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豪
一座表面寂寂而自足的南方小城,因首富被杀,而顿起波澜,一系列的冲突与纠葛轮番上演。虽是小地方故事,但在其侧畔、背后,分明又能感受到时代汹涌的潮汐。
一个开放的时代豁然来临,不安分的,是尚未准备就绪的人心。
那舒缓自然的叙述,有伏笔,有逸趣,如水溶于水,见波纹,见鱼石,见天光,生生不息。
一、濛江
南边有条江,叫濛江,不大留名。濛江首尾并非真的首尾,人为裁剪,前后各得新的封号,也不大留名。上游湄江,近人多以为承接的是北边漓江那热热闹闹的一汪水。水差不多是一样的清,无非多浮着两只破鞋、三支粗桠和几头死畜。水过湄江,热闹哑火了。湄江两岸多多少少有眼红的人家,多多少少,怨族上命水不好。可依外人来看,倒能多出三分清静五分烟火,于是拐着弯儿劝那岸上叹息的知足常乐。殊不知,人家早就苦中作乐,一代复一代,这才将将修得那三分清净五分烟火,外加七分的认命。
其实湄江跟漓江,各拥来处,各有去路,归一不假,却是好几章回后的故事。只怪满目的嶂峦和一条贯通南北的国道线,诱人生此错觉,多了唏嘘。当然,湄江水在南国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水,清光绪州志载:曲若娥眉,因名。不知始自哪朝哪代,眉字会意成湄。也是好字。
水往低流,至濛江,地趋平,山渐疏,沙沙石石赖着不走,水面摊开,阔起来,深下去,不慌不赶,更加绿得森森然。濛江再向东去,易名为浔江。《说文》讲,浔,厓深也。水越走越懒,越摊越开,后脚碾着前脚,水深不可测。浔江两岸,城郭密布,加之一路汤汤水水,明里暗里,一股脑儿倒进去、排进去,水越发的浊。惯了,百姓也无怨言,依然艰苦卓绝,不改其乐。浔江更往后,遇上北来的桂江,是那繁华落尽的漓江水。两江相接时,已然大江大河,一清一浊,各成声势。城里人远近高低地瞅,琢磨出一景,名之鸳鸯,成了一个小小的噱头,好去招徕外头的看客。水汇至此,便成了一条在中国地图上也看得分明的江河,西江。说起西江,大家就嗯嗯哦哦的,似懂非懂的样子。东西两江再加减,就是那条歌里戏里常亮相的珠江,都说那里黑夜如昼、黄金遍地、富得流油,这下,一个比一个懂了。
说回那条大家都不甚明了的濛江,江畔有个镇,七八万人丁的规模,就叫濛江镇。镇子以水赋名,好名字,挪来共享,不浪费也不失礼。
省道擦着镇边而过,辟到江畔,望波兴叹,止住了。江上无桥,肥阔处,江深浪猛,适合摆上轮渡,也是镇里财政一笔不菲的收入。
船靠岸,先下后上,依次放行。两条腿的先上,再是两个轮子的,最后是汽车。除去镇上的熟脸面,一律收费,倒也机动,按交通工具及其排座多寡收。省道偏险,过往的多是老司机,已达默契。码头穿制服戴袖章的不劳操这份心,真钞假币,拇指哥一抹一准,只管把精力放到汽车插队问题上。不讲规矩的、自以为车技好的大有人在,抢不过,堵上了。工作人员赶过去,一口气拿来喘,一口气用来吼。调解得当,还是一辆紧随一辆,鱼贯入舱。调解无果,只能干堵着,谁也不服谁,到最后,喇叭声在一条道上逶迤炸响,到底紧赶的让了慢赶的,心虚的退给胆横的,也一辆紧随一辆,飞贯入舱。
偶尔出现六或八个轮子的大家伙,多是外省牌照,一串车牌号大半隐在泥灰里,贴上脸也看不真。长途货车司机,折合半个会计,专门绕着收费站开,挑上这条盘山而建的省道,奔珠三角去。如此庞然大物,占去别人三四个份额,火气旺的就骂出声来,谅外地佬也听不懂。外省司机稳坐高台上,多半还探出一截黑黢黢的脚板子,任你豪车破车、文臣武将,通通进了盲区。
一趟船渡,可容摩托十余台,汽车八九辆,加之乘客若干,鸡鸭鹅若干。汽笛一響,电铃密密追上,船头朝天拱起一阵乌烟,船就浮开了,小孩便欢呼,鸡鸭鹅咯咯嘎嘎地叫。舱大,吃水深,沉稳,平常坐不得船的眼下都生龙活虎,纷纷挤到船舷,看那花白的浪头冲打锈迹斑驳的船身。浪声逐渐晕开,又悄然熄灭,再晕开,再熄灭,闻之静心,动听至极,彼此间的话头不觉间变少,嗓门也弱下八度有余。
船头掉漆的烟囱里,浓烟黑滚滚地往外鼓,盖过来,味道极冲,闻不得的就改聚到船尾。船尾也有看头,船身在江面犁出两列颇白颇高的浪,浪花互搏又错开,荡出好远。若不拉来参照,都不觉得船在走,也不觉得浪在流,像被定格,盯久了会眩。稍远处是绒绒的群山,野树喜潮,管不到阴面阳面,全挤挤挨挨地长,把干瘦的泥山撑得极饱满、健壮。山脉走势不定,朝各处肆意地绵延,船上望去,绿得极富层次,至远处则呈黛蓝。视线尽头,远水无波,远山无皴,都是阔大的静景。下一次的吵闹,得等到船艏碰上岸头那排开的废轮胎,人、箩筐、大小车、鸡鸭鹅,都轻轻往前一趔趄,意识到是靠岸了。大伙上车的上车,掮担的掮担,大人也跟着小孩欢呼、吹哨,鸡鸭鹅又跟着咯咯嘎嘎地叫,叫得更无头绪,也越发尖亮。
阿水早前是在南岸,发梢刺出盖帽老远,没染过,却是橙红色的。没规定必须身着制服,但最开始阿水还是把这套深蓝色西式开领的混纺制服穿得很勤,只是后来老被人喊国民党、国民党,阿水知道不是个好词,于是单留了一件白衬衫,右臂扣一圈红袖章。盖帽不要了,嫌热,中分头不爱修理,被江风鼓得动动荡荡,跟港星似的,算得潇洒。到底年轻气盛,而且变声期后一直哑着嗓,大伙于是都很受他的管教。
