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庭宏
(扬州大学图书馆,江苏 扬州225009)
古代藏书家多重视图书修补工作。如明周嘉胄认为收藏家要“知重装潢”[1],他强调懂得装潢应为文献收藏家之基本素养:“为人者,不可不知医;宝书画者,不可不究装潢。”[1]。清代著名藏书家黄丕烈就是其中最懂古书装潢的代表性人物,其古书修补观对新时期古籍修复“整旧如旧”基本原则的确立有积极启发作用。
黄丕烈(1763—1825),字绍武,号荛圃,又号复翁、佞宋主人等。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清代著名藏书家、目录学家、校勘家。一生专注治学和藏书,其藏书题跋中有多处涉及古书修补理念,他认为修补古书要保持原貌。
宋刻本《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八十卷题跋云:“……嘉庆己未冬十一月既望,装此书成,夫然而快然,大慊于心也。蓋余自丁巳八月至今,即付装潢几阅二载余,费且倍于得价。然其书若有待于余之装潢而始完善者,是书之幸实余之幸也。初书装十四册,破烂特甚,买得后驱虫蠧鱼至数百计,且缺叶及无字处每册俱有。乃命工补缀,其缺叶皆误重于他叶之腹,其无字者皆浆黏于前后叶之背,始悟当时俗工所为,以致不可卒读,苟非精加装潢,全者缺之,有者无之,不几使此书多憾耶!用著原委,以见古书难得,即装潢亦当煞费苦心也”[2]。对黄丕烈而言,买书与修书均不易,但如能将买来之破烂古书经装潢后恢复原貌,生命得以延续更久,花钱再多也值,装潢古书已成为黄丕烈人生一大快事。他不惜重金常期聘用修书工匠为其修书,修书具体工作虽由工匠操作完成,但装修之前的修补方案却由黄丕烈自己确定,其目的是要让工匠在装潢古书时保持住古书原貌。宋本《舆地广记》二十一卷(残本)题跋云:“盖是本移易卷第,在沧苇①收藏时已然,幸有钞本可证,得以复其旧观。爰命工重为改装,自十八卷后悉排编无误。十八卷缺前三叶,三十八卷缺后几叶,皆向来如此,阙疑可也。册数分四为五,皆以每路之可分者为定。书根字迹未敢减去,俾《延令目》中所云可考焉尔”[2]。从“书根字迹未敢减去”此细微处可见:黄丕烈修补古书从不使原书文献信息丢失,从不轻易改变原书的装帧形式。姚伯岳先生赞道:“黄丕烈装修古书,同他校勘、翻刻古书的宗旨一样,都是要在保存、传播古籍的同时,尽可能地保存古书原本的面貌。对于古书装修的用纸及装修后的版面处理,黄丕烈也极为讲究,慎重从事。如《图画见闻志》的装修,凡是虫蛀之处,悉以原色旧纸补缀;遇字画栏格断缺者,乃请顾千里②用淡墨描写;至于原刻原印的模糊缺失,则悉仍其旧,诚恐描补错误会变乱古书。真是仔细讲究到了极点”[3]。在古书修复中维护古书原貌方面,黄丕烈有其独到见解,“今日装修古书的一个重要原则——‘整旧如旧’,早在乾嘉时期,就由黄丕烈倡导力行了”[3]。
黄丕烈提倡的古书修补理念被当代古籍修复大师张士达先生系统总结并付诸实践。
张士达(1902—1993),原名书琴,又名俊杰,字士达,河北武邑县人。张士达16岁于北京琉璃厂“肄雅堂”古书店学徒三年。他白天学补书,晚上抄写目录,逐渐掌握版本目录学过硬本领,后又在琉璃厂开书店“群玉斋”。著名版本目录学家赵万里先生常在此访书、购书,对张士达的古籍鉴定水平非常认可,更对他高超的修书技艺欣赏不已,于1956年邀请张士达到北京图书馆从事古籍修补工作。
