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导向与专业梦想的冲突: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筹设与结局*

2020-01-09 09:59任家乐刘春玉
图书馆论坛 2020年12期
关键词:罗斯福教育部重庆

任家乐,刘春玉

0 引言

国立罗斯福图书馆①是1945年国民政府开始筹备的一所国立图书馆,它的特别之处在于以一位外国总统的名字命名,兼有政治需要和纪念图书馆的性质。该馆筹设不是长期规划的结果,而是源于一次突如其来的事件,即1945年4月12日美国总统罗斯福突然去世。不久,由蒋介石提议,中国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第十七次会议通过了“设置罗斯福图书馆案”,作为中美友谊的象征,因此它是政治催生的产物,并非来自图书馆界的推动。教育部选择严文郁实际主持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筹备事务,严文郁在图书馆实务以及教学方面具有丰富的经验,他以专业的思维经营国立罗斯福图书馆,期望能建设一所国际化、富有馆藏特色的图书馆。由此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发展受到政治因素及专业因素两种力量的影响,在一些时候二者目标一致,然而大多数情况下存在分歧,随着中美政治关系的微妙变化,以及内战形势的逆转,二者的分歧与矛盾越来越突出,最终,严文郁黯然出走,国立罗斯福图书馆被人民政府接收。

本文将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置于政治需要与专业梦想两种力量交织影响的背景之下,通过分析“缘起与选址”“征书活动”“申请正式成立”“严文郁离任”等事件,以新视角审视该馆的筹设始末,这是本研究的创见之所在。

1 政治需要:缘起与选址之争

1945年4月12日13时,美国总统罗斯福在乔治亚州温泉镇突然去世,在各国引起极大反响。为表达哀悼之情,国民政府通令全国于4月14日至16日下半旗三日致哀,并令“全国各军队及各机关于下星期一(四月十六日)上午九时,举行国父纪念周时,为罗斯福故总统默哀”[1]。时隔月余,1945年5月18日上午9时,中国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第十七次会议召开,蒋介石出席会议。会上主席团提议:为纪念美国罗斯福总统,拟请设置国立罗斯福图书馆案,吴铁城秘书作了报告,获大会一致通过[2]。会议未就实施方案展开讨论,不久日本投降,复员工作异常繁忙,筹设国立罗斯福图书馆一事暂告一段落。直到1946年7月,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筹委会(以下简称“筹委会”)奉令筹备,9月成立,隶属教育部,以教育部部长朱家骅为筹委会主席,严文郁为执行秘书。严文郁为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早期毕业生,曾任北平图书馆主任、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西南联大图书馆馆长、国立社会教育学院教授等职,管理经验丰富,兼具理论水平,又有欧美留学经历;严文郁与美国图书馆协会关系良好,被美国图书馆界视为中国图书馆事业未来的领袖,严文郁本人也以能够担任国立图书馆馆长为人生幸事,因此被委以重任,实际负责筹备事务。首批筹委会委员有张群、朱家骅、翁文灏、王世杰、陈立夫、蒋梦麟、蒋廷黻、胡适、傅斯年、吴有训、袁同礼、蒋复璁、严文郁等人,皆为当时著名学者、图书馆学家、政治家、商人。图书馆学家人数虽不多,但意见占据主导地位,其他委员大体尊重这些意见。

然而,在选址问题上委员们争议较大。按惯例国立图书馆一般设于首都,如前身是清政府京师图书馆的国立北平图书馆、设于南京的国立中央图书馆,因此《罗斯福图书馆筹备计划》提出“决定馆址:罗斯福图书馆馆址设在首都”[3]。但不久就被否定,因为国立中央图书馆已迁回南京,这样南京就会有两个国立图书馆,服务区域重叠,造成财力浪费。严文郁转而主张国立罗斯福图书馆设在上海,他在《罗斯福图书馆计划并筹备意见书》详述了4点理由,之后又写了《为避免重复计拟请设在上海因》,再呈己见。

本馆原应设于首都,惟因首都已有“中央图书馆”,文化广播集于一个区域,他区即不免向隅,效用未能宏大,故拟设上海,有下列数项理由:

(一)上海之为全国文化导源及国际贸易中心,事实上已有数十年相当地位。国际人士亦多荟萃此埠。故于此设馆,庶使嘉宾一入国门即可来馆观光。我国政府及人民一致崇敬罗氏伟大精神,企向世界大同之热望,得以晓喻于世界各国,其有益于国际观感,当非浅鲜。

