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理”之妙:以《诉讼》为例看卡夫卡的悖谬艺术

2020-01-09 15:12勇,
关键词:诉讼文集卡夫卡

刘 勇, 王 悦

(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 北京 100084)

英文中的悖谬(paradox)一词,词源为后期拉丁文“paradoxum”。从构词法角度看,paradox由前缀“para-”和词根“dox”组成,前缀“para-”源于希腊文“para-”或“par-”,可用作“除……以外、越过、超过、有差错的、不正常的(不规律的)”等义,词根“dox”源于希腊文“doxa”,意为“观点”(1)特朗博(Trumble,W.R.)、史蒂文森(Stevenson,A.)编:《牛津英语大词典(简编本)》,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090-2092页。。发展演变到现在,它的词义一般可以用两个关键词概括,一是“似非而是”,二是“自相矛盾”。如朗文辞典中的解释:“1.似非而是的隽语;似矛盾而正确的说法。2.……自相矛盾的话[事物,行为];怪事。”(2)艾迪生·维斯理·朗文出版公司辞典部编:《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辞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083页。“悖谬”一词现在常见的用法是用来指似真似谬的——矛盾的、具有讽刺性的或意料之外的陈述。将“悖谬”的含义细分,它在不同的学科领域有着不同侧重的体现:在哲学上称之为“二律背反”或者“倒反”,意指对同一个对象或问题所形成的两种理论或学说虽然各自成立但是却相互矛盾的现象(3)“二律背反”是哲学家康德在其著作《纯粹理性批判》中提出的概念,指双方各自依据普遍承认的原则建立起来的、公认的两个命题之间的矛盾冲突。;在逻辑学上叫“悖论”、“怪圈”;在物理学上叫“佯谬”,指一个命题看上去是一个错误,但实际上是正确的;在医学上叫“反常反应”(paradoxical reaction),指药效与预期相反;在修辞学中叫“矛盾修饰法”……

在文学领域,“悖谬”概念与上述涵义密切相关又有其特点。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布鲁克斯将“悖谬”用于他的诗歌批评,指出“悖谬是一种表面似乎矛盾而内含真理因素的表达方式”(4)车成安:《一个充满悖论的艺术世界——论卡夫卡创作的思维特征》,《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2年第6期。,而悖谬的语言正是诗歌区别于其他文体的基本特征。当代重要的文学评论家艾布拉姆斯在他经典的《文学术语词典》中认为,“paradox”是表面上看逻辑矛盾、荒诞不经但最后却能合情合理解读的陈述,诗歌的语言就是悖谬(又译逆说)的语言——是令人吃惊的用法,也是言辞机智的体现(5)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03-405页。。显然,他们都强调了在表面的矛盾之下潜藏的“真理”,悖谬不是简单的文字游戏,而是一种复杂的表现方式。现代以来,“悖谬”可以说是构成荒诞文学的主要或者说普遍的手段。而卡夫卡的研究者们对“悖谬”投入了更多热切的目光,如叶廷芳定义“悖谬”为“一个事物逻辑上的自相矛盾或互相抵消”(6)叶廷芳:《卡夫卡及其他——叶廷芳德语文学散论》,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33页。,曾艳兵认为“paradox”意指“看似矛盾、荒谬、不可信但却可能是真实的说法”(7)曾艳兵:《卡夫卡的眼睛》,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00页。。对于卡夫卡来说,“悖谬”是贯穿其一生的关键词,是他的生存状态、思维方式,更是他的艺术秘诀。也正是在卡夫卡身上,“悖谬”表现出了更为广阔的可能。

卡夫卡登峰造极的悖谬艺术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得以充分体现。可以说,卡夫卡的整个文学世界,都是充斥着悖谬感的世界,是“异化”的世界,是极端反常的世界。1925年被整理出版的长篇小说《诉讼》(又译《审判》)是卡夫卡风格的典型代表,既拥有相当丰富的现实要素,又隐藏着足够抽象的意义指向,是解读卡夫卡悖谬艺术的范本。小说中展示的是那些看似熟悉、正常的元素被奇异地重新安置和组合,所有的事件和情节、环境和氛围都离奇怪诞、反常规、非理性、出人意料、自相矛盾、不合逻辑。卡夫卡不停地建构、又立刻去解构,最终创造出一个荒谬难懂的文学世界。真实与变形、正常与反常、现实与想象、合理与荒诞以奇特的方式在这部小说中拼合,悖谬的审美情趣也就随之出现。对此情形,人们很难做出准确的、逻辑性的概括,只能将其描述为“似假还真、似非而是,若即若离、若明若暗、若隐若现”(8)叶廷芳:《论悖谬——对一种存在的审美把握》,《文艺研究》1989年第4期。。也因此,这部情节简单、人物不多的小说,始终给读者带来严峻的挑战;与此同时,也因为它难以捉摸的神秘感不断吸引新的理解、新的阐释。

从卡夫卡的作品出版伊始,就伴随着无休无止的争论。可以说,卡夫卡打破了文学史上几乎所有的“应该”。以《诉讼》为代表的卡夫卡的作品摧毁了文学世界既有的习惯和约定俗成的准则,不断打破读者的阅读预期,甚至超越了地域和时代的限制,在今天仍能给读者新奇的、震撼的、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这也就是所谓独一无二的“卡夫卡式”文学风格。本文拟以“悖谬”艺术为切入点,重新探究卡夫卡的重要作品《诉讼》的艺术表现与深层意义。

一、悖谬在《诉讼》中的表现

卡夫卡在《诉讼》中是如何书写和展示“悖谬”的?这种“悖谬感”具体是通过哪些情节或文字、以何种方式体现出来的?这是本文首先要讨论的问题。通过归纳和梳理,笔者将“悖谬”在《诉讼》中的表现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与常识相悖、与逻辑相悖、与预期相悖。

