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浅
陆回舟的震慑力不言而喻,接下来几天都风平浪静,再见到五十四中的那群人,是在预选赛的赛场上。
预选赛有好几个学校参加,大多表演的是跳操或者是歌舞,很普通,没什么新鲜的。五十四中一出场就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他们的节目是创意轮滑。
轮滑需要有深厚的功底,除此之外,五十四中的团队成员还有舞蹈基础。轮滑本来是很现代的东西,偏偏配了带点古风感的纯音乐,两者碰撞,产生了奇妙的火花,别有一番风味。
更别说他们身姿轻盈,动作干净漂亮,在花式过桩时,依次用葫芦步前滑过桩和前剪步滑行,轨迹拉得饱满,衣袖飘飘,翩然似梦。
一曲毕,他们鞠躬谢幕,自然赢得了满堂掌声。
泽佑的舞龙节目排在最后一个出场。
换好演出服,初映深吸一口气,手里的打火机握得紧紧的,手心里全是汗。
“就这点出息,”后台,陆回舟把帽子扣在她的头上,“有什么好紧张的,不是已经练得很好了。”
近一个月,初映跟着老师不厌其烦地排练动作,夜深时开一盏床头灯,躲在被子里,咬着铅笔,一点点地画流程图,给每个队员都编上号。老师太忙时,都是她带领大家一起练,甚至手把手地教,没有一点点不耐烦。
几个老师都说:“多亏了有初映,这个鬼灵精的想法多,可下了不少功夫,才让咱们这个表演更好看。”
為什么这么拼命,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明明和这里的联系也没剩下几天,可她真的希望泽佑会更好。
初映眼睛盯着陆回舟衣领中间的那颗纽扣,白色,透亮,印着泛金的暗纹。
“好了,”他弯腰,和她平视,“加油。”
莫名地就安定下来,初映无声地告诉他:“我们要赢。”
主持人报幕结束,厅内四周的遮光窗帘全被拉严实,周遭陷入黑暗,而后背景屏幕亮起,那是连绵不断的山峰,巍峨壮观。
接着前灯打开,一束红光照耀,然后光线越来越强,如同璀璨的云霞铺满山冈,铿锵的锣鼓声一阵紧似一阵。
队员们连好龙体,初映点亮了龙灯内的蜡烛,烛光莹莹,1号队员一只手提龙头,一只手牵龙须,走到舞台正中央。
这条道具龙花了大价钱制作,平时练习的时候很少舍得用,每个细节都精良,龙衣华丽,金鳞闪闪。他们踏着节拍,行进间快速“8”字舞龙,灯光骤然大亮,金龙上下摇摆,似乎腾腾欲飞。
台下的观众很少见过这种场面的舞龙灯,顿时被吸引住,不时拍手喝彩。
舞台两侧摆了爬架,虽然没有什么复杂的动作,但是多了高低起伏,整个节目显得更有生命力,精彩部分在尾盘造型,初映站在爬架顶层的那一阶高举龙尾,龙头被5号和6号队员托起,灯笼亮相,最前面点亮的那一盏龙灯像一颗明珠,竟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音乐戛然而止,金龙被高高地挑起,队员们面向前方,做定格造型,全场寂静了几秒钟,然后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特邀评委做了点评:“创意轮滑极具观赏性,可缺乏动人的灵魂,艺术的内核是感染力。”
残疾人艺术团的舞蹈《千手观音》家喻户晓,正是因为它让人看到,缺憾也能创造美好。
“泽佑的表演让我深受感动,希望在未来的道路上,你们能化坎坷为动力,继续创造美好。”
又是一阵掌声。
苦心和汗水都没有白费,顺利拿到开幕表演的名额,每个人都很兴奋,抱在一起又跳又笑,初映眼睛弯弯,笑容就没消失过。
“在外面等你,晚上带你庆祝。”陆回舟看起来心情也不错,他站在门口,看后台挤着的都是穿着红黄演出服、浓妆化得辣眼睛的小龙孩儿,觉得“妖气”太重,不愿意靠过来。
初映溜进更衣室换回自己的衣服,然后把脸洗干净。
赢了的感觉就是好,初映脚步轻快地往正门外走,差点忍不住哼出小曲来,浑身都冒着开心的泡泡。
“初映。”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头,是陈佳。