(二)上海至欧美交通便捷,书刊转递与供应较为容易。

(三)上海与国内各地,交通亦素称灵便,京沪密迩,供应政府机关参考,亦甚适宜。

(四)上海市区,大规模之图书馆尚付阙如。加以兵燹劫火之余,公私藏书,多半化为灰烬,收拾焚残,保存文献,亦实步趋罗氏复兴计划之精神,可能实现之机会。[4]

上海是中国近代图书馆繁荣之所,图书馆数量长期居全国首位。1925年中华图书馆协会成立大会就在上海召开。作为全国最大的城市和经济中心,却没有一所国立图书馆,从专业角度而言,上海是北平、南京以外最好的选址地。

然而出于历史意义、筹设成本等因素,一些委员建议优选重庆。筹委会一位未具名委员撰写了《谨拟罗斯福图书馆筹备纲要》一文,提出重庆、上海、武汉3个备选方案。

此馆既为纪念罗故总统而设,关系两国文化之沟通,国际观瞻所系,规模似不可过于狭小。然而在胜利稍有期待之今日,欲迅速付之实施实为财力上一大负担,且以目前建筑材料之缺乏,即欲营建宏伟之馆厦亦有事实上之困难。窃以谓国立中央图书馆既需永久设立于首都,则抗战胜利结束后中央图书馆自随政府凯旋,其所留在渝城之馆址遵照中央过去之指示改为分馆,永留陪都以纪念政府之抗战,且以便西南人士之参考阅览,此意义实与纪念罗故总统相同。罗故总统于抗战期中所予吾国诚挚隆厚之友谊,实使吾人有一永久不可磨灭之印象,在永为抗战纪念之陪都设立图书馆,崇念助国家抗战最力之罗故总统,岂非最为理想。此项拟议倘获采纳,则中央图书馆迁回首都后,所有渝馆全部馆舍以及部分图书器具可以完全赠予罗斯福图书馆应用,其所节财力何止亿万。否则除南京、北平两地已有国立图书馆避免重复外,如予上海、武汉两地择一兴建,一为经济重镇,一为南北枢纽,兴建巨厦,亦甚适宜也。而上海之市立图书馆建筑尚佳,如不毁弃,则战后发展甚易,且上海与首都密迩,参考材料并不困难,武汉或较上海更为适宜,以湖南在战后必成工业重镇,将来交通必更便利,所需材料参考必更殷切者也。[5]

这份文件标有“送请傅孟真(傅斯年)先生审查。骆,八、五”字样,说明傅斯年在馆址的抉择上有相当的影响力。国立图书馆作为一个地区图书馆事业的中心,对各地基层图书馆起着管理指导作用,如果罗斯福图书馆设于上海,与中央图书馆距离仍然较近,管辖区域似仍有重叠。西安可能性最小,当时己经有了国立西安图书馆的筹备计划。设于交通要冲的武汉也是较好的选择,但考虑到罗斯福图书馆作为纪念性质的国立图书馆,而抗战时期武汉为沦陷区,罗斯福总统与武汉抗战又无直接联系,武汉不是好的方案。

在1946年7月6日召开的筹委会第一次会议上,朱家骅作主席报告,认为:“该馆应设何地,意见纷纭,有主张设于陪都重庆,以纪念抗战者,有主张设于西安者,还有人以为如若设在首都意义更为重大,但又有人谓首都已有中央图书馆,而罗馆与国际间接触频繁,似应设在交通方便之处,上海为吾国现代文化导源,国际人士荟萃之区,人口数百万,大规模之图书馆,尚付阙如,应有设立(国立)图书馆之需要。”[6]国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长翁文灏虽没有明确提到上海,但提到“至于地点以交通方便,收效最广之区为宜。”[6]也是倾向此意。朱家骅作为教育部长、科学家,又兼任筹委会主任,自然是支持图书馆专家的意见,他的报告具有总结性和权威性,但只是意向性的方案,并非正式决议。

