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宇, 蓝 江
信息与通讯技术(ICT)是数字化进程的内在驱力,推动着当代产业资本与金融资本重组,由此产生了一种新的资本在不同产业部门、不同经济体之间发展运动,这就是数字资本的积累过程。目前很难对数字资本发展的各个阶段进行严格界定,一是依据最近十年的发展程度和发展速度,数字资本的开拓目前处于初级阶段,以后在数字资本完全贯穿生产、生活的时候,它带来的问题和矛盾必定会更加激烈地凸显出来;二是数字资本的生成是有条件的,它依赖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相对发达的发展状态,依赖技术的进步与经济周期的催化。总体上说,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期是数字资本发展的萌芽期,此时世界发达经济体开始投资建设通信设施,构成了数字资本发展的物质基础,但还没有产生相对完整的产业链;2008年金融危机进一步催化了数字资本的发展,以技术为驱动的金融资本重组带动了数字资本在各个产业部门间流转,其中既包括传统工业、金融业与信息通信技术的融合,也包括技术超越性发展催生的产业部门集体升级。
数字资本产生之前,金融资本已经在全球市场基本形成稳定的垄断结构。不同于企业主自由竞争产生的资本集中,数字产业是在既有垄断框架中形成的。数字资本发展萌芽期以发达经济体(主要是美国)的政府为推手,在国家范围内搭建高度发达的信息与通信技术基础设施。继20世纪80年代美国政府将电信行业推向资本市场,90年代中后期,美国政府再次发力将因特网推向资本市场,解放政府对电子商务的监管。在美国主导的世界贸易组织的推动下,新自由主义的电信政策和电子商务政策通过跨国公司影响全球,由此加速国际竞争(1)丹·席勒:《数字资本主义》,杨立平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7-80页,第96-100页。。毫无疑问,数字产业在全球的分布从其产生之初就是不均衡的,推动跨国公司资本运动的就是拥有世界上大多数跨国公司的国家——美国,数字资本表面上保留自由竞争的形式,实际上则有计划地走向市场,通过技术壁垒实现全球扩张。由于技术和区域制度差异,数字经济的发展在世界范围内极不均衡,在20世纪最后的五年中,美国与加拿大的数字产业已处于领先位置,英国、法国则是在21世纪初实现了数字经济的明显增长,德国稍逊一筹。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后,新加坡、日本、韩国以及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地区都开始集中投资、发展数字产业(2)何枭吟:《美国数字经济研究》,长春: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第146-153页。。随着因特网技术的发展,在北美、欧洲和东亚经济发达的区域,各经济体积极引导信息技术基础设施建设,并发展相关数字化产业,网络与计算机的普及带来了大量网络用户,数字经济时代由此来临。此外,经济全球化与数字经济相互促进,加速数字资本的积累过程,产业部门升级为以知识、技术为核心竞争力的结构,金融资本在数字化的推动下形成更大的金融寡头,全球数字鸿沟越来越大。
网络普及率的增长衍生了数字时代新兴行业,数字资本的组织形式起初是互联网+传统产业、互联网+金融机构,目前趋向以知识、技术为基础的高科技产品,如云计算、边缘计算、网络切片等。不难看到,以美国为首的金融资本垄断体系生成的数字经济在全球范围内铺展,大部分地区的数字经济产业都是依靠以美国为首的发达经济体的通信设施和互联网体系建成的,地区间的竞争在本质上都没有超出美国的互联网思维。观察目前数字经济领域的资本流动趋势可以发现,由于金融霸权和各经济体之间的紧张关系,以服务为核心的数字产业趋于形成区域性垄断,而以知识产权、技术、算法等为核心竞争力的制造业更容易形成全球性垄断。5G技术是下一轮信息技术革命的制高点,这种超越性的技术体系将会促使移动通讯从消费环节向产业生产过程延伸,导致资本从移动互联网流向5G物联网,届时将引发生产的各个环节产生巨大变革。华为5G技术是以制造业为基础的信息与通信技术迭代发展,具有排他性的知识产权,一旦开放自由竞争,其领先优势将引发全球性布展,使其成为超出既有霸权体系的一个变数。因此,美国政府从政治层面限制信息和通信技术或服务的全球交易,意图维护自身在全球科技供应链中的超额利润与领导性地位。
