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理兵
(北京语言大学 评价院,北京 100083)
有的唐诗,明白如话,似乎用不着解释,谁都能读懂。而实际情况并不一定如此,我们很可能理解错了。比如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二首七言绝句之一: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语文》课本中,这个“衰”不能读“shuāi”(衰弱,衰老),而是要读“cuī”,意思是“疏落,减少”。其他部分看起来不用多解释了。多数人都把诗的内容想象成一个画面感很强的故事:一位老者(作者贺知章)回到阔别几十年的故乡,他还说着地道的家乡话,可是鬓角的毛发已经很稀少了。在村口,他遇到几个儿童,向他们问路,孩子们当然都不认识他,他们嘻嘻笑着问他道:客人您是从哪里来的呀?听到孩子们把自己当成客人,贺知章心里有些悲凉。
我以前就是这么理解的。
最近我对这种理解产生了怀疑。我仔细地揣摩字句,想象诗中所写的情景,又查阅了相关资料,发现这首诗应该有另外一种解读。
第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涉及一些背景材料,先介绍一下。贺知章公元659年生于越州永兴(现在的杭州市萧山区),早年移居山阴(现在的绍兴市)。永兴、山阴同属越州,两地方言差别不大,不过贺知章的“乡音”应该是山阴话。他最晚是在695年36岁时到了首都长安,因为这一年他相继考中了进士、状元,然后当了官。根据诗中所写,他似乎在此之前更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但是我们没有查到相应的资料。从那年之后,贺知章一直在长安为官。直到744年,有一阵他忽然精神恍惚,体力不济,觉得干不动了,于是向皇上请求回家乡去当道士。唐玄宗知道他这么大年纪了是要叶落归根,爽快地答应了他。然后。唐玄宗还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率文武百官为他饯行,还专门为他写了诗,用“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等语表示惜别和褒扬(《送贺知章归四明》)。这么说来,他这次回老家属于衣锦还乡,自是风光无限。他回到山阴,住在五云门外道士庄的千秋观,其实就是他们家的宅子改的。安顿下来之后,他写了《回乡偶书》二首。当年他就去世了,享年86岁(虚岁)——这没有什么遗憾的,在唐朝能够活到这个岁数,简直是个奇迹了。
第二句中的“乡音无改”是说自己的家乡话还很纯正。我们应该知道,口音是否纯正,自己根本没有发言权。口音要是变得不纯正了,自己是听不出来的;要是能听出来,不就自己纠正过来了吗?所以,在我看来,“乡音无改”这四个字,是贺知章跟老家亲戚朋友见了面之后,大家当面夸奖他时说出来的。贺知章携家带口、荣归故里,家乡的官吏、宗亲、故旧想必会远道相迎,根本不可能出现他一个人孤零零到村头向几个小孩子问路的场景——就算问路也不应该问小孩子,贺知章活了八十多岁还不懂这个道理吗?只能是热热闹闹地抵达,亲亲热热地会面,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贺知章在外学习工作几十年,跟五湖四海、南腔北调的各路人等打交道,他可能会有意识地操共同语(汉语从先秦开始就有共同语了),或者受到各地同学、同事、朋友的影响,无意识地在他的方言之中混杂了外地口音。不过回到家乡之后,按照人之常情,他一定会尽量跟大家说家乡话。大家多半也会夸他乡音无改,以证明他没有忘本。可是实际情况却是,一个人少小离家,长期在外地谋生,乍回老家,他的家乡话肯定不那么地道了,老家人是听得出来的。所以,“乡音无改”并不是一个客观、公允、准确的评价,而是家乡亲友当着他的面恭维他时说的客套话。这话听着暖心,贺知章可以因此而自得,但是我们后世读者不可完全相信。