几撮亮晶晶的蓝色头发有点褪色,红绿配的妖艳眼影也没有涂,这样看,还是一个挺好看的女生。
瘦猴也在,看来是被小肉吓破了胆,见到她,心头颤了颤,悄悄地往后挪了几步。
“小卷毛。”熟悉的声音传来。
门口的花坛边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辉腾,陆回舟靠在后车门的位置,表情冷淡,气势迫人。
初映脚步犹疑,不知道陈佳叫她是为了什么。
陈佳也看见了陆回舟,她极轻地笑了一下,双手插在兜里,对初映说:“他用不着紧张,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祝贺你。”
初映没料到她会说这个,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对不起。”
初映愣怔,不良少女竟然也会道歉,她回眸,眼睛平静地看着陈佳,然后扬起嘴角,摆摆手,示意没关系。
他们并非无可救药,或许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长大。
陆回舟见初映蹦跳着过来,很开心的样子,他打开车门让她坐进去,先回学校。
他下午有事要忙,庆功宴留在晚上。
只为她一个人庆功的庆功宴。
地点在一个农家小院,小院风是近年来的烧烤特色,这家千帐里在南溪挺有名气。
夏天当然和烧烤更配,食堂上周开了一个烧烤小厨房,初映特别想吃,可因为上火,嗓子疼得厉害,没能吃成,陆回舟还记得。
谁说陆回舟是焐不化的冰山!
闻着烤肉香,初映完全忘记正是她本人——日记里页页写的都是陆冰山。
烧烤全程都需要自己动手,他们选了羊肉、牛肉、鸡腿肉,还有鸡翅、扇贝、大虾和什锦蔬菜等等,初映热爱烧烤,选了又选,一张桌子都快放不下了。
服务员帮忙支起烧烤架,陆回舟填进木炭,说:“你来烧火。”
正兴高采烈的初映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
“就是你,”陆回舟把蒲扇塞到她的手里,一脸理所当然,“我出钱,你出力。”
不是说给我庆功?初映不情不愿地拿了蒲扇去伺候木炭,有时候火候掌握得不好,喷出一股浓烟,熏得她直咳嗽。
陆回舟丝毫没有同情心,懒散地使唤她:“快点,一会儿你还要烤东西。”
初映后悔了,她不想吃这顿小烧烤了。
她一直在忙,甚至还见缝插针地配出来绝妙的烧烤酱,可是好不容易烤出来一炉,几乎都进了陆回舟的肚子,只给她留下了一串金针菇。
初映心里充满怨念,她也好想吃香草盐烤大虾、京葱鸡肉串、蒜泥酱烤扇贝,于是为了让陆回舟吃点苦头,第二炉她在所有的烤串上偷偷地抹了魔鬼辣椒酱,心里偷笑:我让你吃!
烤串烤得恰到好处,香味扑鼻,陆回舟把烤串拿下来放进盘子里,递给初映,关切地说:“快吃吧,不能总让你干活。”
“……”
“吃啊,难道还要我喂你?”
初映边吃边掉眼泪,真的好辣!
陆回舟倒了水,递给她,把盘子里剩下的烤串扔到一边:“你是不是傻。”
初映被辣得既掉眼泪又流鼻涕。
付出努力也没吃上一口好吃的,还辣得连耳朵里都像烧了火,她真的有点生气了,不烧炭,也不烤串,背过身去,就气哼哼地趴在膝盖上。
月亮渐渐升高,月色如流水倾泻。
陆回舟不紧不慢地翻着烧烤架上的东西,抬眼几次,都只能看见她气呼呼的背影,他嘴角含笑——真生气了。
“烤好的牛肉串有没有人吃?”
初映耳朵一动,侧过去半张脸,快速伸手拿了两串,继续背过身去吃。
随着烤好的东西越来越多,这种转身的频率越来越快。
“小卷毛,以后谁娶了你真是亏大了,”陆回舟感叹,“养你不如养猪。”
拜托,大哥,你知不知道女生这种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生气的时候是需要说两句软话哄一哄的?
她啪地扔过去一张纸,陆回舟捡起来一看:“陆回舟,你这种不知道说句软话哄人的人,以后是不会讨女生喜欢的!”
陆回舟奇怪:“我为什么要讨女生喜欢?”
