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狼故事的流传及其历史背景和文化意蕴

2020-01-09 00:35陈红艳
天中学刊 2020年3期

石 麟,陈红艳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中山狼故事在明清两代的戏曲小说等俗文学作品中流传甚广,最终甚至成为一个“俗典”。那么,这一俗典究竟表达了什么样的思想?这种思想是否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和恒久的文化意味?要弄清这些问题,必须了解“中山狼”赖以生存的文化背景以及它给后世文学创作所产生的巨大影响。

一、中山狼故事的缘起

目前所知,中山狼故事最早源自文言小说《中山狼传》。对于该篇作品,明《合刻三志》称作者为唐人姚合,明《古今说海》署作者为宋人谢良,清初《明文英华》则认作者为明人马中锡。清康熙时贯棠刊刻马中锡《东田文集》第三卷中亦收录此文。应该说,今天所看到的《中山狼传》乃马中锡依据前人作品改写而成。马中锡,字天禄,别号东田,成化十一年(1475年)进士,其文学活动主要在弘治、正德年间。《中山狼传》原是一个恩将仇报的故事,也是一篇很好的寓言作品。故事说赵简子猎于中山,追赶一只恶狼。恶狼逃窜途中,遇墨者东郭先生,在这只中山狼的请求下,先生将狼藏在布囊之中,骗过了赵简子。谁知,当赵简子走过之后,却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一幕——中山狼要吃恩人东郭先生,理由有两条:其一,“先生既墨者,摩顶放踵,思一利天下,又何吝一躯啖我而全微命乎?”[1]108意思是说,好事做到底,既然你“见义勇为”,在猎人刀剑下救了我,那就干脆再救我一次于饥饿之中,让我吃掉你。其二,“吾非固欲负汝,天生汝辈,固需吾辈食也。”[1]108意谓,我本来不想辜负你,但老天造就你们这些蠢人,原本就是给我们这些恶狼吃的,难道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你都不知道吗?这真是天地间最霸王的条款,最无理的法则,东郭先生自然不能接受。但站在狼的角度,它的强盗逻辑又是充分必要的,狼有狼道理,因为它不是人,与人类没有共识,或者说,没有共同的道德规范,进而,它还是不可理喻的。正因为如此,吃了一大亏的东郭先生才猛然醒悟过来,并急中生智,欺骗狼说:“民俗事疑,必询三老。”[1]109于是,最富有民俗意味和童话趣味的情节就出现了:东郭先生与恶狼一起去询问“三老”——老杏(植物)、老牛(动物)、老丈(人类)。最后,在老丈的帮助之下,将狼重新骗进布囊,二人“操刃,共殪狼,弃道上而去”[1]111。

就这样,在中国文学史的人物画廊中,产生了一个忘恩兽中山狼的形象。这个形象,如同国外故事“农夫与蛇”中的毒蛇一样,成为一种意象,持久地活跃于中国传统文化领域,尤其是通俗文化领域。

二、中山狼故事的流传和演变

《中山狼传》出现以后,作为忘恩负义的代名词的“中山狼”就在中国文学作品中传播开来,尤其是俗文学作品的戏曲和小说,更是多次描写或涉及中山狼形象。

首先是戏曲作品。明代关于“中山狼”的杂剧至少有四本,即:康海《东郭先生误救中山狼》四折,王九思《中山狼院本》一折,陈与郊《中山狼》五折,汪廷讷《东郭氏中山救狼》六折。

康海字德涵,武功人,王九思字敬夫,鄠县人,二人均属明代复古派“前七子”中人物。平心而论,康、王二人的诗文写作水平远远赶不上同为七子派中的李梦阳、何景明等人,但是,康、王二位在戏剧、散曲方面的写作能力却是大大超乎前七子的领袖李、何之上的。据《万历野获编》所言:“本朝能杂剧者不数人,自周宪王以至关中康、王诸公,稍称当行,其后则山东冯、李亦近之。”[2]694据《列朝诗集小传》载:“德涵既罢免,以山水声妓自娱,间作乐府小令,使二青衣被之弦索,歌以侑觞,西登吴岳,北涉九嵕,南访经台、紫阁,东至太华、中条,停骖命酒,歌其所制感慨之词,飘飘然辄欲仙去。”[3]313“敬夫、德涵,同里同官,同以瑾党放逐。沜东、鄠杜之间,相与过从谈讌,征歌度曲,以相娱乐。敬夫将填词,以厚资募国工,杜门学按琵琶、三弦,习诸曲,尽其技而后出之。德涵尤妙于歌弹,酒酣以往,搊弹按歌,更起为寿,老乐工皆击节自谓弗如也。”[3]314-315陈与郊(1544―1611 年)的文学活动主要在隆庆、万历年间。汪廷讷生卒年不详,但他是沈璟(1533―1610 年)弟子,并于万历年间任盐运使,其文学活动亦当在万历年间。陈、汪二人较之康海(1475―1540 年)和王九思(1468―1551 年)都要晚几十年,属于后学晚辈。因此可以判定,陈、汪之《中山狼》杂剧,显然受到康、王所作之启发。至于康、王二氏的《中山狼》杂剧,又皆本于他们的前辈马中锡的文言小说《中山狼传》。