正因为是在这种场合,大家也会仔细端详他,然后谈论一下他的外貌。这时候依然要拣好听的说,比如“气色好,看上去哪像耄耋老人”。实际上,贺知章的外貌跟青少年时期离开家乡时相比,变化一定是相当巨大的,翩翩风度早已被龙钟的老态取代。但没人会说得那么直接,那样就太不识趣了。这是在社交场合,大家不可能当着他的面实事求是地总结这几十年的岁月对他的外貌所造成的巨大影响,只能避重就轻地说说鬓角的毛发。其实鬓毛多点儿少点儿跟岁月没什么关系,有的人年纪轻轻就没多少鬓毛,而关羽的鬓毛是越年长越浓密。如果真的想表达“岁月不饶人”这个意思,人们大致会说:哎呀呀头发全白了,牙齿掉光了,口眼斜,皮肤皱褶,腰背佝偻,步履蹒跚,等等。考虑到这是写诗,那也应该写“面如灰”“目光呆”“顶毛颓”之类,而不是轻飘飘不得要领的一个“鬓毛衰”。所以,诗句中的“鬓毛衰”,应该是记录大家对他相貌变化的善意品评,而不是贺知章本人揽镜自视、顾影自怜。
第三、四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顺理成章的解释是:亲朋故旧纷纷赶来与贺知章见面,有的人是带着小儿孙来的;成人寒暄过后,有的人就会把带来的儿童从身后拽出来向贺知章请安,告诉孩子“这是你的太姥爷/表姑爷爷/舅曾祖父”之类;这孩子呢,按大人教的称呼恭恭敬敬地向贺知章行礼、问安,然后他还自由发挥了一下,面带笑容地问了一句:请问贵客,您老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呀?
我之所以提出这种解释,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根据,那就是对于“相见”的理解。按照以往的解释,贺知章是走到村口见到了几个(或者一个)小孩子。实际上,这种“见到”,并不等于诗中所写的“相见”。“见到”是无计划的事件,是不期而遇。而“相见”是当事双方都主动参与的一种正式的社交活动。《礼记·王制》说:“六礼:冠、昏、丧、祭、乡、相见。”[1]这里的“冠”即成人礼,“昏”即婚礼,“乡”包括乡饮酒和乡射。在古代,“相见”是与婚礼、丧葬礼、祭祀等同样重要的一种礼仪活动。相见的双方根据地位的不同,需要行各种不同的礼节,如趋、拜、拱手、作揖、唱喏、鞠躬、长跪,等等,还需要相互寒暄,问候对方家人。
当然,随着社会的发展,相见的礼俗形式有所变化,“相见”一词的意思也越来越宽泛。在唐朝,这个词有时候也可以表示“看见、遇到”,比如薛能的诗歌《丁巳上元日放三雉》:“无心期尔报,相见莫惊飞。”这两句是诗人对放生的三只野鸡说:“我并没有期待你们的报答,只是希望你们以后见到我了不要惊恐飞走。”但是这样的例子极少(而且这个“相见”也可以解释成正式见面)。我们大致考察了一下隋唐五代的语料,发现多数情况下,“相见”并不表示“看见、遇到”,而是表示“互相见面”,尽管见面时礼节不一定有《礼记》时代的“相见”那么复杂。例如李白的《送贺宾客归越》(“贺宾客”就是贺知章,“归越”就是这次回山阴):
镜湖流水漾清波,
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士如相见,
应写黄庭换白鹅。
王维的《崔九弟欲往南山马上口号与别》:
城隅一分手,几日还相见。
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
杜荀鹤的《观棋》:
对面不相见,用心同用兵。
上例最能说明问题——下围棋的两个人对面坐着,他们不可能没有遇到对方,而只是省略了那些见面的礼节,直接在棋盘上捉对厮杀。
再如王定保的《唐摭言》:
昔辟阳侯欲与朱建相知,建不与相见。[2]
《敦煌变文集》卷八《搜神记》:
女郎是谁家之女,姓何字谁,何时更来相见?[3]
