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洁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学界对《无双传》的研究重点落在明清戏曲对《无双传》的改编上,特别是关于《无双传》和《明珠记》的比较研究,约有十数篇论文。经过分析,这些文章的研究重点分别侧重这样四个方面:一是关注从《无双传》到《明珠记》的主题变化,如丁赟《〈无双传〉与〈明珠记〉情节结构的继承与发展》[1]19-20;二是研究《无双传》文本演变中的人物形象(主要和《明珠记》对比),代表性文章有丁赟《〈无双传〉与〈明珠记〉中王仙客人物形象比较研究》[2]86-87;三是对《无双传》文本在演变过程中的文学艺术性研究(与明清传奇作品对比),包括语言、结构等方面;四是分析《无双传》改编成明清传奇作品后其主题变化的原因,如苏丹《唐传奇〈无双传〉在明清的戏曲改编研究》[3]1-3分析了改编后的文本情况,同时分析了不同时代的政治文化背景在《无双传》改编成戏曲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此外,在研究中提及《无双传》的著作有程国赋的《唐代小说嬗变研究》、郭英德的《明清传奇综录》、秦华生与刘文峰的《清代戏曲发展史》、王春晓《乾隆时期戏曲研究:以清代中叶戏曲发展的嬗变为核心》。另外有研究《无双传》中报恩思想的文章,如王福叶的《从〈无双传〉管窥古代侠士的恩义观》[4]63-66和周承铭的《唐人小说〈无双传〉思想价值重估》[5]74-77,都能够跳出爱情研究模式,对《无双传》的思想价值予以重估。
以上相关研究各有特色,但仍有不足之处:首先,针对《无双传》这样具有动态变化的文本,并没有对相关的文献进行竭泽而渔式的收集,仅就著名的作品《明珠记》《双仙传》拿来与《无双传》对比,并且这种对比存在割裂性,而非动态的连贯性;其次,《无双传》故事篇幅不算太长,但信息量极大,就文化分析而言,以上研究过于单薄、片面。综合这些研究中的问题,运用中国叙事文化学的研究方法,对无双故事给予多方面的研究,有利于充分把握这一故事的演变。
《无双传》故事最早见于《太平广记·杂传记三》,题薛调撰。在流传的过程中出现了明人陆采改编的《明珠记》。《明珠记》同样是敷演仙客、无双故事,但在人物形象、故事结构、故事结局方面与《无双传》都有很大的不同。到了清代,以《双仙记》为代表的改编作品在思想内容方面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无双故事始终围绕“两小无猜—少年离散—兵戈倾城—押衙相助—仙双团圆”的模式发展,综合这一故事的演变过程,相关文献大致如下:
宋元时期仙客、无双故事流传已经非常广泛,不仅被收入类书,而且进入了文人创作的诗词,成为被不断引用的典故。除《太平广记》所引之外,曾慥《类说》卷二九引《丽情集》所载《无双仙客》[6]857;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十四人伦部“义士还妻”[7]条记仙客、无双故事,注明出自《太平广记》;谢维新编《古今合璧事类备要》[8]前集卷二八亲属门记无双、仙客事;佚名《锦绣万花谷》[9]583卷十四及卷十六记无双事,所记亦是出自《太平广记》;委心子《新编分门古今类事》[10]249卷一六有《仙客遭变》;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11]101卷三《王仙客得到无双》;罗烨《醉翁谈录》[12]110卷一癸集“重圆故事”条记《无双王仙客终谐》。元杂剧方面,据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载:“元阙名有《王仙客》戏文,已佚,《九宫正史》、《寒山堂曲谱》收录残曲5 支,与《明珠记》完全不同。其后元山东平原人白寿之亦有《无双传》戏文,已佚,今存残曲10 支。”[13]37可见,元代的《无双传》戏曲作品基本上是亡佚的状态。
