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作者有话说:频繁接到倾诉青春期烦恼的私信,希望这个有点平淡却难以形容的故事,能为你们解一点惑。其实所谓勇敢,并非单薄地追求想要的。还有,即便面对漫天非难,也要坚定自己的选择。否则,终有一日你会惊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她不会来了。”像电影旁白里说的那样。
不管是一个女孩的阿司匹林,还是那个男孩的明里。
001
顾等等的家乡地处江南,青苔色的石桥比比皆是。
每逢烟雨时节,整座小城便被朦朦的一層云雾笼罩,仿佛遗世独立的仙岛,缱绻得令人窒息。
母亲说,因为那里过于阴雨绵绵,时间的流逝也似乎比别的地方慢一些,所以她们必须离去。去到一个每天都拥有明丽朝阳的地方。否则,便真的会窒息。
于是七岁那年,母女俩辗转来到了热闹喧嚣的望城。
望城临海,高楼耸立、四通八达,更是榜上有名的旅游城市——
“这里的风景肯定不比你的家乡差。”明珠笃定道。
顾等等早已领教过女孩强烈的胜负欲,习惯性地一笑,随后想起什么,问:“××明天过生日,你打算送什么礼物啊?”
明珠忽然脖子一梗,表情逐渐僵硬:“我不知道这件事儿。”
顾等等不疑有他:“她准备开一场小型聚会,估计太忙了,知道我俩关系好,路上遇见的时候,随口让我转告你。”
这下轮到明珠失笑,“没记错的话,你俩应该是通过我认识的?即便遵循先来后到的原则,生日聚会这种事,她也应该主动且亲口邀请我。既然她没这个想法,那我也没必要去。”
一番话,表面像指责××,却叫顾等等莫名有种被打脸的感觉。
她思绪翻飞,想了又想,终究在诡异的沉默里停下脚步说:“既然你不去,那我也不去啦。”
这看似不经意的妥协,终于让身旁女孩展露真正笑颜。她额头光洁、马尾翻飞,连眼波都是明亮的:“走,请你吃冰!”
顾等等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可为难的表情不减:“今天不行,周五呀,得按照约定去店里帮忙。”说完,她冲明珠挥挥手,掉头要去往另一条校道。
明珠努下嘴,不甘不愿道:“那别忘记,周日抽空陪我去书店买练习册。”
顾等等侧着身,一边走一边隔得远远地应道:“嗯,周日见!”说话间,她不小心被一颗小石子绊了下,手忙脚乱的迷糊样子令明珠捧腹,前几分钟的不悦消失殆尽。
五点一刻,天光尚在。
顾等等抵达小店的时候,女老板正在接待客人。
她好奇地打量了下坐在老板对面的女孩,二十来岁的样子,正泪盈于睫地诉说着什么。
女孩嗓音清浅,加上音量太低,顾等等对内容听得并不真切。
她企图尖着耳朵,被女老板随便瞄一眼,便乖乖地将书包放在透明的橱柜后方,像往常一样地去到院子,拎起藤制的洒水壶,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
待她再进到屋子,那姑娘已经离开,同时少了的还有橱柜里的一瓶香水。
香水并非大牌,而是老板自制的,香味宜人,并且每瓶都拥有一个独特且漂亮的名字。
简单地说,这是一家香水店。准确来说,它应该算一间故事屋。
老板的主业好像是调香师,副业是一名情感文章作者,似乎是因为受了情伤才从北京逃到望城来开了这家小店,通过香水来交换故事,以塑造她笔下的世事与情仇。
这家店名为17°阳光,坐落在城市最安静的小巷。
小巷里来往的人并不多,大都是偶然经过,被店名和自身的猎奇心促使着走进来。
它刚开张那日,顾等等就发现了,当天正好是她十七岁生日。
贴心懂事的她想挑份礼物,送给曾受生育之苦的妈妈,想打份临时工赚钱,恰巧看到小店张贴了招聘启事。
招聘一名浇花工,限制了性别和年龄,工作时间每周统共才五小时,时薪却奇高。