“……”
“怎么哄?”
为了营造气氛,小院里架了幕布,买了投影仪,让大家可以一边吃、一边看电影。今天放的是部爱情电影,他们俩完全没看,不知道放了什么情节,男主角笑着,语气无奈,对女主角说:“好、好、好,宝贝儿,都是我的错。”
不偏不倚,就在陆回舟这句“怎么哄”之后。
“……”
“……”
初映和陆回舟面面相覷,她的脸慢慢地红了,几缕碎发垂在耳边,盖住发热的耳垂。
陆回舟也不自然地清清嗓子,把头扭向一边,扣得一丝不苟的衬衫,可以看到他白皙的脖子泛起微红。
一时无话,只留轻快浪漫的音乐响彻耳边。
一转眼,到了八月底,开幕表演定了下来,那么,特运会自然也不会远。这段时间,初映很少能见到兰校长,她要忙的事很多,学校的事务一般交给业务校长。
初映现在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特运会上取得一个好名次,然后尝试着去恳求兰佩玖教她刺绣。
补上妈妈的那块手帕,也是给她留个念想。
特运会并不是报名就能参加,而是要进行一轮预赛,达到一定的竞技水平,才能去清淮参加正式比赛。初映对自己还算有信心,毕竟她曾经努力学过,而且也是真心热爱花样滑冰,祝清和说她有天赋,当年不仅用心教她,还甘愿亲自做她的陪练。
预赛场馆设在她经常练习的体育馆,扩建的冰雪馆已经竣工,十分壮观、大气。
比赛这天,场馆内座无虚席,初映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实在想不到一场特运会的初赛还那么火热。
她抽签抽到第五个出场,想去更衣室换装,却被工作人员引到了一个很大的房间,说请她在这里换衣服、化妆。
初映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房间布置得很华丽,四面的墙壁全是星空绘图,甚至天花板也做成了玻璃面,星辰和月亮被印在上面,用了特殊的颜料,似在熠熠发光。
天哪,这个投资人也太大手笔了,一个准备室还要布置得这么豪华——星空和明月——她喜欢!
房间里更衣室和化妆室连在一起,化妆室里有一面巨大的镜子,被梳妆台遮挡了小半面。
初映在更衣室换好了裤袜,接着套上白色丝绒镶边的考斯腾,羽毛款,压着金色的水钻曲线,背部有一大半镂空设计,露出她漂亮的蝴蝶骨。
她坐在镜子前,任专业人士帮她梳头发、化妆。化妆结束,看见镜子里那张漂亮的脸,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小卷毛,准备好了吗?下个到你了。”陆回舟敲了敲门。
初映打开门。
两人目光相对,陆回舟有足足半分钟的时间没说话。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初映,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一张芙蓉面,杏眼清亮,眼角勾得长了些,微微上挑,波光流转。
如果她能说话,轻软地咯咯笑起来,会多么美好。
她伸手在他的面前挥了挥,笑眯眯地指向冰场的方向,示意自己要入场了。
顷刻间,陆回舟清醒过来,稍微低头,笑起来:“进击的卷毛,去吧。”
初映立刻收了笑,恼怒地瞥他一眼,转身走了。
这才是他认识的小卷毛,刚才那样太女神了,他有点不适应。
他进了准备室,看见初映的眼镜被扔在梳妆台上,叹了口气,想帮她收起来。
陆回舟拿起眼镜,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仔细看了看,眼镜没有度数,是平光镜。
她居然还天天戴着。
比赛开始。
初映选的音乐伴奏是《今夜无人入睡》,改编自歌剧《图兰朵》,原歌曲是其中最著名的一段咏叹调。
清亮的钢琴声响起,她姿态轻盈地滑进冰场,轻轻抬眸,似乎世界就此安静。
缠绵悱恻的小提琴曲将音乐推至高潮,初映的乐感很好,纤长的手臂将动作做得更加柔美,联合旋转后是干净飘逸的阿克塞尔两周跳,落到冰面上后接一个弓身旋转。
她的表演极具感染力,伴奏乐辉煌、悲壮,初映仰面折腰,完成一个极美的鲍步下腰,一束光影追逐着她,轻灵的裙摆翻飞,像一朵孤独而绮丽的白玫瑰。
音乐很美,她更美,完全将大家带入到了那段凄美的演绎中,甚至有观众忍不住湿了眼眶。
顺利结束表演,并且毫无失误,初映终于舒了口气,鞠躬向观众致谢。
她没有发现,有一道目光始终紧紧地盯住她。台下,看着神采奕奕的少女,祝清和喉咙里溢出一声笑,嗓音温和,低声说:“真的是你,竟然跑到这里来了。”
他礼貌地对身边的南溪冰协主席说:“抱歉,我有点急事,先失陪一下。”
初映回房间换衣服,她心里做好打算,等去清淮比赛结束后,她就要向陆回舟坦白她是个骗子这件事。
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她总归不够磊落。
咚咚咚,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大概是陆回舟。
门没锁,初映对着镜子取头发上的饰品,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然后——
“映映,你今天发挥得很好,不愧是我的爱徒。”
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初映如遭雷击,几乎僵硬地转过身,几步之外,笑意温柔的那个人不是祝清和,还能是谁?