另外,有很多文献涉及无双、仙客故事的某些元素,宋人钱易《南部新书》甲卷载:“古押牙者富平居,有游侠之才,多奇计,往往通于宫禁。”[14]14刘斧《青琐高议》卷五张实《流红记》:“天虽高而听卑,人苟有志,天必从人愿耳。吾闻牛(王)仙客遇无双之事,卒得古生之奇计,但患无志耳,事固未可知也。”[15]47宋人吕祖谦撰《观澜集注》乙集卷五:“古押牙,富平县侠客也,盗取奉陵宫女无双,以与王仙客为妻,死者数人,押牙亦自刎。”[16]在《无双传》中王仙客被刘夫人戏称为“王郎子”,宋人创作诗词时有以“古押衙”“王郎子”为典故的,如苏轼诗句“古生亦好事,恐是押衙孙”及“先逢玉雪王郎子”,两首诗后注均是引自《太平广记》。周邦彦《片玉集》、秦观《调笑令》中都有咏无双事。元代洪希文《续轩渠集》卷六《挽方学录若梅》曰:“慈亲哭囝若为情,婿身本是王郎子……”[17]后引《太平广记》,不难看出无双、仙客已经成为“金玉良缘”的象征。与之相同的文献还有很多,如阴时夫辑《韵府群玉》等。
明清时期是无双、仙客故事的改编期,出现了很多篇幅较长、艺术水平较高的作品,如明人陆采的《明珠记》,共四十三出,内容描写上极尽悲欢离合之致。梁辰鱼《无双传补》[18]441在《明珠记》第二十出增加采蘋和仙客叙旧之事,约有五百言。小说方面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九《莽儿郎惊散新莺燕,诌梅香认合玉蟾蜍》[19]179一篇将无双和仙客的故事做了入话;清崔应阶有《双仙记》[20];清杨豆村有《无双传》传奇,可惜已经亡佚,无法看到其内容;近代有京剧《无双》、蒲剧《明珠记》、评剧《无双》。除了文人的再创作外,明清很多小说作品选也收录了无双、仙客故事,如:《虞初志》[21]11卷五,王世贞《艳异编》[22]卷十,秦淮寓客《绿窗女史》[23]宫闱部遣放门,《一见赏心编》[24]豪侠类,《情史类略》[25]138卷四《古押衙》,《唐人说荟》[26]第十一集以及《香艳丛书》[27]1645六集卷三等。
刘勰《文心雕龙·时序》曰:“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28]407一种文学样式的发展变化或多或少都带有时代的烙印,而这种烙印里又带有文化基因,无双故事的演变是多重文化因素作用的结果。“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中,小说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比诗、骚、史书低得多,被视为‘街谈巷语’,具有较强的随意性,作者能够更自由地形容、发挥。与其他文体相比,小说的涵盖面更广,它可以大胆虚构、幻设、‘鬼物假托’,这些都是诗、骚、史书不能与之相比的,也就是说,小说可以比诗、骚、史书更方便地表达作者的寄托。”[29]8以小说为代表的叙事文学通常融入了作者的真实寄托,关联着时代的士人心态和审美理想。在文学的演进过程中,《无双传》故事文本演变轨迹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