顾等等撕下了它。
002
但起初,顾等等的应聘过程并不顺利。
因为进去后她才知,想应聘成功,也得贡献出一个老板爱听的故事。
顾等等涉世未深,并没什么值得说道的故事可提供。但这份工作像是为她量身打造,她太想要,于是思索良久后终于坐在讲述台前,几度吸气复吸气,方才开了口。
少女的故事并不稀奇,《民生晚报》上时常可见。
可她讲述时始终保持的善意目光与充满期冀的表情,统统打动了小店老板徐式微,当场便同意她入职。
工作一小时,顾等等终于得偿所愿,用结的薪资买了一份礼物以及一个小的奶油蛋糕。
礼物送给妈妈,至于奶油蛋糕,她分出一块送给了徐式微,感谢对方的“知遇之恩”。
徐式微比她大上十岁,玩过和见识过的东西自然多,自然没把一块蛋糕放心上。可顾等等就守在店门口,撑着下巴等待,仿佛非要亲眼见她把蛋糕吞进肚子才罢休。
她从少女身上隐约窥到点可爱的固执,终默不作声地捧起盘子。
在小店待了一段时间,顾等等发现,其实徐式微根本不必要招员工增加开支。因为小店本身不以营利为目的,不需要招呼客人,浇花浇水这种事也可她亲自动手。
徐式微:“但我懒啊。”
顾等等再无话可说。
她不说话,并非蔑视徐式微。而是她模模糊糊地察觉到,这个明媚靓丽的女孩并非因为懒才招聘员工,更多的是惧怕孤单。
因为最庞大的孤单不是一个人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小岛,而是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你发现,自己是一个人。
顾等等体验过那种感觉。她不想再体验,才小心翼翼地经营着生命中每段她觉得重要的关系。
譬如妈妈。譬如明珠。譬如后来的徐式微。
可是,当她把徐式微划分到朋友或亲人范畴时,她才得知,当柜子里的九百九十九瓶香水卖完,徐式微便决定离开望城。
“为什么是九百九十九?”
“和一个人约定好的数字。”
太无聊的时候,徐式微会对顾等等提起一点关于那个男孩的事情。
她说,家门前有条宽阔的马路,两旁立着高大的银杏树。树的枝干伸到了护城河上,仿佛是支撑古都的一部分。那时,她与男孩同一所学校,男孩每天都会送她回家。
徐式微:“我到家后他也不会率先离开,而是隔着大约两棵树的距离,远远守望。”
守望,多美好的词,顾等等想。
美好到她做梦都希望,自己身后也能有这样一个男孩——
每天送她回家,再隔着两棵树的距离,在昏昏黄黄的路灯下,将她静静打量。
终于,沈墨出现。
003
顾等等回家的那条路,其实像极了徐式微描述的自家门前。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幻想着自己也能有和徐式微同样的遭遇。毕竟相信童话,方为少女。
而沈墨登场的日子,与往常的每个放学时刻都一样。顾等等与明珠陪伴着走到十字路路,然后分别。略微不同的是,那天的红绿灯坏了,顾等等不知情,傻乎乎地多等了好几分钟。
就在这百无聊赖的好几分钟里,她发现有个背着深色帆布包的男生,站在背后那棵还未开花的凤凰树下,正好与自己隔着两棵树的距离。
顾等等一眼就认出那人是谁——高三三班的物理天才,沈墨。
那个让明珠曾经愤愤地对顾等等说“犯我年级名次者,虽远必诛”的男孩子。
傍晚,斜阳与微风都温柔。顾等等偷偷打量那喜欢穿着校服衬衫、衣袂飘飘的少年,感觉心脏怦怦怦。
少年的悸動不经意且简单,仅仅因为两棵树的距离,而已。
渐渐,顾等等意识到,沈墨似乎有意跟着自己。
因为在她无止尽的一步三回头里,沈墨都不远不近地跟着,诡异地与她保持着两棵树的距离。
而后以唯唯诺诺出名的姑娘顾等等,生平第一次主动对陌生人搭话,忐忑不安、充满傻气:“该不会、你是……在送我回家吗?”