根据上面的分析,《回乡偶书》诗中写的这个亲友家的小孩子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儿童(也不排除是好几个,为了方便,我们按一个来说)。这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他虽然年幼,却既有教养又聪明。有教养指的是:他彬彬有礼,举止得体,大人教的那些与尊长相见的固定礼节他都顺利完成了;聪明指的是:除了固定的礼节,他还知道与贺知章拉家常,问他是从哪里来的。另一方面,他毕竟是个孩子,又有一些孩子独有的天真烂漫。他从来没见过贺知章,记不住大人对他的介绍,搞不清那么复杂的亲戚关系,不知道贺知章并非来走亲戚的客人,而是本地人叶落归根。他也听不懂大人们说“乡音无改”表明这位“客人”就是本地人,“鬓毛衰”表明他离开家乡很多年了,所以他提出的“客从何处来”这个问题的预设不成立,在当下的语境中并不是一个值得鼓励的好问题。他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大人们一阵错愕,随即又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贺知章在跟大家一起笑过之后,自然会对这个孩子连声夸赞。
可惜,这么多年来,我们只把注意力放在老年回乡的贺知章身上,而没有注意到贺知章在写自己回乡见闻的时候,以充满爱怜的笔墨,描写了这么一个资质非凡的小小少年。
读到这里,可能会有朋友提出疑问:照你这么一解释,诗中流露的那种久客伤老、反主为宾的微妙情绪哪去了?那种悲凉的美感哪里去了?
我的回答是:那种东西本来就没有。《回乡偶书》跟汉乐府民歌《十五从军征》不一样,自号“四明狂客”、嗜酒如命的贺知章是一个乐观旷达、心里充满阳光的人瑞。他在人生最成功的顶峰荣归故里,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他喜欢看到喜欢听到的,《回乡偶书》里面只有开心和满足,根本就没有任何悲凉。
让我们说说王维的一首著名的五言律诗《酬张少府》。在我看来,很多人对这首诗有误读,我想解读一下。诗曰: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有几处文字我们先作些解释。“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是说:我看看自己也没什么大的本事,只好回到原来隐居待过的林子。“松风吹解带”的“带”指的是衣带。“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是说:您问我关于仕途得失的道理?您听那渔歌声进入水边的深远处去了。
现在来看看人们对这首诗的误读。
第一,这首诗是写给什么人的?
大家都说这首诗是王维与朋友酬和而作,比如:
本诗题为“酬”张少府,便知是一首赠友诗,张少府应是王维的一位朋友,曾写诗与王维,因而王维写诗回赠。[4]
在我看来,根据一个“酬”字就判断张少府是王维的朋友,并进一步断言对方也曾写诗给王维,这个根据不够充足。酬就是酬答、应对,“酬”的对象,可能是朋友,也可能只是一般的社交对象。至于王维以诗的形式来酬答,是否因为对方写了诗,那也不一定。王维是个诗人,对方写给王维的就算是一封普通书信,他也可能把回信写成诗。唐诗当中,题中有“酬”字的,酬答原因很多,对方可能先有赠诗,也可能是有来信,或赠送了礼物,甚至只是请教了什么问题,还有一些不明的原因。
张少府到底是什么人,很可惜我们查不到任何文献资料。有人猜测说张少府是张九龄,这首诗作于741年。这就不对了。张九龄比王维大20多岁,公元740年就去世了,享年62岁,这一年王维才40来岁,不属“晚年”;而且张九龄从来没当过少府。
我推测,这个姓张的少府多半不是王维的朋友。
少府就是县尉,在唐朝时属于基层公务员,相当于县公安局局长。唐朝也有不少名人是从县尉干起(如白居易、柳宗元),也有不少名人曾经被贬官当了县尉(如温庭筠、王昌龄、刘长卿、元稹)。王维曾经担任过吏部给事中、尚书右丞,相当于省部级领导。在他面前,县尉只是一个区区小吏,晚年半官半隐的王维没什么必要去跟他来往,除非他俩原来就是好友。醉心于“山月照弹琴”“深林人不知”的王维,不会热衷于结交太多的朋友,尤其是对王维的志趣完全不了解,开口闭口要谈穷通之理的朋友。所以,这个张少府并不是王维的朋友,两人没有深交。他给王维写信或者写诗(写诗的可能要小一些),问了一些问题,王维出于礼貌写了这么一首诗作为回复。由于王维太有才了,就这么一个回复,就成了文学史上的佳作。
第二,张少府问了王维什么问题?