薛调《无双传》以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泾原兵变为背景,再现了唐中后期藩镇割据、社会动荡的局面。在兵乱中薛调的叔父薛济丧生,这件事对薛调的父亲薛膺影响特别大。《新唐书·薛苹传》所附的薛膺事迹:“其弟齐佐兴元李绛幕府,绛遇害,齐死于难。膺闻,不及请,驰赴之,哀甚,闻者垂泣。”[30]5045薛调无形中也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加上薛调的大半生都在动乱中度过,看惯了杀戮与血腥,所以创作《无双传》来表达他对唐朝命运的思考。在薛调笔下,仙客早年丧父,随母亲到舅舅刘震家居住,关于王仙客的家事与家世,薛调没有做过多交代。长期居住在舅舅家的仙客对表妹无双产生了情愫,仙客母在病中为仙客求娶无双,却遭到刘震的婉拒:“姊宜安静自颐养,无以他事自扰。”[31]2170后仙客母亡,归家守孝,孝满复到舅家,刘震已经官至尚书租庸吏,而无双已经出落得“资质明艳,若神仙中人”。仙客求娶之心更切,殷勤对待舅父舅母,但还是未能如愿。后泾原兵变,朝廷倾覆,刘震在这种危急情况下把无双许配给仙客,但几经周折刘震夫妇身死,无双没入掖庭,仙客、无双咫尺天涯。后仙客归襄阳,村居三年。兵乱平后,仙客入京寻找无双,得旧苍头塞鸿,无双婢女采蘋,仙客知遇京兆尹李齐运。后来仙客派塞鸿打探园陵洒扫的宫女,在其中发现了无双并得到了无双的书信,从信中得知富平县古押衙是人间有心人,能救无双出掖庭。于是仙客访得古押衙,赠予金银珠宝,但并没有开口提救无双之事,后古生问仙客,仙客才以实告之,古生答应愿为之一试,半年后古生带回无双,为了保证仙客、无双的安全,古生杀十余人,然后自尽,无双与仙客终老故乡,结局是圆满的,但却透露出几丝悲凉。
唐人“始有意为小说”,艺术上追求“奇”——奇人奇事,明人胡应麟读完此故事后叹曰:“《王仙客》亦唐人小说,事大奇而不情,盖润饰之过,或乌有、无是类不可知。”[32]434薛调《无双传》在描写上非常细腻,如描写王仙客的几次哭:当仙客得知想要逃出城的刘尚书夫妇和无双被扣押时,他“失声痛哭”;当三年后重返京城遇到旧使塞鸿“握手垂涕”;当仙客得知刘尚书夫妇被处极刑,无双没入掖庭时“哀怨号绝”,欲哭无泪;当读到无双的书信时“茹恨泣下”;当古押衙愿为仙客一试时“仙客泣拜”;当得知无双被毒死后“仙客号哭”。每一次哭,蕴涵的感情都不一样。虽然传奇的题目是《无双传》,但对无双的描写并没有占很大篇幅,而是相当精炼。例如,当无双见到塞鸿时,开口便问“郎健否”,可以看出她对仙客的深沉爱恋。她机智留书,让仙客去寻古押衙,笔墨不多,但聪慧美丽的形象已入木三分。在叙事上悬念叠生,文中古押衙身世神秘,他假传圣旨,骗过官吏,拥有起死回生的药酒,偷出无双,杀掉所有知情的人,甚至削掉自己的头颅,奇之又奇。古押衙在文中颇有战国刺客豫让的影子,大义凛然,视侠义如生命。读之令人不忘。
《无双传》中仙客、无双因兵乱而不得不分离,这是对藩镇割据带给普通百姓伤痛的真实描写。若是没有这场兵乱,仙客、无双一家也许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不至于骨肉分离,有情人难成眷属。在这种环境下,读书人不得不思考国家命运与普通人生活的关系。作品通过仙客对无双的寻找,寄托了希望社会安定、不再有藩镇叛乱的愿望。作品中设定了古押衙这一角色,极具神秘色彩。为报仙客知遇之恩,不惜身死。古押衙这一角色,也许是薛调在乱世中希望出现的一类英雄人物。古押衙之死,换取了无双、仙客的团圆,结局是悲凉的,揭露了现实社会的令人悲愤、迷茫。