资本积累过程一直存在着集中和垄断的趋势,数字资本积累也不例外。正如工厂运用机器体系形成产业资本霸权、美元取代黄金形成金融资本霸权,数字企业正在通过技术革新形成属于数字资本的独特霸权。一方面,数字资本霸权离不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社会历史性塑造,即对产业霸权与金融霸权的累积;另一方面,数字资本为占据领导性地位,宁可暂时牺牲一部分利润,也要逼迫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的合流。在资本权力的强化过程中,社会劳动生产率的发展是形成霸权的决定性因素,政治领域国家或政府的干预手段是辅助、维护霸权的手段,二者相互促进,形成当代发达经济体的资本垄断格局。
在马克思所处的19世纪,社会生产刚刚实现了从工场手工业到机器大工业的转变,资本集中的核心是要求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资本逻辑的这一诉求至今也未停止。产业资本集中的重要杠杆是竞争,资本家通过提高社会劳动生产力,降低商品成本,加速剩余价值的生产。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在联系中加以考察,或作为再生产过程加以考察时,不仅生产商品,不仅生产剩余价值,而且还生产和再生产资本关系本身:一方面是资本家,另一方面是工人。”(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66-667页。所谓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包含扩大规模的再生产和积累以及劳资对立的升级。从生产过程内部来看,机器体系在劳动过程中的全部应用带来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劳动生产力的变革,激发了产业资本的积累与垄断过程;从生产领域外部来看,国家干预、统治阶级立法加速了资本的集中和垄断。
19世纪上半叶,随着工厂制度的发展,机器逐渐消灭以手工业为基础的协作和以分工为基础的工场手工业,以技术为核心的机器体系既是生产过程中劳动资料的变革,也是产业资本积累的重要手段。机器体系的内在运动展现出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带来的种种问题,可以从机器体系质的进步与机器体系量的发展两个层面对生产过程内部进行考察。机器体系质的进步是技术创新的结果,技术进步大大提升了生产效率,使商品变得更加便宜,工厂主更具竞争优势。但同时,机器排挤了熟练工人这种成熟劳动力,产生大量过剩人口。机器体系量的发展是以获得剩余价值为目的的扩大生产,生产力迅速提高增强了资本增殖的信心,资本的扩张导致市场上商品过剩,资本家不得不依赖世界市场消耗剩余产品,这引发了资本积累强国对世界市场的瓜分,欠发达地区的产品竞争力不足、生产的组织方式不够先进,不得不被迫纳入资本主义机器化大生产的框架之中。
生产力的发展要求政治手段的变革。在棉纺织业形成垄断的英国,政府的态度由自由控制转向国家干预。通过工厂立法,英国从法律层面强制性规定了工作日长度、休息和上下工时间,推行禁止使用低年龄童工等举措,但这一法律仅是在资本允许的范围内改善了工人劳动环境。可见,国家立法反而推动了工场手工业和家庭劳动向机器大工业的过渡,加剧了资本的集中和垄断。“工厂法通过它的各种强制性规定间接地加速了较小的工场向工厂的转化,从而间接地侵害了较小的资本家的所有权,并确保了大资本家的垄断权。”(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54-555页。这就是马克思所指认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对私有者的剥夺,对资本家的剥夺是通过生产集中实现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本身的内在规律。通过以上分析可以明确,在生产内部,机器体系的资本主义应用加剧了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对立,造成了过度积累、产业资本过剩以及工人人口过剩。技术革新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应对劳动力稀缺和阶级斗争问题,而且包括地追求剩余价值的生产。利润率平均化和资本家不断追求生产剩余价值的内在矛盾,造成资本的过度生产和过度积累,同时形成了工人对工厂和资本家强依附的局面。在生产外部,由于工厂立法等国家干预政策,工业革命中自发的技术革新、经济领域工厂主的自由竞争都变得不再纯粹,逐渐演化成由政治和经济相互影响而形成的资本积累和财富积聚。