关于康海写《中山狼》杂剧的直接动因,明清两代有不少人认为是针对李梦阳的。例如《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载:“康对山之《中山狼》,则指李空同。”[2]688甚至有人认为从马中锡到康海等若干人的中山狼系列作品,都是针对李梦阳的:

《中山狼传》,见马中锡《东田集》。东田,河间故城人,正德间右都御史,康德涵、李献吉皆其门生也。按《对山集》有《读中山狼传》诗云:“平生爱物未筹量,那记当年救此狼。”则此传为马刺空同作无疑。[4]

关于这一问题,笔者曾经专门撰写《康李之交与〈中山狼〉杂剧》一文进行讨论,其基本看法为:“康海既能发出‘那记当年救此狼’的喟叹,也有可能写出《中山狼》杂剧。不仅康海可能写,康、李二人原先共同的朋友王九思也可能写。”[5]读者自可查阅批评,此不赘述。这里要讨论的问题是,康海和王九思关于“中山狼”的剧本中究竟表达了什么样的思想、态度呢?这样的思想、态度是否具有强烈的现实教育意义和恒久的文化意味呢?

不妨先看康海《中山狼》杂剧第四折东郭先生的台词:

丈人,那世上负恩的尽多,何止这一个中山狼么!〔沽美酒〕休道是这贪狼反面皮,俺只怕尽世里把心亏。少什么短箭难防暗里随,把恩情番成仇敌,只落得自伤悲。〔老〕先生说的是。那世上负恩的好不多也!那负君的,受了朝廷大俸大禄,不干得一些儿事,使着他的奸邪贪佞,误国殃民,把铁桶般的江山败坏,不可收拾;那负亲的,受了爹娘抚养,不能报答,只道爹娘没些挣挫,便待拆骨还父,割肉还母,才得亨通,又道爹娘亏他抬举,却不思身从何处来;那负师的,大模大样,把个师傅做陌路人相看,不思做蒙童时节,教你读书识字,那师傅费他多少心来;那负朋友的,受他的周济,亏他的游扬,真是如胶似漆,刎颈之交,稍觉冷落,却便别处去趋炎赶热,把那穷交故友,撇在脑后。那负亲戚的,傍他吃,靠他穿,贫穷与你资助,患难与你扶持。才竖得起脊梁,便颠番面皮,转眼无情,却又自怕穷,忧人富,刬地的妒忌,暗里所算他。你看,世上那些负恩的,却不个个是这中山狼么![6]

在这一段借题发挥的台词中,作者借东郭先生之口,骂尽天下各式各样的忘恩负义之徒,真可谓大快人心,令人解恚!而下面这段王九思《中山狼院本》中的描写则换了一个角度开骂:

(生云:)你这等说,你要如何处置?(狼再作难科,叩头云:)师父,不如把你着我吃了罢,异日一总报恩。(狼做咬生科,生躲避发怒科,生云:)天!天!天!这个禽兽好生无礼,我救了他的性命,他到要吃我。这等忘恩背义,是何道理?(狼云:)师父,你看世上的人,一个个穿衣戴帽,都说他是好人,他是君子。一旦受了人的厚恩,一切都忘了。遇着讨便宜处,就下手。又有那乱臣贼子,甚么做不出来?我本是个禽兽,怎么责我忘恩背义?我比这些人如何?[7]18