苍白英挺的男人,唇色极淡,眸色却深,过分漂亮的一张脸,黑眉长目,离得近了,可以看见皮肤下细细的青色血管。
“祝清和,你怎么在这里?”嗓子干涩,初映吞了下口水,艰难地问。
“叫师父。”
初映头皮发紧,倔强道:“从我放弃滑冰那天开始,你就不再是我的师父。”
“哦?”祝清和轻笑,缓缓走到她的面前,“你只要站上这个冰场,就是我祝清和的小爱徒,否认也没用。”
“爱徒?”初映沉着脸,语气里带了明显的嘲讽,“请问您配吗?”
祝清和不爱听这话,也不喜欢她露着小尖牙的模样,心烦,他点了一根烟,抵在唇上,指间的星火忽明忽暗,白雾腾起,烟灰轻飘飘地落下来。
“初映,我们非得这样吗?”
初映冷笑:“祝清和,你敢不敢把你的钱包打开给我看看?”
他直接把烟在她旁边的桌面上摁灭,力气重了些,香烟被拦腰摁断。
“我讨厌你,极其讨厌,麻烦你心里有点数。”
祝清和似笑非笑,和她拉近距离。她紧紧地贴在梳妆台边缘,他骨节分明的手抓住她的胳膊,好像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拎到梳妆台上坐着。他靠过来,弯下腰,手掌稍微用力,把她整个人按在镜子上。
“初映,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搬了家,让我很失落,我只不过是去了意大利几个月,回来后人去楼空,听说最近你连你妈妈都不去看,真是心狠。”
修长的手指摩挲过她的下巴,那是运动员的手,指尖带着薄茧。
祝清和感觉到她在努力克制让自己保持平静,嗤笑一声,继续说:“这个特运会邀请了我来做嘉宾,我本来想拒绝,可竟然在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连上天都帮我,你能跑到哪里去呢。”
初映受不了祝清和的靠近,伸手推他,反而被他钳住手臂反剪在背后。
低沉磁性的声音纠缠在耳边。
“我对你不好吗?这个房间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喜欢星星,我让设计师全部做成了星空,对了,我在意大利专门给你买了十七岁的生日礼物,是……”
初映脑子发晕,缺氧得厉害,快要窒息了。
突然,祝清和的话戛然而止,初映只觉得面前的人骤然向后退了几步,她睁开眼,发现陆回舟已经挡在她的前面,手臂紧绷,冷得几乎要往下掉冰碴。
祝清和刚才的温润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阴沉:“又来一个小朋友,可惜,我只对你身后的那个小朋友有耐心。”
陆回舟冷声道:“巧了,我也没什么有耐心,所以,建议你道歉,然后滚,欺负她不会说话,也要问问我答不答应。”
祝清和扯了扯唇,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不会说话?我难以想象还有谁能比那丫头更伶牙俐齿。”
初映头垂得很低,慢慢地伸手,扯住陆回舟的衣角,晃了晃,小声地说:“陆回舟。”
陆回舟怔住。
声音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软,但甜甜的,又像是夏天碎冰里刨出来的青梅,带着点清脆,很好听。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愤怒,反而松了口气,原来她不是小哑巴。
一室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三个人各怀心思,内心起伏不定。
花样滑冰的预赛已经结束,有人在门外恭敬地请祝清和去做总结发言,毕竟今天的观众几乎都是冲他来的。
祝清和的表情高深莫测,离开前还叮嘱:“映映,最近你妈妈换了主治医生,记得常去看她。”
“不要你管!”
