了考试选拔干部的原则,体现了传统的精英治理原则[51]650;党内巡视制度“契合了我国的伦理政治传统”[52],汲取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求同重和、选贤任能等理念。这种传统文化是广义的传统文化概念,包含了制度文化的成分。

2.3 对党的政治实践:增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与治理认同度

此类研究从传统文化自身的内在逻辑及价值观念体系的社会化作用出发,重在揭示在中国共产党进行革命与执政的政治实践进程中,传统文化给予中国共产党构建政治领导合法性的规范与支撑。

在革命实践中,传统文化对中国共产党的规范与支撑集中体现在农民文化传统对中国革命的巨大作用上。李方祥等人指出,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实践是在中国这样一个农民国度里进行的。农民文化传统虽常常被忽视,但依旧顽强地存在着。因此,中国共产党革命、建设、改革实践的成功与否,深受农民文化传统革命性和落后性的双重制约[53]161-164。正是由于中国共产党深刻把握了农民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充分重视了农民文化传统,提升和超越了农民的“革命精神”和崇拜权威并存的政治文化传统,提升和超越了农民追求公平和绝对平均并存的传统,提升和超越了农民注重实际和迷信书本并存的传统,从而使中国共产党革命实践具备了深厚的群众基础、动力和思想来源,中国共产党最终取得了革命的胜利[54]。杜维明对此评价说,中国共产党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完全结合了农民。它的斗争方式包括坦白、吐苦水,等等,有很多可以在传统思想结构中找到根据,如乡约、社学之类”[55]322。对于这一结论,埃德加·斯诺[56]124-125、裴宜理[57]60等国外学者也深表赞同。

在政治实践中,传统文化在中国共产党国家治理实践与全球问题治理过程中,起到了其他文化资源所不能替代的作用。例如,在国家经济治理实践中,以网络形态存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合理内核——礼治规范与和谐精神,提供了重塑且超越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之上的伦理道德基础的文化本源,支撑着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构建,即注重效率和公平、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和谐统一以及把人当作发展的目的等[58]。在全球治理实践中,传承仁道精神、中庸之道、天下为公、和合共生等传统文化精髓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支撑了中国倡导国际合作、维护多边主义外交战略的建构,推动了中国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一带一路”等实践探索[59]。中国共产党阐发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极价值并努力践行,使得世界认识到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对世界治理与国际关系的塑造的重要价值,有助于其他国家改善对中国及中国共产党的认知。

3 二者互动关系视阈:中国共产党建设与中国传统文化发展的互助互促

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既包含在中国共产党建设现代化政党与国家的过程之中,又包含在中国传统文化实现自身现代化的过程之中,二者的发展统一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之中。以此为逻辑起点,很多学者在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非此即彼”的主体视域外以“第三方”的立场,以一种客观审视的视角研究中国共产党与传统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从而形成了二者互动关系为主体视阈的研究。此类研究主要兴起于党的十八大之后,常见的研究思路是以基本的历史事实为分析对象,以具体的历史阶段或者历史事件来展开深入系统的建构与分析,把二者的互动关系客观而具体地呈现出来。

3.1 客观上的互动:传统文化对党的理论与实践的二维推动

此类研究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整体过程出发,着重强调传统文化在客观上对中国共产党发展实践的影响,突出传统文化对中国共产党理论创新成果的作用。

一个是实践维度。学者们认为,中国共产党虽然在建党伊始对传统文化进行了否定,但其生长在“中国政治文化和历史的大花园里”[60]7,忠实地借鉴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治理理念与形式。而且,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包括革命思想、天下为公思想,非常有助于中国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这实际上表明传统文化促进了中国共产党理解、认识进而接受马克思主义。革命时期,在中国共产党革命行为与传统文化分离的表象之下,革命行为其实包含着传统文化内在因素和内在因子——家国同构基础上的国家意识、传统正义观基础上的阶级斗争与合作观念等。同时,传统政治文化沉淀为人们的政治心理[61]49,中国共产党人的政治人格、政治信念、政治行为方式等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和塑造。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在社会主义制度逐步确立、逐渐完善的过程中,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和谐思想,凝结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融洽了社会关系,支撑了人们的实践行动[62]。在改革开放时期,“崇德”“人本”“天人合一”等思想对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基础上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调解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新时代,传统文化呈现出更大的价值,包括革新思想推动了改革开放,仁政、法治、重民思想助推了政治建设的实践进程,和谐、礼让、诚信等思想涵养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合思想推进了和谐社会的构建,天人合一思想推动了美丽中国的建设,修齐治平思想支撑了全面从严治党[63]。这种研究揭示了传统文化对中国共产党发展实际上的支撑作用,是传统文化政治社会化功能的体现。

