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拍摄记

丽江古城。

“场租40元一次。”得到民宿老板的回复后，摄影师木木才放下心。她生怕占不到拍摄场地的位置，只好先跟老板下订。她要订的是当下特别流行的在丽江古城客栈屋顶拍摄的“坑位”。

身穿仙气飘飘的汉服，背后是连绵不断的纳西族灰色屋顶，古风十足。此时最好拿把小扇子或者带个瓷酒瓶，咔嚓咔嚓一轮猛拍，然后发条朋友圈。这是时下丽江游客们十分青睐的拍摄风格和场景之一。

在社交媒体上搜“丽江 屋顶”，会出来至少数百条相关结果：不仅有旅游达人、网红们的热闹分享，各种旅拍机构也纷纷亮出拍摄套餐、攻略，包括地点、服装、道具、姿势等，期待从中分一杯羹。

上屋顶，需要40元/小时的占坑费

拍照还要占位？“因为想拍的人太多了，尤其是国庆等节假日，都要提前越好。”

木木说。他是活跃在云南的摄影师。

木木跟当地的客栈老板建立了不错的关系，为的就是节日拍摄旺季能抢到好场地。除了“古风屋顶”之外，身穿异域风情服饰在玉龙雪山下骑马，也是当下丽江最受欢迎的拍摄姿势。

据他介绍，之前上屋顶拍照并不需要提前预约，也不需要收占位费，但今年丽江古城保护管理局对民宿下了通知：考虑到安全问题，不给爬屋顶了。

丽江古城中保留着大片保持明清建筑特色的民居建筑，被中外建筑专家誉为“民居博物馆”。（摄影孙海）

很多以前开放拍摄屋顶的民宿都不允许上去了，据说目前只有几家可以。资源有限，自然要收费提高门槛了。40元是行价，一般只能上去拍一个小时。也有人在社交平台分享经验说，给民宿老板30元，也可以自己上那几个好看的网红屋顶，用手机拍着玩儿。

这数十元的“占位费”，实际上出钱的还是客人，而拍摄的具体费用以及交通费、门票另算。在小红书和飞猪旅行上，笔者查询到的几家提供丽江旅拍跟拍机构收费，非节假日的费用一般为每小时299元、2小时399元、3小时499元、4小时599元、8小时999元，交通费和门票另算，不含化妆，精修图片数量各有差异。国庆等节假日一般加收100元。“选择3小时和4小时的客人最多，1个小时一般只能拍一个场景和造型。”一家麗江旅拍机构的客服说。

越拍越拼的人们

丽江古城中保留着大片保持明清建筑特色的民居建筑，多为土木结构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马转角楼”式的瓦屋楼房，既讲究结构布局，又追求雕绘装饰，外拙内秀，玲珑精巧，被中外建筑专家誉为“民居博物馆”。

而近年来，“在屋顶拍大片”又成为不少网红、旅游达人们的打卡选择。据笔者实地观察，这些民居的屋顶多数为两层楼高，离地面大约六七米。有意思的是，从屋内走楼梯上到顶部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平台，通过借位拍摄，看起来好像爬上了高高的屋顶。也许因为容易攀爬，不仅是汉服爱好者、网红们，连普通的旅游者也可以轻松抵达——即便他们没有抢眼、合适的服装。

一些摄影师还会自备汉服、旗袍供给那些一时兴起的旅游者租来穿，当然还有道具，譬如团扇、油纸伞等。而对于千里迢迢来到丽江的旅客来说，花上三四百元、大概一顿饭钱，就可以获得一套“制霸朋友圈”的古风旅拍大片，很多人也会临时心动，继而现场下单。许多民宿的显眼处都会提供合作的旅拍摄影师的微信二维码。

木木表示，自己其实并不想拍屋顶。他说，一开始大家只是坐在旁边拍，以连绵的屋顶为背景，觉得很不错。但是后来，那些有着各种奇思妙想的网红们、旅拍者们越来越大胆，在倾斜接近30度的屋顶上站着或者躺着。每次拍完，摄影师们都会搀扶着她们下来，因为古装服饰比较不便于行动，一不留神就会绊倒摔到。木木说，他也尝试过拍摄夜晚的屋顶古风照片，看起来是很美，但危险指数与白天相比翻倍，他并不建议。