诗的字面上只谈到一问:“君问穷通理。”很多人以为张少府只问这一个问题。其实张问了很多,“穷通理”是其中的核心问题。但王维并没有如实说出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而是语带机锋,如同偈语。
既然如此闪烁其词,惜字如金,就不可能还需要前面先写六句作为铺垫,唠唠叨叨白送这么些废话。所以我认为,张问了很多问题,王诗的前面六句是用来回答张的其他问题。整首诗都是答语,并非王维主动说起;但却都写得飘逸跳脱,散淡不羁,显得王维的态度并非十分严谨有耐心。
张提出的很多问题在王维眼里都毫无价值。他懒得回答,就推说自己上了年纪,不爱凑热闹,你提到的那些人和事我都不关心、不了解、不清楚。“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这两句不咸不淡,不冷不热,把少不更事的张少府用来活跃气氛、联络感情的八卦问题全都挡了回去。
为了能赢得王维的好感,尽快地熟络起来,张应该还恭维过王维。王维这个人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话没听过,就不爱听不熟悉的人拍自己的马屁。所以他说:“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这两句把自己说得既没本事又没见识,根本一无是处,张的那些恭维全都成了自讨没趣。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这两句也是针对张提出的某些问题,但我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问题,因为这两句写得很通脱,不像是对任何问题的正面回答。张可能邀请王维去县城热闹的地方玩几天,还可能提议说:听说你弹琴弹得不错,我打算把我们县里几个著名的古琴表演艺术家召集到一起开个会,你也来参加吧,大家交流切磋一下,以琴会友。王维对张的这些问题已经有些反感了,所以他说,我弹琴不需要有听众,只喜欢自己在山中月光下弹着玩;而且我过得很自在,你看我一个人在松树林中,穿衣服也不仔细系衣带,一阵风吹来就把我的衣服掀开了……
话说到这里,其实也没什么更多好说的了,所以王维直接说破:至于您最关心的穷困与通达的道理,这个嘛,呵呵,水岸深处的渔歌替我回答你了。
最后这句话相当于卖了一个关子,因为他说到渔歌,有点像是答非所问。不过,张少府只要不是太笨,就应该知道王维多半是在用屈原的一段故事来点化他。《楚辞·渔父》中有这样几句:“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在这个故事中,渔父曾经劝屈原随遇而安、随波逐流来着(也不知道是真劝还是假意试探),结果屈原不肯,渔父就呵呵一笑,不再劝他,一边唱着歌一边划船走了。渔父给了屈原一个笑而不语,王维用这个典故,意思也是笑而不语。
第三,王维在这首诗里面表现了什么样的思想感情?