资产阶级经济学家认为自由竞争是一种自然规律,而马克思认为自由竞争产生生产集中,生产集中发展到一定阶段就导致垄断,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必然产物。马克思将产业资本的集中比作缓慢的圆形运动,他认为产业资本集中是一种扩大再生产的表现,是社会既有资本在量上的重新分配。“在一个社会里,只有当社会总资本或者合并在唯一的资本家手中,或者合并在唯一的资本家公司手中的时候,集中才算达到极限。”(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23页。相比之下,建立股份公司形成的资本融合则是一种螺旋式的运动。信用作为资本集中的另一杠杆,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而形成,并产生巨大力量。因信用体系形成的资本集中具有强大的竞争能力,某一资本家或资本家公司可以瞬时完成社会总资本的集中,形成资本的量的垄断。
19世纪六七十年代是自由竞争的顶点,此后经济危机催化的垄断代替了自由竞争。资本增殖的目的不仅要提高利润,更重要的是提高利润率。由于利润率平均化的趋势,在一个产业内部只能通过消除竞争、形成垄断才能克服利润率的降低。因此,同一部门或不同部门的联合就形成了,银行业也随之扩大,为产业领域提供支付信用和生产信用的支持,股份公司以惊人的速度扩展生产规模,工商业与银行业结合生成的金融资本逐渐集中到金融寡头手中。同时,这种垄断渗透到政治层面,为了维持资本再生产、巩固垄断地位,金融实力强的国家形成垄断联盟,向不发达的、非资本主义的国家进行资本输出,以战争、殖民等方式瓜分世界市场,加剧世界经济的不平衡。
列宁概括了垄断组织卡特尔的两次大发展,第一次发生在1873年经济崩溃后,由于国际性的工业萧条产生了卡特尔萌芽,当时卡特尔还是一种暂时现象;第二次发生在19世纪末经济高涨和20世纪初经济危机,采矿和钢铁工业完全以卡特尔形式发展,经济生活的重大方面不再受自由竞争支配。基于此,列宁指认资本主义转化为帝国主义。帝国主义的基本经济特点是竞争转化为垄断,生产的集中和垄断成为事实,“卡特尔彼此商定销售条件和支付期限等等。它们彼此划分销售地区。它们规定所生产的产品的数量。它们确定价格。它们在各个企业之间分配利润,等等。”(6)《列宁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89-590页。在这样的垄断局势下,社会生产不再是企业之间规模和技术的竞争,而是垄断同盟与“局外人”的斗争。垄断同盟已经完全掌握生产资料和劳动力,在销售和运输上有巨大的优势,仍然通过预订合同、压低价格、剥夺信贷和联合抵制等多重手段打压、扼杀不服从垄断同盟的企业,强迫“局外人”加入卡特尔组织,这种强制性关系是经济垄断组织导致的必然结果。
产业资本的发展导致银行的集中,银行的集中是形成垄断的动力。卡特尔、托拉斯的形成以大银行为依托,银行资本与工业资本的结合造就了金融资本。总卡特尔和中央银行的合流造就了金融资本的巨大力量。希法亭从利润分配和资本投资的角度推定,卡特尔必定会在资本主义全部生产部门蔓延,产生总卡特尔。鉴于垄断组织的最终目的是提高利润率,因此当一个部门内部消除了竞争,卡特尔就可以通过提高价格达到目的。但是,资本会从利润率低的领域向利润率高的领域流动,还没有形成卡特尔的部门势必受到垄断价格的威胁,导致非卡特尔的企业不得不形成另外的联合或者新的卡特尔与之抗衡。资本主义的各个生产部门会被这样的垄断过程接连吞噬,最后形成总卡特尔共同分享高利润。总卡特尔的特点是:“整个资本主义生产将由一个主管机关自觉地进行调节,这个机关决定它的所有领域内的生产量。”(7)鲁道夫·希法亭:《金融资本》,福民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264页。希法亭指认,这种有调节的生产方式看似能够应对市场的盲目性、克服产品过剩,但实际上很难实现,原因在于,资本追求利润的性质无法避免资本之间有竞争性的投资。
同理,当代数字资本无法避免资本逻辑的局限性。由于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对生产的有效调节旨在降低产品成本、扩展新的生产领域,从来都不是缩减整体生产规模以适应消费者需求。从传统产业部门来看,当代以大规模消费者数据为支撑的生产方式比以往任何阶段都能够实现一种趋于精确的生产,然而以平台为中介的数字商业资本从中窃取了产业资本的利润,比如数字平台精准推送的广告、购物狂欢节都在加剧消费主义的刺激。从新兴产业部门来看,技术引发的产业升级转移了资本过剩的危机,数字资本运用技术的革新催促人的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并不断地生成新的消费需求。由于技术的时间优势,数字资本的积累必然形成垄断,同时发达经济体通过法律政策(如知识产权保护政策)等措施维护先进技术在时间上的效益,二者共同造就了发达经济体在信息技术产业上的领导性地位,即数字霸权的形成。