阿水自幼便在水面爬,爹娘把他往水里一扔,人就游开了。很多人讲,阿水先会泅水才会走路,到底疍家仔。不抽筋不呛水,一口气游到十六周岁,总得干点正事吧,半推半就着,给雇去岸边码头维持秩序。一个月三百五百,没那么多可理论的。
阿水祖上是疍家佬,人不离船,就像船不离江。如今阿水家中供桌边,还摆了一只黄褐色的木葫芦,常年闲置,芦身蒙灰,不小心碰到,刮出一片锃光瓦亮,跟盘过一样。听大人讲,这葫芦是阿水父亲小时候背在身上的家伙,船上的疍家小儿,各人胳膊勒一个,不为济世,仗着那点浮力,是当救生圈使。
江上的渡船仅两艘,开不快,于是两岸通常停着蜿蜒的车队。最先听到过客喊饿的疍家佬,弃船登陆,在道旁摆起摊位,生意兴隆得能远远把江中的伙计看馋。于是,很多原先漂在浪尖上的疍家佬开始上岸,摆摊、吆喝,比捞鱼挣得多。纵使还掌着舵的,也有了模模糊糊的作息表,都有些睡不惯那份江波的摇曳。
疍家佬加上近处的村民,挑来箩担,杵稳煤炉,摆上蒸笼,内头全是一元三只的三角粽和糯米糍。南方人,三角粽一律咸口,包着小半截蒸化的肥肉。糯米糍倒是分了甜口和咸口,甜口的内容简洁些,各家各户都塞白糖、花生、芝麻,咸口的内容大同小异,这家是葱末木耳,那家可能就放了胡萝卜大头菜,都少不得几丁肥瘦参半的肉末。没人挂牌,哪家对哪家,客人长不了记性,做生意的,也不爱记昨晚对象往里搁的是哪几样素材,到最后,就近原则,全凭了手气,也是一种情趣。生意有了规模以后,就多了一元一颗的茶叶蛋,还有一元两个的烤红薯,后来见人搬出几个玻璃缸,腌着青橙黄绿的酸木瓜酸萝卜酸藠头酸黄瓜酸姜芽,南方人,也都爱酸口。等再翻过一些年岁,渡口的公路两旁,铡走荒草野木和成片的毛竹,搭起一个个用木板捏拢又用木板隔开的铺面,一路延伸到公路拐角看不见的地方,成了永久的驻扎。
世代交好的村民,到了省道边上设好摊位,蒸笼冒出的水蒸气里,一张张模糊而灿烂的热脸都给了过路人。没准还会因为一时一事的一个激动,呛上几句嘴。这边骂,烂人,你没得好,你没得好!那边回,臭货,你天要收,你天要收!过些光景,要找零补缺的时候,依然管对方拆补,谁也不记得谁是臭货,谁是烂人。
到阿水省事时,家中已有一爿在路边安身立命的木板屋。天蒙蒙亮开铺,夜里铺平床板,各自紧紧身子,都能睡个好觉。就是有些个父亲总不响鼾的夜晚,苦了假寐的阿水。阿水后来听到外头的传言,说他不是父亲的亲生骨肉。阿水不得其解,父母是很正常的一对夫妻,不能说恩爱,却也极少打骂,实在心里憋屈,就去收拾一下阿水,扪心问,下手感觉要比别家轻。况且,外头人凭什么知道自己的身世?阿水向来觉得自己长相随父亲,尽管这让他感到沮丧。阿水也沮丧地认为,他跟邻里长得挺像,跟村里人都长得挺像,他深感沮丧地很像所有濛江镇上的男汉。镇上所有的男汉,迟早长出一副令阿水厌恶有加的德行。就因为他是独子?这是阿水再大些时候想到的。同学家里,四五个兄弟姐妹都是稀松事,稀松得跟刷在外墙的标语很不协调。作为镇上凤毛麟角的独子,阿水一直坚信墙上那句赛人高的蓝字:庄稼稠了苗瘦小,孩子多了难养好。
阿水父亲自幼习水,也是先会泅水才会走路。那一日,鸡叫两遍,他照例打满一嘴的呵欠,将木板门一扇扇拆下,把三炷香的香头晃得锐亮,朝里屋拜三拜,再朝门外拜三拜,将香插在门边密密麻麻的香根上。就在他准备把煤炉蒸笼烟柜逐个推出门外时,听到江那头有人喊救命。声音挂在空中,弱弱地飘来又飘走。他登时脚底一热,咯噔咯噔踩着木屐,拐着腿疾走去观望。是江上淹了娃,三个比晨光稍暗的黑脑袋,已被水推到江心。不容多想,赶紧踹掉木屐,一头猛扎进去。清晨水寒,他的胸口猛然疼得肉紧,顾不到了。到最后,愣是将那三个孩子搂回近滩,这才发觉自己手脚越发沉笨,已知不妙,一个浪头掀来,四肢猛然一轻,人便失了知觉,被一卷江水吞去。等其他村民闻讯游去,再捞上时,人已硬作一具湿木,白白的,比天光还要惨淡。
母亲当时就跪在岸上哭号,皱巴着脸,她一直哭到父亲进山、落棺、掩土,嘴里不时念念有词,声调离奇,令阿水望而生畏。阿水没掉泪,他只是怕。那个把他揍大的男人,就这样走了,带着别人的感激和愧疚,还有他无来由的怕。他怕什么呢?阿水那时刚吃过母亲捞出锅的猪油渣,母亲特意挑在他农历十四岁生日那天榨油。他开始明目张胆地辍学,也没去打工,常在岸边或水里晃,偶尔也到镇上晃。到阿水十六岁的时候,母亲嫁给一个缺了一颗眼球的光棍。阿水觉得自己的生活开始变得非常自在,继父那颗遗失的眼球,像长在了自己的后脑勺上。
那次阿水照常在岸边晃,看不同地方来的车和车上的过路客。有人凑上来问,阿水,干架你敢吗?阿水不拿眼瞧,丢回一句,见我服过谁?那人又说,不如跟我到渡口上混口饭,懒着也是懒着,瞎看又不能变出一辆柳微和一车的老婆孩子。阿水当时没再回话,端详了一眼那人。是渡口上一脸黑褶的老梁,外聘的临时工,有年头了。三天后,阿水就站到了码头上,穿着那身当时还很新、板式很挺的制服,有点肥,它是逐渐合身,又逐渐不再合身。不劳多长时候,过路的人就都晓得了阿水的厉害,都不叫他阿水,喊水哥,多老的老头也这么喊,还给他递烟,凑过去,挡着风给点上。阿水私下面上都很得意,一到值班就来劲,嗓子便这么废了些年头。
其实,也废不了几年了。转过一个河湾,施工队已经拜过河伯,孝敬了猪头茶酒,四车道的斜拉桥就要破土动工。
在跨江大桥建成剪彩通车之前,阿水就离开了渡口。
听人讲,阿水沾上了赌,瘾还很大。老婆还没讨呢,这辈子得栽。
