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全有
(黄淮学院 天中历史文化研究所,河南 驻马店 463000)
婚恋情节是梁祝故事最重要的内容和核心,对刻画梁山伯、祝英台的形象和增强故事感染力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在婚恋问题上,梁祝二人向封建伦理道德和世俗观念发起的挑战,不仅使故事达到了高潮,而且使故事升华到一个全新的境界。从梁祝故事的内容看,婚恋情节主要反映了两个方面的价值取向:一是在婚配对象的选择上试图脱离世俗观念的禁锢,打破传统社会中的门第观念;二是在择偶的方式上试图摆脱世俗观念的束缚,追求自主择偶的权利。正是如此,婚恋情节刻画出梁、祝二人超凡脱俗的形象,使故事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从而将梁祝形象根植于人们的心中。
在中国传统社会,婚姻并不会顾及婚姻双方当事人的意见和感受,即使有时会考虑当事人本身的情况,那也并不是婚姻缔结的关键。传统婚姻的一项重大功能是“合两姓之好”,所以婚姻的缔结更主要的是考虑两个家庭或家族之间的利益,当事人的感情和个人幸福必须服从于家族或家庭利益。在这种观念的主导下,婚姻当事人的个人条件和感情往往被忽视,而门当户对成为择偶的基本要求和最重要的因素。在梁祝故事中,梁祝二人恰恰在这方面背离世俗观念,对世俗择偶标准提出了挑战。
在现代人看来,梁、祝二人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就满足了缔结婚姻的条件,婚配合情合理、天经地义。但是,这种观念在封建世俗看来是离经叛道、荒唐无礼的。祝父对女儿与梁山伯私订终身行为的坚决反对,在相当程度上就是从梁祝两家的门第和现实利益角度考虑的。在卷入梁祝婚姻纠葛的祝、梁、马三家中,“马家最富,马老爷在朝廷做大官,梁家有一点田产,算一般富户,祝家是书香门第,家境平常”[1]43。祝父在权衡梁家和马家的门第和家庭背景后,苦口婆心地劝告女儿:“马家乃是簪缨世家,阀阅门第……你若不嫁马家,有辱门庭。”[2]32在他看来,马家有权有势,梁家与其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梁、马两家家庭背景的巨大反差,自然是祝家看好马家的主要动因。在女儿抗拒马家的亲事时,祝父对女儿说:“马家有钱有势,不是一般人家,你挑着灯笼也难找啊!”[1]46在梁山伯到祝家看望英台时,祝父又对女儿说:“马家权势大,要懂得利害,劝他死了心。”[1]50站在祝家的角度来看,马家有权有势,祝家与马家结亲不仅使祝家有了稳固的靠山和可以预期的现实利益,而且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可以衣食无忧,终身有依靠。
在中国传统社会,虽然人们缔结婚姻强调门当户对,但往往喜欢与比自己身份地位高和经济条件好的家庭缔结婚姻,而不愿与比自己身份地位低和经济条件差的家庭缔结姻缘,这可以说是人们对待婚姻问题的主流价值取向,即缔结婚姻时首要考虑的是物质利益,只要有优裕的物质保障,至于婚姻的对象是谁、当事人是否有感情并不重要。所以,“祝父硬逼着英台嫁给马文才,因为马家富有,有钱有势,而梁山伯却是个寒门子弟,这些情节,也不是史料提供的,是民间的创作,是民间根据自己的社会生活经验和价值观念进行的创造”[3]72–73。
在传统社会,配偶的选择和婚姻的缔结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和要求,是否遵循这套程序与要求,关乎婚姻的合法性问题,而梁祝对此也提出挑战。创作者在梁祝故事中通过塑造梁祝二人的择偶方式,表达了对传统婚姻缔结方式的反感和不满,这不仅丰满和鲜活了梁祝形象,也增强了故事的感染力。