(一)与常识相悖——反常的内容设定和叙述方式

1.内容设定反常离奇

(1)不同寻常的案子。约琴夫·K(以下简称K)的诉讼案子是这部小说的核心事件。这个案子缘于突如其来却没有具体内容的指控;惩罚方式是一场不必关押囚禁的逮捕;K的案子由“特殊的法院”受理,这个“特殊的法院”高高在上,办公地点却设在郊区破旧出租公寓的顶楼上;案子审判时执行“秘密的审判制度”,诉讼过程不仅是对公众保密,而且对被告、被告的辩护律师、甚至对法院内部的低级官员都是保密的——“关于审判的文件,首先是起诉书,自然是不允许被告和他的辩护人看见的了”(9)《卡夫卡文集》第二卷,孙坤荣、黄明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85页。、“出现在他们(指法院低级官员——引者)眼前的案件,他们往往既不知道这些案件的来龙,又不知道这些案件的去脉”(10)《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88页。;案子的开庭居然不通知确切的时间地点;无论被告怎么努力,辩护永远不会成功,因为案子最终的判决结果常常是“意外地由于随便一个什么人在随便什么时候随便说了一句话而决定的”(11)《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44页。;而对这一案件最后的处理结果是:K在半夜被两个黑衣人架去废弃的采石场上用大刀捅死。这个“案子”包含了我们熟知的控诉、逮捕、法院、法官、开庭、审判、辩护、行刑等与“诉讼”相关的众多环节和要素,但每个要素又都被设计得很“怪”,让人匪夷所思。从案子的开始到结束,都与日常的、正常的案子相去甚远。就像文中明确作出的区分:普通法院是设在司法大厦中的法院,即我们惯有认知中的法院;而“这种”法院是设在顶楼的、特殊的法院,“这种”诉讼案子不是一般的案子。卡夫卡的技巧在于他让普通与特殊共存、正常与反常共存、真与假共存,既不是单纯地复制现实,又不是完全脱离现实——“异化”、“变形”了的现实让读者无法分辨、无法判断,于是产生了似真似幻的“悖谬感”。

(2)充满疑团的人物。在《诉讼》中卡夫卡写的人物不算复杂,但每一个都颇为奇怪:想尽办法摆脱罪名、最后却平静地接受死刑判决的K;远在乡下却对这个特殊法院颇为了解的叔叔卡尔;即使心脏支持不下去也积极接手K的案子的律师;爱上每一个被告的女护理莱妮;专给法官们画肖像画、拥有世袭职位的画家;怯懦卑微却敢背着律师另请5位小律师的商人布洛克;相信从嘴唇形状就能看出案子结局的被告们;素未谋面却能叫出K的名字的监狱神父……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小说的重要任务,大多数小说的目标是塑造出丰满或典型的文学人物,即使在不那么重视人物特征的现代主义作品中,人物也多具连贯性。而在卡夫卡的小说里,读者的全部注意力会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人物身上的各种“谜团”上。这些人物就像是一个个矛盾集合体,他们的思维和言行都不合常理、无从解释,每个人又“怪”得不尽相同。这些人物之间的交往和碰撞像万花筒中的百千小图像同时变幻交叠,产生令人晕眩的阅读体验。

(3)感知错位的环境。《诉讼》中的环境描写所占篇幅不算多,但是每一次出现都能给读者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比如:预审室会场空气闷、人挤人、光线昏暗、烟雾弥漫、尘埃飞扬;法院办公室“灼热的木架使空气沉闷难忍”(12)《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50页。,办公区域有长过道、长木板凳、烂木板门、木栅,窗户不透光,小天窗一旦捅开就会落下许多煤灰,楼下的住户们还在这儿晾衣服;画家的画室楼梯和楼层都出奇地高、狭窄,空气令人窒息,画室同时兼作卧室,地板是有缝隙的木板,整个房间混乱不堪、简陋、极小、闷热、尘土飞扬……一经比较,很容易就能发现《诉讼》中对预审室会场、法院办公室和画室的描写有不少共性: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空间狭小拥挤,布置简陋破败,视觉上烟雾弥漫、尘埃飞扬、光线昏暗……小说中反复强调的这些环境特征给人一种极其强烈的压抑感、窒息感和无力感。这显然与一般认知里的法院等地方大相径庭,然而卡夫卡的细节呈现又让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颇感熟悉。另外,不仅是环境本身的极端反常,在卡夫卡对这些环境特征的描写过程中也可见“悖谬”的影子。卡夫卡擅长通过人物的反应侧面刻画环境。例如,在法院办公室,K“头晕、突然支撑不住,精疲力尽、无法照看自己、颤颤巍巍昏昏沉沉、虚弱、无法站直、像晕船一样昏昏沉沉、羞愧、任人摆布、忍受议论”;可法院的人却未感到丝毫不适,“久而久之,对于这儿的空气慢慢会习惯的”(13)《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50-54页。。到了门口,K终于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全身的力气一下子又都恢复了过来;然而法院职员们由于习惯了办公室的糟糕空气,一吸到楼梯口的新鲜空气反倒不舒服,女职员甚至快要晕倒。再如,在画家的画室,K“热得受不了、头晕眼花、头痛、浑身打颤,喘不过气”,但画家却说:“我喜欢暖和……这房间在这方面是非常舒服的。”(14)《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09页。一方面,客观环境状况反常恶劣;另一方面,只有作为“外来者”的K才能感受到这种难受,而书中其他的人物对环境的感知与反应则与常理相悖。法院职员和画家在令人窒息的环境中的“舒服”和“习惯”,与K的“难受”、“迫切地想逃离”形成鲜明的对比,由此构成了明显的悖谬。