千禧年前后,濛江的深山里冒出很多大大小小的赌场,红白蓝三色的塑料蓬一架起来,就能耍闹。赌场显然拜师了外头的先进经验,有面包车专门负责接送,另包晚午餐,荤素搭配得当,站着坐着都能吃。深山老林里的场子,村里的麻将局和牌九局哪比得过那阵仗。从此,山里就比江岸来得喧闹,闹得昏天黑地,闹到倦鸟离巢、狼奔豕突。賭场雇有村民望风,外加几条狼狗,一箭地一哨,互相配了对讲机。便衣刚到村口,那头已经撤了蓬,还能余出时间洒扫一下,再散作一团山中的云烟。别说便衣了,自家婆娘也找不着自己的老公。
后来又有人讲,阿水在山里头欠了一屁股债。老板吩咐过马仔,要挑断他莫阿水的手筋脚筋。趁筋骨都在,人还能动,阿水连夜跑路了。传闻中,他是溯江而上,奔北而去,入了湄江境。
终而不知所向,死了一般。
二、陈塘
问南来北往的,这个陈塘镇给你留了什么印象?大多数人答,陈塘粽。再多答一个,炒粉。再多一个,香芋夹扣。刚彻底解放了嘴巴的人,记忆点全长在那食材上。
但陈塘的伙夫真是没二话的伙夫。
陈塘粽是抻开四角的大肉粽,不比初生的胎儿小多少。糯米掺着绿豆、花生和板栗,里头裹住肥瘦猪肉各一条,必放五香粉和胡椒粉,包好粽叶,一个个垒在锅里加水煮透,透到发软乃至有些发烂的地步,晾干,久放不坏。早中晚餐皆宜,也可作送礼佳品,属在外游子最爱。待要进餐时,再温一遍,或切开用煎,放到嘴里,材料四散,也是糊糊的一团,黏的黏,香的香,牙龈、牙齿、舌面、唇腭,悉数被一股复杂、立体的滋味占领,不饿也饿起来,饿得越发饥肠辘辘,都能吃上砖块大小的一整条,待起身时才暗叫不好,得用手搀一把结实下垂的胃,一步步往前探。
炒粉则分圆扁两式,放在老黑锅里炝炒,油足,火爆,辅以芹菜、葱、蒜、青菜花、黄豆芽和猪肉丝。猪当年多为走地猪,平日走街串巷没人管束,肉致密弹牙,菜是自家菜地里播种的当季作物,不添化肥农药,全靠一家老小出恭的残留物化作春泥,能吃出蔬菜各自原始的性味。
香芋夹扣,顾名思义,扣肉芋头层层交错,挤作一碗,乍看细看,甚是丰盛,于是喉结乱窜,是让涎水往肚里且咽一咽。肉专挑的五花腩,一整块先投进锅中滚煮,将装有桂皮、香葉、草果、小茴的料包一并沉到锅底入味。后将腩肉勾起,置凉水盆中浸泡,把肉收紧,人称过凉河。过了河,水风干,再给猪皮打孔。行家备了专门的扎孔扦子,家里不讲究的,把鞋锥洗净,一样的功能。密密地扦完孔,肉眼可见猪油滋滋地从孔里跳出,接着往猪皮上匀抹一层盐巴,入油锅,文火慢炸,直至皮浮、泛黄,起锅,再过一遍冷河,再入一趟沸水,直到软透。芋头切片后,也放到油锅里炸酥,芋头以北边荔浦的芋头为上品。腩肉切片,与油、盐、生抽、姜、蒜、胡椒粉、五香粉、豆腐乳、豆瓣酱、葱汁、白酒配成的调料搅拌一气,将猪皮朝下,与芋片一并倒扣碗中,腌一宿为宜。次日饱觉醒来,再进炊房,以大火将其蒸透,碗对碗交合,翻面,肉皮重新朝上,撒下几瓣葱花末子,醒色提香,大功告成。
香芋夹扣,县城和各乡镇都能做,各有各的心得跟优长,日常宴宾请客必备。为何独独陈塘的榜上有名?无解。许是占了地理上的优势,那条南北向的国道穿镇而过,镇上建有一座加油站,沿路的住户一律把民房改造为商铺,其中以大排档最盛,兼以洗车。因此南来的北往的,都喜欢在陈塘镇歇一程、饱一腹,解解路途的倦乏,再叼根牙签欠个懒腰,钻进洗净的车子接着赶路。如此这般,便记得了那扣肉芋头多重层次的香糯。至于陈塘镇,则成了远近一处颇为显眼的小商埠。
其实,客人记得的何止单单这几碗家伙。大排档里的蕹菜梗炝猪大肠、猪肝枸杞菜汤、煎炸鲜河鱼、蒜蓉炒时蔬、白斩走地鸡,都是大家惦念的佳肴。菜齐上桌,全用大盆大碗装着,服务员随意一推,把铝皮茶壶往桌面一搁,请君自便,自己接着嗑另一掌心里的瓜子。站到大门口说笑,把瓜子壳喷得很远,又随时可以撸起袖管,给客人洗车、擦车,还是有说有笑。
大排档大锅重油,下手猛、急,特别在节假日,一家兄弟姐妹齐上阵,锅、铲、菜刀不勤洗,味道就混开,却能混出一种明明白白的鲜。乍看菜色,有点野,有些糙,待入口中,才发觉它的精深,这精深就在那野和糙里,越用心去咬啮、拆解,越觉出里头的妙,却不可言,像是无心插柳,或是浑然自成,只管呜呼快哉,能吃几嘴是几嘴,城里一水的小锅小勺弄不出的大俗气。当地人爱讲,肚饱颈不够。填过腹的,深以为然。
矿上的后生阿威,经常到大排档里作威作福。阿威是在矿上给天生矿业当牛做马的,做到位了,少不得好酒好肉。他所在的保安部,有点像纠察队,主外,需要他哑着嗓门喊,还得配合着瞪眼,下巴做戽斗状,都已臻化境。偶尔手里会多一些家伙,久之也习以为常。输赢乃兵家常事,身子骨哪里折损到,经过来人介绍,吞几粒当地瑶家的跌打还魂丸,也能凑合凑合,心里觉着还挺灵。
平常到大排档里做客,多是自家弟兄局,图一份吵闹。也有一些场次,席上不少生脸孔或半生不熟的,诸如外面的老板、自家的老板、县里或镇上的要员,还有街对面派出所的领导。阿威时而列席,时而避开,悉听上头吩咐。
陈塘产金矿,不爱打听的人,不容易知道此地原来还有这么一摊生意。黄金,不管在地里埋着,还是在市面上交易,都跟陈塘镇一般百姓关系不大,也跟永安县一般百姓关系不大。黄金不能变着法儿地做成吃的。
