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姣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针对《诗经》鱼意象的研究,学界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在民俗意义上,历代学者从原始部落氏族的鱼图腾开始考证,发现鱼因具有强大的繁殖能力而被人冠以“吉祥”的象征或是带有“生子”“多子”的寓意。在政治生活上,鱼作为祭祀仪式中不可或缺的祭品,代表着祭祀者对于福祀的渴求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其中,得到学者广泛认同的是闻一多在《神话与诗·说鱼》中提出的“《诗经》以鱼来代替‘匹偶’或‘情侣’”的观点(1)闻一多:《神话与诗》,吉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10-111页。。《齐风·敝笱》中以“鲂鳏”“鲂鱮”等各种鱼类,象征文姜所接触的众男子。与《齐风·敝笱》相似的《小雅·鱼丽》也分章列举了多种鱼类,但作为一首贵族宴饮诗,《小雅·鱼丽》中的鱼类显然不是与男女恋情有关的隐语。《毛传》释《小雅·鱼丽》:“美万物盛多,能备礼也。”(2)李学勤编:《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04页。在这一基础上,后世学者对此篇的评说陆续出现“美万物盛多说”“宴饮说”“乐得贤说”等(3)鲁洪生编:《诗经集校集注集评》,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3960-3963页。,均是从鱼类众多的整体性考虑,未具体论证不同鱼类本身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也忽视了诗歌中的鱼类是运用重章叠唱的手法加以表现的。因此,从具体的象征意义和重章叠唱的手法入手,《小雅·鱼丽》中的鱼类还有较大的研究空间。
从前人的研究成果中可知,《诗经》中的鱼有“吉祥”的寓意。《周易·泰》中对“吉祥”的解释是:“小往大来,吉亨。”意为:执政者亲贤臣、远小人,就能吉祥亨通(4)鲁洪生、王美英:《〈诗经〉比兴中的“以男女喻君臣”》,《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第56-61页。。可见,要实现政治生活上的“吉祥”,贤臣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以鱼喻贤臣,表达了世人对政治清明的向往。《诗经世本古义》解《小雅·鱼丽》诗:“鱼以兴宾客……燕飨之礼,卿大夫士皆得与,位有大小,故以鲿鯋起兴。”(5)何楷:《诗经世本古义(卷八)》,文澜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经部三·诗类》),第103-106页。这里出现了以鱼喻“宾客”的内容,并且提到“位之大小”与鱼类之间的关系,虽未明说宾客地位与鱼类的关联性,但这种想法是值得关注的。另有清代学者在《诗问》中指出,《小雅·鱼丽》中的鱼是比喻诸侯,“鲿鯋、鲂鳢、鰋鲤,则喻诸侯之多,其材不能一,各有其长也”(6)转引自鲁洪生编:《诗经集校集注集评》,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3966页。。以鱼喻“诸侯”的解释较“宾客”更为明确,宾客的范围较大,社会阶层分布广泛,而诸侯的社会地位尊贵,他们参加的宴饮活动必然与身份相称,规格较高。以封建时代的观念,君臣关系等于夫妻关系,所以象征两性的隐语,扩大而象征君臣(7)闻一多:《神话与诗》,吉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18页。。这一观点深入周代礼乐文化的层面,为研究《小雅·鱼丽》中鱼类的象征义提供了新的思路。