凭借那么出彩的表演,初映毫无意外地摘得第一名,但她放弃了领奖,也放弃了清淮的决賽。
被揭穿了,她反而松了口气,装哑巴好难,还要背负良心债。
祝清和刚走,陆回舟头也没回,甚至什么也没问她,直接走了。
他生气是应该的。
初映一回到泽佑,先去找了兰佩玖,向她道歉,并说明原委。
初映的妈妈有一块极为珍惜的手帕,上面的刺绣就是兰家的这种立体浮雕绣。
这块手帕意义非凡,在质地极好的丝绸上绣了一对精细的龙凤,称得上是初家的传家宝,一辈辈地到妈妈手里。初映的爸爸曾是叱咤赛道的职业车手,后来因意外身亡,这是留给妈妈唯一的念想。
只可惜金龙的绣线遭到毁坏,她们打听了很多地方,都因为针法特殊而无法修复。妈妈大受打击后,身体也每况愈下,一直以来最大的心病就是这块手帕。
为了长久打算,也因为确实喜欢刺绣,初映想学兰家的这门手艺,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
“兰校长,骗了你们是我不对,对不起,我会很快离开泽佑。”
一番话听下来,兰佩玖温温柔柔地笑了,丝毫不介意的样子:“初映,你既然不是我的学生,以后就叫我佩玖阿姨吧。不用往心里去,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更别说你还帮了学校很多,你有这份孝心,我很高兴。可家有家规,收你为徒不可以,不过我可以帮你修复那条手帕。”
初映的眼泪包在眼眶里,鼻尖也红了,向兰佩玖深深地鞠了一躬,几滴泪珠掉在地上。
要离开了,初映哭哭啼啼地给纪昼川打电话:“哥,我的狐狸尾巴被砍掉了。”
纪昼川压低声音:“放心,哥马上想办法把你弄走,电视剧里得罪豪门的下场都很惨,我就是舍了命,也要护住你这根初家的独苗。”
“……哥,你真的要少看点没营养的黄金剧场。”
陆回舟起先确实气恼,长这么大还没有谁敢把他这么耍得团团转,亏他还一直把她当小哑巴可怜着,其实没过几天,这点怒气也就消散了。
仔细想想,她也并没有伪装得多么滴水不漏——花滑这么专业,会解奥数题,明明不近视却整天戴着那么丑的大眼镜。
那天在公交车上她说过,谎言里也有很多无可奈何,想必她也是。她能开口说话,总归是好事一桩。
陸回舟想,只要初映乖乖来道个歉,他就勉强原谅她。
只是没料到,他还在等着初映主动向他认错,她却在开幕表演结束后突然消失,人间蒸发一般,别说一句抱歉,就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留给他。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会儿就是换成皇太子,肚量也绝对容不下丫头这条破船。
工作室里,陆回舟正在研究最新编好的程序,不知为什么,再次想到了不告而别的初映,一下子心浮气躁起来,把笔记本电脑往前一推,半躺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叶闻许跷着二郎腿,放肆地笑他:“怎么了,陆少,是不是小丫头跑了,你还有点惦记?”
“我惦记她?那只能证明我疯了。”
“陆少不就喜欢那种温软乖巧的小仙女吗。”
陆回舟一脸淡定,随口说:“我喜欢带刺的小玫瑰。”
在泽佑的暑假实习结束,陆回舟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高二要重新分班,再加上原本被“流放”到城西的分部回迁到本部,变化还是挺大的。正式开学的前三天,南溪一高在校门口贴了分班表,叶闻许早就已经得了消息,高二分了两个基地班,陆回舟在其中之一。不过,正巧路过,也闲来无事,他顺便去看一眼。
“欸,映姐,你进基地班了呀,全年级第二名,太厉害了吧,不愧是老王的心头肉,就是咱们俩的教室不在同一层,以后不能让映姐罩着我了。”
一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女生从他旁边插进人群里。
“你老爱惹映姐我生气,还想让映姐罩着你。”女孩儿的声音清亮好听,带着笑。
映姐?