据传,咸丰皇帝还在的时候,陈塘附近的桃花山、料垌一带,已有村民端着淘金盆到江里筛金粒,挣一点不薄不厚的利润。及至民国,桂系李白黄三雄成立了广西绥靖公署第二矿区,这才较为系统地采挖那地底下的宝贝疙瘩。自然不乏民营金矿公司前来分一杯羹。四九年,四野大军南下,顺带以桂东南金矿管理处之名,接管了第二矿区及周遭的民营金矿公司,矿区得解放,金矿改姓社。五〇年,省人民政府设专员公署桂东南金矿管理处,组织恢复黄金生产,同时一并派了队伍进山入村,清匪反霸,保障已经站起来的人民不再趴下。是年春末,中南军政委员会重工业部有色金属工业管理局省分局在桂林揭牌,以桂东南金矿管理处的家底整合为所谓东南金矿,荣极一时。
地下的岩金矿不懂集结的道理,星罗棋布地散在桃花山各处,桃花山主脉占去探明矿藏的六至七成。有条长约十三公里的柏油小路,从矿区一直通往陈塘镇。虽然两地相隔不远,但陈塘镇的起起伏伏与矿区的盛衰荣枯,在相当一段岁月里几无瓜葛。那条鲜有人迹的柏油小路,对镇上的人来说,跟盲肠差不多。偶尔有班车停靠,下来的人,一样是绿军装蓝工装,只是不大能讲本地话,到圩亭采购一些吃用物品,再准点让班车给接回去。镇上人多只知道是替国家搞建设的,价格上不会虚长太多。
最风光那些年,风钻在桃花山深处彻夜轰叫,小电机牵引的斗车满载岩金矿石,在小铁轨上咣当咣当作金石之声。炼金室的火苗,映亮半壁山坳。北来的军转干部、省内响应号召的各路后生,跑到这茫茫大山的深处、底部,东南金矿自成一片天地。职工食堂、矿校、疗养院、机电厂、电影院、班车固定上落点,条件一点点给凑齐,生活一点点被捋顺。固然还是艰苦,但哪里都苦,也就不觉得格外难熬。到八十年代末,东南金矿统属的桃花、古袍、六岑矿区,矿源几近枯竭,只能作废,先后闭坑。相逢有时,终须一别,十三公里的小路最后拥挤了一把,哭啼了一趟。矿区人走茶凉,街也暗淡、萧条,山也萧条、暗淡。老人嚼着假牙说,眼下进到桃花山,一扬脖子,天都憔悴了几分。
陈塘镇周边山麓的山金和河床的沙金,只能算东南金矿的一脉余绪,可余绪也够某些人发几辈子的横财。别说生财之道,有那么一道门缝,就少不得挤破头颅也要闯进闯出的人做的鬼、鬼做的人。开放私采后,陈塘镇的山沟里、江面上,要发财的队伍日渐壮大。当年县城街道也没跑着几辆吃油的家伙,倒是陈塘镇没画线的乡道,总是颠簸着好些白捷达、黑桑普,全是矿区的车,老人小孩都见惯不怪。
眼下有三家矿业公司,包下山头,批了河道,该挖的挖,该淘的淘,明着暗着,一年到头不歇火。这两年枯水季来,陈塘人发觉河床被淘金船折腾得百孔千疮,这才有些人说造孽。当年走私黄金判重罪,遇上严打,得掉脑袋,但私挖偷采依然屡禁不绝,有点管不过来。如今松动了,外来的本地的,更无畏惧,都以为攒足了钱,就有了商量的余地,而且这余地还挺大。
不少人还以为,陈塘镇派出所是份油差,新人报到,管他提干的、锻炼的、下放的,见面都说恭喜,差点没说发财。派出所管着破山的炸药和雷管,还有炼金用的氰化钠。逢年过节,矿老板走动勤密,大排档里请去吃一点新鲜的山珍,私底下再积极暗示,让头头脑脑参一份股。大家都觉得不过是一种礼数,文明的。公家人若能赏这份脸,掺和掺和,是不拿你当外人,鱼水情深。约定俗成,规矩就是规范,交情即是缘分,做的是平常功课。千万别想临时抱佛脚,且得闷着,都闷不吭气,闷不了,就别怪人翻脸不认。
都知道金块是纸钞的祖爷爷,谁都不觉得自己挣够了本,忍让不得,闹了纠纷,各自软硬相济,偶尔合纵连横,依然消化不了的,只能劳驾警方出马。县局对矿业很重视,特意筹划出一个特勤组,组长一人,方脸虎背,鬓毛厚实,名叫巫泉。巫泉也不是光杆司令,配了俩土警,一起进驻矿区,朝九晚五地排班。蚊帐空调洗衣机闭路线,巫泉能想到的,老板们都已提前照顾周全。大山里头,日子到底是局促而沉闷的,只能苦中作乐,不出大乱,便是能在年终总结里大书特书的一番成就。
巫泉在陈塘矿上守了三年有余,是大排档的饭席上当仁不让的贵宾。这一趟,是天生矿业二少彭发明招的局。巫泉两杯米双酒下肚,辣得舌根发痒,有了興头,聊些当年事。两边生产队,嘿,互争山头,好说歹说,以某树某石某泉为界,肏,结果这边才往地底给了两铲,就跟对方的铁锹碰出了火星。那边说,不好意思,在地下,实在一点方向感都没有。不饶,于是火拼,备了猎枪气枪火铳,冷热兵器都用上,流血也就不稀奇,人没了,权当敬了土地山神。
巫泉借古喻今的故事,拢共就那么几出,最多在局部细节上做些微调。阿威听腻了,于是嚼一根牙签,拍拍鼓得浑圆的肚皮出去放水。不急回座,大字站到门面。无碍,包厢里自有大把的人在听,大把的人在叹,大把的人在笑。
阿威开的五菱面包车,爱到这家秀仙酒家大排档来过水。陈塘多雨,进矿区的路薄薄一层水泥,烂了多年不见人修,车都跑得急,不忙也急,路上人越多越急,不避坑,不刹车,专受那震荡,以之为能事。自然炸出一车身的泥浆,不出半月就得洗一趟。阿威只让黄慧给他洗。黄慧是秀仙的服务员,端菜擦车,偶尔被老板抓去敬酒,说些甜美的话。人在五米开外,就能看到她那大大的双眼皮,睫毛粗黑,闹哄哄挤着往上翘。黄慧说话嗓门洪亮,带手势,弧度饱满健美,不怯,不很像二十的姑娘家,阿威却爱听爱看了。
阿威眼下挨到黄慧近前,她的发丝被脖颈上的汗黏得紧实,阿威多留意了两眼,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黄慧还是留给他一个金褐色的脑勺,话先到了:酒鬼,滚远点,酒气臭死人。阿威不管,嘿嘿一笑,肚子前挺,还要再往那边挪靠。黄慧立起腰杆,捏紧水枪口,猛地转身,扫他一身激灵。阿威仓皇躲闪,一蹦跳得贼高,避到远处,索索地抽气。黄慧就冲着他笑,双眼皮狠狠起伏,挠他一眼,接着给车身冲掉泡沫。阿威见了,捋一把湿脸,跟着湿湿地笑。
