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推荐:大概是为了抚平上次《春日宴》给我们带给的遗憾和感伤,陟山带着一个能让人笑起来的故事又来啦。我个人非常非常喜欢这个聪明、自信又满是少年气的男主!
“那你今日可看对了,我的好看在京中可是尽人皆知、首屈一指,不看追悔一生。”
1
六皇子薛境又闯祸了。
这次闯的祸不小,受害者北蛮使者最后是被抬上了回国的马车。据说陛下气得不轻,责问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北蛮使者。薛境叉腰,有模有样地学着北蛮使者初来帝京时的神气劲儿,然后又学北蛮使者走时龇牙咧嘴的嘴脸,连声喊“疼、疼、疼”。最后他给出了答案:“因为好玩。”
陛下刚笑起来的面色瞬间又黑下去,厉声训斥薛境屡教不改,立刻命人拟旨,让六皇子去边地宣州磨磨性子,一切听从边将宋将军指挥。
宋将军接到圣旨,心想:可我未曾闯祸啊,陛下为何这样惩罚我?薛境“恶名”在外,然而到底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于是乎有口不可说,有苦道不得,只能恭恭敬敬地等候这位皇子的到来。
薛境的出场方式便显现出他的独树一帜——侍卫驱赶空荡的舒适马车在其身后追逐,而他独驾一匹骏马打马飞奔,年轻活跃的躯体风风火火险些奔过将军府,好在到底堪堪停在了大门对面。薛境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起宋将军,笑着开口:“宋将军,近来可好啊?”
“托陛下与殿下的福,臣一切都好。”宋将军答道。
薛境听了似不大相信,疑道:“一切都好?我看眼睛怕是不太好了。”他毫不顾忌身份,伸手把住宋将军的肩头,使人转过身去,去看见墙头上坐着的那个秀美的小姑娘。然后他又笑,问那小姑娘,“你是谁?”
小姑娘见宋将军脸都绿了,忙扭身爬下梯子跑过来,给薛境见礼:“回殿下,宋将军乃是家父,我叫宋合季。”
薛境“哦”了一声,又问:“上那么高看什么呢?什么那么好看?”
宋合季坦言:“看殿下。”
薛境眼睛登时亮了亮,显然来了兴致,甩了甩手中的马鞭,仰首笑道:“那你今日可看对了,我的好看在京中可是尽人皆知、首屈一指,不看追悔一生。”
二人间静了一会儿,薛境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笑呢?一点都不风趣。”见宋合季不说话,薛境终于感到连日舟车劳顿所不能避免的疲乏,收敛起不正经的神情,对一旁讪讪的宋将军道,“没意思。我累了,劳烦宋将军带我去房间休息。”
徒留宋合季一人在原地感到不解,为什么要笑?她相信薛境说的是真的。从他策马扬鞭疾驰而来,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起,她毫不怀疑这是世间最俊朗的少年。
2
薛境称病,一连休养了半个月,不曾踏出房门一步。宋将军乐于见此,总归陛下没强求殿下勤于军事,自己也巴不得这位小祖宗安安静静地待几个月,然后陛下就会将他接回帝京。
因此第一个登门拜访薛境的人,竟然是宋合季。
薛境脾气好,但并不是时刻都满脸堆笑的人,此时抱臂倚在门边,一副“有何貴干”的表情,看得宋合季有点发怵,试探着问道:“殿下,你能给我讲讲京城是什么样的吗?”
“可以。”薛境竟一口应承,还不等宋合季笑逐颜开,又听他道,“不过你得带我先看看宣州。”
宋合季皱皱眉,摇头否决这个提议:“不行,爹说了,殿下不能出府。”
薛境好像听到令人不屑一顾的笑话,扬了扬下巴问她:“你爹?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皇帝陛下。”宋合季不解其意,据实以答。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被打发来这儿吗?”