1946年8月29日,郑振铎发表《上海应该有一个国立图书馆》一文,该文虽没有提到“罗斯福图书馆”,但正值筹委会讨论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选址问题之时,颇有制造舆论的意味。该文称:“上海是文化出版教育经济的中心。在教育面,就有三个国立的大学,七八个私立大学,还有不少的独立学院,比任何一地都要集中些。这十多个大学的教授们有七八百人。除非他们不读书,不研究什么,只以教书为职业。否则,这些专家们在上海将不知怎么办,且将时时刻刻的感到有无书可读之苦。此外还有,四百多万市民,其中有无数的专门学者们、工程师们,都不时的需要有潜修的参考的机会。然而他们在此刻此地却也竟也无书可读之苦了。……上海不单是一个经济的中心,也是一个极重要的文化的中心。如果要洗扫掉所谓的‘买办文化’的耻辱,便非首先把这样一个图书馆办好不可。”②从社会效益角度来说,上海是最合适的。朱家骅既已定了调子,又有舆论的呼应,国立罗斯福图书馆落户上海似是板上钉钉。于是严文郁在上海乍浦路设立筹委会办事处:“案奉钧部九月十八日人字第二六六号训令饬将整理国外赠书工作迁入上海乍浦路四三九号房屋办公等因,奉此,迁往办公。敬祈签核。”[7]上海一家刊物甚至报导国立罗斯福图书馆已设于上海:“中国为纪念美故总统罗斯福氏的伟大,特建立罗斯福图书馆一所,地点已决定在上海,有一时期曾宣传设在南京,但此议已成为过去了。因为罗氏为一国际伟人,上海又为一国际都市,设立在上海很合于国际方面的条件,此所以终于决定设立在上海也。”[8]

不过,事实情况却是因筹委会第一次会议参会委员未达法定人数,未就选址问题达成一致且未形成决议[9]。教育部将各方意见报蒋介石决定,9月21日得到最终决定。

教育部训令 发文社字21087号

令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筹备委员会

案奉 国民政府本年九月五日府交牯字第五九〇号代电开:“罗斯福图书馆馆址决设重庆希由部妥速筹办为要”等因,奉此合行令仰该会知照,此令

部长 朱家骅[10]

这一决定有些出乎严文郁、朱家骅的意料,但是,如果考量其外合经济因素、文化布局之需要,内合中美并肩抗战精神之体现,选址重庆是很恰当的决定。

其一,中央图书馆迁返南京后,原重庆馆变为分馆,保留有相当藏书及部分工作人员,在管理上存在不便。如移交国立罗斯福图书馆,则后者暂无建筑新馆之必要,物力、财力节约不少,中央图书馆亦可移交在渝馆员、设备及藏书,免除负累,这对双方都有利。迁办重庆后,严文郁数次向教育部提出宏伟的馆厦建设计划,还打算将“国立罗斯福图书馆”迁至重庆市中心的夫子池,均因资金问题不了了之,可见国民政府财力之窘迫,因此经济考量是选址的重要因素。

其二,国立图书馆设立于各地区中心城市是民国时期图书馆界的一种呼声。早在1925年中华教育改进社图书馆教育委员会曾提议将庚款的三分之一用于在全国各要地建立八所模范图书馆:“分布于中国各要地,为各该区域之图书馆模范。”[11]1928年李小缘又提出相似设想:“定名国立中山图书馆。按时分期组织。分立以下五处,如:南京,北京,武昌,广州,成都,而以立于中央政府在之首都-南京者为总馆。”[12]各国立图书馆分馆作为所在区域图书馆的中心图书馆,负责指导、管理该区域内的图书馆工作,意义重大。1945年中华图书馆协会又向教育部建议:“我国国立图书馆,现仅北平与中央两所,本会以图书馆之建立对于专门学术研究与一般社会教育均有莫大帮助,而惟有国立图书馆始可具较大规模,收较大成效,故又呈请教育部于西北、东北、西南、东南、及华中各区分别增设国立图书馆,以促进学术研究,提高教育水准。”[13]从20世纪20年代以后,图书馆界对国立图书馆的选址思维已从“首都原则”转为“区域中心原则”,图书馆界的意见或许一定程度地影响了国民政府的决策。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基于建设西南、西北大后方的需要,明显加强了对社会教育的重视,中央图书馆在重庆正式成立,之后相继筹设国立兰州图书馆、国立西安图书馆、中国西部一度成了国立图书馆筹设最多的地区。抗战胜利以后,中央图书馆迁返南京,仍在重庆原址保留分馆,都可视为“区域中心原则”的反映,以“国立罗斯福图书馆”取代中央图书馆重庆分馆亦是应有逻辑。因此,选址重庆并非完全出于政治考量,相当程度上也源自图书馆界的意见,这可能是严文郁始料未及的事情。

