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的地理分布

2020-01-09 01:54贾舒悦
关键词:修饰语雌雄官话

王 娟, 贾舒悦

(1.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 , 山西 晋中 030012; 2. 山西大学 文学院 , 山西 太原 030006)

在汉语方言中学者们经常会注意到“鸡公” “公鸡”这一组词, 如桥本万太郎(1985年)指出: 从“鸡母”到“母鸡”, 是南方汉语南亚式的顺行结构和北方汉语阿勒泰式的逆行结构的鲜明对比, 是构词法的由南向北的推移。[1]罗自群(2006年)则认为:“鸡公”型是汉语固有的, 是汉语复合名词的一种非常重要的构词方式——“整体”+“部分”的产物, 不是南方民族语言的底层; “公鸡”型是在北方阿尔泰语系语言影响下通过汉语的“形容词素修饰语+中心语”这一构词方式后来产生的。[2]本文主要依据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分卷本(43本)(1995年版), 重点分析“公鸡” “母鸡”这一类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的地理分布及其不对称性。

1 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的地理分布

我们从北京话中可以清晰地看到, “公牛—母牛” “公马—母马” “公驴—母驴” “公羊—母羊” “公猪—母猪” “公猫—母猫” “公狗—母狗” “公鸭—母鸭” “公鸡—母鸡”这九组词基本上是以“公—母”的形式对称分布, 只不过多出了“郎猫—女猫”。 南宁平话也主要是以“公/母”为主, 比较整齐。

但在其它官话区, 就出现了相对混乱的分布格局。 例如: 东北官话哈尔滨话(公牛)“牤子、 牤牛、 犍牛”—(母牛)“母牛、 乳牛、 乳牛”, 没有“公牛”一词; 与之大致相同的是“牤猪—母猪”。 “公马”称之为“儿马”, “母马”称之为“骒马”。 “公狗”称之为“牙狗”, 与“母狗”相对。 胶辽官话(牟平话)、 冀鲁官话(济南话)、 中原官话(洛阳话、 万荣话、 西安话、 徐州话)、 兰银官话(银川话、 乌鲁木齐、 西宁话)、 江淮官话(扬州话)中亦同, 相同的是它们都是“公鸡” “母鸡”型, 没有“鸡公” “鸡母”型。 晋语(太原话、 忻州话)的情况大致如此, 是以“公/母+家畜”分布, 间有其他如“叫驴、 草驴” “儿猫、 女猫” “儿马、 骒马”等称呼。

以上方言区的雌雄标记主要有:

表 1 官话和晋语的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

官话区中比较特殊的就是西南官话(成都话), 多为“公/母+家禽家畜”型, 但只有在“鸡”身上例外, 既有“公鸡、 母鸡”这种相对北京话来说正常的语序, 也有“鸡公、 鸡母、 鸡婆”这种倒装形式。

视线沿着长江向南, 我们注意到比较有意思的是, 吴方言中上海话的雌雄标记分布比较工整, 如表 2 所示。

表 2 吴语的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1)

除了“母狗”多出“草狗儿” “母狗儿”这两个词外, 其它皆以“雌雄”对称分布。

同处吴语区的金华、 宁波、 崇明、 苏州, 雌雄标记仍以“雌雄”为主, 但多出了“牯(牛/猪)” “公、 母(猪)” “骒马(母马)” “草(鸡/鸭)” “老婆鸡”等形式, 而且均出现了倒装形式, 如金华话“牛牯(公牛)” “羊羖(公羊)”, 宁波话“牛娘” “猪娘” “鸡娘”等, 多出表示雌性标记的“娘”。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 宁波话有几组词雌雄语序相反, 如表 3 所示。

由表 3 可见, 称说雄性家畜时多用“修饰语+中心语”构词方式, 而称说雌性家畜时多用“整体”+“部分”的构词方式, 就雌雄双方来讲是逆序、 不对称的。 当然, 单说雌雄单方来说又是对称的。

表 3 吴语的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2)

这一方言区唯有丹阳话比较特殊, 处于混杂模式, 如表 4 所示。

表 4 吴语的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3)

其雌雄标记多样化, 以“公/母”为公, 同时有“雄” “郎” “骚” “婆”; 其顺序以正序为主, 同时有逆序, 同一家畜也有不同顺序、 不同标记的称呼。

再来调查湘方言(长沙)、 闽方言(建瓯、 福州、 海口)、 粤方言(广州、 东莞、 雷州), 发现其雌雄标记分布相对对称, 尤其是长沙话, 雌雄标记比较工整。

从表 5 可见, 长沙话中多是“家畜+公/婆”的格式, 两两对称分布。 当然, 只有“驴”是采用顺序结构。

表 5 湘方言的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

而闽粤方言中多是“家畜+公/母(毑)”或“牯/嫲(母)”的格式, 另有“猫女” “鸡婆” “牛” “狗豭”。 福州话相对多了“雄” “港” “角”表示雄性。

表 6 闽方言的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

从表 6 可见, 福州话的雌性标记比较单一, 只有“母”。

赣方言(南昌话、 萍乡话、 娄底话、 黎川话)的雌雄标记相对单一, 主要是“家畜+公(牯)/婆(嫲)”, 需要指出的是, 只有在指称家禽“公鸡”时, 有“公鸡、 鸡公子、 雄鸡、 叫鸡公、 雄鸡公”五种称呼。[1]