宋合季直直地看着他说:“因为你惹得陛下龙颜大怒。”
“宋合季是吧,你说你笨还是不笨呢?我爹是皇帝,我都敢不听他的,还怕你爹吗?”仿佛真是恨铁不成钢,薛境摇首叹气,微微弯下腰与她面对着面,低声说出两个字,“蠢蛋。”
宋合季瞪他一眼,到底还是没和他计较这口舌之争,只是说:“下次殿下要骂我,不必弯下腰跟小孩儿说话似的,我比你小不了几岁。”
“可你太矮。”薛境一脸无辜地辩解道。
一来一往,宋合季脾气也上来了,冲他翻了个白眼:“是你太高。”
薛境笑了两声:“或许吧。”
宋合季这才发觉这话倒像夸他,一口气憋在心里,彻底不理他了,将他从后门带出去的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
宣州有一些勤劳正直的蛮族人结伴来到中原卖艺,表演吞剑、吐火、扛鼎、胸口碎大石等博人眼球的技艺,这在庄严的京城是难得一见的。是以薛境一见便兴致勃勃,牵着宋合季挤进人群中观看。一蛮人见人多起来,粗犷的嗓音操着并不纯正的中原官话道:“各位看官,可有愿来一试蒙眼扔飞镖的?扔得越接近靶心,我这里也备下了越多的赏金,若扔不中,便给我们赏金。”
挑战者一拥而上,但得到好处的寥寥无几,甚至有人差点误伤群众。幸而薛境在旁眼明手快,将人推开才安然无恙,然后他好整以暇地继续观赏,时不时忍俊不禁。
宋合季用胳膊肘轻轻碰他,压低了声道:“殿……你不去吗?我猜这是你专长。”
“猜对了一半。我要是玩,就跟杂耍班一样那么玩,一人头顶苹果,我蒙眼扔飞镖。”薛境觑她一眼,语气称得上挑衅,“宋合季,你敢不敢?你敢我就去。”
“敢啊,谁怕谁。”宋合季犟,但话一出口便有些懊悔,这一肚子坏水的人就是吃准她犟。
薛境笑着拍了拍她的头,估摸了一下她的身高,随即走上前去和蛮人商量了几句,便将桌上的苹果递给她,示意她站在不远处。用手扶住苹果。
说不害怕是假的,然而当宋合季盯着薛境扎上黑布条覆住一双桃花眼时,竟是在想:他其实单看外貌算得上是清冷的,像一棵傲慢而刚直的树,只是平日微微含笑的眼眸太过夺目,使整个人看起来尤为和煦。
直至感到一阵凛冽的风擦过发顶,她也久久不曾回神。薛境亲手为她取下苹果,掌心的温度掠过她的额发,他扬了扬手中装着双倍赏金的钱袋:“傻了?走,请你吃顿好的。”
3
请是薛境请,但他总归人生地不熟,又想听曲,所以地方是宋合季选的。二人上楼选了处靠窗的位置,酒楼里有一乐姬弹琵琶。
宣州菜肴亦多北蛮牛羊,琵琶乐音不同于京中雅乐,薛境罕见地没有表现出喜恶,沉默半晌,突然道:“这边地之乐,即使是弹些风花雪月,竟也有一股杀气。”
紧接着,不待宋合季反应过来,便见他猛地起身躲过从琵琶中飞出的暗箭。薛境拉起她逃跑,一时不慎遭“琵琶女”拔刀划伤胸口,幸而暗卫及时赶到,那“琵琶女”自知插翅难逃、无力回天,毫不犹豫地引刀自刎。
回府的路上暗卫惶恐不已,宋合季也惊魂未定,倒是薛境还有力气说笑:“你不是想知道京城是什么样吗?”他让她看往外渗血的伤口,向她展示满手鲜红的血迹,说,“就是这样。”
宋合季愣怔须臾,出人意料地,面色如常道:“是吗……真有意思。”
薛境有一瞬惊诧,她不卑不亢地回望他,二人只一瞬便相视一笑,最后他点了点头。
宋将军听闻此事后又惊又怒,惊的是皇子险些在自己的地方上丧命,怒的是罪魁祸首是自己的女儿。这两种情绪都没能瞒过薛境的眼睛,他表示会修书一封同陛下解释此事与宋家无关,宋合季只需将功折罪,照顾他养伤即可。宋将军自然感恩戴德地谢过。
对于宋合季而言,她也没什么不乐意的,毕竟如果不管她,以他的身手必然毫发无损。况且说是照顾,她到底是个姑娘,没道理贴身帮他上药换药,只需等暗卫做好一切后,盛一碗粥端给他。
“是谁要杀你?”她问。
薛境搅着碗里的粥,一副司空见惯、满不在乎的模样:“可能是二哥,也可能是四哥,他二人做梦都在想怎么了结我。”
她又问:“为什么?”