有人说他表面上万事不关心,显得很达观,实际上却有一些不满甚至苦闷。比如:
实际上,不是我无长策,而是我之长策不能为世所用,有志不获聘,也就只好“返旧林”隐居了。这里显然有着壮志难酬的苦闷和牢骚……王维不仅自己企图避世,而且劝张少府归隐,这种逃避现实、洁身自好的思想,无疑是消极的软弱的表现。[5]
在我看来,这么去解释王维,是根本没有理解王维。王维的心理调适能力很强,就算他真的遇到什么不顺,他也总有办法去寻找平衡,不会有那么多苦闷牢骚。更何况一个消极软弱、逃避现实的人,不会有兴趣劝说别人跟他一样消极软弱、逃避现实。
满不是那么回事。晚年的王维就是一个万事看淡、行止由心的老知识分子,他早就参禅悟道、见性成佛,所以才被后人称为“诗佛”。壮志难酬、苦闷牢骚,这些俗世的执念,不应该在王维身上找。
这首诗里面,只有遮掩不住的高冷。
首联,有些鄙夷。颔联,有些冷淡。接下来的颈联,稍微有点轻慢。但尾联又往回收了点儿,看似故作高深,实则倒有一丁点儿温暖。为什么这么说呢?毕竟直接引用了张本人提出的问题,后面的答案虽说是闪烁其词、答非所问,但也可看作是一种略带悲悯的棒喝,就像菩提老祖在孙悟空头上敲的那三下,能让他受宠若惊,若他有慧根,也能就此顿悟。
上面三个问题,讨论的都是现代人对王维这首诗的误读。出现这些误读,主要是由于人们不仔细分析和推敲文本,很多理解都是出于想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古代那些读懂了王维的人,没有好好把诗解释清楚,害得我们胡乱理解。
比如明代李沂如此评价这首诗:“意思闲畅,笔端高妙,此是右丞第一等诗,不当于一字一句求之。”[6]你既然知道这是第一等,它到底好在哪里,你为什么不一字一句地解释清楚呢?
又比如,明代的钟惺跟谭元春合编了一部《唐诗归》,在点评这首诗时,谭元春说的是:“妙绝。”[7]这哪里像是点评?不过是最简单的点赞,而不是评论。钟惺多写了几个字,他写的是:“妙在酬答,只似一首闲居诗,然右丞庙堂诗亦皆是闲居。”[7]这也让大家不得要领。
有意思的是,钟惺的点评,后来有明末清初唐汝询的跟帖,是跟他叫板的。唐汝询在《汇编唐诗十集》中说:“庙堂酬答亦多不切闲居者,钟自不采耳。”[8]
明朝这几位先生,只说这首诗好,却并没有详细说明它怎么个好法。至于清朝黄周星,他说的就有点莫名其妙了:“可解不可解,正是妙处。”[9]我怀疑黄周星是王维的脑残粉,他根本就没读懂这首诗嘛——凡说“可解不可解”的,应多是自己解释不清楚。
有一种东西,你不说,它在;你一说,它就没了。这种东西,叫作“沉默”。
这是一个悖论:它在,你不能说,可是你不说,别人又怎么知道它在?当你提醒别人注意它,或者想证明它的存在时,你需要说话,而你一说话,它就不在了。
有一种人,和沉默类似,那就是“隐士”。
隐士都是本事很大的人,一般都是士人。但是他们要躲起来,不在社会上招摇,以免爱才的明君或者野心家请他们当大臣或者当谋士。你要真的躲得好,人们就不知道你是个隐士,也就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本事,那就没法证明你是个隐士了。你既然躲着,又想让别人知道你本事大,那就不是真躲,也就不算真的隐士。所以,你躲得好不算隐士,躲得不好更不是隐士。
这就是隐士的悖论:凡是真正的隐士,我们都不知道他;凡是我们知道的,都不是真正的隐士。
要当真隐士,其实是很寂寞的,一般人都不愿意真的得到那个结果。但是有本事的人又太多,千军万马都想通过科举考试这个独木桥去谋功名,竞争激烈、残酷。那么,当隐士也算别出心裁,另辟蹊径,所以被人们称为“终南捷径”。可以推知,隐士这个群体当中,有不少人其实是待价而沽、口是心非的,他们并非真的要“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临江仙·夜归临皋》)。
大诗人李白就有点口是心非。他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写下这样的豪言壮语: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
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就让人误以为他跟陶渊明一样,原本在官场上并没有多大的追求,只想挣钱养家糊口,一旦发现还需要在上级面前低眉顺目,立马就下决心丢下那五斗米归去来兮,彻底断了升官发财的念想。