陆回舟闻声回头,微微眯起眼,众多模糊的马赛克里,果然是那张清晰的脸,但又不一样,原本的小卷毛已经被拉直打理过,柔软的发丝垂到肩膀,薄刘海儿,没戴眼镜,水灵漂亮得不行。
竟然这么有缘分,他嗤笑出声,淡淡地打招呼:“初映,你好啊。”
说来也奇怪,他一看见她,最近郁结在心头的那股坏情绪倏然开解。
狭路相逢,初映惊呆了,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少女瞬间像被拔了毛的鹌鹑,肩膀都悄悄地塌了下去,格子裙有点短,露出细长漂亮的腿,她不自觉地往下拽了拽:“这么巧啊……”
“还有更巧的,”陆回舟慵懒地指了指分班表,按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排的顺序,陆回舟位列榜首,他的名字下面赫然写着初映,“同班同学。”
啊?不是吧!生活要杀我!
“哦,对,惹映姐生气了需不需要哄一哄?”陆回舟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看着强作镇定的小姑娘,挑了挑眉,“加个‘宝贝儿的那种。”
有一句俗话说得极精妙:作最死的妖,挨生活最毒的打。
对不起,可以休学吗?
第六章 神之祝福
这几天初映的少女烦恼有两个,一是窗外的蝉声太吵,二是开学后的生活恐怕不妙。
本来初映对从城西分部回到南溪一高本部很开心,起码上学近了十分钟的路程,早上还能再赖一会儿床,可现在期待感降到负值。
自从偶遇陆回舟,她接下来两天度日如年,饱受煎熬,不心虚是不可能的,毕竟她不只拔了老虎头上的毛,还差点把老虎薅秃了。
卧室的窗户开着,外面几棵老树,树荫浓,虽然已经进入秋天,但热度不减,依旧光照绵长,蝉声不休。
想来过去两个月的相处也算愉快,可初映仔细地以己度人,如果被某人欺骗,对方还一句话没留下就消失的话,再见面,会不会心平气和地跟对方称兄道弟或为对方两肋插刀。
不会的,初映沮丧地趴在书桌上,她只想“问候”对方的祖宗,然后拿剑挑断他的两肋。
她其实并不是有心落荒而逃,开始她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陆回舟解释,后来是没机会说。在冰场那天,他甩手离开,之后两天,她在学校里一天逛上好几个小时,想跟他道歉,可始终没见到他,于是她想,他应该是起了和她绝交的心思。
开幕式表演结束后,连妆都没卸,纪昼川来接她,生怕被陆家断了初家独苗,她回泽佑匆匆收拾了东西,和杜栀雪告了别。
杜栀雪心性单纯,知道初映可以说话,非但没有怪她故意隐瞒,反而高兴得不得了,眼泪汪汪地和她约定假期里要回来玩儿。
初映也眼泪汪汪地答应。
她始终没见到陆回舟,就连开幕式的表演,他也没去看。
初映想,以后估计是没机会再见到了,也本着不再给陆回舟添堵的想法,她不如静悄悄地消失,就像是从来没来过,让一切回到最初的起点。
回家后,离开学没剩下几天,初映去疗养院看过妈妈,给她梳了头发,剪了手指甲,告诉她手帕已经修补好,和原版如出一辙,特别完美。
之后,初映一直蔫蔫地在家里躺着。
她心里不是不难受,至于为什么难受,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陆回舟这个人虽然脾气难搞了点,但总而言之,也算照顾过她。
初映在心里是认定他这个好朋友的,可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此生不相见是最好的办法。
没想到冤家路窄,世界这么大,他们俩还能被分到同一个班里。陆回舟会不会雇人刺杀她……她越想,肝儿越颤,她“嗷”了一嗓子,把脸转向另一边,将英语书扣盖在脑袋上。
吱——吱——窗外老树上的蝉叫得愈发嚣张,仿佛在嘲笑她。
初映怒气冲冲地支起脑袋,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她怕陆回舟就算了,难道还怕这些破虫子?