薛境目光古怪地瞥了她一眼,她明白他又在骂她蠢了,他以无奈而又不经意流露出轻蔑的口吻说道:“自从大哥端惠太子数年前病薨,他二人为储君之位费尽心机,可父皇偏偏属意我,他们将这归结于父皇对我母妃念念不忘、鬼迷心窍。总之就是不愿承认我比他们聪敏,比他们更适合当皇帝。”
“可殿下还是处于群狼环伺之中。”她轻声道。
薛境似乎为她流露出的担忧感到真心的愉悦,眉眼漫上小孩子一样神气十足的稚态,轻松地笑了笑:“我才不怕他们。连对手的优点都不敢直面的人,绝无赢的可能。”
宋合季凝视他流失血色的面容,几不可闻地叹息:“殿下太骄傲了。”
薛境反问:“不好吗?”
“兴许有一日,殿下真的会因骄傲丧命。”她道。
薛境没再理睬她,自顾自地喝下温热的粥。
4
按薛境的说法,他伤得不是时候,这阵子春意盎然,天气好得让府中的猫儿趴在石桌上打着很舒服的盹儿。阳光透过窗格进入屋内,攀上薛境的脸,宋合季撞上他的眼眸时有刹那心悸,被映照得如猫瞳一样漂亮而灵敏。
“外面的光景太好,我在屋里坐不住。”薛境嘟囔道,朝她伸出手臂,“扶我出去,我教你射箭,如何?”
他虽已经休养了几日,不会有什么大碍,但宋合季还是顺嘴多问了句:“我学射箭做什么?”
“会点儿东西,下次我就不用搭救你了。”他笑得没心没肺,引得她脸拉下来,才又对她温言软语,“行不行啊?”
宋合季沉吟片刻,终究是答应了。
她学得极快,薛境稍微指点几句,便能射中靶心。薛境不吝拊掌,询问她是不是学过。这次终于轮到她带着傲意轻笑:“殿下总是看低人,我好歹也算将门之后。”
薛境垂下眼,视线在她手掌的薄茧上流连,淡然道:“确实,我早该清楚。”抬起眼看了她须臾,又问起另一桩事,“为什么想知道京城的事?”
“我母亲葬在京城,我想去那里。”她放下弓箭,在他对面坐下。
宋合季母亲出身低微,七年前宋将军尚在京中任职,就地将这个侍妾草草埋葬。她那时不过六七岁,关于母亲的记忆虽模糊,却极尽温存爱意。“我想亲自去祭拜母亲。我还要去那里证明我比父亲强,有我在,母亲不会成为孤魂野鬼、无枝可依。”她语气平缓得像高山一样坚定不移。
薛境听罢,且拊掌且大笑:“好志气!我十分欣赏。京中若有你这样的女子……”
他恰如其分地没有说下去,她却鬼使神差地问道:“若有我这样的如何?”
“不如何。”薛境又成了平日惱人的薛境,声音不大不小地慢悠悠道,“不知宋将军听见这一番话,当作何……”
“你千万不能说。”宋合季下意识地探身伸手捂住他的嘴,却几乎是在下一瞬自动弹开,别过了头去。可掌心上那人肌肤留下的余温似是迅速蔓延上达脸颊,迅速升温,她感到脑子仿佛烧成了一团糨糊。
薛境挠了挠头,眼神飘忽,不知往哪儿放。此刻春风阵阵,他望见风将相隔一段距离的两片树叶吹拂得愈来愈接近,这两片树叶相对、纠缠、交叠,最后一同落入土地里。
于是他道:“我喜欢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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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蛮向中原挑起大大小小的战争,要么发生在舒适的时节——为了抢夺粮食享乐,要么发生在恶劣的时节——为了抢夺城池过冬。宋合季非常后悔与薛境提及北蛮来犯,她差点以为他是真的游手好闲。
宋将军也没想到六皇子当真要上战场,还是在他刀伤尚未痊愈的时候。宋将军苦口婆心地劝解:“殿下万金之躯,岂能轻易涉险?臣万死难辞其咎事小,殿下真有闪失事大……”
耐心听完一番谏言是基本的修养,面对谏言应该温和作答,薛境心中默念父皇的教诲,对宋将军道:“我金贵在是陛下的儿子,但我也是个康健的人,既不缺胳膊少腿,更不比旁人柔弱,这么久早该好了。”
然后薛境当着宋将军的面修书给陛下,傲然言道:“陛下的答复一定是允准,不过等待的时间太长,我随将军先去战场再说。”
宋将军叹了口气,最终只能颔首称是。
二人出去时被宋合季拦住,她看向薛境:“我也要去。”
“胡闹!你个女儿家去做什么?!”宋将军立时叱道。
薛境却笑了,说道:“好啊,正好请你看看我大杀四方有多威风。”旋即侧首低语,不知又怎么三言两语说得宋将军唉声叹气地同意了。
为了安全起见,下一战宋将军亲自保卫薛境上阵,临行前薛境犹细细叮嘱宋合季看仔细了。她依言站在城楼上望啊望,最后实在只能看见人马攒动,她只好等薛境回来同她讲。
可最后等到的,只有宋将军一人归来。
她听见自己不受控制颤抖的声音:“殿下呢?”
