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珍
(西北民族大学 甘肃兰州 730000)
中国历史上每个时代都有时代主色,体现在建筑色彩上主要以礼制等级为依据。不同时期的建筑彩画具有不同的时代风格,唐代简约,宋代华丽,元代豪放,明代规律化、装饰化,清代程式化、规矩化,并有多种形制,均表现出历史的继承性与传承衍变的关系。
唐代建筑彩画多以土朱或白色为地,青绿退晕纹样,莫高窟第427窟窟檐的梁枋彩画为朱地青绿花饰。第146窟壁画的建筑彩画,都为红地上画青绿、白色彩画。宋代将作监李诫编修的《营造法式》总结当时已出现的彩画样式,归纳出五种形制,即五彩遍装、碾玉装、青绿叠晕棱间装、解绿装、丹粉刷饰,此外还有变通的解绿结华装、杂间装二类型,不同形制有不同的主色调,整体用色多样丰富。“《营造法式》的彩绘章节中,出现朱砂、土朱、朱红、石绿、生青、曾青、铅粉、金、白土、雌黄、土黄、藤黄、青黛等色彩使用上的记载。”金元时期也基本沿袭北宋色彩,在基本保持红地青绿纹传统色调上,逐渐减少红色,增加青绿比重[1]。
明代彩画的色彩过渡到以青绿冷色调为主,整体建筑红柱占领暖色,檐下彩画已少兼用冷、暖色调。旋子彩画中青绿串色,普遍叠晕,较少使用红色,朱色衬地做法已不多见,仅在重要部位如花心处贴金或涂朱[2]。青绿旋子彩画成为明代彩画的主流,一则由宋代碾玉装发展到元代的枋心式旋子彩画,已成为北方的主要形式;二则明代木结构的斗栱变小,而梁枋加粗,成为装饰重点。青绿色调的梁枋斗栱,正可以强调出屋面结构与素红的内外檐围护结构的对比性;三则是受明代规制的影响,青绿旋子彩画成为明代官私房屋的首选。
礼制在建筑制度中有重要作用。自《营造法式》之后,明代文献中关于建筑彩画的种类、等级、设色和用金规定、源流等,都不太具体详尽。同时,明代建筑彩画原貌留存较少,后人难以完整、全面地了解明代的彩画制度,河湟地区的明代建筑彩画提供了有力的实物补充[3]。
河湟地区青海乐都瞿昙寺为明初(1391)朝廷敕建,宝光殿建成于明永乐十六年(1418)。瞿昙寺早期建筑彩画全部为黑绿相间施色,黑白线勾勒,缺失石青色,与明代青绿旋子彩画用色制度不相符[4]。对此现象,目前学界的解释有两种:第一种解释为黑绿相间的旋子彩画,以黑代青是出自京中的一种官式彩画制度的规定;第二种是当地缺乏石青颜料。
我们根据第一种观点回顾《明史》:
亲王府制。洪武四年定,…饰以青绿点金,廊房饰以青黛。……惟亲王宫得饰朱红、大青绿,其他居室止饰丹碧。公主府第。洪武五年…施花样兽脊,梁、栋、斗栱。檐桷彩色绘饰,惟不用金。…公侯,家庙…梁、栋、斗栱、檐桷彩绘饰。一品、二品,梁、栋、斗栱、檐桷青碧绘饰。三品至五品,梁、栋、檐桷青碧绘饰。六品至九品,梁、栋饰以土黄。品官房舍,门窗、户牖不得用丹漆。…三十五年申明禁制…六品至九品厅堂梁栋只用粉青饰之[5]。
我们从文献中看到与“青”有关的“青绿点金”“青黛”“丹碧”“青碧”“粉青”等词中并没有排除青色,被限定“饰以青黛”的只是王府的配属建筑廊房。对比有准确纪年的北京钟粹宫殿内明代的建筑彩画中施用与瞿昙寺明代相同的“碾玉装”旋子彩画,其采用了青绿色调,而没有以黑代青,可见京中并未有此制度[6]。可能是前人对文献中的“青黛”有所误读,“青黛”一词中,很多民间地区将“青”认为是绿色或黑色,“黛”指黑色,如黛眉,所以想当然地将其解释为绿黑二色。但是,“青”并不是绿色或黑色,《说文解字》中解释:“青,东方色也。”《释名》里讲:“青,生也,象物之生时色也。”伊东忠太对“青”描述为“但青之性质,未曾限定,青绿蓝皆谓之青”。因此,认为瞿昙寺明代早期建筑彩画因遵从明代京中官式制度而不用青色的观点,缺少文献与实物的明证[7]。
第二种观点认为不用青色是缺乏石青颜料。在《本草纲目》中记载:
抱朴子云……铜之精华,大者即空绿,次即空青。而空青出于蔚州、兰州、宣州、梓州。而绘画所用的石青,俗称大青。而今货石青者,有天青、大青、西夷回回青、佛头青,而西夷回回青尤贵[8]。
我们从文献中看到铜青的产地之一兰州距离乐都二百余公里,“西夷回回青”是阿富汗所产青金石,贵比黄金。实际上,同绘制于明初的瞿昙殿壁画上就使用了石青色,明中期的宝光殿、隆国殿内壁画也使用了石青色[9]。不同产地的矿石所制的“青”色在色相和明度方面均不同,产生由绿到蓝、由浅到深的游移范围。由此看来,这两条解释都立足不稳,现根据所了解到的史实另作推测如下:
首先基于五行色文化的角度考虑。“汉代人描述建筑壁画上涂色,叫做‘随色象类’。南朝以来,绘画着色称为‘随类赋彩’。随类赋彩是绘画中的六项法则之一。现代很多人把它解释为根据物象的本色涂彩,其实理解有误,应该是根据物象的类型涂彩[10]。不论是随色象类,还是随类赋彩,关键在于类,类就是物象的五行属性。”按照汉族长期形制的五行制度下的五色观念来看,五色对应五行,五行与五方紧密结合,木青、火赤、土黄、金白、水黑是固定组合,号称“五行色”。五行系统的色彩外化形成了完整的五行色体系,他们以色辨方位,以色分等级,以色彩配合建筑等级体现统治意志。五色体系赋予色彩以天命伦常的意义,为历代统治者所重视。它既是古人宇宙观、方位观、哲学观与伦理观的反映,也成为统治阶层可以实施和利用的学说[11]。“随着阴阳五行学说的产生和发展,五色也被视为构成世界秩序的成分,并逐渐和其他构成成分对应关联。早期只反映实践关系,蕴含现实功利内涵的五色观念,当被纳入中国古代宇宙论的框架结构之中后,便与传统哲学观念、宗教观念和伦理道德观念互渗交融,乃至内涵更趋丰富和稳定[12]。”
依礼制用色是历史上形成的传统色彩应用体系特征,也是色彩的文化属性。因此,我们试用该体系思考瞿昙寺建筑彩画的用色问题。乐都县相对中央在西北地区,五行色中对应白、黑色,因此在建筑彩画用色中以主北的黑色代替主东的青色,以表明瞿昙寺所在之地相对于中央的从属性方位[13]。河湟地区相对于中原,属高寒地区,黑对应五行中的寒,故黑色的运用与此亦相对应。因为瞿昙寺是由明朝廷敕建,当时派熟悉掌握礼制的太监孟继、宠臣朱棣监修,以保障工程符合朝廷制度。明代廊庑壁画上亦无石青,和建筑保持统一。其在绘制藏传佛教尊神的壁画上仅需要考虑宗教画面和宗教意义,与等级制度关系不密切,因此使用了石青颜料[14]。
另外,基于瞿昙寺地位变化的考虑,它是明初朝廷敕建,地位重要,财力物力自然充足,即使比较昂贵的石青颜料在殿内壁画上也可以大量使用。但是,随着朝廷对瞿昙寺的态度从开始积极支持到后来消极怠惰的变化,它在明后期扩建宝光殿和隆国殿时,中央拨付财物减少,而建筑木构使用颜料需求较大,可能从经济成本角度考虑,缩减支出而以黑代青,形成了黑绿色调的建筑彩画。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瞿昙寺建筑彩画的色彩是中央政府意志在河湟地区的体现,其彩画是汉式青绿旋子彩画,在河湟地区起到了示范样本的作用。当中原地区在清代逐渐发展成完全以青绿为主,用金多少体现等级的旋子、和玺彩画样式时,河湟地区清代彩画兼有了汉式青绿彩画的清冷淡雅,与藏式雕绘的艳丽堂皇融合,形成温暖又雅致的色彩效果。比如,在永登妙因寺、感恩寺、夏河拉卜楞寺各殿,多在外檐采用青绿色调,在殿内采用暖色调。我们从河湟地区明清古建筑彩画色彩观的分析中可以看到,藏汉民族文化在涵化过程中,表现出非对抗性的自然生长的适应过程,以静态的方式体现了西北地方建筑文化的交流变迁,藏汉民族文化已经从细节处融合而难分彼此,成为整个多元统一的大中华文化格局中的一个有机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