镇上开了地下迪厅,阿威会约黄慧去喝几杯、跳几圈,竟然都不喝大,跳是瞎闹,主要是没机会学。镇上私家楼上开了歌厅,他也会带着黄慧去练嗓,老歌居多,粤语歌,发音很成问题,趣味也在发音不准上。还有桌球,这是阿威的强项,他唯一需要纠结的是到底该一展身手还是给黄慧做球,这方面他总拿捏不好,所以宁肯去唱歌和跳舞。黄慧无聊的时候从不跟他马虎,说走就走,但也从不买单,似乎天经地义。阿威假意喝高了,要抱要亲,黄慧就打他、骂他,让他去死,阿威也就悻悻作罢,眼前的世界温热,而且晕晕的,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堵成一片混沌的情思。阿威夜深无人时想,自己在黄慧面前,怎么就那么不像自己了?他说不上好歹。
很长一段时间,阿威有空就跑去秀仙。他在陈塘没什么朋友,也无所谓,反倒是一个不错的找黄慧的理由。他当然想借由自己的紧逼,把黄慧给争取过来。先做朋友,不是不可以。他新近染了黄毛,穿了反光的耳钉,穿一条紧身的黑皮裤,勒得迈不开大胯。仗着这身打扮去秀仙,嘴上荤素搭配着,阿威感觉自己有些别致,越发快意。黄慧也别致,不止是双眼皮和那手势,或者一头挑染的褐发。这下,至少在风格上,两人看着颇像是一对人,而不是一个加一个。他觉得老板彭天生办公室墙上那块匾额写得真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抢先金石为开的是黄慧。黄姑娘到矿区上班来了,去的正是天生矿业。从服务员到秘书,身上去了一层烟火味。阿威脑子空空的,再然后是星星点点的高兴,感觉这下更近了。近了,就有无限可能。
矿上造有各大老板的洋房,也有矿业公司的办公大楼、工人宿舍和政府驻扎的行政大楼。除了公安局特勤组的巫泉,按牌子上写的,还有地矿局的干部、税局的干部。巫泉是按时蹲点,周末也在,其他兄弟单位的同志并不常驻,约莫半月见一面,办事的时候,临检的时候,或是躲老婆的时候,才从县城南下一趟。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县里人都觉得要命的长。
巫泉难缠,是局里公认最硬的那几把骨头之一。前妻也这么说,所以成了前妻。巫泉的履历很丰满,填表比一般同事费墨水。先在三个乡镇派出所各熬了一段日子,后来做过刑侦和缉毒,都是重案累活,来守矿山之前,人在国保大队。按别人的说法,巫泉这人太认死理,不就约等于蛮不讲理。不犯事,就是惹人厌,所有都待不长,总挪窝未见得是好事。大伙都觉得不至于嘛,太把自己当回事,也把小小的永安县城当回事,可人是人,终究不能拿人当事来说,这是问题的关键。前妻说过,那日子不是给人过的。筹建这个特勤组的时候,局领导最先想到的就是巫泉,不二人选。矿上急需这么一号很把自己当回事的角色去治治。治治别人,也顺带料理一下自己的脾性。
三年矿区,是巫泉迄今驻扎时间最长的地方。吃喝是巫泉仅有的嗜好,黄土到腰的年纪,腰则填满一圈滚圆的腩肉。除去名正言顺的饭局,巫泉从不多拿什么,也别想从他这里讨到卖乖的好处。这点原则,舒服不舒服,大大小小的老板都得就着。
巫泉藏在肚腩褶子里的那条镶着警徽的皮带上,常年兜着一个皮枪套,里头关了一把六四式手枪。容弹七发,酒酣耳热的巫泉亲口说出去的,顺势比划了一个本地作七的手势,也像一支枪,划拳猜码的时候用得着。
在矿上,黄慧的嘴可以挑着甜,每次见到巫泉,远远就招手喊巫Sir好。矿上的人,都按TVB剧里的称呼,管巫泉叫巫Sir。巫泉对她也客气,夸她一天赛一天漂亮。黄慧知道是客气话,不会笑得过头,这让巫泉觉得这女的是有些能耐。黄慧先在天生矿业做会计,很快就转为彭天生老板的专职秘书。黄秘书和巫警官不期然碰头,偶尔也会聊些浮泛的家常。阿威跟黄慧说,就你还能跟他扯些话,他跟我们,屁都懒得放一个。黄慧难得对他正经,眨眨眼皮子说,反正不是坏事,求人家的时候多了,再开口也不难。怎么说呢,我也不懂,都说他跋扈,我却觉着眉角耷拉得慈祥,像个正路子。
黄慧很早就不爱回阿威的传呼,阿威在矿上根本见不到黄慧。作为秘书,她经常跟着彭天生走南闯北,见过很多世面和很多见过市面的人物,别说陈塘,永安县都嫌小。阿威后知后觉地知道这女人十之八九野掉了,规规矩矩地野起来,他们两人,着着实实地,隔了千山万水。如今秀仙酒家里的黄慧,成了座上宾,都捧着她,冲她很不自然地咧嘴笑。她常穿一双描满花骨朵的松糕鞋,把她在人群里擎得有些突兀,又是一副急不得的样子,害阿威一个人私底下干着急,睡不好觉,急火攻心,整个人都在沸腾,水都蒸干掉,冒出透明而焦虑的烟。
越来越多的人碎碎念,我早说什么来着,黄慧这只家雀,迟早得攀高枝。
阿威不能再装作听不到了,只是默然。他在等。
等到遇见的那一天,他三两步蹿过去,拦住穿着那双花花绿绿的松糕鞋的黄慧。她问他要干吗,他半天吱不出一个声母,终究豁出去,说他就想让她跟他讲清楚。
有什么好讲清楚?黄慧倒是不怕直勾勾地看向他的眼珠子。两头都觉得陌生。
你,彭天生。阿威害臊似的,拧着牙花子,温温吞吞蹦出四个字。
黄慧冷眼以对,说,是真的,满意了?