(4)永远恶劣的天气。如果说以上谈到的是室内的环境,那么天气状况可以算得上是室外的环境。这样的天气描写散见于《诉讼》各处:“雪还在下,天气还不会转晴”(15)《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97页。;“雨下个不停,风刮得很猛”(16)《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47页。;“外面是怎样的鬼天气啊?已经不再是阴暗的白天了。(上午11点)黑夜已经降临”(17)《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56页。;开窗的时候,“混杂着烟尘的迷雾通过洞开的窗户涌进房间,灌满了整个房间,使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味,一些雪花也飘进来了”(18)《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99页。……不难发现,《诉讼》中对天气的描写,总是十分单一的——反复出现的雨、雪、风、湿冷、烟雾、昏暗、黑等元素,共同构成了“鬼天气”的总体印象。这些恶劣的天气设定给整个故事笼罩上了冷色调的、消极的氛围。其实,天气不好、阴雨连绵、风雪交加,也算是正常的自然现象,但是看过《诉讼》的每一个读者都能感到文中天气的“反常”和“古怪”。卡夫卡是如何让“坏天气”变成“怪天气”,让自然现象也能染上悖谬反常的色彩呢?从K被逮捕到执行死刑,整篇小说贯穿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然而在这一整年的时间里,卡夫卡让我们看到的天气,没有一天是春暖花开、阳光普照的,文中只要提及到天气,永远都是极端恶劣糟糕的——好似每一天都是冬天,每一天都在下雨、下雪、刮大风;不论室内或室外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烟雾、煤烟和尘土(19)“空气中弥漫着烟雾、煤烟和尘土”,这严格来说不算是“天气”的范畴,但是笔者感觉与雾霾给人的感觉一致,故也归为此类。;上午11点就已是黑夜……这些都明显不合常理、离奇怪诞,但却正是“卡夫卡式”独特的悖谬性设计。在卡夫卡这里,似乎永远不会有暖色、不会有亮光——永恒的坏天气就像永远打不开的枷锁、永远走不出的绝境。

(5)随意切换的场所。小说中的“场所”或者说空间要素也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诉讼》中经常打破正常的空间秩序,人物活动的场所随意发生切换,一个场所本来具备的功能和它在一些时候实际被使用的功能完全不同。在小说中,洗衣妇和法院仆役的卧室,在开庭的日子要腾出来作为审讯室;画家的画室同时也是法院的办公室,法官们进到画室办公,得从画家的床上爬到法院的门;银行的杂物贮藏室在晚上突然变成了行刑室,两个守卫脱光了在里面被鞭笞;偏远的废弃采石场,成了执行死刑的刑场(20)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217-243页。。这样一来,私密场所(如卧室、床)与公共场所(如办公室、审讯室)、随意性场所与严肃性场所之间的界限被彻底混淆。严肃的司法体系中的审讯室、行刑室和刑场竟然没有固定的正式场所,这不合常规、不合理性,构成令人啼笑皆非的反差感。另外,这些场景好像都是在刹那间忽然改变自身的功能和性质,不仅令读者出乎意料、也令小说中的人物出乎意料,仿佛这些场景的突然改变,只是草率地在同一个戏剧舞台上更换布景而已。

2.叙述方式打破常规

(1)在压抑、焦灼的情境中采用调侃嘲弄、闹剧式的叙述方式。卡夫卡在《诉讼》中时不时采取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调侃式(嘲弄式)的叙述方式。作者喜欢以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剧表演的形式构成悲剧情节的小高潮,滑稽人物、滑稽场景成了压抑、悲惨、冷色调的大幕布上特殊的点缀。这种闹剧式的叙述方式看似消解了情节上的压抑、苦楚与焦灼,实际上却滋生了更深重的苦涩感。卡夫卡笔下的闹剧和滑稽戏其实是一种“故作轻松”。极其短暂的热闹和轻松之后,却让读者更明显地看出以K为代表的每一个人物在生活牢笼里的无力和无奈。例如小说中提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法官经过了24小时毫无成效的工作后,到门口把每个要来法院的律师都从楼梯上给推下去。律师们为了能进法院,决定采用疲劳战术。“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冲上楼去,尽最大的可能进行消极抵抗,然后听任自己被推下楼,由下面的同行接住”(21)《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89页。。整整一小时,这些律师们一点不敢抱怨,直到法官推累了,疲惫不堪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律师们才走进了法院。这简直是一幕夸张的荒唐闹剧,令人啼笑皆非。法官和律师是对立的双方,但卡夫卡的描写并没有倾向性,在此处双方都是被调侃的对象。他们的行为幼稚、傻气,而且对此毫不自知。再如,当K告诉布洛克和莱妮,自己马上就要去解雇律师的时候,布洛克和莱妮的反应完全就是浮夸的滑稽戏表演:“‘要解聘他!’商人惊奇地叫了起来,他从椅子上跳起,举起两条胳膊,在厨房里跑了一圈。他一边跑,一边嚷:‘他要解聘律师了!’莱妮想要一把抓住K,但是,那个商人奔过来挡住了她的道,她非常气愤,用拳头把他一推。接着,她还是双手紧握着拳头去追K。……(K)本想随手关上房门,但莱妮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槛,并抓住了K的胳膊,想把他拽回去。”(22)《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34页。这段情节动作密集,画面感极强,带有明显的舞台剧的性质。“解聘律师”明明是很揪心又烦闷的无奈决定,按理来说绝对是件严肃的大事,但是被卡夫卡这么一写,哪里还有一丝严肃感和烦闷感?反倒营造出一种极其不协调的“趣味盎然”的氛围来。在小说的最后,两个刽子手架着K走向废弃的采石场。他们是这样行走的:“K夹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直挺挺地走着;现在,他们三个人结成一体,如果有人把他们中的一个人撞倒,那么三个人都要倒下。”(23)《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65页。读者脑海中一定浮现出机器人或是僵尸的模样,卡夫卡自己也用“无生命的东西”这一说法进行嘲讽。最后执行死刑时,关于这项任务由谁来执行,两个刽子手又客气地互相谦让:“那种令人讨厌的礼让又开始了,这一个把手里拿着的刀在K的头上递给另一个,那一个又在K的头上把刀递还给这一个。K现在清楚地意识到,那把刀老在他的头上递过来又递过去,看来他有这个必要,应该把刀拿过来,自己往身上戳进去。”(24)《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67页。在压抑、焦灼的情节中采用调侃嘲弄、闹剧式的叙述方式,明显会造成极其不和谐的效果,这的确是叙述手法上一反常规的大胆尝试。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协调”,才使得这些片段突出、醒目,成了整部小说中的亮点和读者印象深刻之处。