“北蛮有大量援兵在后,四面楚歌,坚持下去必然伤亡惨重——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殿下一意孤行,不听从撤军之令,就是陛下问责,也怪罪不了我。”宋将军将头盔重重压扣在桌上,发出让她耳鸣的巨响。
宋合季拔足狂奔出去,宋将军一路追赶,见她跃上一匹马,立刻意识到她要去找寻薛境,抓住她的手臂像一头恶狼般对她低吼:“他是个疯子,你也跟他一起发疯吗?!”
“爹错了,我也是个疯子。”她漠然回应。
宋将军不止她一个孩子,况且到了这时估计薛境已死,因此他懒得阻拦这个任性的女儿,甩手离去:“去吧,去吧,去给他收尸。”
宋合季扬鞭冲出城门,顷刻之间便被扑面而来、裹挟风沙的血腥气熏红了眼,她眯着眼睛,远处的一队人马久未看得真切。
两方愈来愈接近,薛境在她眼前愈来愈清晰,直至二人马首相隔咫尺,她积蓄的两行泪恰在此刻静静滑落。
“你来了,我险些让蛮人看了我大魏皇子的笑话。怎么,你激动哭了吗?没骗你吧,我赢了。”薛境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抹去脸上溅上的血液,神态不以为意又不可一世,朝她颐指气使道,“宋合季,你会边地乐曲吗?会的话,要为我唱一支祝贺的歌。”
好半晌,宋合季方启口应声,她说:“薛境,你真是气死我了。”
6
薛境旧伤未愈,又添新痛,这次不用他说,宋合季主动担任起照料的职责,除却心甘情愿之外,还由于心中那类愧疚类不安的情绪。连她都看得出父亲迎接他时笑容下的恐惧,薛境不可能一无所知、毫不疑心,只是他什么都不说罢了。
踌躇良久,宋合季遲疑地想说些什么:“我父亲他……”
“你父亲是二皇子一党。”薛境平静道。
“那你上次遭刺杀……”宋合季下意识地惊道,“那……殿下是怎么想的?”
薛境并无住在敌人檐下的自知与自危,仍旧闲散自得:“先不提这个。你先兑现我的奖赏,唱歌给我听。”
宋合季这下实在不知说他什么好,敷衍道:“我不会边塞乐曲,只会唱一首京中的歌,是我小时候我娘教我的《秦王破阵乐》,这赞歌虽极合事宜,但想必殿下已经听腻烦了。”
“听得多归听得多,又没听过你唱的。”薛境垫高枕头,洗耳恭听。
宋合季竭力回想这武舞的一些招式,起身且舞且唱:“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好!”薛境拍手道。
《秦王破阵乐》气势恢宏,是一支很耗费气力的乐舞。她一曲唱毕,额上冒出颗颗汗珠,喘了几口气才道:“你就笑话我班门弄斧吧。”
“不,你唱得很好,和京中差不多。”薛境凝睇她道,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她以为他到安静的时候了,又听见他说,“我有时觉得你像将门之后,有时又觉得不像。像在你说得好听点是坚韧不拔,不好听就是倔,你方才就散发着这股劲儿。”
又是一阵沉寂,宋合季忍无可忍:“你说话怎么总是说一半。”
“不像倒不是因为你矮……”薛境向她指了指铜镜的位置,笑道,“你去看看,汗水打湿眼睫,面色通红,像不像江南烟雨中的小姐。”见她怫然作色,他又转移起话题,“我想到如何解决宋将军的问题了。”
她一怔:“什么?”