为什么?阿威热眼迎回去,脑袋已经空掉。
黄慧说,干你屁事,小兔崽子,醒醒吧。我跟你从没那意思。
阿威说,你就是馋人家口袋里的脏钱。
黄慧说,我今天就跟你坦明了讲,我不单爱他口袋里的,更爱他脑袋里的。要都你这么肤浅,我这辈子不嫁人也罢。
你少跟我扮清高,老妖要没几锭脏钱,你就不会殷勤得像只花斑鸠。
镇上人都叫彭天生老妖,胆大的,当面也这么称呼,彭天生毫不介意。树老成精,人老成妖,亦褒亦贬,亦黑亦白,要的就是皆可。
黄慧浅青色的脸蛋,哗啦一下,撕破所有的淡漠,从额角到下巴颏,歪扭得吓人,再一个探身,结结实实掌了阿威的腮帮子。阿威红着好大一盘脸,更加肆无忌惮,近于喊,你这就是卖,连带破坏别人家庭!老头都能当你爹,你这么急吼吼往人身上贴,先人有灵,又给羞死过去!
黄慧压住一身火气,整整鬓角衣袂,说,你该咋喷喷去,我不跟化粪池理论。再一句,我们好上的时候,老彭干干净净一个人。
你以为人家真心喜欢你?玩呢!
黄慧铆着劲扬起一侧的嘴角笑,又极轻地瞪他一眼,说,玩呗,你,一边玩去!
阿威盯紧黄慧往外冒声的厚唇。老人讲,这样的外翻唇,欲重,不容易镇住。这唇比以往都要狠毒,发黑一般的紫色。她踩着松糕鞋,像磕在地面上,挺着高高的胸脯,走得不卑不亢。阿威脑壳里的空,传到周身,整个人都有气无力,感觉到了不真实的委屈和羞愤。那夜躺倒在宿舍里,一动不动,也不吃不喝,还是空疏得慌,像一截随时将要散作粉末的火炭。
不出半年,彭天生跟黄慧办了喜酒,分别在市里和县里招摇了一场。到陈塘镇,只剩了矿区里里外外的张灯结彩。迎亲的时候,特地请了一帮对歌姑婆在路边攒人气,她们各自用最对得起红包的嗓音高唱《结婚歌》:
斑鸠树上叫咕咕,连双日久结公婆。
冇信你看城隍庙,几多鬼神共香炉。
一条江水下游游,拨开水面种桐油。
哥种桐油妹种桂,桐油结籽桂开花。
黄慧母亲耷拉着双目,眼袋结着稠稠的暗红,感觉随时一个扑腾便要晕厥过去。婚丧嫁娶,都舍不得,谁也不知道这难舍难割里有多少只能憋住的理由。亲临的客人跟没到现场的说,彭老妖给黄慧父亲磕头,怎么看都有些不伦不类,幸亏当场忍住没笑。跪趴下的倒满不在乎,高坐着的却在东张西望,平日砍柴挑粪锄禾摸牌打老婆都缺不得的一双好手,突然显得非常多余,放肆惯了的一双大脚板,拼命往圈椅底下归拢。黄老爷子一辈子待在深山里,哪见过这场面,悔也悔不得,乐也乐不出,估计只有枕着聘金才能睡个安稳觉喽。别说啊,常年没摸过锄头没下过地的,面色、腰杆,包括那一身行头,看着就是长精神。还是外头的世界好啊。
姑婆们才不管风言冷语,这边接着唱:
点烛光光,新人上堂。
连生贵子,百世其昌。
那边照例起:
糖果圆圆,满床儿孙。
一胎两个,文武状元。
众人吃喝欢饮,恭维唱和,到底是难得的一派热闹。当前后车牌各封着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彩签的高档轿车开回矿区时,一个人在道中呈大字把车队给拦了下来。司机骂骂咧咧推门下车,正要收拾,发现这不知好歹的货色是阿威。阿威没参加酒席,卻已喝得大醉,说话瓮声瓮气,舌头卷不起边。但大家还是听清了。老子要娶黄慧。老子要一枪崩了彭老妖这狗日的畜生。他笨拙的舌尖来回碾这两句话。
有人轻轻将他撂倒,再将他的喉结卡得直咳嗽。彭天生下车了,一点一点走过去,众人散开。他还穿着一身贴合的黑西装,左翻领上扣着一朵亮丽喜庆的红襟花。彭天生能喝酒,不上脸,不醉人。乡亲们热情,他今天起码喝了两斤的白酒。他蹲下身,拍拍阿威带泥的脸颊,语气悠然沉落,像在地上滚动。他说,想当年,你小子来投靠我,跪着求我收留,养你两年多,就这点本事。什么时候酒醒了,什么时候卷铺盖,陈塘这地方小,怕是容不得你的好脾气了。唉,这笔烂账,到底算我的。他挥挥手,有人上前将他搀起。彭天生的姿态,像这辈子未曾需要操心把脖子扭过肩膀。都回了车,轿车一辆接着一辆,从阿威胳膊肘边擦过,激起一点硬冷的风。阿威晃晃荡荡地爬起,被甩在刺眼的尾灯后,染成一个可怕又可怜的红人,最终掉进永远收容一切的黑暗里。面对彭天生,他的喉咙竟然哑掉,只剩扯骨连筋的咳嗽,像某种躲避和遮掩,这让他咳得更加揪心。他不能原谅自己这一点,哪怕是醉着的时候。
跟老大筋肉横生相较,彭发明倒显得斯文,以至于虚弱。鼻梁上背一副无框的眼镜,据说天生近视,待人接物上,容易显得客气。这份近乎天然的客气,不显山露水,同样很能笼络人。打过交道的人都说,彭发明不近女色,这一点,不像他哥,也不像他爹,说到底,不是彭家的做派。也三字打头的人了,没结婚也没谈对象,说是还没遇到合眼缘的。镇上男男女女,上过学的、没念过几天书的,多少有些迷彭发明这份虚柔,都知道有这么一个金二代。迷未必是痴爱,陈塘镇乃至整个永安县,世代按着农民历和族长们的指点,活过几百上千年的日夜,糙得互不见外,早没了感觉,于是容易被一点异样的柔和弄迷糊,像一个没棱没角的坎,摔进去一跟头,不疼不痒的,倒成了一个念想,一个形容不好的记忆点。
没准正是这层缘故,巫泉跟彭发明还算处得来。远到中英就香港问题的谈判、那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上青涩的伏明霞在十米跳台的夺冠和美国梦之队的一路横扫,近到桃花山矿脉的走势、淘金的前景、柑橘龙眼蚕丝的收成,都能聊。互相摆出见解,驳一两句,也不红脸,互相散烟,不计较谁的烟贵谁的烟土,使劲抽,像抽着玩。照面儿上说,彭发明得管巫泉叫一声大哥,但两人都不兴拿岁数说事,一个叫对方阿sir,一个叫对方老细,也就是老板。放眼陈塘镇,只有彭发明拉巫泉去喝酒,老巫他愿意一醉方休。
