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新才
陈家滩
薄雾中小客船远远鸣响喇叭,仿佛高铁到站,聚拢四村八寨声音
圣人山翻越长界和金塔。操场上高举右手,眺望河流方向
蓝色校服女孩挽着妈妈上船,在长条凳落座。读高中了,妈妈去深圳
褐色舱板上堆满货物,老人哈欠中浓浓草烟味,女大学生挂着耳机
母女不停玩美颜相机,比划角度,谈家务事打工事学习的事
然后沉默着看向窗外,山水无声,恰如生活安排好的寂静
突然感到一种久远的亲密和疏离。时常把父母衣服拿出来晒晒,又折叠整齐
认真锁进檀木箱子。下次取,还有阳光和槐花铺满青石板路香味,有只言片语
奶奶忙不完的家务。搬个小马扎,帮着拣拾。敲敲背
窗外河流无声无息,太阳滚落。在粉笔字消失前,日子继续
她看见巨大的货轮载着小山样砂石静静驶过,蓝色绸缎上绽放雪花
鸦角洄灯塔亮了,烛光照着江面。没有风,沒有船,没有一丝光回应
大概会做个奇怪的梦。梦里星子落入井水,鲖鱼的眼盛满泪
妈妈下了鲜红喜轿,走过细长田埂。石桥边翠竹往左移了移
空落落码头,吊脚楼屋檐上的喜鹊,渔网撒落湖面,挂钟安宁
她嗑瓜子,剥着喜糖。在镜中,一个是看客,一个是听者
屋外此起彼伏蛙鸣,隔壁若有若无抽泣,鸡叫了,喊渡的人
丝瓜花贴着竹架慢慢往上爬,那只小黄猫哼着春天忧伤的长调
醒来后不动声色接过母亲黑色拉杆箱,下船上车,挥手告别
我们更愿意为某个老故事停留,在夏日突然长大。总有些更辽阔的梦
碣滩
去碣滩必走水路,两岸山势渐陡,“滩中礁石竖立如碑”
最窄处停舟上岸。此处15 座峰18 道谷千亩茶园,因茶闻名
传说唐皇妃胡凤娇回乡省亲,夜泊碣滩,寻香觅茶,遂成贡品
晨雾中沅水浩荡。雨停,风趟过谷底,在对面山头打住
水澄澈如练。渔舟歇在银壶山下、碧水溪边,山腰的雾散了又聚
细细净手后沏茶。水沸,冲泡,银针般茶叶起身,坠落。阳光西移
壁上没有挂历,你捧着磁碗细细闻:“山中无甲子,只有泉水香。”
起座,续茶。雨水沿着屋檐轻轻滴落。叶片辗转浮沉,隐约嘶鸣声
喜欢生命素净。自带清香的女子,走出大山用尽此生幸运
回家久远而美丽,想起来,阳戏便栩栩如生。月光下,晒谷坪里
傩技上演,上刀梯,过火槽,踩犁头。惊叫声不断
山与山之间,纸飞机无法飞越,那封信在幽灵游荡的溪谷埋葬
稻草人矗立在秋后田野,向着电线杆独舞,老黄牛抬头
登上山界拔打电话,大风吹走信号,漫天星光证明夜空黯淡
最冷最犟的那颗应是自己。这美妙想法在十六岁那个夏夜产生
溯江而行,蓝幽幽梦里影子漫游,突然间被世俗紧紧抓住
阁楼上,码头边,长河落日余光里,往事年轻拒绝被点燃
山泉水兀自沸腾。生命由浓而淡到净,那些美好的爱,余温尚存
隔着茶台,隔着薄薄水雾,纷扰远行。我们举杯一饮而尽
黄昏里光与影交集。孤独悬空并讲述,淡蓝色缓缓上升
清浪
“迎丰”号客轮到岸,百余里水路仿佛青山白云间遥远的爱
梦醒弦断,舱门开启。吉他声消失后,青灰色剪影映挂窗外
清浪滩比诗经长,比蒹葭苍苍忧伤。古城墙外大衣落寞
“背着太阳走,前面就是大海。”黑白照片上,时光呈现
黄泥路通向白洛溪。夕阳下背影拉长,左边裤脚高,右边裤脚低
打个口哨,姑娘放开针线和鞋垫。响指背后,是不是绽放清澈光辉?