数字霸权不仅是技术垄断,还同时囊括对生产体系和贸易体系的垄断,这就是数字资本能够驾驭既有产业生产和金融机制的原因。在这个意义上,谁拥有超越性技术体系,谁就获得了垄断资本的可能性。资本若想保持对超额利润的追求,经济体就不得不展开技术竞争,形成对超越性技术的垄断。美国制裁华为事件恰恰反映了5G技术的重要战略地位,一旦华为在技术竞争中占据时间优势,美国势必失去半导体供应链上的领导性地位。更重要的是,5G技术未来在生产领域推广应用,美国将会受到更大的经济损失。这对美国来说,将会是对以西方为中心架构的世界体系的冲击,尽管世界体系的构建本身就是一种霸权。因此,制裁的实质是通过政治手段维持经济上的霸权地位,维持对欠发达国家或地区的市场的垄断。这就体现出经济全球化背景下政治策略的重要性,资本主义共同体既要维持剩余价值的生产,又要遏制外部经济体的发展,经济制裁就是资本主义共同体对那些不服从资本逻辑、威胁垄断地位的他者的围剿。
德里达和埃斯波西托对免疫体的分析为解读当代政治经济学提供了新的思考范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推动了现代共同体的变化,“免疫体”(Immunitas)逻辑适用于对当代社会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在以资本逻辑为主导的经济全球化进程中,无论传统还是新兴经济部门,无论个人还是国家都要服从资本积累的趋势。对内,免疫机制表现为分离和压迫;对外,免疫机制表现为吸纳和同化。
法国哲学家德里达曾用免疫逻辑解释西方社会发展的矛盾。自身免疫逻辑源于对柏拉图的“药”的双重书写,德里达认为免疫逻辑是药的表现,既是毒药又是解药,不断地实现自身又否定自身。他主张把自然生命意义上的自身免疫性推广到一般生命,就像抗体的产生是源于有机体对自身的补偿,一个国家面临的威胁看上去是外部的,但它的抵御是来自内部的,免疫就是要让外部的威胁活在体系内部(8)博拉朵莉:《恐怖时代的哲学:与哈贝马斯和德里达对话》,王志宏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第142页。。针对“9·11”恐怖袭击,德里达通过三个环节概括国际社会中美国与其外部进行的政治、经济、军事博弈。第一,自杀性的自身免疫,来自内部的攻击最有可能动摇美国的霸权地位;第二,未来的、不确定的威胁,真正的创伤性事件来自未来而非过去;第三,压制性的恶性循环,无法沟通只有防御和报复(9)博拉朵莉:《恐怖时代的哲学:与哈贝马斯和德里达对话》,王志宏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第100-106页。。在德里达看来,自身免疫性必须以破坏自己的方式工作才能保护自己、抵抗自己的免疫性,不同形式的自身免疫共同融合在长久的、无意识的“现实”之中。
意大利哲学家埃斯波西托将德里达的自身免疫思想融入生命政治学研究,将福柯生命政治学中积极的和消极的两种发展趋势解读为死亡政治学和肯定性生命政治两个向度。他指出,政治的核心在于对“疾病”的治理,传统疾病的重心在政治体内部,由于世界发展的不平衡,国家间冲突升级,现代疾病的重心发生转移,疾病的产生大多来自政治体外部。他强调“药”的防御逻辑不是单纯地合并两个对立面,而是基于对立面生成对自身的否定,“在《论基督教教义》(1.14.13)中,奥古斯丁就以蕴含现代医药萌芽的措辞写道‘用死亡滋养死亡’。药的秘密运动就此揭开:药是轻柔的力,它让死亡接触生命,让生命面临死亡的考验。”(10)汪民安、郭晓彦:《生产(第九辑):意大利差异》,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2页。这就是免疫的辩证机制。免疫机制是推动共同体(Community)向前发展的动力。埃斯波西托指认,共同体是一个缺口,其词根Munus本义指对他者的义务或亏欠。对于共同体本身来说,需要不断地制造一个共同的外部威胁,共同体才能维持生命力,否则只能面临自身的解体;对于共同体中的个体来说,共同体剥夺了主体的本质,运用同一关系将个体关联起来,形成一种空洞而又联结的形态。“共同体不是主体的剩余,而是与主体的赤字相关联,这个事实意味着,其成员不再与自身相统一,而是要结构性地服从一种趋势,这个趋势要求打破个体界限,并面对他们的‘外围’。”(11)汪民安、郭晓彦:《生产(第九辑):意大利差异》,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6页。只要在共同体中,个体将一直保持对共同体的匮乏状态,唯有共同体中的主体重新占有他们共同的本质,内爆才会发生。免疫的作用就是阻止共同体的内爆。