其三,从体现中美同盟友谊的角度来说,重庆是最佳的选址城市。国民政府在此取得了抗战胜利,重庆几乎成为民族精神不灭的象征地。抗战时期大量文化教育、工商业机构内迁四川,抗战结束后不少机构选择留在四川,西南区域已经具备了相当的经济、文化基础,这样重要的区域理应设立一所国立图书馆。从体现中美友谊的角度而言,罗斯福总统在抗战最艰难的时刻本欲亲访重庆,后委托副总统华莱士访华,亦给予国民政府以巨大鼓励。在重庆建设国立罗斯福图书馆更能凸显纪念意义。进言之,同时期西北地区的西安、兰州均在筹设国立图书馆,国立北平图书馆在华北地区,国立中央图书馆在东南地区,如果在西南地区未能建立一所国立图书馆,依照“区域中心原则”反而是不恰当的决断。

2 专业化的运作:馆舍建设与征书活动

筹委会接收中央图书馆在渝馆舍后,虽加以修茸完善,然而严文郁认为地点过偏,影响有限,不适于作为国立图书馆的永久馆址,一直谋求新的馆址。当时最合适的馆址地是夫子池,该地位于重庆最繁华的区域,紧邻码头,商业繁荣,地理位置极佳,重庆市立民众教育馆也在争取该地建设馆址。在筹委会委员、重庆市参议会议长胡子昂、市长张笃伦等帮助下,严文郁历经波折最终取得了夫子池作为新的馆址,他还拟就了详细的馆舍建筑计划。

建筑:自当征求图画,以充分能表现出罗斯福总统伟大精神为主,兹略将式样及分室应有设备及陈设,述其梗概如次。

(一)式样 采取中西兼顾近代式,外表庄严、内部适用,要有岳峙渊渟,涵盖一切之美。不必拘定中国宫殿建筑式样,最好能以中西建筑,各摘取其菁英,而又能泯合无间,象征中美文化交流,式符天下一家之理想。

(二)分室 内部约计分为(1)办公室(2)阅览室(3)研究室(4)陈列室(5)罗斯福总统纪念专室(6)联合国室(由联合国全体或几个联合国家集体联合捐助一室或数室,室内陈设,分由各该捐助国家分别设计,庋藏各该捐助国家出版有关罗氏之书刊,及其他重要可供参考书籍,此等专室,兼可供研究人员研究之需。)(7)纪念大会堂(8)书库(以能容纳藏书三百万册而外,库内并能设若干读书研究座次为度。)(9)招待室(10)书刊影照及装订室等(11)职员宿舍(12)发电房及锅炉房等。

(三)陈设 公共厅堂及大会堂内悬挂罗斯福总统生平事迹之油画并塑像、相片、签名文件等。

(四)设备 以便利来馆阅读及研究人员,环境静谧、座位舒适为主,并谋取管理上之方便为原则。关于前者,冷暖气管依季节变更以调节室温,关于后者,电力及真空管传递,取换书籍,以期迅速。[14]

新馆舍建筑既考虑到外观的中西合璧,又兼顾了内部的实用性,具有明显的功能分区,还考虑到了该馆的特色——罗斯福纪念堂和联合国室,对图书馆的未来发展,如书库储藏空间。现代化设备的提前就位亦有想法。该馆厦设计展示了严文郁丰富的图书馆经验,也凸显了该馆的鲜明特色——纪念性和国际化,这是与当时的国立北平图书馆、国立中央图书馆不同的地方。

严文郁还有一个想法是扩大复兴路56号即国立中央图书馆在渝馆址,以容纳罗斯福纪念堂的建筑,这是一个次选的方案。为此,严文郁致函相邻的重庆市第一中学商购地皮:“查敝会拟建筑罗斯福纪念堂以扩大图书馆范围,实有征用邻近地皮之必要,搜查复兴路第三号至第五十五号住户基地系贵校产业,不知租赁已届否,能否惠予饬让该项基地以资建筑,相应函请查照见复为荷。”[15]但未见回应。严文郁转托胡子昂等上书蒋介石,以请求建筑经费资助及捐赠文件的名义,试探蒋介石对于该馆的态度。

案由:拟请本会上书国民政府蒋主席对于将国立罗斯福图书馆设于重庆敬表谢意更请宽筹经费建筑新厦并将主席与罗故总统往来文件真迹赐馆保存以垂永久案

理由:美国故总统罗斯福先生助我抗战厥功甚伟,惜大业未竞哲人先萎,我政府为表示对此一代伟人之无限崇敬,特设立图书馆以资纪念,至馆址应设何处意见纷纭,而我主席蒋公以重庆为抗战首都,罗故总统生前且有与夫人访问重庆之议,关系密切,他地莫之与竞,乃决将该馆设于本市,不特意义重大,且可仰见主席卓见特识。兹为酬答主席德意起见,本会应代表全体市民敬表谢意,该馆庄严富丽之建筑尚付缺如,应请中央宽筹经费,俾早兴工。再主席与罗故总统生前往来文札甚多,在开罗晤面时留真上亦复不少,倘荷赐馆保存,长期陈列,供人观览,可引起观众对太平洋两岸伟大领袖之景仰与爱幕焉。