另一个是理论维度。学界的共识是,中国共产党理论创新的宝贵经验之一就是马克思主义要契合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体现理论创新的民族特色。由此,学界对传统文化与中国共产党二者客观关系的研究就集中在传统文化与中国共产党理论创新的两大理论成果——毛泽东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的关系研究上。广大学者认为毛泽东思想批判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辩证融合了其中的思想文化遗产。以毛泽东思想“活的灵魂”为例,实事求是思想批判继承了传统文化中的实用理性思维[64],群众路线中“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理念,确实是一种符合中国传统的民主形式”[65]377,独立自主思想吸收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思想,这些表明了毛泽东思想具有的中国特点与中国气派。同样,学界也探究了传统文化之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生成、发展的母体文化土壤作用,强调了传统文化是中国特色得以形成的重要因素。而且,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的具体内容中,“以人为本”“与时俱进”“以德治国”“祖国统一”等也是继承和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中“民为邦本”“与时偕行”“为政以德”“大一统”等思想的结果。

3.2 主观上的互动:党对传统文化的批判、继承与发展

此类研究的突出特征是,以相对客观的视角,超越中国共产党主体视域研究带来的思维限制,更为深刻地剖析与审视中国共产党与传统文化的关系。

陈方刘等认为,自1938年毛泽东在党的六届六中全会上提出“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以来,中国共产党对传统文化始终没有脱离批判继承的方针,纵然不同时期或偏重于批判传承,或偏重于传承发扬[66]。比如,在20世纪80年代,为了清除封建主义思想文化的余毒,党更偏重于批判传统文化的负面因素及其对现代化的消极作用;在20世纪90年代,伴随改革开放的深入与负面文化的冲击,党从增强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出发,更为重视传统文化优秀成分的价值挖掘。对于中国共产党批判、改造与利用传统文化的历史过程,学者们进行了较为系统的研究,并尝试揭示不同历史时期中不同观念、制度与行动背后的理论依据与现实理由——既是时代主题的转换和中心任务的变化对党深刻影响的结果,又是党的思想认识与时俱进的结果[67]。学者们还探讨了这种批判改造和利用传统文化所取得的经验,认为我们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与方法,客观、理性、辩证地看待传统文化。

可以看出,无论中国共产党基于传统文化的负面因素,一度在主观上或者在理性意识上如何摒弃传统文化或者忽略传统文化,传统文化一直在潜移默化中都起着不同的影响与作用。而在中国共产党主观上对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改造和利用的过程中,传统文化也不是完全被动的,任由我们主观意志所改变、所设计、所建构的,而是在内在本质上仍然具有自我相对独立的体系与运行逻辑。

3.3 互动关系的总结:处理党与传统文化关系的经验

在二者关系处理的历史经验的研究维度上,研究者主要从两个方面进行了概括。第一,认为中国共产党“必须从战略高度来认识传统文化的价值”[68]。传统文化无论在历史、现实还是未来,都是不容忽视的重要文化价值体系。在特定社会环境发生变化时,传统文化的重要性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并表现出不同的价值功能[69]。我们无论在何时忽视传统文化,无论是忽略其积极作用还是消极作用,都势必造成诸多社会政治经济问题,阻碍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如果一味地、简单化地采用摒弃或者弘扬的方式来对待传统文化,我们势必要遭受损失,使现实的工作受到影响。因此,中国共产党一定要把传统文化作为我们理论研究、文化发展以及意识形态建构等工作的重要对象来对待,而不能等闲视之。党一定要把传统文化体系内在逻辑的分析与社会环境的考察结合起来,明确传统文化的作用路径,从而更加有效地对其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第二,认为中国共产党在处理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时,不能停留在好与坏、优与劣、进步与落后、精华与糟粕这样简单的二分法上,并在贴标签后进行肯定或者否定。中国共产党与传统文化二者的关系,事实上是一个复杂的组织、文化、环境与人群的互动关系,其互动所形成的不同社会后果是社会合力的结果。因此,不能以简单化的思维来认识传统文化,也不能以今天的思维和标准来刻板评价传统文化。我们应该立足整个文化系统与文化体系去繁荣发展传统文化[70],而不是把不同文化体系中的价值观念以罗列的方式放在一起,企图发挥不同文化或者相异的文化价值观念条目的价值与作用,这样势必造成这些看似优秀的文化价值之间内在的冲突。我们需要分析传统文化结构与功能的复杂性,尊重传统文化本身的独立性与自主性,把不同种类的文化体系以及其文化价值观念与社会主体文化体系相容性作为我们重要的研究课题,去深入研究某些良好的价值诉求、文化原则和文化观念等能否有效融入社会主义文化体系,在切实发挥这些文化价值原则积极作用的同时,避免因不相融合而产生更多的文化问题[71]。