为了换来清静的天地,不再受噪音荼毒,初映决定开展捕蝉大计。她先去杂物间找了根竹竿,接着去厨房揉了个面团,把面团放在水里,慢慢地洗成面筋,最后揉出来的面筋黏性特别好,她套上一次性手套,将面筋捞起来粘到竹竿的另一端。
转眼间,“粘蝉”设备大功告成,初映的动作麻利极了,小时候她哥没少带她干过这种事。
一切准备就绪,唯独她不擅长爬树,不过家里有伸缩的铁梯子,是纪昼川换灯泡用的,轻便、好用,她把梯子拖出来,撑在树下,放到合适的高度,握着竹竿就爬了上去。
蝉狡猾得很,她一凑近,立刻就噤声。她伸出竹竿,小心地观察树叶,把面团一抬,还真的抓到了一只。
“让你叫,让你狂!”初映得意极了,揪住它透明的小翅膀。
“你在干什么?”忽然树下传来询问声。
连风都似乎屏住了气息,初映低头一看,不远处拢着眉看她的清冷少年,不正是陆回舟!
为什么世界小到这个程度?果然是奇妙的地球村。
初映一激动,脚下一滑,从梯子上掉下来摔了个屁股蹲儿。
好在梯子架得不高,树下又是绿茸茸的草坪,土质也松软,除了尾椎骨有点痛外,其他都还好。
“陆回舟,你是不是跟踪我?”初映又惊又怒,要不然,他怎么这么巧会出现在这里。
陆回舟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話,淡淡道:“跟踪你有钱赚?”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
“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不出来了吧,你就是跟踪我,想伺机报复我!”
“哦,本来是路过,既然你这样说,”陆回舟停顿了一下,没什么情绪地说,“那以后多多指教了。”
以后多指教?明明是句挺让人脸红的话,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一句威胁的话?
初映很懂得眉眼高低,骨碌一下爬起来,赔着笑:“我跟你开玩笑的,陆哥,瞧你,怎么一点都不幽默,要不,我把这个当礼物送给你。”
她不由分说地把抓来的蝉往他的手里塞。
陆回舟被迫捏着蝉的两片翅膀,看着这个小东西在他的指间扑棱个不停,还吱吱乱叫。
他并没有一丁点收到礼物的喜悦之情,反而问:“你是在挑衅我?”
初映:“我哪敢,我胆子那么小。”
他就没见过胆子比她还大的女孩儿——居然上树抓蝉。他想象不到在新世纪阳光照耀下的今天,还能看见活的蝉,再回忆起来,前两天的分班表下,穿着超短裙的她,还粗声大气地嚷着“映姐罩着你”。
“回去好好写作业吧,”陆回舟好心提醒,“在一高,不认真完成作业的小朋友会被剥皮的。”
初映打了个寒战,只顾着忙闲事,她的暑假作业真的还有好多没写。
见陆回舟拔腿要走,初映出声叫住他:“喂,等等。”
他果然停住脚步,不解地看着她。
初映一溜烟地跑回家,打开冰箱冷冻区的第一层,一直扒到底下,终于找出来那个蓝色包装的东西,又急匆匆地跑出来。
“伸手。”
虽然不清楚她在卖什么关子,陆回舟还是摊开掌心。
冰冰凉凉的,一颗圆形的东西被放上来,小小的雪糕,叫雪汤圆。
初映仰着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真诚:“陆回舟,这是我最喜欢吃的雪糕,最后一个压箱底的,给你。”
陆回舟似笑非笑的,拎起雪汤圆一角抖了抖:“如果没猜错的话,批发价也就三毛钱,就送这个给我?”
好、好、好,三毛钱的雪汤圆配不上您的高贵,不识好人心。
“那你还我。”初映气恼,伸手去抢。
陆回舟把雪汤圆举得高高的,初映怎么蹦怎么跳都抢不到,累得气喘吁吁。
他垂眸:“初映,我正式怀疑你是小气鬼复活,送给别人的东西还要抢回去,啧。”
“你又不稀罕。”她不抢了,站在那里,声音闷闷的。
这可是她最喜欢吃的小雪糕,夏天过去了,哥哥不给买新的,这是最后一个,她一直没舍得吃,打算选个有仪式感的日子再吃掉,现在送给他,他还嫌不值钱。
陆回舟扬了扬眉,突然问:“你是不是在讨好我?”
他只是随便一问,想象着小姑娘又会像头发怒的小狮子来龇牙咧嘴地反驳他,没想到初映沉默了两秒,含糊地“嗯”了一声。
头顶上的蝉继续声声唱着夏天,手里那只也偷偷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连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