(2)以平淡、冷静的笔调叙述骇人听闻的事件和变化。《诉讼》开篇是这样讲述K被捕的消息及过程的:“一定是有人对约瑟夫·K进行了诬陷,因为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却在一天早上被捕了。”“您不准离开,您被捕了。”“原来是这么回事”,K说,“那么,为什么呢?”(25)《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3-4页。既没有紧张和慌张的气氛渲染,也没有拒捕和反抗的激烈交锋。作者字里行间冷静、淡定到了极致,可这实际上是一件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彻底改变K的人生并导致他最终死亡的巨大变故。在小说最后对执行死刑的叙述中,卡夫卡对“月光”这一意象进行了这样的描写:“银色的月光洒满大地,纯洁、宁静,这是其他的光线所没有的。”(26)《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67页。而那两个刽子手是这样结束K的性命的:“其中一位先生的双手已经扼住K的咽喉,另外一个便把屠刀深深地戳进K的心脏,而且还在里面转了两转。K那渐渐失神的眼睛仍能看到那两位先生很近的站在他面前;他们脸颊贴着脸颊,在观看着最后的一幕。”(27)《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68页。血腥残忍的行刑场景却以宁静美好的月光为背景;悲惨无奈的死亡却以K与刽子手的无声对视为尾音。以平淡、冷静甚至冷漠的口吻记叙骇人听闻的事件和变化,带来了文字之“表”与内容之“里”的强烈反差。卡夫卡选择用摄影机般的叙述模式,完全客观、简练地“展示”某个场面,隐去明显的价值判断和情感流露,抑制作者的参与和介入。不过,恰恰是如此不动声色的叙述和冷漠的态度,能让读者产生更为强烈的心理震动。冷静的叙述笔调实际上增强了读者阅读的主观能动性,读者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成了小说自觉的解释者、想象者和创造者。

(二)与逻辑相悖——自相矛盾

除了不合常规的内容设定和叙事方式,《诉讼》中还常常出现对立的、自相矛盾的情节,细节处也常有不合逻辑的语句。我们似乎很难为卡夫卡的思路理出一条清晰的逻辑线,他的描写、叙述和表达的观点并非一以贯之,而是多有矛盾之处。

首先,关于自由。众所周知,“诉讼”与“自由”是某种意义上处在对立阵营的词汇。在卡夫卡笔下这场不同寻常的诉讼中,K是自由还是不自由?K虽然被捕,但却没有被关押监禁。他可以继续照常上班,可以自行决定请律师或是自己辩护,甚至可以自由选择“无罪开释”、“诡称无罪开释”或是“延期处理”。这些看上去对于一个被捕者来说已经非常自由了。然而,小说中借律师之口告诉了读者真相——实际上所有这些都不是真正的自由,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放纵”(28)《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39页。,只不过是一种自由的假象。昂智慧评论道:“所有的选择都是预先决定了的。人尽管可以自由地去反对它,但徒劳无益。人的命运位于某种神秘的必然性之中。”(29)昂智慧:《倔强的灵魂的独语——论卡夫卡的人生求证》,《外国文学评论》1996年第4期。看似自由,却逃无可逃。过程都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但结局却是注定的;局部都是能够以K的意志为转移的,但总体方向却岿然不动。“被告戴上镣铐往往比自由自在感到更安全些”(30)《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39页。。在“自由”与“不自由”的逻辑矛盾中,我们意识到:《诉讼》中的自由实际上是不自由,是更为压迫的禁锢。

被逮捕的K看似很幸运,被允许像往常一样工作、生活,除了最后的行刑,K似乎也一直没有受到什么实质上的惩罚。但事实是,K完全无法像以前一样正常地工作和生活。案子严重影响了K的工作,他很快变得疲乏,工作时呆呆的、精神恍惚、无精打采、胡思乱想、无法注意听客户讲话、行动缓慢、思维停滞。这种工作状态导致K的竞争对手副经理把K的客户都抢走了,K在银行的势力大大减弱。——法院有没有给K刑罚呢?这些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打击岂不就是法院给他的刑罚吗?正如小说中所言,“这种刑罚与案件无关,又伴案件形影不离”(31)《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98页。。

再比如,辩护律师的主要价值在于律师本人与法官的私人关系,通过私交对诉讼过程施加影响。法官可能被说服,但是,文中紧接着又说:决不能对法官们有过分的信任,“他们也许会立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为第二天的开庭作出截然相反的判决”(32)《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87页。。因为毕竟私话不能在公开场合兑现,所以一旦发生这种情况辩护律师也无计可施。这也就是说,辩护律师与法官的私交对诉讼结果的影响是完全靠不住的,那么辩护律师的价值又何在呢?刚刚建立的逻辑被立刻推翻、解构。

从细节上看,“他们(指两名看守——引者)谈到的事情,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他们的自信只是因为他们的愚蠢”(33)《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7页。;“法”门的看门人对乡下人说“现在不能进去”,可在乡下人临死时却说“这道门是专为你而开的”(34)《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59-161页。;被告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神经过敏、狼狈不堪,可律师和莱妮却认为“被告总是非常可爱的”(35)《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35页。;画家房门外的小姑娘们有着“既天真无邪又下流卑劣的神情”(36)《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04页。;“想把整个事情扔掉,回家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可是这又是最愚蠢的做法。因为即使躺在床上,也不会睡得十分安稳”(37)《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31页。……如此前后逻辑矛盾的语句在《诉讼》中比比皆是。

