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敏玉
2019年9月21日,位于广州东山口的农林肉菜市场。
9月22日是周二,下午,阿香像往常一样经营着自己的鸡鸭档口。自从门口的路被封后,她觉得来买菜的人少了很多。从7月开始,东山口农林综合市场外面的路就被封住了。据说是要搞工程,挖掘机开了进来,打掉了表层的砖土,可后来又没了进展。
“菜市場要拆了!”收到这个通知的时候,阿香已经有了一点心理准备。一天前市场上就有人在悄悄议论,直到此刻,一张告示贴到了市场的公告栏上。那天下午,整个市场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根据告示,农林市场将在10月20日完成撤档工作,到10月31日完成主体拆迁。未来在哪里,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盘算。
农林市场始建于上世纪80年代,是广州市第一个室内市场。
作为中山二路、竹丝岗、农林下路附近唯一一家,也是东山口正中心的菜市场,这里每天从早上到傍晚都曾经十分热闹。退休的老人和忙碌的上班族都喜欢到这里买菜。
市场的面积不大,东西长不过80余步,南北也只有十几步路。不大的空间内聚集了三家水产档、两家水果档、三家肉档和十家蔬菜档,以及其他的各类档口。比起其他菜市场,这里甚至有些过于普通,但无论是各个档口上方悬挂的手的照片,还是市场外围的“无界的墙”,又都暗示着它的不同。
由于菜市场对于其所在的空地并没有合法的产权,属于违建,所以早在2006年3月,菜市场就曾面临过一次拆除,只是当时130多名档主以及周围的老街坊一起反对,考虑到民生问题,才不得已作罢。
也是因为这一问题,十多年来,旁边的美术馆与菜市场之间一直竖立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墙,直到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的老师何志森任职扉美术馆的馆长后,事情出现了转机。2017年,他所在的扉美术馆和大厦的业主一起,邀请艺术家宋冬从北京搬来了胡同平房拆迁后丢弃的各式窗户,将原来隔在菜市场与大厦之间的旧围墙,变成了一道“透明”的“无界的墙”。
然而,“无界的墙”仍然是墙,对于档主们而言,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墙始终无法打破。对于美术馆方面此后多次的活动邀请,档主们并未应约。
何志森与菜市场的渊源已久。在湖南大学建筑学院做工作坊时,他就曾发起一个菜市场改造工作坊,带领着学生对马老尾菜市场进行改造工作。在很多人看来,菜市场就是“脏乱差”的代名词,与城市形象的改变背道而驰,但何志森不这样认为。
“现在的菜市场在向室内转移,变身成一个个干净整洁的超市,但超市跟菜市场是不一样的,超市里人与人之间是不会交流的,也没有什么讨价还价。它不像传统的菜市场,除了卖菜买菜外,还承担了周边社区居民的日常交流与互动功能。”在他看来,菜市场这个日常公共空间不只局限于本身的意义,更多的时候是“连接人与人之间的一个纽带,一种社区精神的投射”。
“无界的墙”建好后不久,何志森又在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开设了一门名为“菜市场就是美术馆”的菜市场改造课程,让学生们跟档主一起生活、工作了两个多月。
一次,广州下了场暴雨,市场也被积水淹没,有个学生赶来帮档主们搬捡货物,赢得了档主们的信任,双方之间的关系开始真正拉近。
后来,何志森发现,大部分档主的故事都与那双手有关系,海鲜档主的手发白起皮,猪肉档主的手布满老茧……生活和职业的印记浓缩在一双双手上。
一系列关于手的照片由此产生,学生们拍下了40多张手的照片,在美术馆进行了一日展。
因为这一双双手,横在美术馆与档主之间那道“墙”才真正消失。手的展览撤走后,那些手的照片被摊主们要回,悬挂到了每个档位的上方,与营业执照并排展示。生活与艺术在此处融合。