王九思通过狼的视角,将那些“世上的人”贬得一钱不值。其实,中山狼在这里所说的一番话,倒也不是纯然的狡辩。世上那些忘恩负义之徒以人的面目行着狼的伎俩,这就是衣冠禽兽,就是禽兽不如,无怪乎中山狼要大声疾呼:“我比这些人如何?”言外之意,我是狼,本性就是如此;而你们人,应该比我高尚呀、纯洁呀、道德呀、理性呀!怎么也像我中山狼一样干这种忘恩负义的勾当呢?这样一些比狼还要具有狼性的人,难道还是人吗?古往今来,骂人从来没有骂得这么俏皮、这么痛快的。

当然,王九思到底与康海心气相通,骂了那一番俏皮话之后,他还是忍不住要像康对山先生一样,将自己心头对“中山狼”的怨恨如同火山一样爆发出来的:

(小鬼夺剑杀狼,狼做叫科。生云:)狼也,你听着!(唱:)〔七弟兄〕你当初哄咱,靠咱得平安。得平安,忘了遭危难。背着身,弄出巧机关。几乎间险把先生馔。〔梅花酒〕呀!我的恩似海宽,你昧了心肝。做的贪残,罪似丘山。不争你忒狡猾,到显的我愚顽,不识恶,不识奸。想当初相遇在路途间,误撞入鬼门关。伤害了我两三番,直攘到这其间。〔收江南〕呀!这的是施恩容易报恩难,做时差错悔时难。你道那世人奸巧把心瞒,空安眉戴眼,他与那野狼肺腑一般般![7]22

的确,“你道那世人奸巧把心瞒,空安眉戴眼,他与那野狼肺腑一般般!”康海也罢,王九思也罢,他们如果没有真切的生活感受,怎么会骂得如此激烈,如此痛快,如此亲切?因此,笔者怀疑他们在现实中是真正碰上中山狼了。不管这中山狼是不是李梦阳,总之这狼心狗肺的人就曾经生活在康、王二位的身边。故而,这两位戏曲家的感慨完全不是空洞的说教,而是具有切肤之痛以后的切齿之恨。

其实,在明代的现实生活中,中山狼一类的人物还真不少见。就在《中山狼》杂剧产生以后不久的晚明,还真的出现了一位人间中山狼。程可中笔下的另一种版本“中山狼传”——《汤表背》就记载了这段故事:

分宜当国,其家督少司空操予夺之柄,又精赏鉴,故天下之珍瑶宝玩、晋唐墨迹画片毕集,惟以装潢收藏无其人为憾。时姑苏王廷尉某,故太傅文贞公孙也,以荫累为冏卿,出入分宜门,与司空有兄弟称云,属冏卿购其人。冏卿遂以所知汤表背荐,极赞其能。司空为致二百金为秣马费,至则相得驩甚……而汤小人也,瞰知冏卿家传文贞紫金盘,重逾镒,中盛汉玉杯,希世珍也,密以告司空。司空属汤求旃……冏卿许诺。适求得璞中玉如羔肪,百金购滇良工,日夜琢成杯,与家所藏者无毫发异,并其盘以献。司空喜甚,一岁三擢至奉常。一日,汤来谒,冏卿与之粲,矢口曰:“汤君故人,吾有人乎司空之侧,杯吾太傅旧物,即偿十五城弗易,诚何有于空衔!”汤惊曰:“安得有是言,在司空所者非耶?”冏卿语之故,且呼:“杯来,吾与汤君劳。”汤心久欲倾冏卿,而已独当分宜盻睐。翼日告司空曰:“冏卿蔑主,其博美官者赝也。昨暮饮,奴见之,其良十倍。”司空嗔忿,奋袖起,汤曰:“冏卿不携家,箧笥具在卧内。主旦日往拜,将讦仆十人搜其室,真杯得矣。”司空然之。[8]4482

汤表背本是王某人推荐给司空大人的,可他后来竟然恩将仇报,在司空面前多次出卖王某,这是典型的中山狼行径。引人注目的是,这个故事在明代还有另一个版本——《伪画致祸》,那是出自沈德符的记载:

严分宜势炽时,以诸珍宝盈溢,遂及书画古董雅事。时鄢懋卿以总盐使江淮,胡宗宪、赵文华以督兵使吴越,各承奉意旨,搜取古玩不遗余力。时传闻有清明上河图手卷,宋张择端画,在故相王文恪胄君家,其家钜万,难以阿堵动,乃托苏人汤臣者往图之。汤以善装潢知名,客严门下,亦与娄江王思质中丞往还,乃说王购之。王时镇蓟门,即命汤善价求市,既不可得,遂属苏人黄彪摹真本应命,黄亦画家高手也。严氏既得此卷,珍为异宝,用以为诸画压卷,置酒会诸贵人赏玩之。有妒王中丞者知其事,直发为赝本,严世蕃大惭怒,顿恨中丞,谓有意绐之,祸本自此成。或云即汤姓怨弇州伯仲,自露始末,不知然否?[2]889

这里的告密者“或云”也姓汤,但文中没有他得到王某人恩遇的情节,因此,中山狼的色彩相对黯淡。但这位汤臣却是“以善装潢知名”,这可不就是“汤表背”吗?可见《伪画致祸》与《汤表背》是同一故事的“双水分流”。而这两篇作品中的汤表背,也就自然被后人当成一个负面典型,遭到诟骂:“今诟荐人者曰:‘无若吴门汤表背也!’”[8]4483当然,汤表背与中山狼相比,也有发展变化,那就是“告密”,或者可以说,汤表背恩将仇报的具体做法是通过告密来出卖恩人。这么一个题材,在明末又被李玉写成传奇剧本,即著名的“一、人、永、占”中的《一捧雪》。这个剧本的人名、情节、结局与沈德符和程可中笔下之作品相比,虽有一些变化,但“中山狼”汤勤通过告密而“恩将仇报”的基本内容却是完全一样的。在该剧本的开篇《一捧雪·谈概》中,作者就点明了这一点:“趋炎汉活现出负恩忘义的中山狼。”[9]2当然,就像中山国的恶狼一样,这个市井中的忘恩兽最后也没有好的下场,他血溅洞房,死于被害者小妾的青锋之下,且看那位勇敢的女性对人寰中的“中山狼”的声讨:

(小旦)你和我老爷钱塘寄食,京国携行,汲引相府荣华,忘却故人情谊。献玉杯更穷真假,陷杀命复勘头颅。于理何辞?于心何忍?(副净)我与你既为夫妇,这些莫家的旧事讲他怎么?况你性命是我保全的,不要说这些闲话了。(小旦)怎么不要说!〔南吕过曲〕〔浣溪沙犯〕新愁串,前事迭,砌柔肠怎容结舌?你今日里呵,戴乌帽穿朝靴将鸳序列,试平心详细者。〔啄木儿〕不思量风雪侵肌冽,不念那骨肉同行挈。〔玉漏迟〕不记得豪门携谒,竟反把水木根源噬啮![9]125

由上可见,山野中的中山狼也罢,人寰中的中山狼也罢,他们给明代小说、戏曲作家留下的印象就是阴谋、告密和反噬。中山狼是野兽中的汤表背,汤表背是人寰中的中山狼。这样一些作品留给我们的绝不仅是生活中的经验教训,它还反映了人类社会中最本质的东西,甚至直指人类的劣根性。

不仅如此,在明代,“中山狼”甚至成了一个典故。《五杂俎》卷十二“物部”四曰:

方于鲁有《墨谱》,其纹式精巧,细入毫发,一时传玩,纸为涌贵。程君房作《墨苑》以胜之,其末绘《中山狼传》,以诋方之负义。盖方微时曾受造墨法于程,迨其后也有出蓝之誉,而君房坐杀人拟大辟,疑方所为,故恨之入骨。二家各求海内词林缙绅为之游扬,轩轾不一。然论墨品、人品,恐程终不胜方耳。[10]

张元凯武将能诗,初为王百谷所拔,后稍见重有司,即谗娟百谷,时以为中山狼。[11]

还有一种人,虽然没有被人骂作“中山狼”,但其罪恶行径也与那忘恩兽不相上下。请看下面这个无耻之徒:

京师人刘东山,狡猾多智,善笔札,兼习城旦家言,初以射父论死得出,素为昌国公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门客,托以心腹。二张平日横恣,皆其发踪,因默籍其稔恶事状时日,毫发不爽。世宗入缵,张氏失势,东山屡挟之,得赂不赀,最后挟夺延龄爱妾不得,即上变告二张反状。上震怒,议族张氏,赖永嘉为首揆,与方南海力抗之,得小挺。锦衣帅王佐者,素知东山奸宄,力为辨析,且发其生平诸罪状甚悉,上始悟,东山坐论如法,枷示而死;鹤龄夺爵贬南京,寻又逮至,瘐死诏狱;延龄论斩,长系狱中。[2]497