免疫机制作用于资本主义体系内部,表现为生产过程内部的分工导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分离与压迫,资本家不得不依靠劳动者获得剩余价值,而劳动者越来越依靠资本家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其一,资本家和工人的对立。资本的生产过程将人区分为资本家和劳动者,从属于资本的一切社会关系不以自身的属性展开,只有以货币的形式才能凸显出来。商品表现为商品价格,劳动者表现为劳动力价格、工资或可变资本,而资本家表现为利润、剩余价值或资本。资本主义生产不会像纳粹屠杀犹太人那样剥夺劳动者生命,但是会持续不断地剥夺劳动者的活劳动。工人的工资不会无限制上涨,而是必须维持在资本允许的限度,在这个限度内工人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提供劳动力和劳动力的再生产。其二,劳动的社会化。资本主义自产生的那一刻起,已经确立了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由于分工的发展,工人的活劳动不断地被打散到生产过程的各个局部,无法以整体的力量呈现出来。生产力发展水平促进生产关系的变革,这两大阶级的对立以及工人阶级的革命性不断地被消磨在机器体系、金融机制和数字技术的发展中,相对过剩人口越来越多,原初的劳资对立只能以温和的形式表现出来,工人阶级内部分化出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对立,而新技术的发展导致了无产阶级分化为分散的“诸众”(Multitude),那些能够进入资本主义生产体制的人成为了今天的工人阶级,但还有很多赤贫的无产阶级,甚至无法被资本主义生产体系所雇佣,沦为毫无用处的“流众”(Precariat)(12)由Guy Standing提出,指全球化导致的处于不稳定雇佣状态的劳动工人,具有无产阶级瓦解的意味。。
免疫机制作用于资本主义体系外部,表现为资本逻辑不断地吸纳、同化外部非资本主义世界,资本主义国家引导的经济全球化加剧世界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的不平衡趋势。由于增殖的需求,资本会从利润率低的部门流向利润率高的部门,从利润率低的区域流向利润率高的区域。世界市场的扩张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表现方式,但本质上都是以剩余价值为目的的资本关系输出。资本主义发展早期,强国通过开辟新航路进行资本原始积累,使弱国成为依附国;第一次工业革命加速了产业资本的集中,确立了英国的世界工厂地位,英国棉纺织业垄断世界市场,向殖民地倾销过剩商品;19世纪下半叶,产业资本的集中和银行业的发展造就了金融寡头,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拥有大量过剩资本,它们通过殖民掠夺竞相争夺世界市场进行资本输出。二战后的和平年代,以美国为首的国际金融垄断加剧了贸易的不平衡;一方面,通过跨国公司进行实体产业转移,发达国家大力发展高端产业;另一方面,通过美元霸权签订不平等的贸易协定施行贸易制裁,危机严重时甚至采取金融制裁的措施。进入21世纪,发达经济体强化了技术与资本的结合,通过技术垄断制造壁垒获取超额利润;当技术垄断受到威胁时,不惜使用政治、军事手段干预市场秩序。总之,资本主义强国通过资本逻辑不断地抢占弱国或非资本主义国家的生产资料和市场,从商品输出到资本输出,资本主义对世界市场的吸纳总是趋于集中和垄断。
资本主义是集合了众多经济体的共同体,资本主义强国具有强大的免疫能力。必须有能力控制世界经济、军事的发展趋势,一个政权才具有完全拒绝或是内化他者的能力。在金融资本的垄断格局中,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职能已经预设了一种绝对的霸权,即对自身与他者的绝对区分以及解构、同化他者的能力。这也是为何德里达、埃斯波西托都以世界第一大经济体美国为例去解释免疫的生成和对抗。免疫的目的是延续生命,发达经济体免疫的目的无非是保护资本主义生产的生命、维持资本霸权获取超额利润,在19世纪表现为产业资本的集中,在20世纪表现为金融资本的垄断,在21世纪前20年表现为数字资本的竞争与垄断并存。由于数字经济发展得还不够完善,国际竞争在各经济体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