此后,农林菜市场渐渐有了名气,很多年轻人来这个混合了烟火气和艺术范的地方拍照打卡。
摄影展中就有阿香的一双手,她把照片拿了回去,挂在艺术家文那画的鸡神画像的旁边。“你看我跟这个鸡神像吗?”阿香笑着问记者。
也许是灯光和高度的问题,那张在紫光灯下拍摄的手有很多细节无法看出。只有凑近才能看到,常年与冰、水和刀打交道让这双手上布满了裂口、青筋、褶皱和水泡,细密的死皮像是鳞片一样排列着,握住别人手的时候,在掌面上不断产生着轻微的摩擦。
阿香档口同侧,市场的入口处,是张生清经营的水产档。
七八个装满水的泡沫箱摆放在桌面上,中间的过道上也摆满了装满冰块的泡沫箱和水桶,只有他一个人被“围困”在狭小的角落里,手脚不停地招呼着客人。
为了维持鱼虾的生命,从早到晚,供氧的机器都没有停过,五六支管子分插在每个箱子里,同时张生清还要紧盯着浮在水面上的温度计,隔一段时间向箱子里投放冰块,防止水温过高。
疫情以来,生意一直不好做,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早起批发的鲜虾还剩下三斤多没卖出去,其中近三分之一都已经死掉,损失最惨重的鲍鱼,十多只中能够存活下来的不过两三只,这意味着当天的生意又赔本了。
没人走近的时候,张生清习惯戴上手套不断检查它们的情况,黄色的塑胶手套上手指以及手掌的部分都已经开裂,露出泡得发白的皮肤。
张生清知道一副手套售价不到十块钱,但他还是舍不得买一副新的。“买也要花钱呀,算了算了。”
去年下半年,张生清以七万块钱的价格从一个老乡手中接下了这个档口,但没想到老乡拿到钱后就突然消失,市场的管理公司从不知道这件事,他只得又交了七万块签了3年的租约。本希望能够多赚点钱弥补损失,可开档没多久就遇上了疫情,再接着,门口的路又被堵了,现在连市场都要被拆了。
从十几岁外出打工开始,阿香做的就是现在的这份职业。三十多年过去了,靠着这份活计,她将三个孩子养大,直到他们能够独立生活。在这个市场中,像她这样一辈子都在做着同一份职业的人不在少数。
在阿香鸡鸭档的对面是一个卖冷冻食品的档口。每到周末或是下午五点多钟,总会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踮脚擦着冰柜的玻璃门,或是帮正在挑选的顾客举着篮筐。这是阿秋的侄子,她和弟弟一起合开了这家档口,从早上四五点到晚上七八点,两家三个人的时间全都围着档口转。
17岁开始,阿秋就在各个市场中做着这样的工作,到现在已经干了27年。去年来到农林市场的时候,阿秋一口气签下了3年的合约,但没想到,做了不到一年就被要求搬走。
农林菜市场渐渐有了名气,很多年轻人来这个混合了烟火气和艺术范的地方拍照打卡。
阿秋的女儿今年刚考上大学,除了每年6000多元的学费,每个月还需要1000到1500元的生活费,而阿秋弟弟家有两个孩子,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幼儿园,每个月也有2000多元的学费要交。再算上两家每月的房租钱,盘算下来,每天的收入仅够维持日常的开支。“我们只能靠这个来养家糊口,一失业两家就都失业了,现在家公也住院了,真这样连饭也没得吃了。”
可是,市场拆除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赌气地想着,真的要拆除,就在市场门口摆个地摊,“还不用交水电费和档口费,更划算。”
9月25日晚上7点多,结束了一天工作的档主们已经收拾好了档口,8点钟他们应何志森邀请,要去扉美术馆赴一场“家宴”。
因为手的展览,美术馆和档主们建立起了更为亲密的关系。空闲的时候,何志森经常会邀请档主们聚一聚,十多位檔主各自带着自己做的一道菜来“赴宴”,一阵阵欢声笑语中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这天也不例外。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可能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聚会了。