“我娶你,宋将军自然会倒向我的阵营。”薛境似笑非笑,却让人一眼便觉得是玩笑。
果然,宋合季听了后作势欲打。她想薛境可真让人着恼啊,让人摸不准真里掺杂几分假。
7
春夏交替之际,从京中传来一条消息——二皇子的马受了惊,连人带马重重摔在地上,以致摔断了右腿。枉费心机那么多年,一朝被排除在夺嫡人选之外。
明眼人都清楚这是兄弟阋墙导致的计谋,但如今已成定局,无力回天,二皇子一党树倒猢狲散,各奔新主。宋将军经过权衡,到底还是向薛境负荆请罪投诚,对于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许多干将,薛境私底下却没有露出多么高兴的神情,反而蒙上好像从不属于他的一丝愁容。
宋合季问他是不是对她爹心存芥蒂,他摇摇头:“二哥倒了,四哥便一家独大。”
“殿下怕了?”她挑眉道。
薛境望她一眼,自喉间发出一声笑:“怕什么?只是你不知道,京中会因此死一批人。”
“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边关是殿下的天下,这对于殿下是大有可为的。”宋合季莞尔一笑。
诚如宋合季所言,打仗驭兵称得上薛境所有专长中最出彩的一项,短短数月,他便积攒下累累军功,声望不论在朝廷还是在民间俱水涨船高,世人在渐渐淡忘那个胡作非为的六皇子。
然而,实际上只有宣州百姓才晓得,六皇子还是那个不太严肃的六皇子。
他时常与宋将军之女并辔穿行宣州大街,不摆仪仗也不带侍从开路,自己骑在马上,手持一支横笛,同百姓眼神致意,吹奏起欢快悦耳的乐曲。
一旁的宋合季扶额,询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薛境停下来,扬起志得意满的笑:“百姓欢迎我呢,可他们不知如何表达,我为之代劳而已。”
“殿下总体是还过得去,可骄矜得近乎自恋了。”宋合季揶揄道。
“你不信是吗?”薛境言罢,俯身朝路旁怀抱一束花踟蹰不前的小女童招招手,笑得温柔而和煦,像一团棉花般引人躺下陷落,他轻声道,“别怕,过来。”
小女童小跑上前将花献上,没等薛境伸手摸摸她的头,便捂着圆乎乎的脸一溜烟跑回娘亲怀里躲起来。薛境无奈一笑,然后握着那束花偏头冲宋合季耀武扬威。
宋合季亦被小女童可爱得发笑,却意味不明地问道:“殿下很喜欢逗小姑娘玩吗?”
薛境一时不解其意,下一刻看着她的眼睛笑起来:“逗你最有意思。”话音刚落,他便扬鞭策马飞也似的逃了。
祸不单行,陛下病重的消息似乎是与深秋的寒风一起凛冽飘至的,陛下急召薛境,边将无人不为此去凶多吉少而感到担忧,四皇子不知埋伏了多少奇兵在路上请君入瓮。
薛境却不以为然:“陛下尚未驾崩,他未必敢在此时杀我。”
六皇子素来心气儿高,但他的党羽们绝不敢掉以轻心,为主君能平安回京殚精竭虑地制定了详尽的计划。
百密一疏。
薛境看着从马车榻下钻出的宋合季,只能在心里对臣下给予这个评价。他暗自平复许久,语气到底还是不悦:“你怎么来了?”
宋合季直直地与他对视:“我要去京城,我说过的。”
“急在这一时半会吗?多了你,说不定我又得挨一刀。”薛境白她一眼。
她声音低落下去:“不是一时半会,是八年了。”
薛境不说话了,宋合季觑他一眼,他便拿起一个苹果砸过来,她慌忙接住,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薛境,只听他不耐烦道:“看什么看,藏那么久不饿吗?”