彭天生的一对老眼,贼,需要跟巫泉通气打点的时候,都派老二去。偶尔奏效,巫泉到底还是巫泉。巫泉和彭发明平常喜欢打篮球,矿上有个水泥篮球场,每到傍晚,天凉下来了,两人就换上运动鞋裤来练身手,有时候彭发现也掺一脚,跟罗德曼似的,技术糙但生猛,身体流。天生矿业后来在篮球场边安了照明灯,能打到晚上九点多,洗个凉水澡就翻身睡觉,连梦都免了。巫泉觉得他跟彭发明最大的分歧,是他自己喜欢公牛队和喬丹,彭发明则喜欢爵士队和马龙。这么一来,两人凑一起看球赛,嘴上有来有往,变得更有看头。
巫泉问过彭发明他们兄妹名字的缘由。不管搁在哪个地方、什么时代,他们的名号都显得非常独特,也朗朗上口。
彭发明不见外地说,老彭以前是矿工,革命一块砖,哪里都下去过。早前挖的是锡矿,不久响应号召,辗转到桃花山,建设东南金矿来了。停产后,他选择留在陈塘,后来政策松动,自己组了公司接着干。现在,急支糖浆也压不住他老爱咳嗽,多半是当年把肺给糟蹋了。真要说发财,也就近些年的事。巫泉不爱听,逐渐多动起来,彭发明话锋一转,说,老彭跟我们讲,当年东南金矿的书记楼里,整片石灰墙都粉着鲜红的毛语录,当中就有那么一句话:人类得不断总结经验,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老彭觉得非常受用,重复地抄写,背顺了,等媳妇肚子大起来的时候,就点着肚皮,按语录上的词,一个个地安上。
彭发明循例推推眼镜,意犹未尽地说,祖上成分不好,老彭吃过亏,就希望从我们这辈起,都给根正苗红了。巫泉还想问,要真背得烂熟,怎么单就跳过了创造?避谁的讳?但这个问题,怎么都不像是他巫泉会问出的问题,于是他真的没再发话,点点头,把叼在嘴角半天的烟头点燃,说应该的,应该根正苗红了。
巫泉丢枪第三天,七月十四鬼节,黄慧首先在彭天生常住的那幢洋房里,发现了横躺在地的新婚老公。
彭天生当时只穿着浅蓝的裤衩,后臀多处都给洗破了。他整个人倒扣在卫生间的马赛克地砖上,就趴在那个还残留着他铜黄色尿渍的蹲便池边。在那铜黄的边缘,是一滩发黑的红,那红色铺满了地砖,还溅到墙壁,布满斑点,点又下坠,扯出一朵朵怪异的花苞。血跟尿都已凝固,成为一种一切皆无可挽回的证据。
是矿上的保安报的警。黄慧当时在操场上一路奔号,那时留在矿上的人都以为她疯了。
陈塘不大,两辆卫生站的救护车、一辆派出所的警车外加两部挎斗摩托,很快聚满天生矿业那个独栋的小洋楼前。事发房子被警戒线围起。入夜前,县里派来的法医和刑侦人员也进了房。
最开始很多矿上的工人和闻风赶来的好事者围在警戒线外。保安拦不住,索性跟着猎奇,踮起脚张望,传递一些大伙都觉得十拿九稳的猜测。有脑袋花白的老头,睨着楼前那尊长着西人模样的带翅卷发男孩石雕,率先发表议论。说,眼下日子宽裕了,还能见到老烟鬼跟人后头捡烟屁股吗?可惜啊,有些人愣不知足。怨谁?说罢,白沫鼓满凹陷的嘴角,忧虑的老脸添了几抹不知缘何的快意,铮亮不少。
警察一直没有离去,警灯在逐渐转暗的天色里,闪电一样挂到隔得很远的墙面上。还有一些不愿离去的看客,最后是所里的小张在喊话器里喊,都他妈不怕吃子弹?这帮人方才如梦初醒,一个赛一个,没命地往外跑,家里喷香的鸭子等着给他们压惊。
巫泉在此之前已到达现场。所里当时给巫泉办公室打去电话,催他赶紧去看看,其他人马上赶来。从巫泉办公室到事发地,步子提大一点,匆促一些,五分钟肯定能到。在那不满五百步一轻一重的脚程里,巫泉脑中一直浮现出自己的那把枪。这把枪他曾手动拆卸,用手绢仔细擦拭,上油,再原封给它安好。从弹夹扣、击锤簧、托弹板到螺栓,他摸过它的每一个零部件。他此刻只希望不是枪击,起码别是手枪。
巫泉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慌。恐慌让他视力受损一样,很长时间里什么也看不到。等视力逐步恢复,他发觉自己必须摸着墙壁,才能一点一点从那个卫生间走出去。一股恹恹的腥味追着他扑来。
巫泉搞过两年的刑侦,更残忍的现场不是没打过交道,却是头一遭身子这么不听他的使唤。它现在在猛烈地筛动。之前他找过尸体上的弹孔,三发子弹全部奔着彭天生的脑壳而去,是铁了心让他到阎府报到。
交接毕,巫泉准备离开,所长老廖朝他问了一声,没事吧?巫泉动了动脑袋,像摆头又像点头。
第二天曙色初露,矿上的早间广播还在试音,巫泉已穿戴齐整。他用两颗织满血丝的眼球打量每一个路人,所有人都可疑地避开他,或者可疑地靠近他,装作无辜的样子。他蹬上自己的二八单车,准备去一趟所里。三年的时间,他头一次没对任何迎面而来的熟人打招呼。
刚进派出所的大门,他先看到横在正门前的那辆川汽野马,是分管刑侦的马副局长的。马副局长一干人马、所里警员、搞刑侦的同事和法医,已经列坐会议室的圆桌四周,场面热烈又冰冷。大伙看着都没睡好,昨晚凌晨光景,那闪电一样的警灯才从事发现场灭去,矿上看守的狼狗也才停止嘶哑的吠叫。所长老廖赶紧让巫泉坐下,说打你电话没接,猜你还躺着。会议刚进正题,大伙先都把烟点上。有人给巫泉扔来一支,红塔山。巫泉嗅嗅烟嘴,把自己融进雾蒙蒙的一团烟气中,也坐下来,跷上腿。他让自己冷静。