《左传·桓公五年》载:郑国以“曼伯为右拒,祭仲足为左拒,原繁、高渠弥以中军奉公,为鱼丽之陈”(8)左丘明撰,杜预集解:《左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4页。。“陈”即“排兵布阵”之意,因此这种战法又称为“鱼丽之阵”,在冷兵器时代多次应用于战争之中。“鱼丽之阵”的个体单位是以战车为中心,将步卒分布于战车侧后方作为羽翼,作为一种阵法,强调的是军队各部分要协调组织,尤其是战车与步卒之间需相互配合(9)赵长征:《周郑繻葛之战与“鱼丽”之阵》,《文史知识》2013年第3期,第16-21页。。由此推论到《小雅·鱼丽》的诗歌内容可知,六种鱼类所象征的寓意可能也有不同等级关系之间协调配合之意,那么,它们就不仅仅代表着不同的社会阶层,在作为宾客的诸侯之上,还应当有“君主”的象征义。“鱼丽阵法”的各组成部分如同周王室内部的统治阶级,君主和臣子共同组成一个等级分明的统治集团。
以鱼喻“君主”“臣子”的事例还见于《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孤(刘备)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10)陈寿撰,陈乃乾校点:《三国志》,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913页。这是君主以鱼自比。另有臣子自喻为鱼,见于《魏策(四)》:
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龙阳君得十余鱼而涕下,王曰:“有所不安乎?如是,何不相告也?”对曰:“臣无敢不安也。”王曰:“然则何为涕出?”曰:“臣为臣之所得鱼也。”王曰:“何谓也?”对曰:“臣之始得鱼也,臣甚喜,后得又益大,今臣直欲弃臣前之所得矣。今以臣之凶恶,而得为王拂枕席,今臣爵至人居君,走人于庭,辟人于途,四海之内,美人亦甚多矣,闻臣之得幸于王也,必褰裳而趋王,臣亦犹曩臣之前所得鱼也,臣亦将弃矣,臣安能无涕出乎?”(11)刘向编,高诱注:《战国策(第三册)》,上海书店1987年版,第25页。
龙阳君作为臣子,在魏王面前以鱼自喻,将自己的命运与鱼的命运联系起来,从自己对所捕之鱼的态度变化而联想到君主对自己可能产生的情感转变,感伤于未来命运的不可知,因而悲从中来。同时,从龙阳君的言语中也反映出当时人以“大鱼为贵为美”的传统观念。
综上所述,无论是为君还是为臣,古人都会以鱼自比。结合《小雅·鱼丽》的内容来解释鱼的君臣之义,那么,众多鱼类“丽于罶”即可看作君主和诸位臣子相聚一堂,在宴饮活动上饮酒欢庆。通过前文的论述已证实鱼有君臣之义的隐喻,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小雅·鱼丽》分三章列举鲿鯋、鲂鳢、鰋鲤六种鱼类,它们分别具有怎样的象征义,其内部又存在什么逻辑关系?要解决这一问题,或许在以君臣关系解读《小雅·鱼丽》的基础上,从重章叠唱的角度为切入点可找到答案。
重章叠唱是《诗经》中反复出现的一种表现手法,它的特征是在保持诗歌句法结构不变的情况下,每章只换用几个字,就能丰富诗歌意象内容,赋予诗歌复沓回环的动态美。据统计,《诗经》中出现重章叠唱的诗歌共有177篇,占《诗经》总篇目的50%以上(12)夏传才:《诗经语言艺术新编》,语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43页。。诗歌运用重章叠唱的表现手法,可以借助音乐效果激发情感,为诗歌增添意境美;通过反复强调一种思想或愿望,能够加强诗歌主题的感染力;不同词语的转换使用,则可起到推进诗意层层递进的作用(13)夏传才:《诗经语言艺术新编》,语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43页。。从诗歌结构上分析,《小雅·鱼丽》极具代表性。