竞争与垄断并存是迄今为止数字资本发展的特征,开放与保护是现代经济体免疫逻辑的双重面相。金融资本是数字资本发展的重要基础,数字资本引导下的高科技竞争反作用于金融资本原有的垄断结构。一方面,金融实力强的国家试图保持对全球贸易的霸权地位,发达经济体必须通过科学技术在商业领域的应用拓展新的生产领域,在金融资本垄断的行业和区域尽早投入资金、铺展市场、实现获利,利用技术在时间上的优势,在数字时代延续对全球市场的领导性地位。另一方面,技术变革具有打破既有垄断结构的可能性。数字资本之间竞争的核心是科技的竞争,早期资本积累少、金融实力弱的国家有可能通过技术的超越性进步实现与发达经济体的自由竞争,比如实力弱的国家集中力量发展一批先锋科技企业,尽管这类国家的整体技术水平远不如实力强的国家,但在某些技术上实现弯道超车,具有打破垄断、实现竞争的可能性,例如华为5G技术逼迫美国政府在与5G相关的贸易中实行保护主义,陷入危险与保护的“绝境辩证法”。
美国经济的崛起本身就带有保护主义色彩。独立之前,作为英属殖民地,美国一直被宗主国施行重商主义政策;独立后,英国重商主义依然对美国经济有持续性影响,美国参照欧洲重商主义经验,施行了一种“以(外交战略上)孤立主义和中立原则作为背景的保护主义”(13)伍山林:《美国贸易保护主义的根源——以美国重商主义形态演变为线索》,《财经研究》2018年第12期。。美国独立战争的最初目的就是抵抗英国的经济政策和殖民统治,美国在自由贸易和保护主义的摇摆中走向贸易保护主义,不断加重进口商品关税,保护制造业发展。1812年发生的第二次英美战争严重限制了美国对英国的国际贸易,美国学派第一代经济学家亨利·凯里倡导贸易保护和国家干预,他认为美国作为经济落后的国家,在与英国产品的竞争中实行贸易保护主义可以保护自身,为国家发展初期在生产建设、技术革新方面提供良好环境(14)黄继炜:《美国贸易保护主义的传统与复苏——读迈克尔·赫德森〈保护主义:美国经济崛起的秘诀〉》,《学术评论》2020年第2期。。高税率一直持续到1913年,尽管《安德伍德-西蒙斯关税法》对不同产品的关税进行了改革,但其本质上仍然是贸易保护主义的。二战期间,美国经济地位转变,贸易保护主义不利于美国经济向高端产业转型,美国政府转而提倡自由贸易。因此,布雷顿森林会议不仅确立了美元对国际货币体系的主导权,还提出了世界贸易组织的构想。无论是19世纪美国学派主张的保护主义理论,还是20世纪芝加哥学派主张的自由市场竞争,本质上都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为维护资本的生产、积累甚至垄断所做的理论辩护。
美国的保护主义源于资本主义经济体对他者的抵抗,而自由贸易更多的是基于自身内部的需求,二者都是免疫体用来调节经济发展的手段。保护主义和自由贸易可以同时并存,比如在低端产业实行自由贸易,在高端产业实行保护主义。二者之间的摇摆,更多地取决于免疫体自身的技术水平以及在产业链中占据何等位置。即便在美国推动贸易自由化的年代,一旦贸易关系处于不利地位,美国便立即实行保护主义,从美日半导体贸易摩擦便可窥见一斑。19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政府扶持半导体产业发展,在技术上快速追赶美国。凭借产品价格优势,日本半导体产品的世界市场占有率一度超过50%,对美国形成贸易顺差,抢夺了美国在全球的市场份额。为了控制日本产品价格和市场份额,美国在1985年签订《广场协议》要求美元贬值,分别于1986年、1991年签订长达十年的《美日半导体协议》,致使大批日本半导体企业倒闭(15)李勇:《美日半导体贸易摩擦的历程对我国的启示研究》,《集成电路应用》2020年第5期。。美国制裁华为与美日这场贸易战高度相似,但结果还未见分晓。
在以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为基础的数字资本体系中,资本与霸权已然密不可分。20世纪70年代后,美元霸权取代了关税手段成为管制进出口贸易的工具,90年代以来,经济全球化加剧了国际竞争。这场由美国主导的、以科学技术为核心的世界经济变革以自由贸易之名行垄断之实。面对外部具有超越可能的技术变革时,原本掌握经济霸权的国家表现出绝对性的排斥,免疫体对其内部与外部做了明确区分,将潜在的威胁塑造为一种疾病加以抵抗。华为本是一家由员工控股的民营企业,一直被美国及其盟友视为具有政府背景的国有企业。尽管5G技术与国家安全没有直接关系,美国依然将华为打造为联盟体系(北约、“五眼联盟”以及有双边贸易关系的亚洲国家)共同的外部威胁,以危害国家安全为由阻止华为的嵌入(16)马骦:《中美竞争背景下华为5G国际拓展的政治风险分析》,《当代亚太》2020年第1期。。这就是埃斯波西托所论证的空洞的共同体的缺口。