话落,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此刻看起来多么可笑。
在接收到沈墨惊异的目光后,顾等等猛地反应过来,她不仅可笑,而且无知。
快到植树节,学生会组织全校开展系列活动。沈墨作为会长,首当其冲地要写致辞和报告。为了尽量不让自己的报告太过空乏和花里胡哨,他才选择了学校附近的这条小道,来观察这一排树的生长速度、高度、可造性,等等。
顾等等的凭空出现,让沈墨头脑风暴了一场。
最后他确定,在自己认识的千面万相里,并不存在顾等等这一号人。
但他并没有因为对方的突兀而感到多少不适,因为顾等等这突然的一句话,给他绞尽脑汁思考好久的演讲稿找到了灵感——
“凤凰木是从最南的地方移植而来,并不适合这里的气候和水土。所以,让我们在这个有意义的日子,一起送它回家。”
报告那日,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身姿如白杨的男孩站立高台上,目光曾若有似无地落在了下方人群中。
操场上,人头密密麻麻。大部分学生聚精会神听着,唯独顾等等感觉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在沈墨说出的所有话中,她只精简出一句:“送它回家。”
并且她感觉到了。台上的沈墨,视线恍惚有那么几秒投了过来,还与顾等等的在空中短暂接触,霎时让顾等等想起那天的窘境,遂慌张低下头,如芒刺在背。
是时,明珠就站在顾等等旁边,接过其他朋友递来的矿泉水,咕噜喝一大口,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很正常,明珠的朋友那样多,一个如白开水般存在的顾等等,或许算不得什么。
004
那日放学,和明珠分开,顾等等按惯例来到17°。
刚到小巷口,发现那里停着辆白色轿车。轿车门前倚着一个英俊挺拔的男青年,正左顾右盼。
平常马路上停靠的轿车也多,却没有一辆是京牌照。顾等等的第六感再度发挥作用,她匆匆走进小店,果然发现徐式微正收拾东西。
见她出现,徐式微直起身,从橱柜里拿出一只特别精致的瓶子。
瓶子里盛满青草绿的液体,徐式微冲过去,言简意赅道:“离别礼物。”
顾等等慌了神:“不是说好,卖完九百九十九瓶才离开吗?”
徐式微难得正色,像对待一个大人般,压了压她的肩膀:“可缔约的人来了,约定就不那么重要了。成人世界很复杂的,三言两语解释不明白。等等,将来你会懂。生活不是计划表,它一地鸡毛。不是你决定怎样,就能按剧情走的。”
捏着那只精巧的瓶子,顾等等下意识地拒绝。
大概想着如果拒绝,这个平素待她如妹妹的女子,就能不走。
“我没钱,也没故事了,不符合规矩。”
院子里,她倔强劲儿起。
徐式微突然摸摸比她矮了一头的小姑娘,轻言细语:“只要你想说,就一定会有。”顾等等立时委屈得不行。
好像有的话再不说,就永远没机会对任何人说出口了似的。
“好吧,其实……”少女组织着合适的语言,“我最近也遇见了一个男孩子,他很优秀,是我们学校的红人,但我不敢直视。因为太耀眼的东西,直视的话,会伤眼吧?就像人类直视太阳。”
顾等等:“还有,周末回家路上,我碰见妈妈和一个叔叔举止亲昵。原本爸爸过世已久,她早该有新生活。可我无意间听见他们在电话中商量,说要离开望城,去叔叔的城市定居。我不喜欢颠沛流离的生活。当初从水乡到望城,我花掉十年才勉强有了归属感。离开这里,等于再一次背井离乡,同时失去的还有明珠这个朋友。
“明珠吧,因为家境优越,个性是娇纵了些,但心眼儿是极好的。当初我俩碰巧同桌,我考试弄丢了笔,是她主动伸出援手。这件事我记了很久,但我想,她应该忘了吧?毕竟,她朋友很多……”
整篇话看起来东拉西扯,让人找不到重点,可徐式微完全听懂。
她将手上收拾好的行李放下,表情带着隐隐的心疼,最后一次拥抱了顾等等:“无论家人、朋友,还是任何关系,没有不能坦承的感受。”
顾等等摇摇头:“不能说。”
“为什么?”