办法:由本会电呈蒋主席表示谢意,并请立拨巨款提早兴建,同时赐赠与罗斯福总统往来书札照片以供观览。

提案人:胡子昂、周懋植 连署人:罗才荣、高允斌、李蕴权、柯尧放、涂重光[16]

严文郁的顾虑是有原因的,二战胜利后中美关系处于微妙的变化中。杜鲁门上台以后,美国外交的重心是在欧洲。在中国,美国认为最理想的解决办法是把国共两党的军事斗争转化为政治斗争。美国期望出现一个改良的国民党和一个自由民族主义的政府,但他所支持的国民党既不愿意改良也不愿意实行民主。同时,美国也不希望蒋介石消灭共产党,因为他们需要一支遏制蒋介石的政治力量。避免国共内战还有一个潜在目的,就是避免可能的美苏冲突[17]。然而,蒋介石不能容忍掌握强大武装的共产党存在,而共产党又绝不可能放下武器,两党合组联合政府毫无可能。抗战结束以后,蒋介石的个人威望达到顶点,既然在日本侵华压力下都要坚持“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形势大好,蒋介石又怎么可能接受美国的调停建议呢,中美关系转冷是必然的。严文郁忧心忡忡,自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以后,蒋介石就没有主动询问过“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事情,他无力改变形势,所能做的只能是凭专业精神尽力而为,至于能做到什么程度那就只有企求运气了。1948年以后,严文郁甚至把建筑新馆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美国人身上,他向罗斯福总统纪念基金会寄去了《国立罗斯福图书馆计划书:1948-1949》,提出137,500美元的庞大计划,但未见美方回复。

在馆藏建设上,根据《创设罗斯福纪念图书馆的目的》(Purpose of Founding Roosevelt Memorial Library Explained)[18]的描述,该馆定位为首先是一个纪念性质的图书馆,而后是一个侧重中美邦交及世界和平文献收藏的图书馆,最后才是收藏中外普通文献的图书馆,这是与其他国立图书馆馆藏方向不同之处。但实际上“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馆藏与设计构想相差很远。“国立罗斯福图书馆”藏书来源于两个方面:其一为教育部分配的上海、南京、北京等地日伪遗产:“教育部为充实国立图书馆及国立各大学图书设备起见,曾将在沪接收之图书三十万册,拨交罗斯福、西安、兰州、中央等图书馆,同时将南京接收之图书七十一万一千余册,加拨罗斯福、西安、兰州三馆。”[19]在分配图书方面,“国立罗斯福图书馆”获益最多。敌伪文物接收保管委员会负责人徐鸿宝(字森玉)原为京师图书馆主任、北平图书馆善本部主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馆长,为严文郁熟知:“我向森玉先生要书,他将全部目录交我自行选择。他的意见是国家既然要办图书馆纪念盟邦元首,又无款购书,这批书当然应该多多分配给罗馆。承他热心支持,我挑出的书约十万册。内中明版二三百部,清初本及殿版书亦复不少。其他战时在平沪发行的书,我们择其要者购入万余册,一共有十二万多册。”[9]当时全国文化机构普遍缺乏书籍,故争取敌伪遗留文献者众多,严文郁以他的职业敏感,不仅接收了日伪藏书最好的部分,还接收了上海善后救济总署没收的日本三井洋行藏书,共“四大箱,五小箱,计三千零七十二种三千八百三十七册,另地图二幅”[20]。为防他人获取,严文郁不等造具清册即船运到重庆。其二为国立中央图书馆移赠的原重庆分馆藏书,共“一万五千册战时土纸书刊”[9]。多为复本或价值不高的藏书,以上二者构成“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基本馆藏。此外,教育部赋予各国立图书馆作为政府文书的收藏机构,以弥补馆藏不足的缺憾。因此,“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馆藏多为中日文普通文献,西文藏书极少,馆藏特色无从谈起。严文郁认为国民政府经济困窘,依靠拨款充实馆藏不现实,而当时国内各图书馆及其他文化机构争相发起劝捐活动,已令各界疲于应付,收效不佳。遂借访美之机,拟定了《罗斯福图书馆计划书》,展开征书活动。以访美成果而论,严文郁以一己之力争取到了美国图书馆界两万余册的捐赠,与一些美国同行建立了长期的图书交换及捐赠关系,并且获得了联合国文献馆藏地资格,大大改变了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馆藏结构,使之向预定的馆藏目标前进。严文郁表现出勤勉、专业的职业精神,他充分利用个人外交充实了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馆藏,使国立罗斯福图书馆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国际化的色彩。