距离丽江不到两个小时的茶马古道上的古镇沙溪，近年也进入了旅拍爱好者的视野。作为摄影发烧友，黎平最近几年经常在当地给游客拍旅拍大片。他也注意到从丽江兴起的这股“屋顶古风”旅拍风潮已经席卷沙溪。“女孩子都爱在小红书、抖音看人家拍的照片和视频嘛，觉得好看又有意思，自己也会想来一套。”

沙溪古镇的屋顶。（摄影克洛伊）

沙溪也有漂亮的、连绵的古风屋顶，曾有女孩提出要爬上去拍照，被黎平拒绝了。他说：“我还有其他活儿，拍照纯粹是兼职，没必要为了几百块钱铤而走险。”女孩子们的拍摄要求有时把黎平吓了一跳：“别说爬屋顶了，爬大树的也有啊。沙溪有河嘛，想要站到水里拍的也有。我不会拍这种照片。也许拍一万套片子都没出问题，万一第一万零一套出事了，客人骨折了，甚至摔了，赚的钱钱都不够赔！”他说，主要是确实见过有人拍，“穿这种古装，裙摆那么长，太容易摔倒啦。”

 “可以上，但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位于丽江古城半山上的某网红旅拍客栈是当地最受欢迎的屋顶拍摄点。在社交平台和旅游在线平台上，人们会提到其屋顶的无敌视野：不仅因为海拔高，能俯瞰整个古城，民宿老板也在屋顶布置了吊床、水晶球、能拍摄天空之镜效果的玻璃地板、能拍出走进云端效果的白色阶梯等网红摄影装置。

客栈甚至还有自己的专业摄影师。当笔者以住客的身份致电该民宿希望了解更多屋顶拍摄信息时，接电话的客服表示：几个月前收到丽江古城保护管理局的通知，不允许客人爬到屋顶拍照。但他强调：“其他的屋顶网红打卡点还是可以上去拍的。”他指的是没有明显安全隐患的吊床等设置。

然而在翻阅社交平台上，却很容易看到有人在近期爬到该民宿的屋顶，踩着倾斜的屋梁上的瓦片拍照。

有人留言问：“现在不是不能上去了吗？”照片发布者回复说：“只要不下雨都可以拍。”

实际上，尽管丽江古城已经有很多客栈收到通知不允许客人爬上屋顶拍照，但也有客栈表示，可以爬。

笔者致电丽江的另一家以漂亮屋顶和满园鲜花走红的民宿时，客服就表示“可以上屋顶拍照，但是并不建议，毕竟有点危险。一定要拍的话，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然而，民宿本身建筑的安全问题也值得关注。笔者在现场看到，丽江的纳西族老房子，采用穿斗式构架、垒土坯墙、瓦屋顶。屋顶上的瓦片都十分松散，是叠起来的，上面还有不少小石子，踩在上面容易打滑。而屋顶的瓦楞，凸起的部分是实心的，凹下去的瓦片是空心的。在摄影师的教导下走路，一步一步，确实走得惊心动魄。

而针对一些网红民宿将古城民居的屋顶改建，譬如加盖玻璃顶供客人拍摄等，笔者以游客的身份暗访，丽江古城保护管理局建设保护科方面称，这也是不允许的，“所有的民宿翻新改建都必须经过严格审批。”

在《云南省丽江古城保护条例》中的第十条和二十九条中规定：“丽江古城的修建活动应当按照保护规划进行，保持原有的总体布局、形式、风格、风貌。”“未经批准，对重点保护民居擅自进行修缮改造的，处1万元以上2万元以下罚款，对保护民居擅自进行修缮改造的，处5000元以上1万元以下罚款，对一般民居和其他建（构）筑物擅自进行修缮改造的，处500元以上1000元以下罚款。”

而人身安全如何保障？在采访中，平安保险专员张萍透露，“消费者如果买了旅游险，里面都是会包含意外赔付的。”她指出，在国内旅游，人们会更放松随意，觉得跟市内游没区别，因而买保险的人不多，“特别是去丽江什么的，一般人只会买航空险。而去登山或者西藏等地，人们才会想到买相关的旅游意外险。”

谁掀起了这屋顶大片热？

“上房揭瓦”的网红照到底是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小红书上有几位网红都特别提到“彭于晏”和电影《邪不压正》。