吊脚楼下白衬衣躲闪,故事明亮。无人的码头,秋雨拉上帷幕
枯水季沅江分家,“老尺”处南,“划料尺”据北,江中礁石绵延成岛
伏波庙息侯祠,马料溪壶头山,马援征战五溪
洞庭溪葡萄溪,岩石长满青苔,长满行江闯滩人记忆
巨浪翻滚,圆木沉浮,岸边深埋的头。“打排了!”他那悲伤纹丝不动
夜空游荡叹息:“唉!”苦难事经常发生,她不具备上苍怜悯
“烧纸铺”曾是清浪地名,满街香纸店。行船放排,去时许愿归来还愿
青冈树下老人躺着晒太阳。“有些人永远还不了愿!”他拉过纤送过滩
轻轻嚼折耳根,直到熟悉的声音响起,芦苇沿着水岸逃亡
那只黄麂子跃过山脊,麋鹿的眼神落满夕阳
从廉家湾到和尚坪过产子垭出小云溪,坐小客船顺流而下
这个夜晚師傅穿越大半乡境,他没有咳嗽,他甚至感觉很年轻
雾升腾着,沅水号子落下。小心翻看,湿淋淋故事,轻拿轻放
风茫茫然穿过袖管,天亮抵达心疼。怀念涛声,怀念被长滩隔断的人
柳林汊
想起已离开多年,告别沅江行走。因为水面流淌的语言,因为铭记
有的美深藏镜中,或创造虚无。梦有多种可能,梦里花开满叹息
时间尚早,雪即将到达。需要去镇上寄封藏着体温的信
话在酝酿,山里日子慢慢绿,等故人醒来,月亮升起
水总是流过初恋般声音,一册书将日出日落拉得细长
大雪覆盖开始,驻足时山水变幻乐章。江边篁竹,温暖的小楷
夸父山往后靠了靠,渔舟泊岸。传说弥漫时,大地隐身
明月山影子沉入江底,前世今生牵手水岸线
“母在顺母意,母去报父仇。”顺母桥在山涧听风听雨,收集人间苍凉
渔歌起落,唱渔鼓的女人走村串巷乞讨
绝壁上有了纤夫攀援的铁链。人们传唱名字:思怡滩、寡妇链
冯家大院48 座天井,锈迹斑驳,风一吹,月光摇摇晃晃
知青225 人开荒建园。黄荊树枝做草帽,遮挡正午阳光和美丽容颜
瓜瓢山上用茶树栽种五个大字,修剪成岁月想要的形状
这里产黄金,产美人,产怦然心动。亘古的山水画雕刻忧伤
柳树下系着乌篷船,篷背的青鸟,一首小令般美好
天蓝色河面映着山,映着云,残缺部分是青春
仿佛传来柳笛声,阁楼下还有人倾听。隐秘的心痛蔓延
柳林汊下桃源,途经界首。不可省略的小村庄,隐忍而模糊
这是两县分界处。送行到此,江面更开阔,一些人也许永不回来
兴隆街
河流从窗外流过,像小段电影。两座水电站截断的行程,缓慢下着雨
天放亮时轮渡过河,渡车,渡街上和村里人。太多纷纭度过此生
赶场人撑伞而来。赶场人越来越少。不过会会亲戚,看下买卖
自问自答,掩面叹息。他们租房陪读,耗费钱财和光阴
女孩在旅馆踌躇,密码箱里装着线装书。天黑了,依然等不到远方消息
雨打湿季节的忧郁。只须三五枝答案,栀子花已经许下归期
楼下老人谈古论今,长嘘短叹。香烟不燃,咀嚼中烟丝滑落
街道无人,隐约有当年马蹄声。兴隆客栈灯光黯淡,往前是路的尽头
巨大的渔网四角悬挂空中,泪珠般晶莹
水草保持波浪形状,安靜地抵抗风
上午九点半,游船去夷望溪。或多或少旅客,跋山涉水而来
孤岛上山庙里香火盛行。长跪不起,江风步石阶一级级停留
摄影师要求黎明前抵达目的地。婴儿啼哭声,天边鱼肚白
保持专注与热爱,构造黑白世界虚实梦境。他说,语言是多余部分
大樟树为女子化身。年轻时流落江西石马镇,教书育人,弟子盈门
“我本蕉林樟,修行到贵方。缘尽无需寻,心怀天下恩。”
茶园中樟树孤独生长,无边的绿涌动,大山寂静
宁愿她还是先生,美刚刚到来,尘俗中,脚步轻缓,茶香拂面
摄影师在茶园行走,等待呱呱坠地声音,等待气息降临
长久凝望,为了将影子移去。他换上长镜头,试图囊括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