正如德国评论家格哈德·诺依曼作出的总结,卡夫卡作品中的情节失去了通常意义的连贯性,彻底抛弃了正常的逻辑发展脉络,“思路一会儿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否定所打断,一会儿被一种意义相反的转折排出自己的轨道,一会儿被纳入到一种突然逆转的基本关系中”(38)诺依曼:《倒转与转移——论弗兰茨·卡夫卡的“滑动反论”》,叶廷芳编:《论卡夫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544页。。作者提出一种主张的同时又否定了这种主张,是十分明显的“悖谬”。而关键是,这样的悖谬并不是错误,而是作者有意为之、有意实现的效果。这些情节和语句乍一看自相矛盾、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但细想又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将“大智”的内核藏于“愚”的表象。如K所拥有的“不自由的自由”,正与现代人的普遍生活状态相类似,在小说中放大了的悖谬,也是一种对现实的批判性视角。看似非逻辑,其实合逻辑;看似非理性,实则是更高层次、更透彻的理性。从这个意义上看,卡夫卡大概是“世人皆醉”时的“独醒”之人罢。

(三)与预期相悖——情节突转,事与愿违

即使读者能够接受卡夫卡似是而非、自相矛盾的书写,理解其中蕴含的深意,在阅读过程中也还是难免会为小说的发展方向感到惊疑。《诉讼》不停地打破着读者的阅读期待,故事的效果或结局常常与动机相悖反,屡屡出现事与愿违、适得其反的情况。

从总体上看,K的诉讼案件的发展曲线说明:越抗争就越挫败。K起初想尽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甚至勇于挑战和抨击不公正的法律,但到头来,K的每一次想脱离案件的努力,都反倒让自己在泥沼中愈陷愈深。K由反抗到接受,由辩解到放弃辩解,最终不得不接受荒谬,接受了莫名其妙的死亡判决。

在细节上,突转和反转也经常出现。K在初审现场的一番演说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卡夫卡对这段情节进行了浓墨重彩的刻画。K首先尖刻、大胆、轻蔑、自信地公开侮辱预审法官,控诉“背后那个庞大的机构”处理的那些案子毫无结果、毫无意义。主人公演说时表述非常清晰,有理有据、头脑清醒地进行反抗:“这种程序已经陷害了许多人。因此我现在在这里是为那些人说话,并不是为我自己”,“把一种公开的弊端诉之于公开的评论”(39)《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32页。。K对自己的发言感到满意,演说效果好像非常不错,

不断鼓掌喝彩的听众好像已经被说服,“整个会场凝神倾听的气氛使他非常高兴”,正如文中所说:“K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全场!”(40)《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34页。

但是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无厘头的插曲——洗衣妇的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演说,扰乱了秩序,瞬间扫光了气氛。这是突然的插曲,也带来巨大的反转:法官由刚才的“惊讶、呆呆、窘迫、不耐烦、不安”变为“逍遥自在、袖手旁观”;会场气氛由刚才的“令人惊异的寂静”变得“嘈杂、活跃”;观众甚至“挡住”、“抓住”K的去路,K的心理优势瞬间完全消失,产生了极大的心理落差。“难道他对这些人判断错了吗?难道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演说效果吗?难道他在说话的时候,他们伪装起来,现在他的话快说完了,他们终于不再装假了?”(41)《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35页。这时K才如梦初醒地发现,两派观众都是属于同一集团,是法院体系中的贪官污吏。“我竟期待你们来保护一个无辜的人,而你们已经从这件事上得到了乐趣”(42)《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36页。。K寄希望于完全不靠谱的、错误的对象,注定走向希望落空的结局。这场初审的结果是:“可能您至今还没有恢复理智——自己错过了有利时机。”(43)《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36页。这轰轰烈烈的一番演说,对K案子的开释不仅没有起到任何积极的作用,反而造成了不利的影响。

再如,K之所以让莱妮成为自己的情妇,是因为莱妮熟悉很多法院的内幕。他的出发点本来是为了更好地帮助案子的审理,但却出现了与预期完全相反的效果,结果反而更糟。叔叔卡尔批评道:“你的案子本来开始有点眉目,你却把它完全搞坏了。你同一个小娼妇躲在一起,而且她很明显的就是律师的情妇……”(44)《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82-83页。正是因为此事,那个现阶段刚好主管K的案子的法院首席书记拒绝了对K的帮助。

还有,K请律师的初衷是为了让律师替自己分担一些诉讼的压力。然而请律师之后,K非但没有减轻压力,反而更加苦恼。“我夜以继日地、越来越紧张地期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45)《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37页。,无时无刻不为案子而刺痛身心、饱受折磨。因为嫌律师效率太低,K想尽早从案子脱身,决定自己为自己辩护;但是决定自己辩护之后,他又变得完全受法院的控制,并且很快丧失了良好的记忆力、精明的判断力和警惕性,丧失自信和从容,陷入自我怀疑和焦虑、疲惫、颓丧的消极状态,这对他在银行的工作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所有的事总会不知不觉一步步与K的出发点和期盼相违背,也与读者的阅读期待和猜想相背离。在卡夫卡的故事线中,主人公和读者仿佛从一开始就落入了一个无穷尽的黑洞之中。

二、悖谬的意义与功能

当卡夫卡把悖谬思维转化为艺术手段,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自如地运用时,意外地生发出一种绝妙的审美情趣。“卡夫卡的作品首先是一场巨大的美学革新、一个艺术奇迹”(46)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02页。,而悖谬这一艺术手段带来的美学效果,就如米兰·昆德拉作出的概括:“作品揭示出的直至那时仍然不为人知的生存的种种面貌、给艺术的进展带来影响的作品的美学创新。”(47)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47页。悖谬作为重要的艺术手段,确实对《诉讼》这一文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它不仅对《诉讼》文本意义的生成有很大的帮助,同时也使小说的艺术特质得以呈现和发挥。这里,笔者将从文本意义生成、作品风格形成以及文字叙述特点这三个角度分析“悖谬”这一艺术手段的运用对《诉讼》这部小说的作用和影响。

(一)从文本意义生成的角度:暗示性、寓言性、深刻性

《诉讼》整部小说的中心话题离不开司法体系。曾艳兵认为,“卡夫卡作为一个熟悉法律,并以法律为职业的作者,在小说中描写司法黑幕、揭露法律问题,应当是十分自然的事情”(48)曾艳兵:《法门内外——论卡夫卡的〈诉讼〉》,《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