2018年以来,由于国际经济环境与政治态势的转变,美国政府对华为的技术封锁逐渐升级,从限制电子产品交易演化到限制电子产品的生产。2019年5月,美国商务部将华为及其68家子公司纳入管制“实体清单”,通过《保障信息与通信技术及服务供应链安全》行政令禁止华为购买美国制造产品,同时禁止美国企业采购华为产品。此后一年中,该“实体清单”一直通过临时许可证的方式延期施行。2020年5月,美国加大对“实体清单”的限制,宣布除非获得美国政府许可,禁止华为购买“实体清单”上的软件与技术产出的商品,阻止全球任何使用美国半导体设备的制造商销售半导体产品给华为,并对任何不合作的国家实施制裁(给予各公司120天过渡期)。由于华为是未上市企业,其资金使用情况不受金融机构监管,美国只能从商品贸易上进行严厉制裁。2020年6月,美国联邦通信委员会认定华为、中兴是构成“威胁国家安全”的电信企业,用切断联邦补贴资金的方式威胁美国电信运营商剔除上述两家中国公司的产品。
美国制裁华为,根本上是政治事件包裹下的世界经济发展不平衡的问题。2008年金融危机后,美国贸易保护主义抬头,不再宣扬美国金融资本掌握霸权时所提倡的自由贸易和经济全球化。加征关税、挑起贸易战等行为是美国改善贸易不平衡、扩大就业的举措,根本上是为了获得更多利益,从而维持霸权地位,遏制其他经济体发展。由于生产的全球化,部分美国民众将失业归咎于其他制造业国家,贸易保护主义可以在短期内扩大就业,获得一些民众的支持。因此,在技术的博弈中,美国一旦处于劣势就立即施行技术封锁和制裁,对外国5G产业的断供行为是对外部企业的绝对驱赶,实质上是一种过度的保护行为,过度强大的保护机制无异于自杀。这就是埃斯波西托所谓的共同体的“肯定的否定”方面,过度的排斥反而会弱化共同体自身。因为从长期来看,美国断供华为不仅破坏国际贸易秩序,而且对美国经济后续发展产生诸多有害影响。
一方面,过度保护有损自身实力。经济全球化造成的不良结果如劳动力失业、贸易逆差是资本在不同行业、不同地域的流动造成的,归咎于某个行业或某种技术都是不恰当的。目前,美国经济尤其是科技企业的发展因此而受到制约和损害。其一,产品成本上涨。由于经济全球化带来的世界范围内的分工,美国劳动力价格较高,高端制造业回流直接增加了产品成本,不利于美国科技企业产品在世界市场上的竞争。其二,市场份额降低,减少美国对中国高科技领域的贸易顺差。断供华为将会大大减少美国芯片销售量,减少美国半导体行业的市场份额,降低美国半导体行业的收入。据统计,博通、英特尔、美光等美国半导体公司与华为的业务损失约为70亿美元(17)Chris Taylor, Huawei Sanctions: Bad for Telecoms, Global Semiconductors and the US Economy, 2020.6.4. https://www.strategyanalytics.com/zh/strategy-analytics/blogs/components/rf-wireless/rf-and-wireless/2020/06/04/huawei-sanctions-bad-for-telecoms-global-semiconductors-and-the-us-economy?slid=1097500&spg=3.。其三,建立壁垒有损美国对半导体的研究实力,威胁美国在全球范围的领导性地位。华为与众多科技企业有合作关系,管制“实体清单”的发布导致企业被迫站队,无论硬件厂商还是软件厂商都必须获得许可才能销售产品给华为使用,很大程度上中断了华为与使用美国制造的半导体设备的企业的合作,不利于整个行业的科技创新。同时随着企业收入减少,研发支出势必减少,同样不利于技术的进步。由此可见,哪怕是对于资本实力强大的国家来说,过度保护也会削弱自身的实力。
另一方面,过度保护不断地制造他者。美国断供华为短期内给中国电子产业发展带来挑战,不过技术制裁反而逼迫中国半导体产业自主研发,从长期来看,为中国乃至亚洲供应商的崛起提供了机遇。对比2019年与2020年福布斯发布的全球上市企业2000强榜单,一年之内中国大陆上榜企业由两家增至十家(华为非上市企业不计入),尽管半导体企业的大部分利润仍然由韩国、美国、日本掌控,但以华为、中兴、京东方为代表的中国半导体产业也在不断发展。在中国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产学研用单位互相配合,5G技术在标准制定、产品研发、融合应用和网络建设方面加速发展。“据专利数据公司IPLytics最新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1月,中国企业5G专利族声明量占比达32.97%,位居全球首位;其中华为、中兴分别位列全球企业排行榜的一、三名。”(18)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数字中国产业发展报告(2020年)——信息通信产业篇》,2020年5月。2019年9月,阿里达摩院宣布其研发的人工智能芯片(含光800芯片)性能打破世界纪录,可为日后5G技术的应用提供高质量辅助。2020年1月,东南大学网络通信与安全紫金山实验室宣布自主研发毫米波相控阵芯片,6月,完成芯片封装与测试,并宣布每通道成本从1000元降至20元。技术进步大大降低了产品成本,势必加快5G商用的步伐,同时也加剧了国际间的竞争。