从先秦开始,婚姻的决定权就逐渐掌控在父母长辈手中。《礼记·曲礼》云:“男女非有媒不相知名。”[4]16《坊记》云:“男女无媒不交。”[4]769孟子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5]《战国策·燕策》云:“处女无媒,老且不嫁。”[6]可见,传统社会十分强调“媒”在婚姻缔结过程中的作用。媒是婚姻的中介,不通过媒介婚姻当事人就不能直接接触,更不能私自决定自己的婚姻大事。“古代的婚姻制度与现代婚姻所强调的自由结合、男女自愿是格格不入的。人的正常的权力被剥夺,人追求爱、向往美的本质被异化。”[7]
中国传统社会一直沿袭男女婚姻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方式,“婚配是自家的事,配偶要自己来选择……这种要求,在儿女作为父母附属物的时代是很难实现的,特别是女子,要遵行三从四德的伦理,哪能容你自由恋爱”[8]。《女儿规》强调遵从礼仪,服从父母:“女子在堂,敬重爹娘……父母言语,莫作寻常,遵依教训,不可强良。”[9]88“妇人善德,柔顺贞静,乐乎和平,无乖戾也……执礼秉义,无纵越也;率先训,无愆违也。”[9]125礼仪当然包括通过媒妁缔结婚姻一项,而服从父母也自然包括听从父母为自己指定的婚姻。女子不仅不能私订婚姻,而且私自与异性接触都是违背礼仪的,“当在家庭,少游道路。生面相逢,低头勿顾”[9]83。
但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却私订了终身。祝英台在离开学堂前托师母将自己的信物转交给梁山伯,并在十八里相送时一再叮嘱梁山伯到家中提亲,这种行为突破了传统婚姻制度的樊篱,对世俗婚姻决定权构成了严重挑战,自然会遭到封建传统势力的强烈反击。当得知女儿与梁山伯私订终身后,祝父严厉地斥责女儿:“自从盘古分天地,哪有闺女自定亲。马家是有媒有聘有父命,梁山伯他与我祝家难联姻。”[2]29–30可见,祝父反对女儿与梁山伯私订终身的最有力武器就是传统习俗,他直接指出在中国传统社会就没有男女私订终身的道理,马家有媒有聘有父命,符合传统的婚姻缔结程序,而祝英台与梁山伯私下订定的行为不合乎社会习俗和道德伦理,根本算不得数。当梁山伯到祝家拜访时,祝父直截了当地向梁山伯撂明立场:“英台已受马家聘,是马家媳妇马家的人。”[2]31此后,祝父又指责女儿:“你已是马家的人了……岂不闻婚姻大事当由父母作主……无媒无聘,作事不端。”[2]32
祝父强烈反对女儿与梁山伯婚姻的更深层的重要原因是受到社会习俗的压力。如果我们简单地认为梁祝爱情悲剧是由祝父的残忍、冷血所致,那就不仅过于幼稚、肤浅,而且也不符合情理。在祝父劝告和教训女儿时,大多强调的是传统道德规范而不是两家的门第差别。当祝父问明梁祝二人间的情缘后,连连摇头说英台“辜负老父一片心”[10]50,并告诫道:“这头亲事已订定,要女儿不必枉伤心。”[10]51可见,祝家将女儿嫁到马家,固然有现实的考虑,但也肯定感受到了世俗观念的压力。笼罩在某种社会习俗中的人往往会屈从于被视为“规矩”的习惯势力,从而失去自身的主动性和选择权。
从情理上讲,父母并不希望看到子女痛苦,都希望他们生活得快乐幸福。如果不是因为社会舆论与习惯势力的重压,祝父自然也不会如此冷酷地拆散女儿与梁山伯之间的爱情。当女儿对父亲订下的亲事表示质疑时,祝父说:“岂不知三从四德乃是天经地义,你若执迷不悟,胡作非为,不但有辱门楣,亦为礼法所不容!”[2]32–33因为女儿的行为直接关乎祝家的社会声誉,所以他坚决反对女儿与梁山伯私订的亲事。就连梁祝二人同样也感受到了来自世俗势力的强大压力。祝英台面对父母的决定,万般无奈地对满怀失望的梁山伯说:“我与梁兄难成对,爹爹允了马家媒,我与梁兄难成婚,爹爹受了马家聘,我与你梁兄难成偶,爹爹饮过马家酒……爹爹之命不能违,马家势大亲难退。”[2]40这说明祝英台在强大的社会压力面前,不禁对自己的抗争行为丧失信心,认为与梁山伯的爱情难以达到预期的结果。
正是梁祝二人对爱情的强烈追求与笼罩于整个社会的世俗观念产生的冲突,造成了梁祝爱情悲剧,而这一悲剧又在人们心中产生了强烈的震撼和共鸣。“梁祝传说之所以能如此动人,如此引起人们的共鸣……最主要的是表现了一种中国传统的民间婚约理念婚姻模式下的生死恋情。”[11]31人们往往只看到梁祝爱情悲剧本身,或以观赏的眼光品味梁祝爱情故事,而很少有人去揭示产生这个爱情悲剧的文化背景,更少有人认识到梁祝爱情悲剧的最根本原因就是他们在婚姻观念上与封建道德伦理存在尖锐冲突。可以说,梁祝爱情故事反映的是一场争夺婚姻决定权的斗争。钱南扬说:“梁祝故事的乞婚不遂,就不能像过去那样,仅用一个单一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简析之。必须同时结合……诸种文化因素综合加以研究,才能理解这个情节构成的复杂性和深刻性。”[12]307