如此罪恶之人,做出如此罪恶之事,其结果是害人害己。同时也让人看到,这种“中山狼”一般的小人,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跳踉而出,去干那种伤天害理的坏事。而且,在那样一个时代,这样的“中山狼”还不在少数。于是,进一步的问题就出现了——当时的人为什么反复描写和表现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

三、中山狼故事产生的历史背景

要弄清当时的人为什么反复描写和表现中山狼这一问题,我们必须了解“中山狼”赖以生存的历史文化背景。任何一部文学作品或文学形象的产生,都会有它的历史文化背景。而这个历史文化背景,至少应该包括两个层面:大背景和小背景。所谓大背景,就是时代背景、历史背景;所谓小背景,就是故事的作者或故事中的主人公生存的具体环境,甚至就是一段经历、一种恩怨或者纠纷。

中山狼故事的小背景很有可能与康海和李梦阳之间的一段恩怨有关,“中山狼”形象最开始极有可能影射的就是李空同。这一点,上面已经约略提及,并有笔者的《康李之交与〈中山狼〉杂剧》拙文可以参阅。这里,我们主要分析一下中山狼故事产生的大背景——明代中后期的黑暗政治。

有人认为,明代的灭亡乃三大绞索之所致:第一,一直未能解决的民族冲突,前中期的北蒙南倭直至晚明的后金崛起;第二,绵延不断的农民起义、市民闹事,直至明末李自成、张献忠建立政权;第三,长时间的党争,到明代后期愈演愈烈,更为严重的是,伴随着党争出现的还有宦官专权和特务政治。党派之争、宦官专权、特务政治三大因素的结合,造成了明代社会最为黑暗腐朽的一面。这种黑暗政治,又特别容易产生忘恩负义甚至恩将仇报的中山狼式的邪恶小人;而告密、诬陷、离间、拨乱、阴谋、反噬,正是那些无耻小人的日常功课。且看相关材料:

明代阉宦之祸酷矣,然非诸党人附丽之,羽翼之,张其势而助之攻,虐焰不若是其烈也。中叶以前,士大夫知重名节,虽以王振、汪直之横,党与未盛。至刘瑾窃权,焦芳以阁臣首与之比,于是列卿争先献媚,而司礼之权居内阁上。[12]7833

党人附丽阉宦,成为社会中最大的祸害,其中,最厉害的一点就是由读书、科考而爬上官位的人廉耻丧尽、相互倾轧,如此便造成许多冤案:

嘉靖初年,又有锦衣革任千户王邦奇者,迎上意,追论故大学士杨廷和、兵部尚书彭泽等罪,上逮廷和诸子婿讯治,杨婿编修叶桂章自刭死。[2]496

都御史陈瑛灭建文朝忠臣数十族,亲属被戮者数万人。(纪)纲觇帝旨,广布校尉,日摘臣民阴事。帝悉下纲治,深文诬诋。帝以为忠,亲之若肺腑。[12]7876

这样一种极端黑暗的社会现实,不仅被小说戏曲作家写到自己的作品中,被有良心的文人记入自己的笔记,甚至还在此后的文学创作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记。而由明代黑暗政治所培育的特殊艺术形象——中山狼,也必然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它黑色的印记。

四、中山狼故事所包含的文化意蕴

明代以降,“中山狼”已经成为一个特殊的意象和典故,被多种文学作品反复使用。那么“中山狼”故事所包含的文化意蕴是什么?或者说,中山狼的典型意义何在?答案既简单又复杂。简而言之,就是四个字——恩将仇报;复杂而言,这种恩将仇报的中山狼式的人物,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叙述载体中有着风采各异的表现。

当然,中山狼被作为忘恩负义的典型使用最广泛的还是通俗小说,聊看数例:

世态黑沉沉,刻毒机深。恩情用去怨来寻。到处中山狼一只,张牙爪,便相侵。当日说知心:绵里藏针。险过远水与遥岑。何事腹中方寸地,把刀戟,摆森森?[13]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14]

话说荣国府自从查抄之后……那些赵文华似的朋友,也都躺了;汤裱褙似的奴仆,也都跑了。[15]