客家方言(梅县话、 于都话)则主要是“家畜+牯(公)/嫲(婆)”, 亦较对称。

从上述内容我们可以看出, 家禽家畜词的雌雄标记“公/母鸡”型与“鸡公/母”型具有南北分布的地理差异。 “公/母鸡”型主要分布在长江以北的官话区, “鸡公/母”型多公布于长江以南的非官话区。 但这种分布不是绝对的, 西南官话区就有“鸡公/母”型(也只有称说“鸡”时); 而南宁平话主要是“公/母鸡”型, 与官话区基本一致。

2 “公/母鸡”型与“鸡公/母”型的来源

关于“公/母鸡”型与“鸡公/母”型的来源, 学界目前说法不一。 首先有一个问题需要澄清, 就是“鸡公/母”型的“公/母”是不是修饰语, 这是关系到“鸡公/母”型来源的非常重要的前提。 一般以为“鸡公/母”就是“中心语+修饰语”, 但丁邦新(2000年)认为汉语方言中并没有“中心语—修饰语”的词序, “公、 婆”不是纯粹表示性别的形容词, 而是名词。 这种解释过于泛化, 将“公、 婆”的名词用法混同于形容词用法, 而且不能说明“公/母鸡”型与“鸡公/母”型南北分布的地理差异。[2]

在确定了“鸡公/母”型的“公/母”是修饰语后, 接下来需要说明的是这两种结构的来源。

“公/母鸡”型, 罗自群先生(2006年)认为是受阿尔泰语言影响的结果, 因为阿尔泰系语言是把修饰语放在被修饰语之前, 表示动物雌雄的语素在中心语之前。[3]“公”用于指称雄性动物,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作酱法》:“母蟹齐大, 圆, 竟腹下; 公蟹狭而长。 ”虽然其产生较晚, 但“雄”却早在《诗经·邶风·雄雉》中就有, “雄雉于飞, 泄泄其羽”。 而“母鸡”早已出现, 《孟子·尽心上》:“五母鸡, 二母彘。 ”因此, 笔者假定“公鸡”是汉语本身固有的词汇, 可能是“雄鸡”历时演变后产生的替代词汇。 因为“公鸡、 母鸡”一般都是对举出现, 而“母鸡”早在先秦时期出现, 因此“公鸡”不可能是北魏以后受阿尔泰语系影响而产生的。 “公鸡” “雄鸡”的顺序应是: 雄鸡→公鸡。 上海话可能更好地保留了古汉语的原貌。

“鸡公/母”型, 桥本万太郎(1985年)指出是南方少数民族语言的底层。[4]59-66岑麒祥(1953年)、 李如龙(1982年)、 欧阳觉亚(1991年)均持类似观点。(1)以上文章见(1)岑麒祥: 《从广东方言中体察语言的交流与发展》, 《中国语文》1953年第4期。 (2)李如龙: 《试论汉语方言词汇的差异》, 《语文研究》1982年第2期。 (3)欧阳觉亚: 《运用底层理论研究少数民族语言与汉语的关系》, 《民族语文》1991年第6期。但项梦冰[5](1988年)、 丁邦新[2](2000年)认为“鸡公”是汉语固有的。 实际上, 北魏张丘建《算经·百鸡趣》就有:“鸡翁一, 值钱五; 鸡母一, 值钱三; 鸡雏一, 值钱一。 ”张丘建是河北清河人, 贾思勰是山东寿光人, 虽然两人同为北魏时期北方人, 但二人笔下却有两种语序截然相反的词汇, 这似乎令人费解。 由于文献的缺失, 张丘建的具体事迹不可考, 他有没有受到南方方言的影响也不可知。 至少说明, 在北魏时期汉语方言中已经存在着两种异序的结构。 另外, 我们或许可从娄底话中得到启示。 娄底话中公鸡又叫“鸡公子、 雄鸡、 叫鸡公、 雄鸡公”, 母鸡又叫“鸡婆子” “鸡蕻子” “菢鸡婆”。 不过“叫鸡公”指已经打鸣的公鸡, 而“雄鸡公”指尚未打鸣的公鸡, 因此“叫” “雄”是修饰“鸡公”, “鸡公”本身就指公鸡, 这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公”并不是名词性语素。 “鸡婆子”指已经下蛋的鸡, “鸡蕻子”指尚未下蛋的鸡, “菢鸡婆”指正在孵蛋的母鸡, “婆”亦不是名词性语素。