《小雅·鱼丽》运用重章叠唱的表现手法,将六种鱼类分三章排列。在生物特征上,各章之间列举的鱼类按体型由小到大的顺序依次排列。此外,既然是作为佳肴出现在宴饮中,那么鱼的口感色泽也应当是一种考虑因素。陆佃曰:“鲿鯋,小鱼;鲂鳢,中鱼;鰋鲤,大鱼。亦其鲿鯋之美不若鲂鳢,鲂鳢之美不若鰋鲤,故其序如此。今鱼品齐鲁之间,鲂为下色,鰋为中色,鲤为上色。”(14)陆佃著,王敏红校点:《埤雅》,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4页。可见,《小雅·鱼丽》中的六种鱼类在外形和食用性上存在层层递进的关系。以此作进一步推断,六种鱼类在象征君臣之义上也会有相应的递进关系。
“鲿鯋”指鲿鱼和鯋鱼,它们栖息于山涧溪流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记载:“鲿,一名扬,今黄颊鱼。似燕头,鱼身,形厚而长。(颊)骨正黄。鱼之大而有力解飞者,今江东呼黄鲿鱼,一名黄颊鱼。尾微黄,大者长尺七八寸许。”“鯋,吹沙也。似鲫鱼,狭而小,体圆而有黑点。”(15)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4-55页。外形较小的鲿鱼和鯋鱼代表着前来参加宴饮活动的臣子,这种象征义也能从鱼的生物特性上找到证据。
首先,这两种鱼主要生活在溪流之中,与江河相比,溪流的水域面积较小,栖息于这种环境中的小鱼较为常见,可以看出它们在物种分类上并不十分名贵,但只要在水中,鱼儿就能怡然自得地生存。若将这两种鱼的生活环境与臣子的社会地位联系起来可以发现,在周代等级社会中,为人臣者虽然有君主的管束和压制,但基本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没有“鱼无水”的生存之忧。其次,鲿鱼是夜行鱼类,它的生活习性是晚上出来活动,与之相似的是周代上层贵族的宴饮活动也是在晚上举行。《仪礼·燕礼》记载:“宵则庶子执烛于阼阶上,司宫执烛于西阶上,甸人执大烛于庭,阍人为大烛于门外。”(16)李学勤编:《十三经注疏·仪礼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86页。可见宴饮会持续到夜晚,具体到诗歌中也有相关诗句的描述,如《小雅·湛露》中提到的“厌厌夜饮,不醉无归”,点明了燕礼的时间。因此,这里鲿鱼的出现有暗喻晚上出来参加燕礼活动的宾客的指向。最后需注意的是鯋鱼的“味美”特征,《本草纲目》记载:“小时既有子,味颇美。”(17)李时珍:《本草纲目》,人民卫生出版社1957年影印版,第1381页;第1380页。鯋鱼之鲜美用以象征臣子的高尚品德,带有美好的属性。
诗歌首章以鲿鯋开篇比喻臣子,从整体上着眼于宴饮活动的主要参与者——宾客。众多臣子受邀前来参加宴饮的场面正如鲿鯋等小鱼“丽于罶”,汇聚一处共享美酒佳肴。对于身为君主的宴会主人而言,臣子作为宾客,虽然在政治地位上低于宴会主人,但不同于朝堂的政治活动,宴饮活动重在主宾和乐。因此,《小雅·鱼丽》先以“鲿鯋”比喻人数众多的臣子,一方面照应诗歌主旨之“万物盛多”的太平景象,另一方面赞扬君主广纳贤臣,并能够与臣欢宴、款待众宾。
鲂鱼和鳢鱼主要生活在底质为淤泥或石砾并且有水草等沉水植物的水域,即使在一般鱼类不能生活的水体中也能适应和生存。《本草纲目》写鲂鱼:“其色青白,腹内有肪,味最腴美。其性宜活水。”(18)李时珍:《本草纲目》,人民卫生出版社1957年影印版,第1381页;第1380页。这种宜活水的习性,反映出鲂鱼较强的适应性。《客座赘语》曰:“有鳢,身似鯶而色纯黑,头有七星,俗曰乌鱼,道家忌食之,其性耐久,埋土中数月不死,得水复活。”(19)顾起元撰,孔一校点:《客座赘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06页。可见,鳢鱼具有良好的适应性和旺盛的生命力。这样的生活习性,正如君臣双方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需要的适应能力,双方相互磨合,为稳固统治出谋划策。
另外在生殖季节,鲂鱼群会集中到有流水的场所进行繁殖;而鳢鱼会用“护卵护幼”的方式,保护幼鱼群。动物繁殖期是易受攻击、自我保护能力较弱的特殊时期,鲂鱼的群体性繁殖和鳢鱼的“护卵护幼”现象体现出鱼群内部的团结,将这一特性联系到贵族宴饮活动上可以看出,人类与动物之间具有相似的情感目的。君主举办宴饮活动、邀众宾饮酒,是为了加强宗亲内部的团结和稳固统治秩序,君臣之间的宗亲关系与鱼群在繁殖期内互帮互助的团结是彼此契合的,君臣关系如同大鱼护卵,诸侯臣子同样需要周天子的庇护,双方需要维持一种和谐共处、相互依存的关系。尤其是遇到外敌入侵时,各诸侯与臣子凝聚在一起的军事力量,是整个姬周政权所能依靠的重要基础。