张士达时有“国手”之称[4]。他精于钻研,修补古书不但技艺娴熟、心细如发,而且注重吸收藏书家、版本目录学家的修复意见。张士达曾仔细研读黄丕烈藏书题跋,将题跋中有关古书修补的论述分类辑录并进行总结:“装书最要紧的是不损伤字;装书配纸要认真纸色纸质;黄丕烈装书亦有衬纸,黄氏谓金镶玉;黄丕烈装书惜书不惜钱;黄丕烈谓‘倒折向内(蝴蝶装之折叶方法,有字一面相向而折,折后有字一面向内),览之益为醒目云’;黄丕烈亦用也是翁所用旋风装装潢法③;黄丕烈修补宋版书喜用宋纸;黄丕烈藏书颇厌覆背;黄丕烈谓装潢古雅,补缀浑纯;黄丕烈谓古书难得即装潢亦煞费苦心;黄丕烈读书如书脑狭小即接脑”[5]。张士达先生极赞同黄丕烈修补古书应保持原貌的理念,并将总结的理论经验应用于实践中。他曾教导他的弟子:“看一部书修得好坏,不能看是否修复一新,要看是否古风犹在”[6]。他批评一些修书者将书角磨圆处补成直角,这样就失去了古书的原貌。如适度保留圆角,反而会透出一种古意,维持了古籍的原貌。1959年张士达先生修复的《蟠室老人文集》就是“以整旧如旧的方式,还了蝴蝶装的原来面貌”[7]。自1956年张士达先生入国家图书馆到1969年离开,“十余年的时间里众多毁损严重的宋元善本在张先生妙手仁心的呵护下起死回生”④[6]。张士达先生的修复实践使古籍修复“整旧如旧”思想基本成熟,“整旧如旧”基本原则也逐渐形成。
虽然古籍修复“整旧如旧”基本原则早在乾嘉时期由黄丕烈倡导力行,并由当代修复大师张士达先生积极付诸实践,但该原则完全成熟还是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1950年5月14日,赵万里在《赵城金藏展览座谈会》上提出古籍修复中应执行“整旧如旧”原则:“过去本馆装修的观点是将每一书完全改为新装。此办法始而觉得很好,其后则发现它不对。一本书有它的时代背景,所以自(民国)廿三年后决定不再改装,以保持原样。所以装修一书有时用不上太多材料。馆藏《赵城藏》即保持其原来面目”[8]。他提出的“保持原样”“保持其原来面目”其实是古籍修复执行“整旧如旧”思想的开始。20世纪80年代冀淑英提出要“坚决贯彻整旧如旧原则”[9]。1991年国家图书馆开始修复敦煌遗书时,就“在指导思想上,严格贯彻“整旧如旧”原则,尽可能保持遗书原貌”[10]。进入新时期,国家图书馆张平、杜伟生等修复专家又对“整旧如旧”基本原则的内容作了系统总结。
张平认为,善本古籍的文物性、资料性、艺术性与古籍修复“整旧如旧”原则的内涵是一致的,在古籍修复中做到善本古籍的“三性”原则就是遵循古籍修复“整旧如旧”基本原则。“文物性主要体现在其装帧形式和载体材料上,修复时不可凭个人的理解来随意添加、更换和改变古籍的装帧形式和载体材料;资料性主要体现在书叶上面书写或印刷的文字、板框及书根字迹中,古籍修复历来提倡片纸只字不能丢失,强调的就是保持古籍数据的完整性;艺术性主要体现在古籍的书衣、书签、丝线、书角、书口等部位是否平整,相互间的比例是否恰当,颜色的搭配是否和谐等,修复时应当重视有关艺术性的每一个细节”[11]。
杜伟生则是从保证古籍文献的真实性原则出发来论述“整旧如旧”基本原则。他认为:“真实性原则,就是保护文献的真实性,就是切切实实地保护古籍所有原始信息的真实性。主要包括两方面的内容,即文献内容的真实和文献形态的真实。过去我们常说的‘整旧如旧’的修复原则,其实就是要求保持文献信息的真实性”[10]。他还特别强调,在严格执行“整旧如旧”原则时,这里的“整旧如旧”不是恢复古代文献的初始面貌,而是该次修复前的面貌。