《无双传》全文充满了奇幻色彩,但到了宋人笔下,奇幻色彩退去,现实成分增加。宋代对于无双故事的再创作不多,但是很多文人在辑录《无双传》时对故事多有改写。前文提到的曾慥《类说》卷二十九引《丽情集》所载《无双仙客》,宋祝穆撰《事文类聚》后集卷十四人伦部“义士还妻”条,宋谢维新编《事类备要》前集卷二十八亲属门记无双、仙客事,宋佚名《锦绣万花谷》卷十四及卷十六记无双事,宋佚名《古今类事》卷十七墓兆门有《无双遭变》一篇,这些文集所收大抵是改编自《太平广记》,是非常具有时代特征的改编。仙客、无双故事进入宋人文集后,篇幅上大体上是减少的,被删去了很多细节描写,有些甚至存在逻辑不通的问题。曾慥《类说》里的《无双仙客》,内容上就很简洁,与《无双传》相比,风格上平缓质实,描写上删除了很多情感表达的抒写,如仙客几无哭处,人物形象塑造缺乏个性,故事平铺直叙。文中值得注意的地方是仙客与无双自幼订了婚约,但在《无双传》中,作者对二人是否定有婚约并无明确记述,只是在文中有一句“我舅氏岂以位尊官而废旧约耶”,但舅氏却说“向前亦未许之”云云。在宋人笔下仙客与无双从小便订婚约,笔者以为是出于宋代礼教之防的考虑。从语言上看,宋人加工过的《无双传》缺少文采,鲁迅曾经指出:“宋一代文人之为志怪,既平实而乏文彩,其传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闻,拟古且远不逮,更无独创可言矣。”[33]71这种创作态度反映到对前人故事的收集整理上则是删除他们认为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地方,或者根据自己的理解修改其中的细节。如:罗烨《醉翁谈录》之《无双王仙客终谐》,当仙客得知婚事不成时,不是悲痛,而是“恨之”,这里的王仙客更像一个普通人,因为得不到而生恨;在唐传奇中,仙客走归襄阳是因为官兵搜捕;在罗烨笔下,仙客见无双无法出城就直接回去了。这样看来,似乎仙客对于无双爱的分量没有唐传奇重。仙客、无双故事在宋代逐步走向世俗化。到了明代,世俗化更加明显,同时由于文学体裁上的变化,故事也发生了很多新变。
明代是仙客、无双故事新变的时期,这种新变不仅体现在故事体裁上,还体现在审美倾向、故事内容、人物形象、文化意蕴等各方面。代表作品为明人陆采的传奇《明珠记》,由小说到传奇,体裁的不同是故事新变的一个重要原因。
明代中后期推崇个性解放,尚“情”,尚“俗”,在传奇的创作方面有着“十部传奇九相思”之说,才子与佳人之间爱情至上,仙客、无双故事也被打上了时代烙印。《明珠记》为陆采所作,题为《明珠记》是因为故事以一颗明珠作为男女主人公悲欢离合的连接点,作用如同《桃花扇》里的桃花扇,《长生殿》里的金钗钿盒,以小道具贯穿故事发展过程的手法在明清时期的戏剧、小说中比较常见。故事的主要情节主要沿着《无双传》展开,但增加了忠奸斗争的描写,增加了一个权奸形象——卢杞。忠奸斗争在明代传奇里非常普遍,《无双传》这一改写具有时代特色。王仙客在《明珠记》里是先朝谏议大夫王公之子,在家世上与无双门当户对,他风流多情,爱慕无双。在唐传奇中简单的一句窥门户,在明传奇里则演变为大胆偷窥无双的窗户:“未遂东床志,先窥绮阁人。小生为亲事而来,争奈舅舅全然不提起,未知成否若何,小姐又不能够厮见,好生纳闷,今日打听得小姐卧房在画阁儿下,只做不知,一直撞入去,饱看一回,多少是好。”[34]14这一情节明显是模仿王实甫《西厢记》张生窥莺莺而来。