埃斯波西托强调在排斥性的生命政治之外还存在着一种共生性的生命政治,免疫组织的相容性使共同体冲向一种与自身对立面相交织的平衡状态。就像母亲孕育小孩或者拔河比赛,“差异和冲突不一定是破坏性的”,“在相互对抗中,它们促进彼此的生长”,“自我与他者之间并非不相容的,他者表现为自我在内部与外部、专有与普遍、免疫与共同体之间相交”(19)Roberto Esposito, Immunitas: The Protection and Negation of Life, trans.Zakiya Hanafi, Cambridg: Polity Press, 2011, p.169.。从美日贸易战的后续发展可以看出,日本半导体产业衰落的真正原因是日本企业在储存器领域没有进行持续的创新,组织形式单一,忽视市场需求和产业发展方向的变化。而美国再次领先的原因是美国政府扶植微处理器的研发和生产,通过技术创新开辟了新的生产领域。国际竞争逼迫经济体进行免疫的自我调节,对科技创新有促进作用。
面对科技强国的排斥,资本实力弱的国家想要保持竞争,必须走向“否定的肯定”的道路。从资本积累的历史上看,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断打开世界市场,资本实力弱的国家被迫置身于世界资本主义的旋涡。在其不断“被开放”的过程中,资本实力弱的国家若想实现与他者的抗衡,必须先纳入他者尔后生成自己。在埃斯波西托的免疫体理论中,他将免疫体“否定的肯定”视为共同体积极的发展趋向,不断地接纳他者,共同体才能走向一种共生的、敞开的政治形式(20)蓝江:《作为肯定性生命政治的免疫共同体范式——罗伯托·埃斯波西托与生命政治的未来》,《国外理论动态》2020年第4期。。当今,这个他者有可能是政治手段、经济贸易摩擦,也有可能是恐怖主义、新冠肺炎疫情这种充满变数的大事件。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导致全球经济下行,但疫情也给5G技术、工业互联网、云计算等新兴技术与实体经济融合带来机遇。5G技术能够满足高速率大流量、多设备连接与超高可靠超低延时的需求。对个人来说,居家隔离迫使人们进行在线教育、远程办公、视频会议,这些需求促进了全景高清直播、高清视频通信的发展。从公共领域来看,5G红外成像测温、AI病毒检测与VR远程观察及指导系统大大提升了防疫效率,降低了风险。此外,搭载5G技术可以命令机器人全天候作业,利用环卫机器人、送餐机器人、警用巡视机器人完成清洁、送餐、体温监测等工作,降低病毒传染风险。与病毒的对抗反而加速非接触式服务及其相关产业升级,推动社会的数字化转型。正如德里达所说,真正带来创伤的是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的事件,正在发生的和过去发生的终将会被克服和埋没。
在资本趋于集中和垄断的共同体中,资本家永远面临着一种匮乏(Munus),对剩余价值的欲望永远无法被填满、治愈,他们似乎必须通过对资本的占有和操控才能补偿主体人格的缺失,才能够确证自身。这也是马克思所谈论的资本的人格化,资本家承担的是资本主义生产的社会关系。共同体的免疫手段运行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之中,所谓的保护或开放、经济全球化都是帮助共同体维持霸权、克服危机的手段。贸易逆差、技术反超等危机是来自外部的威胁,但追根溯源,危机本身产生于以商品交换为核心的经济全球化和以追求剩余价值为目的的资本主义生产,资本的免疫就是用危机滋生危机、用死亡滋养死亡。资本主义共同体若要实现埃斯波西托所期盼的共生性的政治形式,势必要放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本质。如果资本依然是追求垄断、超额利润和无节制的扩张,那将很难实现一种积极的发展。有学者认为,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一方面加速资本积累、垄断,另一方面具有改变既有垄断体系的可能性,然而这种技术冲击资本垄断的乐观想法恰恰被资本主义共同体内在的共生性免疫对抗蒙上了一层迷雾。对资本主义共同体来说,危机是一种意外和威胁,但也是共同体的生成。基于对立面生成自身的免疫逻辑会不断地克服、吸收这种偶然性,用资本逻辑同化经济体之间的交往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