走了几日,过了穿胸国。林之洋道:“俺闻人心生在正中。今穿胸国胸都穿通,他心生在甚么地方?”多九公道:“老夫闻他们胸前当日原是好好的;后来因他们行为不正,每每遇事把眉头一皱,心就歪在一边,或偏在一边。今日也歪,明日也偏,渐渐心离本位,胸无主宰。因此前心生一大疔,名叫‘歪心疔’,后心生一大疽,名叫‘偏心疽’:日渐溃烂。久而久之,前后相通,医药无效。亏得有一祝由科用符咒将‘中山狼’、‘波斯狗’的心肺取来补那患处。过了几时,病虽医好,谁知这狼的心,狗的肺,也是歪在一边、偏在一边的,任他医治,胸前竟难复旧,所以至今仍是一个大洞。”林之洋道:“原来狼心狗肺都是又歪又偏的!”[16]

冯曰:“非人心叵测也,乃吾辈心太实,口太直,以君子待小人。未闻有中山狼之事故也。”汪曰:“然,诚如兄言,弟亦受此气懑久矣。此种人,第宜索其所负,绝交而已矣。”[17]

薛又愕然曰:“闻狐蛊人必死,卿之此举,毋乃仿中山狼欲饱予之一脔乎?”阿玉颊遽赤,因曰:“狐岂恩怨不分,而必欲祸人为利者?且君实有所为,幸得与闻。”[18]

以上,无论是白话小说还是文言小说,不管是随意涉及还是刻意表明,都是把中山狼作为一个忘恩负义的意象进行讽刺、批判,并借以指代各自作品中那些坏人坏事。更有甚者,还有人在某篇小说的读后感中表达了对中山狼的深深怨恨:

张山来曰:予尝遇中山狼,恨今世无剑侠,一往愬之。读此乃知尚有异人,第不识于我有缘否也。[19]

涨潮在读罢王士祯的《剑侠传》之后,没有对剑侠超凡入圣的武功剑术表示由衷的喟叹,反而借题发挥,表达了希望剑侠扫除人世间“中山狼”的美好愿望。这收获,真有点儿出人意料了。但正是这出人意料的收获,体现了中山狼形象不同凡响的艺术影响力。

更有意味的是,不仅中山狼大有文名,就连其作者之一的康海也因塑造了这一形象而名传后世:

众请署名。书曰:“予康对山,偶访诗人,闲游至此。”……予友柳东篱适在座,出其所画《彩芝图》请题-曲。乩判云:“儿手腕已脱,柳君何不相谅?且此事非儿所长。东君《中山狼》一剧流传菊部,何不仍劳捉笔?”于是乩寂然久之,复书曰:“可笑痴儿,惯逃文债。且代贾余勇,以应柳君之请。”[20]

康海乃状元及第,且又是前七子中的重要人物,但当他在后世文人笔下玩一把穿越,来到一个奇特的“捉笔代庖”场景之中时,人们并没有提及他的八股文,也没有谈到他的诗词歌赋,而只是牢牢记得他流传于菊部剧场的《中山狼》杂剧。由此亦可见得,这样一个剧本,这样一个题材的影响之巨大。

其实,中山狼故事的影响并不仅止于文学领域,在日常生活中,哪怕是极其细微的琐事纠葛之中,这个忘恩兽所代表的某种意象也会频频出镜。明代这方面的例子已如上述,下面这个例子是见于清代李渔的《闲情偶寄》:

是集中所载诸新式,听人效而行之;惟笺帖之体裁,则令奚奴自制自售,以代笔耕,不许他人翻梓。已经传札布告,诫之于初矣。倘仍有垄断之豪,或照式刊行,或增减一二,或稍变其形,即以他人之功冒为己有,食其利而抹煞其名者,此即中山狼之流亚也。[21]

李笠翁这里所说的“中山狼”,含义更为广泛,甚至包括了贪名冒牌的无耻之徒。至此,中山狼的性格内涵至少可以包括忘恩、告密、诬陷、出卖、攻讦、离间、反噬、贪功、冒名等众多层面,总之,都是些令人厌恶而又发人深思的“宵小”心性。进而言之,这些正是中山狼意象所包含的深刻的文化意蕴。

中山狼,这一非常时代的特殊产物,就这样被钉在了文化史的耻辱柱上!但它并未绝迹于现实生活。谓予不信,可以去访问一些流血而又流泪的见义勇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