卡夫卡也许是在对法律专业的学习中看到了现行法律的任意性和歧义性,又在工作中看到了大权在握的法官们的荒谬与残酷,而后将不满与讽刺诉诸笔下。这是我们对《诉讼》主题的一种合理猜测。作者的确可能在《诉讼》中通过运用悖谬手段抨击司法,影射现实。回顾小说,文中是这样描述司法体系的:法院里有许多繁文缛节、阴谋诡计,它对许许多多无辜的人罗织莫须有的罪名。“为什么要有这个庞大的机构呢?它的存在不外乎是把无辜的人逮捕起来,对他们进行莫名其妙的审讯”(49)《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34页。。卡夫卡笔下清晰地写着法院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机构,甚至说一个刽子手就可以代替整个法院,并态度鲜明地指出这套司法制度的内部和外部都令人讨厌。尽管“K生活在一个法治的国家里,人人安居乐业,所有的法律都在起作用,谁敢在他的住所里侵犯他呢”(50)《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5页。,可K确确实实在自己的住所里遭遇了突如其来的莫名逮捕。文中“特殊的”法院和司法体系虽然略显极端和夸张,但这种“悖谬”手段给作品带来了强烈的现实讽刺性和暗示性。

另一种对主题的合理猜想是,文中写司法体系绝不仅仅停留在“法”本身,更在于它的象征意义和拓展意义。“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运用各种手段对付你”,而被告不能反抗,必须老老实实地认罪,“只有这样才有可能逃脱他们的魔掌”(51)《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81页。。法院象征着充满敌意的、压迫的环境,象征着荒谬的世界——这也就是现代人的生存处境。现代世界有着深不可测的游戏规则、无法理解的周遭环境、不可参透的人际交往,这个世界“把谎言变成了普遍准则”(52)《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62页。。在荒谬的世界中,单个人的理性是不被允许存在的,也是不可能存在的。为了生存下去,只能接受这种荒谬,按照荒谬的逻辑行事,就像小说的最后K只能平静地接受死亡判决。通过悖论,卡夫卡让他的读者思考“外界”与“人自己”这组概念,思考“在一个外在决定性具有如此摧毁性力量、以至于人的内在动机已经完全无足轻重的世界里,人的可能性还能是些什么”,揭示出一个所有人都忽视和回避的残酷真相——“生活是一个陷阱,我们越来越受到外界的制约,受到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处境的制约”(53)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第33-34页。。

卡夫卡通过悖谬的展现方式,赋予小说更复杂、更含蓄的寓言性,迫使我们惊醒、警觉、深思,创造出振聋发聩的警示意义和通往真理的可能性,从而使文本拥有更为深刻和值得反复探寻的意涵。

(二)从作品风格的角度:神秘性、模糊性、丰富性

《诉讼》整体作品风格的形成,和卡夫卡的悖谬艺术有很大的关系。文本中“无解的疑问”、“无知的主人公”、“无名的斗争对象”等带有极强悖谬色彩的要素,共同构成了这部作品神秘、模糊、丰富的整体风格。

1.无解的疑问。悖谬给整部《诉讼》笼上了一层迷雾,给人一种迷宫般的阅读体验。从整体上看,到底是谁诬陷了K?他因为什么罪名被逮捕?他到底是不是无辜的?他自始至终都没见到的高级法官在哪里?那个他从未进去过的、特殊的高级法院又在哪里?对于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给出明确回答。从细节来看,像“K偶然选择的楼梯,就应该是通向预审室的那个楼梯”(54)《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27页。这种明显的违反理性的语句比比皆是,字里行间处处都会让读者自觉不自觉地问一声“为什么”。小说中的悬念一般总会在结尾得到解释,可是读完这一部小说,所有疑问仍在悬搁之中。问号和不确定性贯穿了整部《诉讼》。

2.无知的主人公。别说作为局外人的读者了,就连《诉讼》的主人公K自己,从头至尾都意识不到外在世界的真实状况以及自身的真实处境,“就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睡眼惺忪,几乎无法真正看清他所处的位置”(55)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第220页。。小说中写道:“您看来对于法院的全貌还没有什么了解。”(56)《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10页。的确,法院的情况究竟是怎么样的,K一直不清楚,他“一直在欺骗自己”(57)《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57页。。关于法院的消息,K打听到的越多,就越是困惑,越觉得模糊不清。而他看不清的又岂止是法院呢?“无知”的主人公K带领着一头雾水的读者一起在黑暗的迷宫中蜗行摸索,作出种种盲目的、徒劳的努力。K的悲剧性不仅在于他无辜地遭受判决,更在于他不知情地遭受判决。

3.无名的斗争对象。《诉讼》中的“法”是神秘的、抽象的,没有人真正了解“法”的真相,所有人都只是道听途说,他们似懂非懂、三缄其口。对此,昂智慧提出了一个概念叫“无名的东西”:“在卡夫卡的世界中,人的斗争是一种阵线不明的斗争,因为他的对手身份含混、形象隐匿、态度暧昧、举止摇摆不定。”(58)昂智慧:《倔强的灵魂的独语——论卡夫卡的人生求证》。这种“无名的东西”在生活中无法回避,于是人只能与之斗争。然而,面对无名的斗争对象,失败是人不可逃脱的必然宿命。

悖谬给《诉讼》带来了神奇的艺术张力。贯穿全文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使得对内涵的解读格外困难,作品的内涵也因而具有复杂、多义、丰富的特点。

就像文中的环境永远是烟尘飞扬、雾气弥漫,给人一种看不清、难以捉摸的视觉感受,阅读卡夫卡的作品,就像进入到一个黑暗的屋子,“我们往往也只能随着叙事的聚光灯看到黑暗屋子的一个个局部,而且是不甚清晰的局部”(59)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第238页。。几乎所有评论家都认为《诉讼》结尾那个“法的门前”的故事乃至整部《诉讼》,是充满寓意性的文本,但对“这个寓意究竟是什么”的问题又众说纷纭,各种阐释和读法甚至是相互矛盾的。各种解释都有各自的道理,但又都是有局限的、片面的,“我们永远也说不出其中任何一部分的绝对准确的意思”(60)斯托尔曼:《〈饥饿艺术家〉》,叶廷芳编:《论卡夫卡》,第160页。。