8
宋合季有许多连其父宋将军都不知道的事,统统与她的母亲有关。
她母亲原是四皇子舅家张尚书府上的乐姬,与张尚书本有私情,宋将军去尚书府做客时对其一见倾心,张尚书便把她赠予了宋将军。
后来诸皇子相争,张尚书与宋将军派别不同,便哄骗她母亲成为细作。之后事情败露,母亲羞愤自尽。但谋划并不会随着人的死亡而销声匿迹,尚书府的人找到宋合季,以她母亲仅存的亲眷要挟……
宋合季回忆到此处时,北蛮的人已与马车外的卫兵展开厮杀。
薛境见她光顾着发愣,想拉起她护在身后,身子却感到一阵无力酸软,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使他不得不躺倒在榻。他竭力想保持清醒,视线努力落在沉默的宋合季身上,只有可能是她,他的質问声气若游丝:“你通敌?”
“殿下这次倒是糊涂了。”寒光乍现,她抽出镌刻着北蛮图腾的匕首,欺身压在他身上,冰凉的匕首抵上他的脖颈。她第一次离他那么近,近得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影子,却是为了杀他。
事到如今,宋合季竟坦然地对他撒起娇:“如今只有四皇子会不择手段地想要杀你。殿下这么多次都能从死士手下捡回一条命,四皇子可是大为恼火。我没有办法,只能亲手杀了你。”她顿了顿,语调带有遗憾意味,“薛境,我告诉过你,骄傲会是你致命的祸端。”
“那岂不正好,项上人头落在心上人怀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薛境看着她,此时此刻还扯出一丝自得的笑,他从来不会让别人觉得赢过了他。
宋合季闻言,手腕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匕首掉落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她立刻捡起匕首,毫不犹豫地捅进薛境的胸膛,因为她清楚再不杀,她就再也不忍心杀了。宋合季眼见鲜血悄然染红他绀蓝的前襟,恍恍惚惚倒退了几步,翕动唇瓣:“却之不恭。”
“宋合季,我真的很喜欢你。”薛境言罢阖上了眼,笑意定格在他的脸上。他没有告诉她,她的演技堪称拙劣。她第一眼望向他时那窥伺猎物般的眼神;她与“琵琶女”的默契使他受伤;她不受父亲重视却精湛的射艺;她明显师承张尚书府上乐姬的《秦王破阵乐》……无一不在暴露她是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况且,只要他想知道,就没有他无从知晓的,只要他想。可他现在只是在想自己的料事如神,他想——果真挨了一刀。
卫兵全军覆没,为首的北蛮人猛地掀开车帘走进马车,企图补上几刀。北蛮人都恨不能将薛境千刀万剐,自从这个六皇子来到边关,他们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好在四皇子与北蛮暗通款曲,有生之年令薛境虎落平阳。
宋合季连忙制止道:“薛境已死,快走吧,京中有人来接应他,这会儿估计快到了。”
北蛮人“哼”了一声,只好跟随宋合季折返。
9
六皇子薛境在回京途中惨遭北蛮人杀害,陛下悲恸不已,本就病重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陛下深爱这个儿子,为父子久未相见、之后再不能相见难以释怀,听闻六皇子在宣城与宋合季最是亲密,下旨将她召入宫中,想要详细听一听爱子生命中最后几个月的事。
四皇子喜出望外,命令宋合季故技重施,这一次,是慢慢下毒结束天子的性命。然而陛下到底不是年轻气盛的薛境,他仅仅召宋合季说说话,从不让她经手其他的事。
陛下的眼中蕴含有一种古老的睿智,让宋合季惊惧地感知到陛下对一切洞若观火,却又在下一刻觉得这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父亲。
陛下道:“不怪你,小六从小就目空一切。”
陛下告诉宋合季,薛境的母妃荣慧贵妃是他最喜欢的妃子,可惜素来体弱,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于是薛境自幼便养在皇后膝下,皇后是荣慧贵妃的姐姐,将薛境视如己出,那时端惠太子还在世,也最是护着这个弟弟。
在宫中所有人都惯着薛境的情况下,他自然养成了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的性子,也危险也不以为然。
“在朕嫡长子病薨后,朕和小六说要立他为太子,你猜小六怎么说?”陛下笑着问,见她一脸愕然,似乎也并不期待她能回答,于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他那年才八岁,他说,二哥和四哥更想当太子,他们不会服气我,父皇切勿操之过急,终有一日,我会亲手将他们击败,扫清障碍。”
