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景
(宁德职业技术学院,福建 福安 355000)
在中国文学史上,讽刺文学在很早的时候就产生了,在《庄子》等许多先秦诸子的作品、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世说新语》及志怪小说、唐传奇、元明戏曲等文学作品中,均不乏精练犀利、短小隽永的讽刺作品或精彩的片断性讽刺描写。明清以来,小说兴起,许多作家小说创作中的讽刺技巧也有了很大的发展,如在《西游记》《金瓶梅》《斩鬼传》《聊斋志异》等作品中就有很多精彩的幽默和讽刺的手法运用及情境描写,其中一些篇章亦堪称小说创作中讽刺艺术手法运用的经典性佳作。但是在所有的古典文学作品中,主要以讽刺为艺术表现手段,且将讽刺手法运用得出神入化、高超精妙,以讽刺艺术的建构使作品在思想性、艺术性上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非《儒林外史》莫属。鲁迅先生在其著作《中国小说史略》中对《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建构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迨《儒林外史》出,……于是说部之中乃始有称讽刺之书……是后亦鲜有以公心讽世之书如《儒林外史》者。”[1]可见,在鲁迅先生看来,《儒林外史》是中国小说中讽刺艺术建构的一个里程碑,而这种精妙的建构主要是通过创作立场、美学风格、文本结构三大要素来完成的。
1.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
《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有着一代知识分子“社会批判意识”的高度立场,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认为《儒林外史》是“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这里所评析的就是作者的创作立场及其所指涉的对象。鲁迅先生在论到讽刺的社会意义时曾谈到:“非倾向于对社会的讽刺,即堕入传统的说笑话和讨便宜。”[2]认为讽刺的可贵之处,在于能够面向社会,挖掘出其社会根源,认为这样的讽刺才算是有高度的立场和有深度的批判。《儒林外史》的讽刺矛头虽然直接针对某一个具体的人物,却能够让读者深刻地感受到这是当时社会的科举制度造成的恶果。如周进看见号板便“一头撞倒”;范进一辈子皓首穷经,盼的就是一朝高中,可一旦中举却疯了;马二先生自诩名士,游西湖应是品鉴山川风月,迎风洒泪、见物伤情,做些个风雅文章,但实际上他根本无心赏景,一路嚼零食大快朵颐,真正留心的是如何兜售自己所编的八股选文等。这些都让读者强烈地感受到当时社会造成的文人心气与世风是如此的恶俗与颓丧。正是由于这种“倾向于对社会的讽刺”,虽然无情揭露了整个士子群体的荒唐相,但在讽刺中又包含着深切的悲悯,使人深刻反思造成这一罪恶事实的社会制度。又如王玉辉,作者写他的迂腐残忍,竟然鼓励自己的女儿殉夫,而另一方面也写出他事后内心的无限凄惶苦楚,深刻地揭露畸形社会中读书人人性的扭曲——既是害人者,更是被害者。痛切批判的投枪与匕首,不单指向王玉辉之流,更是直指封建道德礼教,体现了吴敬梓作为一个时代“公知”的社会良心立场。
2.实事求是爱憎分明的讽刺态度
《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还着重体现在他的“秉持公心”立场上,即能够客观地针对不同人物作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讽刺,根据人物社会地位和品格的变化分别采取不同的讽刺态度。如范进没中举前,生活贫苦凄惨,作者对他的讽刺中,哀其不幸的“有情”成分也多;但是范进中举发达后,作者则对其虚伪恶劣的行径则加以辛辣无情的讽刺,不再有怜悯的成分,如描写范进在汤知县家中吃大虾仁丸子的场景时,作者的嘲讽即是“无情”批判,采取了冷眼旁观的态度。又如,对于匡超人的讽刺也是有层次有变化的,随着匡超人一步一步的堕落,作者“层层剥笋”式的揭露态度也越来越严厉。而对于王惠、严氏兄弟、王仁、王德、汤知县等土豪劣绅、贪官污吏,作者则从头到尾都是无情的讽刺、揭露、批判。而对于马二先生这一类的人物,作者虽是批判讽刺,但也有表扬赞誉。作者一方面讽刺与揶揄马二先生的狭见鄙陋、迂腐庸俗、沉迷科举,作另一方面对其急人所难和诚笃善良的思想品格及行为,又予以了充分的肯定与称赞。这些都反映了作者实事求是、爱憎分明的讽刺态度以及严肃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他的讽刺是从生活的真实出发的,是实事求是地从多侧面反映人性的复杂性,而不是从概念和公式化出发的,故而他的讽刺手法所达到的艺术效果也格外发人深思、令人警省。
1.戚而能谐,婉而多讽
鲁迅先生评《儒林外史》中说的“戚而能谐,婉而多讽”,既是揭示其讽刺技巧,又是概括其总体美学风格。《儒林外史》之所以在讽刺上能达到既饱含深切同情又能够超拔揶揄诙谐的艺术高度,最重要就是作者以“引而不发”的叙事方式对当时知识分子普遍性的惯常德行的点滴提炼与典型化描摹,有意无意地凸显现象本身的矛盾性与荒谬性,实则“草蛇灰线”暗中寄寓主观评判。如在作品中并没有详细描写严监生最终是如何死的,但从其为了两根灯蕊草而无法咽气的场景,可管窥他生性吝啬的程度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若联系前文中他胆小懦弱的行为,以及他坐拥巨笔家财,却被逼花了四五千两银子送人以扶正小妾;又为了官司不得不贴银子笼络严贡生;乃至于重病,还不舍得吃人参。由此可知,严监生之死,实迫于巨额财产面临被侵夺的严峻形势,不甘花钱而又非花钱不可的精神折磨。至于最后因多点了一盏灯而不咽气,则以点睛之笔,把这个吝啬鬼卑微而渺小的灵魂活灵活现地勾画了出来,同时也把他致死的原因和过程一并贯穿起来。
2.技巧多样,洞幽烛微