在严文郁访美征书过程中,未见国民政府给予任何的支持,与设立之初的声势浩大的宣传形成强烈对比。严文郁与美方的交往函件中,自我认知经历了从坚持与美方对等交往,不主动劝捐,到完全寄希望于美方施舍的自我形象的矮化过程,严文郁的失意是显然的。

3 政治的变化:申请“正式成立”的波折

筹委会成立后,国立罗斯福图书馆有过多次正式成立的传闻。按照《罗斯福图书馆筹备计划》的规划,“筹备期限:自筹备委员会成立之日起两年内筹备完成”[6]。筹委会正式成立于1946年9月,按此推算,国立罗斯福图书馆应在1948年9月以前成立,但由于政治导向转变,国民政府态度游移不定,正式成立最终化为泡影。

3.1 1947年初正式成立的尝试

1947年1月23日严文郁致教育部函《呈赍筹备工作报告准予早日成立由》称:“南京教育部钧鉴,本会奉令稽征筹备,现已就绪。前曾缮拟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组织条例一案,恭请裁核呈院。谨再随电呈赍筹备工作报告两份,乞赐览察并恳准早日正式成立,俾将来计划得以正式开展,不胜感祷,盼企之至。”[6]1947年1月31日下午,筹委会在渝委员召开会议,议题之一为该馆应于何时成立案,会议决议以1947年4月12日罗斯福总统忌辰日为国立罗斯福图书馆成立日期。1947年2月27日严文郁在给美国图书馆协会执行秘书米兰的信中叙述筹备情形,对正式成立非常乐观。

非常荣幸您邀请我参加美国图书馆协会的年会;我尽可能按时到达美国西海岸。第一批装船运输的中文图书,共计两万余卷,已于1947年1月到达重庆。另外一批五万或六万册图书正在运往战时首都的路上。战时日军空袭重庆时有两枚炸弹落在图书馆主建筑附近(导致建筑物受损),目前我们正在进行修复工作。如果条件允许,(罗斯福图书馆)的正式成立仪式将于1947年4月12日,故总统去世两周年之际举行。每个人都在为此努力工作。[21]

3月,严文郁到南京面见朱家骅,报告筹备经过,请求准予在4月正式成立,开放阅览。“朱先生面谕成立须由立法院通过,非短期所能实现,不如先行开放,同时办理成立手续。我四月回到重庆,月底举行善本图书展览会,招待记者,向国内国外发表新闻。五月一日正式开放,同时办理馆外借阅。”[9]然而,教育部社会教育司1947年4月4日复函《为筹备工作未完成以前不宜草率成立由》称:“台函暨在渝委员第一次会议纪录组织条例草案等件,查会议纪录(五)‘定本年四月十二日罗故总统忌辰为本馆成立日期’一事奉批:‘筹备工作未完成以前不宜即草率成立’等因,除关于募集国外书刊办法及关于增加本年度经常费等事由部另案饬知外,相应检还原草案一份函达查照为荷。此致严文郁先生。”[22]至于筹备到何等程度才可以算作完成,并未有明确指示。朱家骅建议先行开放,或许认为如此更加接近筹备完善的状态,获批“正式成立”亦更有可能。严文郁随后返渝,“国立罗斯福图书馆”于5月1日正式对社会开放阅览,同月开设对外借阅服务。从此,社会各界渐用“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称谓。

严文郁认为正式成立一事最终还是由蒋介石决定,而蒋介石可能因事务繁忙忘记此事,遂以申请题写匾额为由又向教育部呈文,称“南京教育部部长朱钧鉴,查罗馆筹办情形业经历次陈明在案,兹以馆内建筑物修葺行将告竣,电请钧座饬请主席赐额(一市尺见方)‘国立罗斯福图书馆’横额颁发下会,以便早日恭建为祷”[23]。严文郁认为,如果蒋介石对此置之不理,那么可以判断蒋介石已经对“国立罗斯福图书馆”失去兴趣,如果蒋介石积极处理此事,则仍可对正式成立一事抱有希望,这是一个好的试探方法。1947年5月2日,教育部代电社字第27766号称:“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筹备委员会渝筹丑删代电悉,兹颁发主席赐题该馆横额一件,电仰查收,教育部印,题字随发。”[24]这似乎是积极的信号,蒋介石居然题写了馆额,但对该馆正式成立仍迟迟不做决定,可以理解为暂无暇处理此事,但终究是要落实的。6月,严文郁怀着希望开始访美征书活动,申请正式建馆活动暂告段落。