本雅明这样评价卡夫卡:“他使出浑身解数使自己的作品免遭诠释。人们必须在他的作品中如履薄冰、小心谨慎、高度警觉地前行。”(61)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第210页。使用悖谬的手段,或讲述极端反常、自相矛盾的故事,或采用不合常理、不合逻辑的书写方式,可能都是出于“免遭诠释”的目的。卡夫卡的关注点只在于向读者抛出问题,而不在于寻求或宣讲唯一的所谓标准答案。也正是因为这样,才吸引读者反复地阅读和思考。这种多义性和丰富的可阐释性,才为作品提供了历久弥新的强大生命力。

(三)从文字叙述的角度:陌生化

在什克洛夫斯基正式提出“陌生化”的概念之前,已经有无数的艺术家将其付诸实践了。普鲁斯特认为:“一个艺术家必须撕开‘习惯’的窗帘,这样我们最熟悉的特征就会变得清晰、有意义、令人惊奇。”(62)Clare Carlisle,On Habit-Thinking in action,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14,p.2.一切艺术,都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地对我们日常的、熟悉的东西进行了陌生化处理。而卡夫卡作品中由“悖谬”手段所带来的“陌生化”效果,尤其值得细品。

卡夫卡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提取出怪事来。小说一开始的时候,好像还是我们熟知的、正常的、理性的世界,但是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迅速地将主人公和读者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离奇陌生的世界。就如张路提出的“此岸-彼岸”的观点,“卡夫卡为此岸的人物设置了一个彼岸的活动背景”(63)张路:《悖谬下的分裂——论卡夫卡的分裂世界》,《太原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K突然在家中被逮捕,人物还是此岸的人物,是在现实世界中诞生和成长的人物;但活动背景突然变成了彼岸的世界,即依照另一套神秘离奇的规则行事的陌生世界。此岸的理性和逻辑,此岸人物的思维和行动,在彼岸完全失灵。把现实的人物和离奇的世界放到同一个容器里,产生奇特的化学反应,形成了亦真亦幻、似假似真的卡夫卡式的独特“陌生化”。作者对此岸人物和生活的描写越细致、越真实,与彼岸背景摩擦碰撞带来的陌生感就越具有震撼力。这种陌生化效果是对日常世界的不完全抛弃,却也是更高层面的彻底抽离。人物K作为现实世界的代表,在离奇世界中手足无措的反应,其实是两个世界、两套秩序体系的剧烈冲突的缩影。而所有的读者都是正常世界的人,和K有着一样的思维方式和判断标准,所以和K一样对突然陷入的离奇世界感到莫名其妙、惊骇万分,产生强烈的同理心。

《诉讼》中的陌生感,不仅仅是新奇感和新鲜感,它使我们的身心暴露在一个全新的世界中,既有的价值体系能赋予我们的安全感瞬间土崩瓦解,让我们惊惶不知所措。悖谬手段带来的是既甜又苦的奇特的“陌生感”。

三、余论:《诉讼》悖谬艺术的意义延展

卡夫卡对悖谬的使用不是任意的,而悖谬所发挥的作用显然也不局限于小说文本内部,它还有更高层面的指涉意义。前文详尽分析了悖谬艺术在《诉讼》文本中的体现及其对于该部作品的意义,而在文本之外,卡夫卡的悖谬还有更多值得深挖思考的问题。

(一)从捷克民族的文化传统看卡夫卡悖谬的修辞意义

悖谬的手法构成了卡夫卡作品的喜剧特征,这是卡夫卡式悖谬的重要修辞意义。卡夫卡的喜剧特征其实可以分解为两大特点,一是趣味性,二是戏剧性。卡夫卡作品的喜剧特征在小说《诉讼》中也体现得非常明显。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小说开头,K莫名被捕,两个看守在K的家里极其认真地吃掉了他的早餐。“卡夫卡写完《诉讼》的第一章,将其朗读给他的朋友们听的时候,他们都无一例外地笑得前仰后合”(64)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第218页。。把被捕人的早餐吃个精光是这两名看守每次执行逮捕任务时的习惯,他们吃的专注而兴奋,仿佛这事儿是生活中唯一值得追求的乐趣。

悖谬带来了卡夫卡式的标志性风格,但悖谬艺术却并非卡夫卡所独有。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认为,布拉格是一座充满悖谬的城市(65)伊凡·克里玛:《布拉格精神》,崔卫平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第227-228页。。这一说法提示了一个全新视角,一个理解卡夫卡悖谬修辞、理解卡夫卡喜剧特征的新视角,那就是捷克民族的文化传统、布拉格城市的整体气质。捷克是一个国土面积小、人口少的小国,但它也是世界公认的文化大国之一。从哈谢克、卡夫卡、米兰·昆德拉到哈维尔,群星璀璨。引入捷克民族文化传统这一视角后,我们发现卡夫卡的悖谬修辞和喜剧特征并不是凭空乍现的孤立现象。在《卡夫卡及其先驱者》一文中,博尔赫斯也意识到“最初我认为卡夫卡是文坛前所未有、独一无二的”(66)博尔赫斯:《卡夫卡及其先驱者》,高尚、陈众议编:《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王永年、陈众议等译,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第77页。这一认知的错误,他在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辨出了卡夫卡的声音和习惯,发现卡夫卡有无数的先驱。然而这无数的先驱,只有在卡夫卡出现之后,才有可能被人联系到一起,形成一条新的线索,被置于新的结构位置中。就以戏谑来反抗、化重为轻这样的写法而言,卡夫卡与同样拥有捷克民族的血脉基因、同样在捷克水土和文化氛围中成长的本民族作家们有着更相近的底色。捷克民族反抗社会不公时常用戏谑的方式,这是他们的习惯和文化传统,而卡夫卡的悖谬修辞和喜剧特征显然受到这一民族文化传统的影响。这一文化传统由来已久并在很多捷克文化名人那里都有显现。例如哈谢克的《好兵帅克历险记》刻画了一个极其忠顺的小人物——士兵帅克,他是如何效忠的呢?他每次都是好心办坏事、帮倒忙。由此可见,用戏谑调侃的方式、幽默的内核、喜剧的姿态来应对和反抗社会阴暗面,是捷克民族的文化传统,也是卡夫卡喜剧特征的深层内涵。对卡夫卡式“悖谬”及其喜剧特征的研究,让我们能够有效地从捷克民族文化传统和文学传统的脉络上为卡夫卡定位。同时需要强调的是,也正是卡夫卡独特的悖谬风格,才连缀起了捷克文学传统现今的面貌。