讽刺技巧多样是《儒林外史》美学风格的重要特征之一。有“当面揭穿法”:如严监生正当众吹嘘自己“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片粟的便宜”时,仆人闯入报告“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匡超人说五省的读书人“都在书桌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牛布衣当场揭穿说只有“去世先儒”才那样。有“前后对照法”:如周进在薛家集教馆时村人及梅玖如何轻薄蔑视他,中举后梅玖等人又是如何前倨后恭;范进中举前后胡屠户、乡邻对他的态度变化等。文本以客观的叙述,让读者在对照比较中去体味当时社会的丑态与人情的冷暖,可谓皮里阳秋,耐人寻味。此外,比较重要的还有“夸张描写法”:如严监生因两根灯草不咽气、范进发疯、周进撞号板等。但这些夸张并不让人觉得虚假,因为此中包含了作者对复杂的社会现象的提炼概括以及对当时知识分子群体生态的深入体验[3]。如范进中举却发疯,范母说:“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表现出一个贫苦的乡下老太不知“中举”意味着什么;可是当家中有了田产、房子、仆人以及细瓷碗盏和银镶杯箸后,暴富带来的强大冲击波让老太太一高兴,“忽然痰涌上来”一命呜呼了。以在同一事件中,对范进与范母两代人夸张行为的描写,反映出作者对人情世态的洞幽烛微以及直面现实、忠实于生活的创作原则。
1.文本结构的历代之争
关于《儒林外史》的文本结构问题,后世争议颇多,综合起来主要有三种意见:第一种认为《儒林外史》的文本结构非常好,中国科学院本《中国文学史》是典型代表,认为《儒林外史》在形式上虽然没有贯穿全书的主角,但每个故事起讫,一环套着一环,内在联系显然是存在的,因此并不松散;第二种认为《儒林外史》的文本结构并不严密,布局不完整,故事和人物组合都显得散漫,蒋瑞藻的《小说考证拾遗》认为其结构“弊在有枝而无干”,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也持此观点;第三种认为《儒林外史》的文本结构是有独创性的,与所表现的内容较谐合,同时确也存在松散的缺点,游国恩本《中国文学史》就持此观点[4]。由上可见,关于《儒林外史》的文本结构争议的主要问题是:《儒林外史》的文本结构在之前的小说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它没有贯穿全书的中心思想、主要情节、主要人物,因而也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可以让世人习以为常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式的趋于雅俗两界皆可接受认同的惯常范式。
2.为讽刺艺术建构而独创的文本结构
鲁迅先生在评价《儒林外史》的结构时认为:“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但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因亦娱心,使人刮目也。”也就是说,《儒林外史》的文本结构模式分别以一个或几个人物为中心,另设几个人物作为陪衬,链接成一个又一个相对独立的故事,但各个独立故事中,偶尔又闪现出某种内在必然性与或然性的关联,当读者在初次阅读的慵慵然倦惫中准备彻底释卷时,突然又被某种“后来终于怎么样了”的探究性阅读兴趣所挑挞,于是再次打点精神翻阅几章,终因讽喻之妙,会心而笑,感获良多。考察吴敬梓的生平,可以得知其才华横溢,为人为文是“亦狷亦狂”的,他对这个衰退了的社会及知识分子群体是包含着一种洞明而无奈的深情,诉诸于文字笔端,往往是“肝肠嫉恶、色笑如花”的。因此,吴敬梓断然是不愿以陈腔滥调式的“花开一朵,各表两枝”的传统小说的八股范式来谋篇布局进行创作的,正如其托名闲斋老人在本书的序中所言“夫曰外史,原不自居正史之列也”[5]。深研《儒林外史》的文本结构可以发现,唯有这种独创性的结构,才方便于“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便于对逐个不同人物、不同事件进行不同层面的讽刺批判,把“八股”造成天下读书人人格、人性异化的“一地碎锦”,合为一帖发人深省、疗治沉疴的猛药。
综上所述,《儒林外史》高超的讽刺艺术建构主要是通过创作立场、美学风格、文本结构三大要素来完成的:其文本内容中包含了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实事求是爱憎分明讽刺态度,其“戚而能谐,婉而多讽”的总体美学风格,技巧多样,洞幽烛微的创作手法都把明清讽刺文学的艺术性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高度。其独创、独特的文本结构也是匠心深蕴,为烘托、强化讽刺的艺术效果而精心设计的。值得一提的是,在吴敬梓的笔下,创作立场、美学风格、文本结构三大要素并不是孤立分割的,而是“三而一”“一而三”的一个“三位一体”的集合,贯穿渗透于创作的全过程,共同完成《儒林外史》的独特的讽刺艺术建构。而之所营造这种强烈的讽刺效果,又诚如闲斋老人在序言中所说的,是为了使“读之者,无论是何人品,无不可以取以自镜。《传》云:善者,感发人之善心;恶者,惩创人之逸志。”因为其描刻当下的儒林是写实的,“迥异玄虚荒渺之谈也”,他要把此书作为一面镜子,不仅照见儒林,而且要照见社会,警示世人,扭转不良的社会风气。当然吴敬梓内心里应该明白,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社会了,诚如夏志清等人的评价,《儒林外史》表达的是作者“对一种衰退了的社会设想的幻想”,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可以称之为一个时代士人的风骨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