3.2 1948年正式成立的努力

按照美方安排,严文郁访美截止时间是1948年2月:“十一月蒋委员复璁(慰堂)兄促我提前回国,进行罗馆正式成立问题。”[9]在此以前,教育部于1947年10月已通知严文郁在1948年3月15日或更早时间回国,这样罗斯福图书馆的正式建馆时间才有可能在1948年4月12日罗斯福总统忌辰3周年这个有纪念意义的时间正式开馆。1947年11月22日,严文郁给华盛顿美国国务院国际人事交流司约翰·F·德彭布罗克的信中称:“我突然收到中国教育部的来信,为罗斯福图书馆正式成立事宜敦促我在年底前回中国。我本不欲提前回国,但我必须回去。”[25]

严文郁于1948年1月22日回到上海。“行装甫卸,即去京晋谒朱部长报告出国经过,请求办理成立。朱部长曾下手令:‘罗斯福图书馆着即成立,筹备委员会撤销。’条子送参事室酌夺,有人颇持异议,故搁置起来。二月五日我返回重庆,销假办公。五月十五日我乘便轮由重庆东下,因政府行宪,行政院即将改组,罗馆命运如何,有去京探听之必要。幸好新阁成立,朱部长蝉联,罗馆成立事有部长兼主任委员的骝先(即朱家骅)监督进行。五月二十五日据行政院第八科告我,组织条例由院务会议通过……五月二十六日我去总统府谒许局长(静芝),他派一江科长出见。据江君说组织条例须由行政院咨立法院,请其完成立法手续。但可否由总统府迳送立法院,尚未决定,不日可见分晓。……六月十九日我收到总统府江科长的信,谓罗馆组织条例业于六月四日退回行政院,请其径咨立法院。六月二十三日又收到行政院第八科宁君的信,谓条例已于六月九日咨立法院矣。我们在重庆天天等候佳音,望眼欲穿,终于在十月二十五日收到罗馆驻京联络员的报告,谓组织条例在立法院未获通过,已由教育部社教司派科长取回。理由是什么未予说明,教育部也无正式公事复我。这件大事就此告一段落,成立问题于焉搁浅。”[9]

这次申请成立,严文郁信心很大,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曾作报导:“国立罗斯福图书馆于三十五年七月开始筹备,最近拟订组织条例,由政院送请立法院列入议程,即将正式成立,朱部长已令派严文郁代理馆长云。”[26]但最后功败垂成,其根源还是蒋介石已对此毫无兴趣。

之后“国立罗斯福图书馆”正式成立越发渺茫,严文郁转托湖北同乡,时任浙江省政府委员兼秘书长的雷法章帮助。雷法章回函称:“贵馆办理成立手续嘱转托政立两院友人从中协助,本当遵办。惟目前国大开会已多日,新立法委员亦即将召集开会,遵嘱一节即恐为时已晚不及商托矣。”[27]严文郁仍未完全死心,他还寄希望于1949年正式成立。1948年12月3日,他写给多萝西·坎菲尔德·费希尔女士(Dorothy Canfield Fisher)的信中提到纽约时报刊登了“罗斯福图书馆”的故事,还提到“罗斯福图书馆”会在1949年的某个时候正式成立,并请求费希尔女士将其不会永久保存之书籍捐赠给“罗斯福图书馆”[28],但这或许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了。

4 黯然离职

1949年国立罗斯福图书馆设立环境日益恶化:“一九四八年底平津沦陷,京沪恐慌。一九四九年二月张群(岳军)先生就重庆绥靖公署主任职,想稳定后方。当时教育部在重庆的教育文化机关有:(1)重庆大学;(2)中央工业专门学校;(3)重庆女子师范学院;(4)罗斯福图书馆筹备委员会。经费不能按时汇发,物价早晚霄壤,天文数字的往上涨。事业费只够订购几份期刊报纸。员工生活堪虑,靠透支和借款过日子,实所谓焦头烂额。”[9]除经济窘迫,教育部不断安插内迁重庆人员前往就职:“广州教育部代部长陈钧鉴,此次由钧部暂调至本会工作之职员刘树森、徐方、廖季光、周杰岚、赵国宝、罗祥裕、尹雨侠、王靖华等八人已先后来会报到。”[29]因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编制有限,教育部及各种高官关系“推荐”的人员必然取代严文郁初期招徕的文华图专校友,馆员专业化水平迅速降低,“国立罗斯福图书馆”变成了关系人员的安置、收容场所。