诗歌次章以“鲂鳢”推动宴饮活动的进程,君臣双方的出现标志着宴会饮酒已在进行之中,以“燕以合好”为目的的欢宴虽然有着燕礼仪节的外衣,带着周代社会鲜明的等级色彩,但其主要意图在于拉近独尊的君主与上层贵族之间的情感距离。周代是以血缘为纽带的宗亲政治体系,参与宴饮活动的主宾双方在轻松的欢宴气氛中,更易表现出血缘上的亲近关系,强化君臣的“家天下”意识。
鰋鱼和鲤鱼体型较大并且属于名贵鱼种。除《小雅·鱼丽》外,“鰋鯉”还出现在《周颂·潜》“有鳣有鮪,鰷鲿鰋鯉”。《周颂》被认为是祭祀祖先的诗歌,那么出现在祭祀这一重大庆典上的事物必然是名贵之物。关于“鲤为贵”的观点在文献中十分常见,如宋代陆佃《埤雅》云:“脊中鳞一道,每鳞上有小黑点文,大小皆三十六鳞,鱼之贵者。”(20)陆佃著,王敏红校点:《埤雅》,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本草纲目》载:“(鲤鱼)皆三十六鳞,每鳞有小黑点,诸鱼惟此最佳。”(21)李时珍:《本草纲目》,人民卫生出版社1957年版,第1372页。
“鲤为贵”在于它起初是作为鱼图腾部落的代表鱼种进入社会生活的,在《本草纲目》中有记载:“鲤鳞有十字文理,故名鲤。”(22)李时珍:《本草纲目》,人民卫生出版社1957年版,第1372页。鲤鱼的十字纹在新石器时代晚期马家窑遗址出土的彩陶上,呈现出非常多样的形态,可见,鲤鱼在原始社会就已经作为一种象征符号出现在人类的日常生活器皿上。同时,它在民间故事中又因“鲤鱼跃龙门”而带上神化色彩。传说中的龙由鲤鱼化身而来,“龙门之下,每岁季春有黄鲤鱼,自海及川争来赴之。一岁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矣”(23)刘庆柱辑注:《三秦记辑注·关中记辑注》,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95页。。在古代社会,龙是司雨之神,而农业生产中雨水又占据着绝对重要的位置,龙由鲤鱼化身而来,如此,鲤鱼便自然地与农业产生了关联,在以农为本的社会中占据十分尊贵的地位。因此,龙和鲤鱼之间的渊源关系以及自古以来龙和君主之间的象征关系,则可解释鲤鱼在《小雅·鱼丽》这首诗中所代表的君主身份。
相比之下,关于鰋鱼的记载较为缺乏,但在为数不多的文献资料中,仍能尝试从色彩的角度找到鰋鱼象征君主的寓意。《尔雅》郭璞注:“鰋,今鰋额白鱼。”“鲤,今赤鲤鱼。”(24)郭璞注,王世伟校点:《尔雅》,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68页。这里的赤色,即今天所说的红色。在《诗经》时代以红白为尊,《礼记·檀弓上》云:“殷人尚白,大事敛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周人尚赤,大事敛用日出,戎事乘騵,牲用騂。”(25)李学勤编:《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9页。尽管周代尚赤的文化与殷商尚白有所差异,但《诗经》时代距殷商时期不远,且周民族曾一度是殷商之属国,必然会受殷商文化的影响。另从文字角度分析,物之杰者、令人敬畏者,右文皆用白字旁,如柏树,树之杰者;伯,父之兄,长者、尊贵者(26)范瑞红、张颖:《浅析〈诗经〉红白为尊的色彩世界》,《文学教育(上)》2009年第8期,第82-83页。。文字系统一旦生成,之后便历代传承、难以更改。所以,《诗经》中以红白两色为尊贵的象征具有合理性,白鰋鱼和赤鲤鱼便都有了君主身份的隐喻义。
君主作为宴饮活动的主人,同时是贵族政治中的实际掌权者。诗歌末章写“鰋鲤”,以鱼种的名贵突出君主的独尊地位。君主在宴饮活动上是以家族中的“大宗”身份与宾客欢宴,侧重于增进宗亲情感;但在宴饮活动结束后,君主在政治生活中仍是一国之主,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臣民都要绝对服从于君主。