梁祝故事对人们造成的心理震撼,不仅仅来自梁祝二人对婚姻决定权的挑战,还来自对传统婚姻程式的挑战。传统的缔婚程式须经过几个必要的步骤,即所谓的“六礼”。只有经过这些步骤,做到明媒正娶,婚姻才是合法的,如果是自由恋爱且不按照婚仪的程序走,不经过这些步骤,那么不仅婚姻算不得数,而且为礼法和舆论所不容。需要注意的是,媒虽然是沟通婚姻双方的桥梁和中介,但并不直接沟通婚姻当事人,而是沟通双方家长;媒不是由婚姻当事人双方指定的,也不必得到婚姻当事人的认可;即使有媒,但不被双方家长认可,婚姻也不能算数。梁祝到底是私订终身还是经过合法媒聘,其焦点就在于媒的合法性,也即婚姻当事人指定的媒是否能算数。
在传统社会,女子尤其是成年未婚女子不能随便走出家门,更不准随意与男性,特别是青年男性接触,“闺房严肃,方谓贤能……卤莽浮躁,非人所宜”[9]350。一般来讲,长年深居简出的青年女子很难有机会接触到家庭成员以外的人,更不用说与青年男性私订终身,或指定他人做媒。祝英台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她走出家门,并与梁山伯共处数年。严格来讲,梁祝之间也是有媒有聘的。祝英台在离开学堂时,将一个玉蝴蝶扇坠托付师母,并请师母充当媒妁。在父亲指责自己与梁山伯无媒无聘时,祝英台曾经反驳道:“有师母为媒,玉扇坠为聘,于礼无亏。”[2]32当祝英台告诉梁山伯,父母不认可他们订下的婚姻,并将其许配马家时,梁山伯也说道:“杭城请来老师母,祝家厅上坐起来,聘物就是玉扇坠,紧紧藏在袖管内,玉蝴蝶,玉扇坠,难道不能夫妻配?”[2]37在他们看来,师母是长辈,充当媒妁是没有问题的,玉扇坠作为聘礼,也完全说得过去。其实,事情并非他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媒妁没有得到家长认同,聘礼也非经家长授受,即便是师母之尊做媒同样也不具有合法性。当梁山伯要求祝英台与马家退亲时,祝英台说:“我千方百计把亲退,拒绝马家聘和媒,怎奈是爹爹绝了父女情,他不肯把马家亲事退。”[2]37可见当事人对婚姻是完全没有自主权的。当梁山伯盛怒之下要去告状时,祝英台也只得规劝他说:“万一你告到衙门内,梁兄你于事无补要先吃亏。”[2]38没有得到双方家长认同的媒聘是不合法的,即使去打官司也没有胜算。在封建社会道德伦理观念的影响下,人们普遍认为梁祝私订终身违背传统礼仪,二人殉情是不值得同情的,“贞女择所归,必待六礼成。苟焉徇同学,一死鸿毛轻”[13]9。
婚恋情节对刻画梁祝形象、增强故事感染力有极其重要的作用,这也是梁祝故事在民间能够广为流传的原因。“因为故事的内容,是千千万万的青年男女所迫切关心的婚姻问题,婚姻是终身大事,在人的一生之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婚姻的成败,关系着一生的得失,怎能不重视?梁祝故事代表了中国传统的爱情观同伦常观相冲突时,故事的主角以自我牺牲的精神表现了崇高的境界,因此引起观众的普遍共鸣。梁祝故事包含着强烈的,家庭伦常观念的冲突,尽管祝英台曾经……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意志,但最后仍难免走向自我牺牲的结局……这就是一个纯洁的感情受到伦常的家庭制度阻碍的时候,以自我牺牲的精神来结束这种不相容的局面,是中国人素来最崇拜的,也是令中国人最感动的处理方式,这是梁祝故事流传得这么久远,这么广阔的原因之一。梁山伯祝英台是千千万万的青年男女追求婚姻自主,挣脱父母包办式的买卖婚姻制度的一个典型故事,为了要挣脱家庭伦常观念中不合理的束缚,而展开了一系列的冲突与追求,以及遭受到失败的命运,是古往今来千千万万青年男女所熟悉,甚至是亲自所经历的,这是群众喜爱梁祝故事的另一个原因。”[13]1–2从以身相许到最后化蝶的整个过程中,梁祝二人一直与传统婚嫁习俗进行着抗争,不断地对封建社会约定俗成的所谓“规范”发起挑战,因此“梁山伯、祝英台是千千万万男女青年要求婚姻自主,向父母包办的买卖婚姻制度展开斗争的一个典型性的故事……梁祝的斗争,可以代表千万青年的斗争……表现了人民坚强、勇敢的高贵品质和宁死不屈的斗志……人民以自己最美的‘灵魂’雕塑了梁祝坚强的性格和永久不灭的形象”[12]186。梁祝故事“体现了女性在婚恋中的主体性,对父系氏族社会形成以后女性的被动、从属地位,开始提出质疑和挑战”[12]294。