不过, 在今天“鸡公/母”型分布的地区, 存在着一些“整体+部分”方式构词的少数民族语言, 如藏缅语族景颇语“鸡公、 鸡母、 鸡雏”等。 因此, 我们至少说这二者具有共同的类型学原理, 否则难以解释长江以南大多数方言中“动物名称+雌雄语素”的现象。[6]

我们注意到很多方言中既有“公/母鸡”型又有“鸡公/母”型的混合现象, 如赣方言中“公鸡、 鸡公、 叫鸡公、 雄鸡公”四种称呼并存。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复杂的, 但从多分布于长江以南地区来看, 可能是受到北方方言中强势方言影响的结果。

3 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不对称的原因

无论是“公/母鸡”型还是“鸡公/母”型, 最理想的结果是内部绝对统一整齐, 如表 7 所示。

表 7 理想化的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

但实际方言中并没有这么规整, 很多方言中既有“公鸡”也有“鸡公”的混合现象, 如柳州话:

公牛/牛牯 公狗/狗牯 公猪/猪郎 公鸡/鸡公 公鸭/鸭公 母猪/猪婆

比较有意思的是, 柳州话中雌性多用“母+动物名称”表示, “牛婆” “猪婆”例外, 而雄性标记有“公、 牯、 郎”, 且顺序除了“公马、 公驴、 羊牯”外, 其他均有两种顺序相反的结构。 还有就是, 称说羊时用了“羊牯/母羊”, 雌雄标记不对称(非“公-母”型), 还有语序不对称。 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与柳州话自身的性质有关, 柳州话是南方地区的北方方言, 属于西南官话, 但受粤语和客家话的影响更大, 是桂林话与粤语的过渡阶段, 因此其语序既有北方方言的“公鸡”类型, 也有粤语的“鸡公”类型。

另外, 有些方言中雌雄标记并不统一用“公”或“雄”, “母”或“雌”, 还用了“牯” “港” “郎” “角” “儿” “男” “牤” “犍” “骚” “牙”表示雄性, “乳” “雨” “牸” “氏” “牜舍” “女” “嫲” “毑”表示雌性, 而且这些雌雄标记也不是对举出现的(2)对举出现的雌雄标记主要有: 牯-嫲、 男-女、 雄-雌、 公-母(毑)。, 属于结构性不对称。 还有的只有雄性或雌性单一标记, 另一标记缺失, 属于空缺性不对称。[7]还有, 在称说动物时, 有的动物雌雄标记只有一个, 但有的却多达3个以上, 如指称公牛时有“牤、 犍、 骚、 脬、 雄、 牯”, 指称母牛时有“雌、 乳、 雨、 牸、 氏、 牜舍、 娘、 嫲”, 这应该与牛在农耕时代的重要性有关。

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不对称的原因主要是语言内部语义演变的结果, 反映的是范畴不对称现象或原型效应, 是范畴内部成员的认知等级差别所致, 即: 范畴是人类的认知结构, 对看似杂乱无序的事物进行分类, 这个过程就叫做范畴化, 范畴中的成员有等级差别, 一些成员享有更多的相似性, 就称其为原型, 例如柳州话里表示家禽家畜词雌雄的标记在除了“公”和“母”之外, 还有表示雄性标记“牯、 郎”等, “公”和“母”相比“牯”和“郎”在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中享有更多的相似形, 因此“公”和“母”是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范畴中的原型范畴, 这里范畴内的不对称叫原型效应, 即人类大部分的思维活动是在基本层次范畴上进行, “公”和“母”是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的基本层次范畴, 处于基本层次范畴的词语最先被人们习得, 因此就产生了语言中的不对称现象。 更主要的是, 在语言接触中受到外部方言的影响而形成的, 例如西南官话区就有“鸡公/母”型可能受到了南方地区家禽家畜词雌雄标记的影响, 赣方言中的“公鸡”可能是受到北方强势方言的影响。

我们必须承认的是, 在诸多不对称中还是有相对的对称, 比如即使是较为混杂的哈尔滨话、 太原话、 忻州话, 还是以“公/母+动物名称”为主; 金华话则以“雌、 雄+动物名称”为主。

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 难点在于: 一是方言词典中很多词没有标明, 并不代表方言点就没有; 二是调查了43个方言点, 可能还有更典型的遗漏; 三是南方方言中“鸡公”的来源并没有考察清楚, 主要是文献资料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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