“有些人把骄傲当作生活下去的动力。我的母亲是这样,否则她不会带我离开水乡。明珠也是。”
话题就此被搁置,因为外面喇叭响,徐式微没有更多时间来听她说故事了。
临别之际,为了不将画面弄得太煽情,顾等等少年老成地与她谈论天气,并嘱咐她路上小心。
徐式微无奈地笑,终道:“这瓶香水原本就是要送给你的,是我精心为你调配的颜色和味道。本来我一直没想好名字,现在想好了,就叫‘halo吧,微光。”
005
徐式微一走,顾等等便抱着那瓶香水,头也不回地逃出了17°的大门。
父亲去世时,她年龄还小,情感神经尚未发育到极致。如今面对真正的离别,犹如鱼缺了水,不知怎样才能回到海洋。
从小巷快步到大路上,顾等等闷头穿过大片与她年纪相仿的人潮,感觉前路无边无际。
微光?什么意思?是让她继续寻找温暖吗……
她思绪混沌,脚步随着流动的念头越来越快,过马路的时候没注意红绿灯,差点被撞。所幸轿车急刹在人行道上,顾等等给吓得趔趄不稳,连退几步摔倒在地。
周围所有人都在看她。看她被骂得狗血淋头,看她狼狈,看她红眼……
直至一只手从头顶伸过来,手心里带着运动后的专属汗湿与阳光气息。
顾等等抬头,见来人,大口呼吸的嘴忘了合。
沈墨原本骑在自行车上,看她没有要伸过手的意思,索性将车靠边,挨着她蹲了下来。
查看了下她腿上的擦伤,沈墨要带她去诊所包扎。她一时又惊又伤,五味杂陈的感受让她形容不出来,除了摇头说“不用”,还是摇头。
沈墨耐心有限,干脆一把拉她起身,塞到自行车后座上。
两人最终没有去诊所,因为打球的缘故,沈墨常常会有擦伤,所以家里有一系列的消毒药水和创口贴。
他一路骑回去,明明很轻松,却在中途忽然开口问顾等等:“你有多重?”见她一副懵懂的表情,男孩暗暗笑开。
顾等等腿上也不是什么大的伤,上完红药水便完事。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沈墨坚持要送顾等等,说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不过,在此之前可以先让我吃晚饭吗?”
沈墨的父母似乎经常不在家,他料理食材的动作娴熟,看得出来平常都自食其力。他将米饭与打开的鸡蛋一起下油翻炒,直至将一碗撒了葱花的蛋炒饭捧到顾等等面前。
两人一起默不作声地果腹,兴许是太安静的原因,沈墨打开DVD开始放碟。
那天,顾等等和沈墨一起看完了《秒速五厘米》,她在电影演到明里无止境地等待贵树时,开口说了当天与沈墨的第一句话:“他不会来了。”
电影里,贵树当然还是来了的,所以沈墨在送顾等等回家的路上取笑她。
“你以后千万不要写故事,因为你缺乏架构故事的逻辑。”
虽然是被否决了,但顾等等还是有说不出的开心,并且第一次将欢喜表现在了脸上,耀了少年眼。
沈墨对她的欢喜感觉不明就里,直到顾等等站在小区门口,突然回过头来,诚诚恳恳地对他道:“谢谢你送我回家。”
沈墨这才想起两人的初次相遇,夕阳欲下,女孩的头发被风扬起,蹁跹至眉角——“你、你是要送我回家吗?”
忆往昔,男孩血液陡然沸腾不息。
他本已转身离开了,半分钟后又倒回来,说了一些让自己都摸不着头脑的话:“你知道有条通往银河系的星路吗?和《秒速》里面的草原星空一模一样。”
顾等等眨了眨算不上大的眼睛,以表示自己并不知情:“真有这样的路?”
沈墨下意识地挠了挠太陽穴附近的皮肤,让他看起来与往常的形象相比,有些虚头巴脑:“有,在德国最北部。我看过照片,一行阶梯看起来直通天际,似乎连接到了银河。”
顾等等两眼泛着清明的光,想也未想地脱口而出:“以后一起去看吗?”
得到对方想也未想的一个字:“好。”
006
顾等等没听徐式微的话,将心里的感受诉给明珠听。
她也组织过语言,并且选好了一个看起来比较适合谈心的黄昏,明珠却在中途接到一个电话,在瞬间变得超乎年龄的冷硬。
“我谁也不跟,你俩要离就离。”
这是明珠在面对顾等等时,第三十八次不告而别。
顾等等再次纠结于说与不说之间,半夜接到明珠打来院里的电话。她声音干涩,与平日的明亮、笃定完全不同,哑哑的,听起来没有丝毫力气。
她在听筒那边叫顾等等的名字:“等等,你可以现在来我家一下吗?我好像发烧了。”
挂了电话,顾等等拔足而出。去的时候,她打工的钱还有剩余,细心地在二十四小时药店里买了两片阿司匹林和一瓶矿泉水。
家里果然只有明珠一个人。女孩似乎哭过,两眼红得像兔子,满面潮湿。这让顾等等想起徐式微走的那一天,她大概也是这样的吧?所以沈墨才好心地停下来,收留了她。