与菜市场做邻居的几年里,何志森收获了很多感动。每到他的生日,档主们都会拿一些自己档口的蔬菜、水果,或是一整只鸡包成一个花束,送给他当作生日礼物。何志森还记得,去年那两束漂亮的“菜花”塞到手中时,自己顿时喜极而泣。后来疫情的时候,几个档主又带着一堆食材,坐一个半小时的车给被隔离的何志森送去,放下东西就又赶回档口继续忙碌。
在何志森看来,他们有着这个时代最宝贵的东西,他们是一群“用尽了全力生活的人”。
39岁的农林市场见证了何志森和档主之间的友谊,也见证了不少档主的老去,和当地居民的生活。“农林肉菜市场是整个东山口乃至广州城市发展的见证者,也是一个基于共同缔造理念发展出来的一个社区治理的经典案例。如今突然的拆除令长久以来建立起的不同阶层之间相互依赖的社会关系崩塌,这是城市发展的悲哀。”何志森说。
10月13日下午,市场工作人员把那块滚动播放提示标语的屏幕拆了下来,拆除正式开始。
除了2006年曾引发争议的违建问题,这次农林市场拆除的直接原因是为了进行雨污分流工程。
所谓“雨污分流”就是通过建设独立的雨水和污水管网来实现污水的高效处理,提升雨水利用效率。早在2010年,广州市建委就在天河区、海珠区、越秀区等六个辖区内进行了首批雨水分流改造工程。
市场门口的告示对这次工程进行了解释,“农林综合市场是骑压百子涌合流渠箱(市场下方是百子涌)、占用农林下横路的违法建设,按照8号总河长令的规定予以拆除。”
10月19日下午一点多,档主们用自己摊位上的食物,一起在市场里打了最后一次火锅。对阿萍来说,这是档主们“好聚好散”的一种仪式。
那天的最后几个小时,他们各自收拾东西搬回家,第二天这里就要断水断电了。一些档主忍不住落下泪来。
无论是市场所在的公司,还是辖区的街道办都曾给出过解决办法。街道的社工黄芸说,这个月,街道一直都有给档主们推荐市里的其他市场,也带着他们四处转了,但对于这些地方,阿秋觉得档主们都不是很满意。
2010年时,由于冼村的拆迁工程,原有的肉菜市场也经历了拆迁和改造,升级为了新鲜超市。农林市场拆除后,社区也希望能够将档主们安排在马路对面的新富熊超市,不用搬家,免去一些麻烦。
阿秋隔壁冷冻水产档口的老板已经跟超市进行了沟通,不出意外的话就准备搬进去了。但是,超市里没有卖生鲜的地方,阿秋他们卖的羊肉没有办法进去,再加上超市太挤,空气不好,这让她始终不愿接受。
和阿秋想法类似的档主不在少数。从晚上11点到凌晨6点,微信群里的讨论一直在继续。因为事发突然,对菜市场的拆除安排并没有进行3个月的公示,市场和街道也只是给出了几个可供选择的市场,档主们找不到合适的去处,便推着推车,拿着板子和凳子,拉着货物来到市场后门的街道两旁,撑起一排临时摊位。
在这个露天的临时市场,路人、档主和居民再次相遇。陈超是附近的住户,因为常来买菜,跟档主们的关系也不错,对于市场的拆除,他显得很无奈,“去龟岗菜市场买菜要穿过地铁,又要下又要上,对于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来说将来怎么办?没有市场可搬,这些档主的生计又会变得怎样?”
档主们其实也清楚,临时摆摊迟早有一天会被叫停,到时候,农林市场就将彻底消失。但生活还要继续,也许老主顾们会去到新的市场或是超市,也许电商买菜等更加现代化的方式会进入他们的生活,只是对于他们而言,未来该去哪里寻找,现在还没有答案。
10月20日凌晨,何志森在群里给档主们发了两条消息,“感谢大家三年来对我和我学生的爱戴,谢谢你们”,“是你们教会了我们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在这样一座城市里,他们是很普通的一分子,可在何志森看来,他们有着这个时代最宝贵的东西,他们是一群“用尽了全力生活的人”。
(阿香、阿秋、阿萍、黄芸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