黄丕烈坚持古书修补要保持原貌的观点经后人不断完善,发展成新时期古籍修复遵循的“整旧如旧”基本原则,成为古籍修复人员参照执行的行业准则。但当下古籍修复界却存在将“整旧如旧”与“整旧如新”均视作古籍修复基本原则的现象,此现象当予以纠正。“整旧如新”应是古籍修复的方法而非原则。“整旧如新”具体而言就是用“衬”或“托”的方法修复古籍,即在需要裁切书籍四边时,只能裁切书籍的衬纸和托纸,不能裁切原来的书叶,以避免使用裁切方法失当而对古籍造成损害。在使用这种“整旧如新”的古籍修复方法时,仍然要保持住古籍的各种信息(如纸张信息、文字信息、版框信息、装帧形式等)不受损坏,仍然要维持古籍原貌,仍然要遵循古籍修复“整旧如旧”的基本原则。“‘整旧如新’对古籍所实施的改装是在完整保留书籍载体形态的基础上进行的,仍属尽量保持古籍原貌,而非创新。……更不可将‘整旧如新’视作古籍修复的原则”[12]。黄丕烈在修补古书时也曾使用“衬纸”之法使古书基本面貌焕然一新,但并未破坏古书文献信息,修补后仍维持了古书原貌。如宋刻本《咸淳临安志》九十三卷题跋中就谈及“衬”这一修补方法:“此书收藏已阅五载矣,原装三十册,墨敝纸渝,几不可触手。今夏六月始命工重装,细加补缀,以白纸副其四围,直至冬十一月中竣事。装潢之费复用去数十千文,可云好事之至矣。分装四十八册,以原存部面挨次装入,俾日后得见旧时面目”[2]。黄丕烈认为,如书根无字,对于“墨敝纸渝”的古书,在修补中用“白纸副其四周”之法,并不是破坏古书原来的面貌,而是更好的保护古书,是使古书重获了新生。正如黄丕烈在《图画见闻志》(六卷,前三卷元钞,后三卷宋刊)题跋中所说:“此元人钞本《图画见闻志》三卷,余向从东城故家收得者也,因其残本,未及列入甲等。顷承周香严以残宋刻本后三卷见遗,与此适为合璧,虽各自不全,而元钞、宋刻不皆古香馣霭,令人珍惜无比乎?因宋刻本与此长短不齐,遂损此旧装,以期画一。上下方各以余纸护之,俾两书原纸不伤而外观整齐,于古书旧装名为损而实则益也”[2]。而对于古书修补中“托”的方法,黄丕烈则要求工匠更加谨慎为之。旧钞本《张来仪文集》一卷题跋云:“然遇极旧之书,又必须覆背护持方可展视,盖纸质久必腐毁,覆背庶有所藉托耳。此事却非劣工所能为,手段不高,动辄见窒,即如此书,几与硬褙之四子书无异矣,而覆背护持之法具也,良工见之,亦诧为好手段,故戏举及之”[2]。黄丕烈认为修补古书用托裱之法,乃不得已为之,但要遇良工方能为之,否则不要轻易修补,以防损坏丢失古书的文献信息。
之所以在古籍修复中使用“衬”或“托”的方法,是对有以下破损现象的古籍有很好的保护作用:“书叶较薄时,纸面上可透出下页的字迹,添加衬纸可消除这种现象;对于强度降低的书叶,衬纸可起一定的防护作用;在已经发生老化、酸化现象的书叶中衬纸,可吸收书叶中部分有害物质,减弱老化、酸化现象对书叶的危害,降低书叶老化、酸化的速度”[13]。衬常用的有“单叶衬、双叶衬、错口衬”⑤,有时也会用到“接书脑、镶衬法、挖衬”⑥。而最能体现“整旧如新”方法的则是“惜古衬”⑦。