那夜,明珠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捏着顾等等的手半晌说不出话。
当然,她也不可能告诉顾等等:“其实我打了好几个人的电话,她们都说家长不允许晚间出门,最后才想到了你。”
可顾等等在想的是,她要怎么安慰自己唯一的朋友。
沉默良久,明珠突然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喂,你别叫顾等等了,你叫阿司匹林吧。”
专治头疼脑热,治愈系。
顾等等没反驳,反正明珠说什么都是对的。毕竟她认为,谦让,才是友情的相处之道。
夏秋交替过后,沈墨与顾等等熟悉起来,包括明珠。
说来也巧,沈墨和明珠的生日在同一天,索性一起过了。
那时候明珠已经不再叫顾等等的名字,整天唤她阿司或匹林,越来越顺口。
沈墨不甘心明珠对顾等等有专属称呼,当下决定用《秒速》女主角的名字给顾等等取外号:明里。
对此,顾等等欣然接受。她甚至想象过,若有朝一日与沈墨分离,多年后,两人会重逢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相对无语哽咽,也是多么震撼她心的场面。
总而言之,沈墨好似代替了徐式微的角色,弥补了顾等等的缺憾。
一切似乎都变得更好。
明珠的父母也为了唯一的女儿而选择妥协和好。为此,明珠心生欢喜,脱口而出,约顾等等毕业后坐火车去西藏,“看最纯净的天空,许最宏大的愿望。”
沈墨呢,依旧在每次的校会上风头无两,偶尔还是会和顾等等提起那条银河系大道。
若非走读生的出现,她应当能与他共赴银河吧。
可该来的,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避不了。
007
转学生来了没几天,默默无闻的顾等等忽然一跃成为学校的头号话题人物。
校友A:“对,就是她爸,当年因为偷窃不成,放火烧了那户人家,一家四口全没啦。”
校友B:“你怎么知道?”
“他们班的走读生和她一个城市,当年还是一个小学,小城消息传得快……”
……
顾等等天真地以为,离开小城就等于离开了是非。
殊不知,有人的地方,就有恶意和是非。
然而这故事,就是最初她为了应聘小店的工作而交换的。
她努力置身事外,用公正客观的角度说自己的父亲——
“印象中,他很爱喝酒,还爱打扑克,脾气暴躁,经常与妈妈争吵,在街坊四邻中的口碑很不好。不过,他脾气再躁,也不会动手,只会自己抽烟生闷气。有天深夜,他打牌晚归,发现我们楼上的住户失火。当时火势已经很大了,他没接受过文化教育,没能第一时间想到打119,于是自己从家里披上湿床单上去救人。结果人没救着,他也跟着一起搭进去了。鉴于他生前与那户人家有过争吵,互相放过狠话,加上平日德行不好,便有了盗窃不成因而纵火的版本……好像这才是大家愿意见到的。老鼠除了打洞还会做别的?他们不信。我和妈妈的话也没可信度,因为蛇鼠一家。”
她和母亲也是受不了流言蜚语的指摘,才被迫离开小城。
正因为她用过于平静的口吻讲述不公,徐式微才对她印象深刻,甚至在离去前,也建议她将心事对信任的朋友说。
可顾等等不敢。
因为她不确定,她信任的,是否也信任她。
如果信任不对等,她得到的,不过是友谊的提前崩塌……
同学A:“明珠,小心点哦,最好别和她来往了,毕竟个性也遗传的。万一不小心说错什么,她狂性大发,也放火烧你全家……”
去卫生间的路上,顾等等无意间听见别人的撺掇,积压已久的情绪终是忍不住了——
“就算狂性大发,一定先烧你家。”
那个什么都“好、好、好” “是、是、是”的顾等等,突然犀利,叫一众人怔了怔。
后来你一言我一语,发生拉扯在所难免。顾等等瘦弱,加上对方有盟友,势单力薄,她终被推倒在地。
周围看戏的越来越多,人们指指点点,大片责难山呼海啸地袭来,顾等等终于不堪重负。
她试图去拉不远处明珠的手,可那个玲珑明媚的女孩儿,不着痕迹地闪开了。顾等等身体一顿,不可思议地侧了侧头,彻底失去抵抗性。
恍惚中,视线所及,还曾出现过一个高高的背影。
这道背影老是风光无限地出现在各类领奖台上、校友会上……她像抓着浮木般,张嘴欲叫,却看见那人堪堪擦过人潮,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就那么一瞬间,顾等等连嘴都闭上了。
那些想要出口的辩解,急迫的求助,統统被掐死在她心里,温柔又疯狂。
008