事实上,李白并不是这样洁净的人,他一直想当官。刚开始,他向本州地方官自荐,被拒。随即去投靠宰相,并想办法巴结宰相的儿子,结果又没成功,这才跑到终南山去“隐居”。隐居中,他还隔三岔五地去拜访各种权贵望族,但都没听见个响声。隐居这条路没走通,他又跑到长安,却同样是没有任何机会,于是自暴自弃,成了一个问题青年。年岁渐长,变成了问题中年。然后,他又在都市和乡下折腾了好几次,直到后来找机会向玉真公主献了一首拍马屁的诗,并且滴水穿石,接近了贺知章。获得公主和贺知章的推荐,他才有了命运的转机。当他终于得到人生中第一次当官的机会时,他手舞足蹈,轻薄张狂,却说自己的老婆跟汉代朱买臣的蠢婆娘一样,看不出自己的丈夫是晚成之大器,因此李白很快丢下她,去都城长安实现自己的大唐梦:
会稽愚妇轻买臣,
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
李白毕竟是诗仙,本事大,本事大的人有更多理由得到人们的理解和包容,因此也就往往我行我素,言行乖张。
我们再来看看那些低调诗人的作品。
王维、孟浩然是唐代两位著名的山水田园诗人,他们的诗中都描写了田园隐居生活的闲适、自得。孟浩然一辈子没当官,可以说一直都在隐居。他的《过故人庄》有陶渊明的遗风: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但是孟浩然并不是心甘情愿当隐士。他一直想入仕,只是运气比李白差,一次也没成功而已。他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后面四句,证明了他希望得到当权者的特殊照顾,走一条升官发财的捷径: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王维跟孟浩然不同。他总是有各种机会当官,只是在当官的间隙有些隐居的经历。这或许正好解释了,隐士就是候任的官员,官员就是跳槽的隐士。不过王维的那些反映隐居生活的诗,还真的有淡泊宁静、远离尘世喧嚣的感觉。明朝胡应麟特别推崇王维的下面两首诗,说它们“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一是《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一是《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我喜欢孟浩然、王维的诗,佩服他们的才能,但我不同意胡应麟对王维的盲目拔高。他推崇的这两首诗,的确写得非常好,但要说是“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还真不是那么回事。真的要忘掉,要沉寂的话,就不应该在写纯自然景观的时候,对“人”念念不忘。哪怕“人闲”只是一个背景,一个坐标,哪怕诗中说的是“无人”,但毕竟,提到什么,就说明心中有什么。他的另外两首代表作也有同样的问题。一首是《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第二首是《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两首诗实际上暴露了王维的心理,并不是那么四大皆空,了无挂碍。虽然眼前空无人,可是耳朵里人声扰攘;虽然独坐而弹琴,实际上却操心着没有听众欣赏这琴声。深夜长啸,莫非也是为了让空山中那个不见之人能够“但闻”一下?
有人夸王维的诗有禅意。的确是有。但只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神秀)的境界,还没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惠能)的最高境界。要做真的隐士,可弹琴,可长啸,但不要有表演欲,不要有舞台感,不要假想着听众。
话说回来,王维虽然没达到最高境界,却也轻灵飘逸,有神仙气。刘长卿的两首诗就要重浊一些。一首是《听弹琴》: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你自爱古调,这是多高的境界!可是你何必惦记别人弹不弹?一下子把境界降下来了。
另一首是《送上人》:
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
莫买沃州山,时人已知处。
这后一首好像是刘长卿看出了我们提到的这个悖论,所以拿它来提醒或者揶揄他送别的“上人”。但在我看来,上人未必有凡心,倒是刘长卿凡心太重,暴露了自己:左一个“人间”,右一个“时人”,一首诗二十个字,“人”倒占了两个;上人来去自如,随处可隐,就像老和尚虽有戒律,却可以坦然背妇女过河,过了河就放下;倒是你这个小和尚,身体不近女色,心里却一直惦记着,离河几十里了还在琢磨师傅做得对不对。难怪你当不了上人。“看破不说破”,刘长卿看起来是说破了隐士的悖论,但他“说破”的方式过于直白粗浅,使得我们怀疑他本人其实并没有真正“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