宋合季望着陛下满目的爱意与苦痛,随陛下一同泛起笑容。
难怪了,薛境会赞同她认为伤口与鲜血有意思的评价。薛境就是喜欢处于危险之中,然后亲眼看着刀山因他摧折俯首化为春雨,火海为他熄灭建成琼楼,他享受并渴望永恒站在胜利之巅,他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
“可他死了。”陛下叹道。
宋合季眼睫轻微颤动,行礼告退。
踏出殿门时已下起了小雪,零星的雪花在琉璃瓦间熠熠生辉,她仰起头,极目凝望巍峨宫殿之上一点一点昏沉下来的天空。薛境是不是也曾站在这个地方?是不是也曾望过这片天?那时的他在想什么?宋合季怅然的思绪随飞雪飘远。
承平二十三年腊月廿一,白虹贯日,是为大不祥之兆。这一天当夜,四皇子谋反逼宫。
四皇子事先知会宋合季看好陛下,她如今想,陛下根本不用看住,年迈的天子比任何一个人都沉着。殿外短暂的兵戈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是四皇子踌躇的跫音,陛下平静地望向殿门,说道:“天命不可违。”
四皇子轰然推开殿门,大笑道:“说得对,父皇,所以您是时候写份退位诏给儿臣了。”
陛下蔑然道:“不是指你。”
四皇子不愿背上杀父弑君的千古骂名,又低声下气地哀求了一番,耐心耗尽欲勃然变色那刻,却从远处传来心腹的呼救声——他忽略了在他进殿后兵戈相击的轻微响动,身后殿门再度洞开,四皇子猛地回过头,寒光照铁衣,照清他的一生之敌。
“四哥,好久不见。”薛境语气舒缓,想了想,又说了一句,“虽然你并不想见到我。”
四皇子目眥欲裂,拔剑直指薛境,恶狠狠道:“你没死?你怎么会没死?!”
“我不是告知过你吗?我的智慧远胜于你,大概在六七岁的光景就说过。”说前一句话时,薛境看向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宋合季,仿佛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四皇子怒火中烧,提剑砍杀,没几下手中的剑便被薛境轻松挑落在地,在沉寂中“当啷”坠地,像是敲响第一声丧钟。
薛境归剑入鞘,以一种真心惋惜的目光俯视这位哥哥:“我劝四哥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你从小比武——应该说,比什么都未曾胜过我。不然今日功败垂成的就是我,而不是你。”
“六弟,如果你不是这么目中无人,或许我们不会刀兵相见。”四皇子站起身,重重叹息。
“我是目中无人,但这是因为我看人看得远比你透彻,什么人可以放在眼里,什么人不配放在眼里……”薛境顿了顿,不由得低低讥笑两声,神情愈发盛气凌人,“事实摆在眼前,四哥生死攸关之际演起戏来,都挤不出一滴眼泪,无疑是后者。”
大局已定,陛下命人将四皇子押入天牢,而后背影不无悲凉地回到暖阁休息,大殿中徒留薛境与宋合季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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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合季紧盯着薛境步步逼近,她不知他会做什么,她也不在乎他会做什么,她只想看着他。
“好看吗?”薛境在她面前站定,面露计谋得逞的神情,“我请父皇召你进宫,为的就是这次能让你亲眼看看我平定贼子。”
宋合季怔怔地打量他半晌,探寻的目光令薛境疑心脸上是不是沾染上什么东西。她轻轻问道:“殿下不杀我吗?”
薛境几乎是即刻笑出声来,伸手握住她的手,感到那双手冰凉,便焐了一小会儿。然后他拉着那双手贴近胸膛,贴上那个精确偏离要害的伤口,温声道:“你也没有杀我。”
情难自抑,宋合季一个多月以来积蓄的泪水决堤而出,她一把拥住他,爱人失而复得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想倾诉心底所有的话:“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我知道陛下会派人接应你,我相信你不会死,你是薛境,你一定会赢。可我以为我真的杀了你,我好喜欢你,我怎么可能杀了你……”
“我知道,我比你这个蠢蛋清楚多了。”话一出口,宋合季哭得愈加大声。薛境不得不承认,一世英名的他在哄女人方面似乎一贯不大聪明,无奈地说道,“不哭了,我们去看看皇历。”
“做什么?”
“选个日子成亲。”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