办公环境也在恶化,1949年8月中英文教基金会迁渝,首批人员沈衡书等借罗斯福图书馆房屋两间办公[30]。1949年10月,国立中央研究院迁往复兴路56号罗斯福图书馆所在地办公[31]。毗邻的重庆市私立益商商业职业学校请求国立罗斯福图书馆“为新建教职员宿舍敬请惠予借用地皮数尺”,在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竟破墙而入强行修建,严文郁只得同意[32]。

此时国立罗斯福图书馆已不是能否正式成立的问题,而是还能够维持多久的问题。国立中央图书馆已在收拾行装迁往台湾,国立北平图书馆在北京,没有多少珍贵馆藏的“国立罗斯福图书馆”一直未收到南迁的命令,显然已被国民政府抛弃,严文郁灰心丧气,感到前途渺茫,意欲离职。1949年1月27日,严文郁上书教育部请求辞去筹委会执行秘书一职,教育部不允,称:“重庆罗斯福图书馆严文郁元月廿七日呈悉,该馆任务重要所请辞职应毋庸议。”[29]严文郁的美国朋友对其状况了解得相当清楚:4月1日,严文郁收到联合国总部图书馆馆长米兰博士(Dr.Carl H.Milam)来电,聘其前往该馆工作一年,由于当天正值愚人节,严文郁将电文给妻子看时,她还以为在开玩笑。前任教育部部长朱家骅此时过境重庆,严文郁邀请朱家骅到会训话,朱家骅对筹委会工作大加勉励,严文郁趁机将拟辞职去美一事予以请示,朱家骅默然同意,叮嘱严文郁向在广州的教育部部长杭立武请示。

严文郁将工作委托给好友杨作平,4月25日举家到达广州,向教育部请假1年。严文郁走后,杨作平每遇重要事情仍旧与之相商。即便兵荒马乱时期,想要谋缺过官瘾的人依旧不少,但教育部仍坚持由杨作平代理。1949年11月19日重庆解放③,杨作平以严文郁的名义造具《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移交总清册(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带领全体图书馆员迎接人民政府的接管。

5 余论

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创设是政治导向下的产物,对国民政府来说,虽然某些方面采纳了图书馆人的一些意见,然而仍脱不出对其形象工程的定位。国立罗斯福图书馆因时局需要骤然而起,又因时局变迁迅速冷落下去。严文郁本欲施展平生抱负,建立一个国际闻名的、富有特色的国立图书馆,在选址、争取新馆址、设计新馆、争取特色收藏以及正式建立等方面尽力而为。然而因政治需要的变化和战争形势的影响,国立罗斯福图书馆最终沦为弃子,严文郁被迫失意离去。严文郁回忆道:“罗斯福图书馆筹备委员会的寿命不到三年,在这短暂的期间,得到下列成果:藏书逾十五万册(一九四八年我去成都收购大批书籍);筹备四个月即行开放,办理图书馆正常工作,在地方及国际间都为人称誉;办理学术讲演,每月一次,主讲者皆为学术界一时之选;在和平日报副刊(王平陵先生主编)编刊「图书评介」,每二周一次;设巡回文库,供给重庆五十几个中学校学生课外读物。”[9]字里行间表露出对自身工作的肯定。实际上,严文郁在还做了一些工作,比如取得联合国文件永久馆藏地资格,在重庆广播电台和万国广播电台定期播讲新书介绍及儿童读物。然而,在政治导向的大环境下,严文郁追寻的专业梦想最终以失败告终,政治需要和专业追求最终形塑了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结局。

注释

①国立罗斯福图书馆是国民政府原拟该图书馆正式成立以后的名称,由于一直筹而未立,该馆以罗斯福图书馆筹备委员会的名义对外联络。然而该馆在1947年底对外开展读者服务工作后,社会对其多以“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称呼,在与教育部、重庆市政府等官方机构的通信联络中,也混用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筹备委员会及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称呼。为行文流畅,作者在本文中统一使用“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的称呼。

②郑振铎:《上海应该有一个国立图书馆》,报刊名不详,1946年8月29日,第6版。

③严文郁在《国立罗斯福图书馆筹备纪实》给出的时间是1949年11月19日,重庆全面解放的时间是11月30日,后一时间可能更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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