(二)文学中悖谬手法与法律话题的碰撞

如果要在《诉讼》中找出两个最为关键的词,那么无疑应该是“悖谬”和“法”,这就自然会产生一个有趣而又值得深究的问题:卡夫卡为什么要用悖谬来写法律,或者说悖谬为什么能够被用来写法律。

从整体情节来看,《诉讼》最重要的关键词是“法”,整部小说不停在谈法院、法官、法律、律师、逮捕、审讯、行刑等等与“法”相关的话题。跳出《诉讼》这部作品、卡夫卡这位作家,把视野投向整个文化史就能发现,其实有很多作家都不约而同地把关注点放在“法律”这个话题上,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梅尔维尔等等,他们都倾向于把社会批判的矛头集中于法律。这一重要的文学现象绝非偶然或巧合,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

那么,为什么是法律?首先,法律集中了国家机器的方方面面,法律是现代社会运行机制的突出代表。过去只有上帝有资格给人定罪,现代社会取消了上帝的意义,“上帝死了”以后,定罪的权力和资格由一个庞大机器代替,那就是法律、制度、科学等等现代产物。这个机器是现代社会的核心,它有着极其多的齿轮和极其复杂的运作规则,众多齿轮环环相扣,任何一个齿轮微小的改变都会造成连锁反应和巨大影响。换句话说,在现代社会,任何一个部门很小的失误都会影响整个国家机器的运行。在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等作家看来,这整个国家机器就是悖谬产生的原因。而法律系统又是这个巨大国家机器中位置非常重要、且自身内部就极端复杂的一环,这个极其复杂的法律体系会持续不断地制造悖谬,这是很多重要作家作品都不约而同而地尤其关注法律的原因,也是卡夫卡用悖谬写法律的原因。

在这些作家的笔下,许许多多的既是又非、既有罪又没罪都得归咎于这个以法律为代表一环的庞大国家机器。就像卡夫卡《城堡》中,测量员K的工作既重要又不重要,既被需要又被不需要,最后就连人的存在也失去了合法性。就像梅尔维尔《水手比利·巴德》中,威尔船长强调“不公正”本身所具有的合理性,展现了正义与法律以及良知与法律的冲突(67)许志强:《铁盒遗稿——麦尔维尔〈水手比利·巴德〉》,《书城》2010年第1期。。

(三)作为现实批判与对抗方式的悖谬

我们最后再回过头看,卡夫卡的悖谬到底是什么?首先它当然是一种艺术修辞,然而它也不仅仅是一种修辞。《诉讼》中花了不少篇幅讲了一个“法的门前”的故事。乡下人在门前无尽地等待、等待,等了一辈子,等到他快咽气了,守门人把谜底告诉了他,“这道门没有其他人能进得去,因为它是专门为你而开的。我现在要去把它关上了”(68)《卡夫卡文集》第二卷,第158页。。在卡夫卡的眼中,这个社会并不是每个人都没有希望的。瓦尔特·本雅明认为卡夫卡提供的是一个“中间世界”(69)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第203页。,既不是完全毫无希望,当然也不是充满希望,而是有一点点希望。也许有的人一生都与法律机器无关,不会跟它打照面,但每个个体却都有可能运气不好而不幸掉进一个黑洞,被卷入国家机器,于是开始无穷无尽的悖谬。所以任何一个个体都不是绝对自由的,也不是绝对安全的,永远有一把剑悬在头上。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突然就和法律机器有了瓜葛,从此纠缠不清,开启人生的悖谬之旅。昆德拉有一句很有名的评论说,卡夫卡之前,众所周知,是为罪过寻求惩罚,卡夫卡之后,逻辑正相反,“受惩罚的不知道受惩罚的理由。惩罚的荒谬性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所以为了找到安宁,被控告的要为他所受到的惩罚辩护:有惩罚就一定有过错”(70)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第128页。,是在为惩罚寻求罪过。

在卡夫卡眼中,现代社会运行机制就是如此——莫名其妙却逃无可逃。国家机器是沉默的,永远保守它的秘密。世界、真理、上帝、法律,种种这些你需要认识的核心要素,全都对你保持沉默。国家机器外面覆盖着厚厚的铁幕,很难看透。更多的时候它不是通过简单的静默来保守秘密,而是用互相矛盾的话语来保守秘密。因为互相矛盾,所以让人无所适从,这就是我们说的“悖谬”背后的东西。比如《诉讼》、比如《城堡》,我们乍一看很奇怪、很矛盾,孰不知那正是现实。卢卡契也是卡夫卡的读者,他之前对卡夫卡的作品和风格嗤之以鼻,但是当他在被运往集中营途中才意识到原来卡夫卡说的是真实的世界(71)格非:《卡夫卡的钟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20页。。

因此,卡夫卡的悖谬艺术不光是修辞手段,它更是批判的高级形式。卡夫卡用展示悖谬这种方式,完成了他对现实的戏仿和对抗。他通过这种方式,穿透那个铁幕,抵达了真相。他用悖谬的文字和书写方式戏仿悖谬的现实,对现实进行高度凝练的概括,这其实是一种与现实对抗的高级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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