4 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研究的展望

从学术史的梳理可以看出,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研究所呈现出的“中国共产党视阈”“中国传统文化视阈”“二者互动关系视阈”等论争与探讨,最终多元一体、多流汇归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一共同目标。无论是中共党史与党建研究领域的学者,还是马克思主义研究领域的学者,或者传统文化研究领域的学者,其学术观点与研究方法虽有差异,但都具有追求中华文明复兴的自觉意识,彰显了强烈的历史责任感与时代使命感。同时可以发现,学术界对二者关系的探讨,一是更多集中于二者各自视阈的研究,关系视阈的研究相对薄弱。这种状况造成了研究成果、学者群体、学科沟通的区隔化——在表象层面上,重复研究多;在深层问题上,达成共识少,存在观念冲突、主流不彰、主导不清晰等问题。二是更多偏重于历史事实、政策话语和文本研究,对研究范式与方法的讨论不足。对如何展开研究,如何区分不同视阈的范式与方法的价值与功能,以何种学科范式展开不同研究的方法论讨论较少,很多还停留在态度与理念宣示层面上,缺乏从方法论层面进行深层建构的成果。三是更多侧重于专题性、阶段性研究,碎片化研究多,全景式研究少。对二者百年关系演变的梳理与勾勒、对二者关系变化的内在主线与逻辑的厘清以及二者关系演变能够提供给当下的经验借鉴,还缺乏深层次的学术成果。因此,展望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研究,有三个方面可能会成为未来研究的重点。

第一,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研究重点,可能是建构二者百年关系研究的理论范式与方法。中国共产党执政过程中如何去对待传统文化,不仅涉及文化建构策略问题,而且关系到中国梦在何种意义上是“中华民族的”或“中国的”的复兴,也即关系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建构中华民族独特的共有精神家园的问题,正如习近平指出的那样,“没有文明的继承和发展,没有文化的弘扬和繁荣,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实现”[72]186。如何更加深入地研究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二者关系,使研究成果发挥其应有的理论作用与时代价值,客观、科学与理性的态度与方法是必须的。这就需要我们突破原有研究的局限性,立足当前中国社会发展的实际需求,从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这一宏大历史过程着手,运用科学合理的理论框架与方法对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进行深入研究。因此,更多关注中国共产党百年观念史与实践史、中国百年文化演变史以及组织与文化百年互动史,紧密结合制度研究、文化研究、政策研究、行为研究等多种研究,并且借助于历史学、政治学、文化学等多学科方法的综合,分别从组织主体、文化主体与第三者客观审视维度建构二者关系研究的框架与范式,这是二者关系未来研究的一个重要趋势。

第二,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研究关键,可能是持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研究。从当前学术界的研究来看,以中国共产党为主体视域的研究与以传统文化为主体视域的研究,对很多问题都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比如,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特征、历史作用及其现代价值的研究,对中国共产党批判与利用传统文化的思路、策略与方法的研究,都有了丰富的研究成果,为党在传统文化问题上“处理好继承和创造性发展的关系,重点做好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73]164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但是,从根本上来看,当前研究的范式、方法与研究理路,仍然停留在中国共产党如何对待传统文化以及中国传统文化如何现代化这两个维度。而这两个单向的维度,基本上可以统摄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宏观体系之中。中国共产党这一主体的凸显,不过是进一步把文化与文化之间的关系话语,转化成了一种具有自我主体视野的传统与现代框架中的执政党发展与中国传统文化二者关系这一领域之中。因此,中国共产党与传统文化的关系问题,实际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问题的子问题或问题的具体化。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必须同中国具体实际紧密结合起来,应该科学对待民族传统文化”[74]11的指导下,继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与传统文化关系研究,无疑能够深化我们对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理解。

第三,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研究核心,可能是厘清中国共产党与传统文化百年关系演变的内在逻辑与历史经验。中国共产党与传统文化百年关系在不同历史阶段,呈现出看似完全不同的状态——有时以批判否定为主,甚至表现出比较激进的否定状态;有时以保守的批判与有限的吸收为特征,突出传统文化的实际作用。虽然历史呈现出非常复杂的面向,但是这种外在表现的深入层次,其实包含着中国共产党对于民族文化政策选择的内在逻辑及其选择依据——如何在中华民族从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巨大跃进中,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传承者和弘扬者的自我定位中,在中国共产党艰辛发展、不断壮大的发展历程中,根据党自身的组织体系、价值理念、所面对的任务、自身境遇的变化,维持自身的存在、发展与状态,完成自身的历史使命,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因此,我们遵循百年史的研究视角,依托丰富的史实与史料,在梳理二者关系演变历史的基础上,结合不同阶段具体的环境与背景,从中剖析出二者关系演变的内在逻辑,在内在逻辑基础上概括历史经验,建构中国共产党与传统文化良好互动关系的有效机制,能够为今天我们“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坚守中华文化立场,立足当代中国现实,结合当今时代条件,发展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社会主义文化,推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协调发展……不断铸就中华文化新辉煌”[75]41奠定坚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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