另外,仙客多了一点普通人的自私,对于刘震夫妇和无双的被困,他想到的是逃奔故乡,且未曾与看守行李的塞鸿打招呼,直到再遇到塞鸿时,他才说“我看事势不好,怎敢转来。”同时,对于无双的正面描写增加,塑造了典型的佳人淑女形象,因之比《无双传》中的无双更为丰满。无双不同于莺莺,她严守礼教,面对仙客的撩拨她无动于衷,甚至予以呵斥。另外,古押衙的人物形象与命运较之《无双传》也有很大变化,神秘色彩减弱。古押衙因拒绝刺杀刘震而归隐,后为报答仙客善待之恩而出奇计救无双,最后接受朝廷的封赏。故事最后是大团圆模式,少了唐传奇中的悲凉,多了世俗文化下的默默温情。
“好货”“好色”“个性解放”是明代中后期文化的三个重要特色。陆采生于经济繁荣的吴中地区。商业的发展促进了市民文化的发展,市民文化与士人文化的融合,给传统审美趣味注入了新鲜感。例如,正德、嘉靖间,中国思想史上出现了一次大的变化,即阳明心学的产生及传播与影响。在程朱理学之后,没有一种思想潮流比阳明心学具有更为广泛的影响。数十年间,大量士人投入阳明心学之讲论与传播中[35]64。心学带来了“重自我,表现人性之真,表现人性中最为真实的感情世界的文学思潮,也反映到戏曲创作与戏曲批评上来”[36]637。陆采的岳父是都穆。王珍珠硕士论文《都穆考论》“都穆的交游”中提到都穆结交的除“吴中四子”外,还有王阳明[37]。陆采在这种圈子里交游,思想上难免受到心学的影响,加之陆采一生未仕,性格狷介疏狂,追求真我性灵,慕道向道,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陆采创作出了《明珠记》,因而才有了《明珠记》爱情至上的主题倾向。另外,在现实生活中,陆采之兄陆粲早岁中进士被选为庶吉士,36 岁时因他的章奏牵涉宫廷内幕而得罪皇帝,受廷杖处分,不久又因弹劾张璁下狱,被贬为贵州都匀驿丞[38]。《明珠记》剧中卢杞这一形象便是用来影射权奸张璁。所以忠奸斗争的篇幅与唐传奇《无双传》相比增加了很多。文中的古押衙并未自尽,而是归隐山林,后又受朝廷封赏。古押衙欣然下山领赏这一细节与唐传奇相比,是非常世俗化的,这也可以看出陆采受市民文化影响的审美趣味。
清代统治者为维护统治,加强了思想方面的钳制,一方面大兴文字狱,一方面用儒家的仁义道德包装自己。如崔应阶为官四十余年,在《清代文字狱档案》中,崔应阶参与审理的案子约6 起,官至刑部尚书,太子太保。在长期与统治阶级合作的过程中,崔应阶自然受传统道德礼教的熏陶,而吴恒宣又是崔应阶的幕僚,二人通过《双仙记》来宣扬“忠孝结义”亦在情理之中。崔应阶《双仙记》序言里提到“无双、古押衙奇人奇事虽有《明珠记》传演,窃思无双、古押衙与段张掖、李西平同时,其奇忠奇烈读史者人人击节,而愚夫愚妇而未知闻也”。崔应阶认为无双、古押衙的行止和以笏板击朱泚的段秀实,平定泾原之乱的李晟可相提并论,忠烈有加,但“愚夫愚妇”却不知道。所以,出于教化的目的,他用戏剧形式改编了《无双传》。第一出《发端》曰:“刘尚书尽忠遭陷狱,古押衙仗义救倾城。王仙客孝遵遗命约,无双女节守再生萌。”[20]开头就点明创作倾向。另外在一些细节方面,二人的创作也体现着礼教之防,比如《无双传》中煎茶的是塞鸿,《双仙记》中却改为采蘋,这显然是出于男女之大防的考虑,为维护宫女宫嫔的名节。士人心态的变化,是仙客、无双故事从唐朝的反映藩镇动荡到明朝的以情为主,再到清朝的宣扬教化主题转变中的一个关键因素。