惜古衬,又称“穿袍套”⑧“金镶玉”。即以白色衬纸衬入对折后的书叶中间,超出书叶天头、地角及书背部分折回与书叶平,以使厚薄均匀,再用纸捻将衬纸与书叶钉在一起,即可将书口之外的三边裁齐装订成册。因衬纸洁白如玉,而原书叶年代久远泛黄如金,故名为“金镶玉”。此方法既能使善本线装古籍得到很好保护,又能使原书在外观上焕然一新。因此在特定情况下使用此法对善本古籍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如《左传选》,清宜兴储欣评注⑨,最早有雍正三年(1725)受祉堂写刻本。由于此书为科举考试必读之书,时需求量大,民间多有翻刻或覆刻本。扬州大学图书馆藏乾隆十六年(1725)写刻本实为雍正三年受祉堂翻刻本。按理此本较为普通,其文献价值亦并不甚高。然此书为清末名臣翁同龢外祖父许夔科考时所读之书⑩,书中天头多有其亲笔批注及读书心得,书叶空白之处亦留有其兴笔题咏或书画之作,书前扉页又有翁同龢及其后人题识印记⑪,可知此书原为常熟翁氏藏书,具有特殊文献价值。但此书书品较小,书脑过窄,不便翻阅;虫蛀严重,修复后垂平难度大;书页较薄,字体透过另一面,阅读不便;眉批已顶边,易被磨损。故采用“金镶玉”方法即“整旧如新”的方法修复装订,以更好保护该书文献信息。
总之,使用“金镶玉”等“整旧如新”古籍修复方法,须严格执行“整旧如旧”基本原则,“其目的就是尽量保护古籍的文物价值和资料价值不受损失,这就要求我们在进行修复中所采取的保护措施和手段,都应该是对古籍的再保护。“金镶玉”这种装帧形式,就是本着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态度,根据古籍的实际情况采取的保护措施和修复手段,其目的就是通过一些具体的和手段,使原书延长寿命,长久保存。由此可见,‘金镶玉’装帧的目的与‘整旧如旧’原则所要达到的目的是相一致的”[14]。此亦黄丕烈所谓“俾日后得见旧时面目”也。
新时代古籍修复人员在修复古籍过程中必须严格遵循“整旧如旧”的基本原则,谨慎合理使用“整旧如新”的古籍修复方法。要不断提高自身综合素养,正确处理好“整旧如旧”与“整旧如新”之间的关系。“修复人员的文化素养、修复技艺、质量要求等因素决定了古籍的生命,必须慎之又慎,避免对古籍造成‘保护性破坏’或‘善意的破坏’”[15]。在这方面,前辈古籍修复专家为我们作出了榜样。如张士达先生少年学徒时,白天学修书,晚上抄写目录,积累了丰厚的古籍版本目录学知识,故而“颇通目录学,善装订古书”[16]。据师有宽先生回忆:“……师傅鉴别古籍版本的知识和鉴别纸张的经验非常丰富,我经常看到赵万里先生和冀淑英女士拿着古籍图书和师傅共同鉴赏。师傅从纸张质地、字体墨迹、印章题跋等方面一一细述,滔滔不绝,论理清楚,判断合理”[17]。又如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古籍修复代表性传承人杜伟生,李致忠先生称赞他“从事古书修复及字画装裱工作已经30年,自己非但心灵手巧,且好学不倦,尤其对中国书史颇有研究,对中国古书装帧形式的演变有独到的见解。他的技术是在理论指导下的技术,他的研究成果有着深厚的知识底蕴,不是匠人模式的传授”[18]。新时代古籍修复人员要向老一辈古籍修复专家那样,除掌握修复原则、修复技术、修复材料、文献保存保护知识等必备基本知识和技能外,还要努力学习中国古代书籍史、中国美术史等专业知识,包括造纸史、印刷史、版本学、装帧演变史等知识。有了这些基本素养,就会对破损古籍的版本、年代、纸张、装帧等时代特征作出全面、正确的判断,并根据这些特征制定出正确的并且得到古籍版本学专家认可的修复方案。如果古籍修复人员的修复技术“是在理论指导下的技术”,古籍修复是严格按照“整旧如旧”基本原则进行的,那么古籍修复的质量必定会得到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