2018年7月，电影《邪不压正》上映，影片中的大量镜头给了唯美的屋顶，其中彭于晏等主演在屋顶上演既诗意又激情的武侠世界，而相关海报也纷纷以屋顶为背景，令人留下深刻印象。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上屋顶拍古风照变得格外流行，小红书上批量发布了类似的照片。其中不少人特别提到自己是“专门来get彭于晏同款大片”。也有人是因为近年多部爆红的古装偶像剧如《香蜜沉沉烬如霜》而成为古风旅拍爱好者。

《邪不压正》是2018年7月13日上映的，而就在7月11日，一名女子在微博发布自己爬上丽江古城屋顶拍的照片，就被懷疑是炒作，引起媒体和自媒体的广泛报道。

云南纳西学研究会会长杨福泉当时接受某媒体采访时就表示：“旅客到一个地方游玩，应该入乡随俗，了解和尊重本地民俗。纳西人的习俗是不能随意爬到屋顶上玩的，过去是需要清理瓦缝中杂草时才会爬上去清理。”但这股网红拍摄风还是按不住，愈演愈盛。

事实上，《邪不压正》是在昆明石林杏林大观园文创园区拍摄的，那些屋顶是为了拍摄电影人工搭建的场景，和丽江古城不同，不属于世界遗产的一部分。

 “自己对自己负责”

青瓦铺顶的丽江古城，是中国仅有的两座以整座古城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获得成功的古城之一（另一座是平遥古城）。就算没有摔伤，如果因为攀爬屋顶拍摄而踩坏古城的屋梁和灰瓦，算不算破坏世界文化遗产？

在笔者的暗访中，丽江古城保护管理局执法科的人员回复称：“根据《云南省丽江古城保护条例》，如果踩坏了被保护建筑是需要赔付的。”

该条例于2006年3月1日起施行，在第十一条中提到：“丽江古城的民居根据其保护价值由丽江古城保护管理机构划分为重点保护民居、保护民居和一般民居，并采取相应保护措施。”

因为一般客栈并不属于保护民居，该名执法科人员表示，主要还是考虑到人身安全，口头通知和告诫民宿，让他们提醒客人注意安全，不要上屋顶拍照。他说，“瓦面是倾斜的，你自己觉得安全吗？自己对自己负责啊！”

在致电丽江古城保护管理局文保科了解情况时，工作人员表示，既然整座丽江古城是世界文化遗产，里面的所有建筑甚至一花一草，都应该受保护。她说：“由于《云南省丽江古城保护条例》颁布的时间比较早，里面有没有涉及到这类网红拍摄事宜，但我们肯定是不支持的。如果你看到有人爬屋顶，可以在我们的官网留言投诉。”

全国的古镇有那么多，古风屋顶也不少，为什么偏偏是丽江古城的屋顶成为最火的网红拍摄屋顶？

也许是因为“好爬”。

广东游客Pinky不久前到丽江游玩时也到过几间拥有漂亮屋顶的古城客栈上喝咖啡和观光拍摄。她发现：“根本不用爬，沿着楼梯上去就是一个大平台，倾斜的纳西族民房屋顶就在周围膝盖以下的位置。只需要先坐在边缘上，屁股再一点点往外挪。通过借位拍摄，照片上的你就好像真的在屋顶一样。”Pinky说。

丽江有很多这样的屋顶，但大理就比较少见。因此在大理就没有这样盛行。据她观察，这些屋顶距离地面实际也有两三层楼高，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她在其中一家客栈屋顶喝咖啡时，就看到有两个女生自己踩在屋顶上用手机互拍，有时还会躺下来，或者踮着脚尖站起来。

“好拼，真替她们担心。”Pinky说。

女孩子们为什么愿意为了拍好看的照片而冒险？“因为不能输啊，现在大家都喜欢发朋友圈分享美照嘛。”黄思思作为旅拍爱好者，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她曾在国内的阿里地区和非洲的摩洛哥参加专门的旅拍旅行团，参团的多数是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她在旅拍时也见过一些惊险的场面，譬如有缺乏安全意识的人想在陡峭的地方拍照。

会不会发生意外，完全在于一念之间。这时，像黎平那样负责任的摄影师显得尤为重要。黄思思说：“帮我旅拍的摄影师都蛮靠谱的，会先确认安全性，再看是否合适，不会勉强。”她说：“之前在阿里拍摄时因为海拔很高，有人出现严重高反，摄影师就安排人把她送回去了。毕竟命比较重要嘛。”

（应被访者要求，木木、黎平、黄思思、Pinky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