清代在思想方面禁锢加强,文学上出现了专门探讨叙事技巧的理论。《无双传》在再创作方面以宣扬“忠孝节义”为主,结构上更加成熟,由豪侠传奇到才子佳人爱情再到忠孝节义,无双、仙客故事逐渐成为宣扬封建教化的工具。在人物改写上一步步净化,仙客变成了敦厚的彬彬君子,不再窗外偷窥,而是花园偶遇;无双守节、至孝;刘震一身正气,为国为家;古押衙一身向道,品行高古。整部作品的人物设定近乎完美。从叙事上看,《双仙记》的叙事艺术更为高超,运用“巧合”缝补了《无双传》及《明珠记》中逻辑断裂的地方。虽然在语言上没有太多的华辞丽句,但整个叙事堪称完美。
《无双传》故事的演变主要延续唐传奇小说和明清传奇戏曲的文体模式,故事容量由短篇文言小说变为长达四十出以上的戏曲作品。不同文体对同一故事的改编侧重点不同,《无双传》故事由“奇”尚“俗”,文本由“神秘”走向“开放”,踵事增华,增加许多阅读趣味。
从文本来看,明清时期的《无双传》故事文本在体量上要比唐传奇丰富。
首先,明清传奇讲究“双线”结构,这一结构在早期的南戏作品中就得到体现。如南戏《琵琶记》,以两条线索展开故事叙述,后来这一结构在明清传奇中经常见到,如著名的《长生殿》《桃花扇》。这种结构就意味着需要大量的情节、人物去填充。唐传奇中一带而过的人、事、物,在明清改编的作品中,则成了重点描写的对象。如唐传奇中提到的“泾原兵变”,在明清传奇中则先讲权奸卢杞的弄权,增加“忠奸斗争”描写;在人物方面,“采蘋”这一形象在唐传奇中只是提到,在明清传奇中则成为一个重要角色,描写语言甚至多过小姐“无双”,文中安排采蘋先无双一步嫁给王仙客,将唐传奇中的“一夫一妻”变为“一夫二妻”,耐人寻味;又如塞鸿的描写,文中对塞鸿着墨颇多,如乔装成内监解救无双,与衙役对话时的惊险片段,让读者读来惊险刺激。
其次,在细节描写方面,明清传奇喜用一些小道具串起全篇,在以《无双传》为基础改编的故事中就用到了这些道具。如《明珠记》中的“明珠”,王仙客、无双二人的聚散离合皆由“明珠”串起,王仙客与无双更像传统作品中的“才子佳人”一般,上演“信物定情”的桥段。这一描写相对来说,比较具有“市民趣味”。《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的“珍珠衫”、《桃花扇》里的“桃花扇”、《长生殿》里的“金钗钿盒”等都是以“小道具”纽结故事全篇,见证主人公的悲欢离合。《无双传》故事的改编过程中使用小道具,使得故事情节更具有“趣味性”、更加科学合理。如《明珠记》中,无双以“明珠”和书信托付王仙客,使得故事更加具有逻辑性;最后二人团聚,再以“明珠”点题,使得结构更加流畅。
最后,在结局上,明清传奇以“皆大欢喜”式的结局消解了《无双传》故事的神秘性。唐传奇中古押衙的出现与自杀都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故事主角虽然团聚,但其他人都杀身成仁,结局令人唏嘘。到了明清传奇中,每个角色的结局皆大欢喜,古押衙受封,仙双团圆,刘震夫妇遇赦,模式化的结局带有浓厚的“市民”审美意味,这一改编可以称之为“典型”之作。明清很多传奇作品,都涉及改编前人作品问题,改编后的作品在结构、叙述方式上都体现着鲜明的时代性,而这种时代性亦是一种文化的体现。
《无双传》故事的发展演变过程中,凝结了多种文化要素,如士人心态、政治环境等,同时体裁上的变化也给故事注入了新鲜活力,尽管这一变化并没有带来故事整体模式的变化,但人们阅读文本时,却有不同的阅读体验。叙事文化学注重在动态中把握故事的发展演变,并对故事在文化大背景下的变与不变给出合理解释,以本土思维解决本土故事,而非单一照搬西方主题学理论。《无双传》的故事分析便是叙事文化学里的个案研究,故事虽小,但却含蕴丰富,可继续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