封建传统社会要求“凡为女子,大理须明,温柔典雅,四德三从;孝顺父母,惟令是行”[9]350。梁祝二人在向传统习俗抗争的同时,也在不断对世俗势力做出妥协和退让,甚至屈从。比如,“自从英台回家乡,心事重重在闺房,虽把自己许配了梁山伯,爹爹面前却不敢讲”[10]43。她为什么不敢将自己与梁山伯的事情直截了当地告诉父母呢?显然她对自己的私订行为是心有所疑的,甚至还有愧疚感和羞耻感。也正是祝英台的迟疑和掩饰,才酿成后患,如果她一开始就向父母讲明原委,或许能够避免后来事态的变化。当祝英台试图说服父母收回成命,解除与马家的婚约时,祝父不仅没有接受女儿的意见,反而严厉地告诉女儿如果不按照父母的安排接受马家的婚事,就是不孝。孝是中国传统社会中最重要的道德规范,不忠不孝历来都被视为最严重的道德缺失和人生污点。祝父以孝道这顶大帽子向祝英台施压,这是传统社会中的任何人都无力承受的。当事态发展到无可挽回时,“俩人就抱头痛哭起来,他们互相发誓,无论谁也不能破坏他们之间深厚的爱情,两个人要永远在一起”[1]4,“此前不能夫妻配,死后也要同坟台”[2]49。从故事结局看,他们并不缺乏勇气和牺牲精神。那他们在幸福婚姻面前为什么不敢去主动争取呢?这只能说是封建传统相对弱势个体的强大。作为社会一员,他们自然会受到社会环境和世俗观念的熏染与羁绊,不得不与世俗势力妥协。
梁祝二人的婚恋观念无法得到承认,他们不得不以毁灭自身肉体的方式进行抗争,去另一个世界追求自己的理想,这在艺术形式上就是以悲剧的手法追求喜剧的效果。可以说化蝶实际上是一碗能使人们获得心理满足和情绪舒展的心灵鸡汤。故事以在现实中无法看到的化蝶双飞这个象征美好的圆满结局,给予了对现实失望并抱有愤懑情绪的人们一定的心理补偿。
梁祝传说是社会大众集体智慧的结晶,反映了人们对婚姻爱情方面的心理诉求。梁祝二人对封建传统伦理提出的挑战与抗争,实际上是人们对封建社会不满情绪的自然流露。人们对梁祝婚恋情节的评价非常高,但如果站在社会学的角度来分析故事的结局,它又恰恰反映出人们对封建社会约定俗成的道德伦理规范强烈的无奈感和无力感,也即人们认为在封建社会体系和文化环境中,梁祝的这种结局是一种最为合理的安排。从表面来看,梁祝在抗争中似乎显得有些懦弱无能,祝家父母在慈爱中又似乎有些冷酷无情,他们的表现十分矛盾,精神明显出现分裂,但故事背后却隐含着一个庞大而严密的世俗势力组织,它通过世俗观念和社会道德伦理对人们进行精神压迫。如果我们不从民间习俗这个层面去剖析,就很难真正理解梁祝故事的真意。
尽管梁祝二人冲决世俗樊篱的尝试最终以失败而告终,但他们在婚恋方面的价值取向与传统社会文化背景形成的反差,使梁祝故事刻画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明和生动,故事感染力更加强烈。梁祝二人以毁灭肉体的方式追求精神的永存,这看似相互矛盾的行为在梁祝婚恋情节中得以完美的结合,在人物刻画和故事发展中产生了多重效应,既表现了梁祝二人对爱情的忠贞,又反映出世俗社会的无边“法力”;既反映出梁祝二人对世俗社会的不满与反抗,又反映出他们对世俗社会的无奈与妥协。同时,在这些矛盾冲突交织中,不仅故事更丰满,人物形象更鲜活,也充分调动了社会大众的同情心,满足了人们的美好期望与心理诉求,从而增强了故事的感染力与穿透力。在这一点上讲,梁祝故事婚恋情节对人物的刻画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其构思无疑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