从文化象征意义上考虑,周公制礼作乐后,周王朝建立了等级森严的礼乐文化制度,反映到宴饮活动上则表现为主宾的尊卑之别,双方需要遵守严格的礼仪规范。
第一章“鲿鯋”是体型较小的鱼,所代表的是受君主之邀参与宴饮活动的臣子。臣子的身份地位低于君主,用小鱼比喻臣子,符合其在君臣等级中的现实指向。而在数量上小鱼众多,难以区别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异,如同在宴会活动中的臣子,相对于君主来说,众臣皆为宾客,即使宾客身份有贵贱之别,但其地位无疑都在君主之下。
第二章“鲂鳢”体型中等,适应性强,有明显的群体性活动特征。所谓“中”,是在“小”和“大”之间,也是两个极端相互调和后呈现的结果,鲂鱼和鳢鱼的外形及生活特性,均暗示着君臣之间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的和谐关系。西周时期,君臣虽有等级之分,但在燕礼和乡饮酒礼等活动上仍然体现着“礼尚往来”的传统美德。《仪礼·乡饮酒礼》记载,在举行乡饮酒礼之前,主人要到众宾家中通告,宴饮活动当天主人要亲自再去宾客家中邀请。燕礼的规格高于乡饮酒礼,《礼记·燕义》载:“君立阼阶之东南,南乡,尔卿,大夫皆少进,定位也。”(27)李学勤编:《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657页。主宾双方在宴饮的座席定位上体现着鲜明的尊卑次序,同时,这里所说的“尔卿”是君主向诸卿行礼以示欢迎。可见,燕礼是以尊卑等级为内在基础的,君臣通过欢聚宴饮的方式增进宗亲感情、维护宗族内部的团结,这是宴饮活动的目的所在。
第三章“鰋鲤”体型较大,相比前四种鱼类的价值更高。“所以养鲤者,鲤不相食,易长又贵也。”(28)中国水产学会中国渔业史研究会编:《范蠡养鱼经》,农业出版社1986年版,第8页。鲤鱼具有身份高贵的象征义,在宴饮活动中身份最尊贵的当属君主。《礼记·燕义》对君主尊贵的身份地位有详细说明:“君席阼阶之上,居主位也;君独升立席上,西面特立,莫敢适之义也。”(29)李学勤编:《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657页。君主在燕礼上有专属其崇高身份的位置,“莫敢适之”再次强调了君主独尊的地位。另外,民间传说中将“鲤—龙—君主”三者联系起来,赋予君主神化色彩,突出了君主在百姓心目中的神圣形象,也体现出君主在整个社会生活中不可替代的尊贵地位。
从诗歌内容上分析,《小雅·鱼丽》的前三章运用重章叠唱的手法,完整地展现了君臣欢饮的过程。首先是以“鲿鯋”为喻的众宾出现在宴饮活动中,标志着饮酒欢宴的开始。接着便是以“鲂鳢”作比的君臣双方,在燕礼规范下饮酒畅谈,燕礼仪节淡化尊卑等级色彩,使君臣达到宴以合好的理想目的。最后在宴饮结束时,以“鰋鲤”喻君主,强调君主至尊的政治地位。这样一来,君臣的宴饮活动既能够起到增进宗亲团结的情感作用,又能够实现稳固君主统治的政治价值。
概言之,《小雅·鱼丽》前三章所列举的六种鱼类,无论是其生物特征还是其文化意义,都有非常严密的逻辑排列关系,体现的是周代礼乐文明“别贵贱、序尊卑”的等级秩序。周文化是一种“尊礼文化”(30)范文澜:《中国通史(第1册)》,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43页。。周礼在内容上既用“亲亲”贯彻血缘宗族原则,又用“尊尊”执行政治关系的等级原则(31)张岱年、方克立编:《中国文化概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3页。。在政治制度层面,臣子是“鲿鯋”,外形渺小又众多;君主是“鰋鲤”,形象高大且尊贵。在宴饮活动中,君臣定位不可错乱,等级分明。同时,君主举办宴会旨在拉拢宗亲、团结宗族,因此又需要依靠中间的“鲂鳢”缩小君臣之间的地位差异,将两者有机地连接起来,体现出双方在血缘关系上荣辱与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