那年高考后的暑假,炎热异常。
打算与母亲离开望城前,顾等等分别给明珠与沈墨各打了一通电话。
面对她依旧熟稔的称呼和邀约,两人俱都一惊,而后尴尬得无地自容。
顾等等:“明珠,西藏还要去吗?我看最近的列车班次多了。”
明珠:“啊,那个,我已经和爸妈约好了,准备去三亚度假。”
“噢……那算啦。”
——
顾等等:“喂,沈墨吗?我听说最南边有条类似德国的银河之路,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迎来短暂沉默。
沈墨:“看情况吧,我估计会先去北京熟悉环境,做好开学准备。”
——
于是那赤日炎炎的七月,却让人无端感觉十二月飞霜。
挂掉电话后,顾等等忽然自嘲地笑笑。因为她发现,自己其实是适合写故事的。因为她没有编故事的想象力,但她拥有一语成谶的能力。
“他不会来了。”
听筒落地,她如实对自己说。
那场和毕业有关的旅行,顾等等还是启了程。她一个人,用在17°打工时存下的钱,买了张廉价航空的机票,带着那瓶属于她的HALO,从中部飞到最南。
除了一只随身挎包,顾等等再无其他行李。她没乘机经验,过安检的时候,被要求托运或扔掉香水。
后面有一男一女,妈妈带着儿子,估计也是刚高考完出门散心。娘俩儿没经验,随身带的违禁品比她多太多。
母亲嘟囔:“我就说不宜出门吧,家里吃雪糕吹空调不香吗。”
男孩全程淡定,有条不紊地开始列违禁品单子并思考处理方法,感觉是他带母亲旅行,老神在在的模样像极了……
走神间,顾等等被一匆忙赶机的旅客撞了下。
立时,她捧着的香水瓶应声落地、碎在眼底,浓烈的香气弥漫大半个安检区,勾引出她隐忍已久的眼泪,呈奔涌之势而出。
原来,今日真的不宜出行,她想。
可,不管是美好还是懊悔,都注定留在斑驳的回忆中央,不被读取了。
没几日,迁学籍档案,沈墨在学校遇见明珠。
两人因为顾等等接近,最终也因同一个人而疏远。
旁边围绕着临到离开还不肯放弃八卦的姑娘们,她们的面庞朝气蓬勃——
“那个顾等等,对,就是放火烧家的那个,好像遇上了空难,就前几天……”
“嗐,真是风水轮流转?”
明明是解气的话语,落在正不知要如何打招呼的两个人耳里,竟如平地惊雷,叫二人捏着档案资料的手都隐约抖了抖。
太阳太辣,头上的热度越演越烈,明珠终于不支倒地。
那天晚上,她再次发了烧,逮着沈墨的手叫那个被尘封已久的名字,可,没人再穿越半个城市为她送来几片阿司匹林。
女孩在睡梦中呓语,叫旁边的少年红了眼睛。飘浮的尘埃里,似乎含着谁的悔意。
“如果那天,她向我看过来的那天,我还是能鼓起勇气送她回家……就好了。”
然而懺悔,哭泣,虔诚地希望时光能倒回过去,都于事无补。
也许有朝一日,科技的速度能比光还要快,时间真的能倒回。但没有人能够确定,那一天在有生之年会不会到来。
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因为自己的软弱,面对流言蜚语的不勇敢,那个安静地瑟缩在世界角落里生活的姑娘,再没出现过。
END
2020年,北京。
一家名为17°阳光的小店,开在一条很深的胡同里,红瓦朱墙。
小店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因为一场作者签售会。作者很神秘,连笔名都保密,唯有一个“换香水”的故事在网络上疯转,出版社几经辗转才寻到本人。
这是她第一次与读者见面,原本忐忑羞涩,但远远看见一个抛下工作,跑来为她忙前忙后的男子后,她的目光突然自信。
网络上的故事,更新至女孩遭遇空难便隐晦结束,有读者伤心地追问结尾。
她想想,现场“编纂”了不知真假的结局——
“机场,女孩的香水不小心打碎了。她正伤心恸哭时,那个老神在在的男孩突然形容,‘你的香水有点儿像阳光的味道。阳光,不就是应该分享吗?原来,徐式微不是要她寻光,而是自己变成光,因为阳光本身就会吸引人接近,而不是费尽心力地去伸手。男孩的话让女孩茅塞顿开。在他的解释下,女孩亦才知,有一种高空偶然现象,叫Solar halo。来得不经意,却瑰丽壮观……两人相谈甚欢,以至一起错过飞机,逃过一劫,阴差阳错结缘。”
读者A:“那……关于明里呢?”有人终究觉得遗憾。
作者深思一下,目光变得悠远。
“她不会来了。”像电影旁白里说的那样。
不管是一个女孩的阿司匹林。
还是那个男孩的明里。
编辑/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