胡教导员先发话,大致捋了时间线。人前天就断气了,凶手对老妖的作息,还有矿上的作息,都十分了然,挑了个老妖正要午休的时候下手。那时工人们要么还在井下作业,要么抓紧午觉,那帮老妖张罗起来的联防队员,也都在镇上吃喝消闲,常年跟着老妖的司机,那天刚好送老妖的小媳妇回娘家。剩了大门口的保安,六十三了,就算左耳没聋,两公里远呢,隔着好几排的房屋和桂树、假山,也不大可能听到枪响,而且老妖还给小别墅弄了隔音玻璃。老妖当时应该正在屙尿,子弹是从后脑勺打进去的,人直接干趴下,那家伙还支棱在外头。
这么说,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极高。马副局长噘出一嘴的烟说。他左手捏举着烟屁股,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劈劈啪啪点在桌前中华烟陷下的烟盒上。
对了,胡教导员冲巫泉吹来一串烟,老巫当时不也在矿上,听到什么动静?巫泉轻轻一笑,揉出满脸纵横的皱纹,说你以为矿山跟你家小院一般大,你咋不问我为啥没把凶手给擒住?马局瞪了巫泉一眼,巫泉撇走脑袋,猛吸两口浓烟。
老廖打破僵局说,目前推断,老妖很可能是主动给凶手开门,内门把上有他的指纹。有在场嫌疑的昨晚都审了一遍,全是喽啰,看不出什么端倪。保安也说没见陌生人进来过,拴在四处的狼狗那时都没叫。矿上都摸过一遍,没发现枪支,矿区附近的山岭,现在也正搜查,准备扩大范围,还请局里张罗人手。刚才马局说得非常在理,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极大,我们正打算摸摸老妖的人际线索。
郑副所长从靠背上挺起身,说,老妖那小老婆,好巧不巧,刚好回了趟老家,昨晚问话,说是刚有了老妖的孩子,回太平镇老家报喜去了。核查过,没报谎。谁想第二天回来,孩子爹就没了。问她,老妖跟谁结仇结怨?她说没有,吃斋念佛的人,哪里来的仇怨。老妖吃斋念佛,没满一个月吧?
刑侦队的同事补一句,老妖身上,整个厕所,包括门窗,没留指纹,倒有一排老巫的掌纹,解释过了,当时查看现场,不小心扶了墙。怎么说,老妇产科医生也晕血。大伙就开始笑,老巫不苟言笑地抽起第二根烟,眼睛张不开地盯着马局面前的那个小红盒。刑侦队的同事接着说,连鞋印都没留下半截,这厮反侦查意识他娘的还挺好,都让法制节目把人给整精明了。
巫泉这时一扬下巴,胡楂粗硬杂乱,深深的蓝。他主动插一句,有枪的消息?
另一刑侦队的同事旋着手上的金星钢笔,说,没留弹壳,弹头碎在脑颅,不好断定,老吴看过,初步判断是手枪,看弹孔,不是五四就是六四,应该是仿的。至于枪源,暂时还缺头绪。老吴是局里二十多年的法医。钢笔掉到桌案,同事抓起,接着说,不少人反映,天生矿业联防队里有个叫阿威的小子,曾扬言要做掉老妖,原话是要一枪崩了他。这个阿威,到现在还没找着。
老廖补充,这小子我们打过交道,之前捉赌,抓到过一回,拘了五天。不是老实人。据说喜欢老妖的小婆娘,有那方面的冲突,老妖把人给开了。
一定给我逮住这小子。三天,不行,两天之内!马局直接把烟摔在了地板上。
巫泉就是在这时起立的,动静很大。他将烟蒂捏扁,往玻璃烟灰缸里使劲戳,挤作很皱的一小团。再咳一嗓子,感觉中气上来了,说,报告领导,我有线索,我的枪丢了。
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大伙甚至听到了烟卷里烟叶烫红皱缩起来时的嚓嚓声,还有马路上零星的引擎声。现在陈塘市面上,几乎没了行人。
次日中午,巫泉收拾好自己的衣物,离开了矿区,也离开了陈塘镇。局里的决定那晚上就下来了,对其停薪留职,在家老实着,不能离开县城,随叫随到。待案情和槍支的情况进一步明朗后,再做处理。
巫泉回的是老家汉豪的祖宅。在县城,原先那套两居室判给了前妻。
汉豪是永安县下辖的一个乡,紧贴着陈塘镇,与县里和陈塘同饮一江不同花名的好水。国道同样从乡上穿过,把热闹的小商埠破成东西两半,往北直达县城,再远可到桂林、柳州。八四年,县里撤区设乡,汉豪、大塘等六村从陈塘镇拆出,重组为如今的汉豪乡。
汉豪属县里的农业大乡,鸡犬桑麻的日子,安逸,主要作物是水稻、木薯、蚕桑、甘蔗、龙眼、八角、潮州芥。汉豪山密,人口稀零,大多散在各处狭小的坳地上。乡民管山叫顶或岭,顶有神仙顶、佛修顶、金鸡顶、雷公顶、番鬼儿顶,岭有猫儿岭、狮子岭、神岭、大虫岭、三妹岭。凡此种种,直白上口,或依形照态,或有所寄寓,多少有典,神神实实,颇富生气。好像不称之山,山就平了一头、矮了一截,人便尖了一寸、长了一尺,山里的人也就能多出好些自信跟喜乐。
听得东边的大虫岭有人唱:
老茶叶,别来捞乱嫩茶芽。你是老人归老处,别来捞乱后生家。
西边的神仙顶有人接上和:
老个好,八角还是老个香。不信你看打铁匠,还是老的扯风箱。
因地制宜,汉豪山地种有十万亩宜温喜潮的八角,卖得大钱。春秋两季,八角香味浓劲,跟着各处旋荡的山风,跑遍大小村寨的犄角旮旯,沿着穿乡而过的国道线送到很远。途经的乘客,情愿与否,一律都得闻这浓郁的八角香。馋住了的,会靠边停下,到农户家里采购一些。汉豪人素以淳厚、热情闻名,分量舀得尤为足,都觉得这是外边人看得起咱家,拽紧别人的袖管,招呼坐下来,急不了十里地,喝口茶水或粥水再赶路也不迟。巫泉家里也种八角,老父亲也会拽着别人的袖管。何止八角,但凡能长作物的田地,都给它栽上木薯、蚕桑、杉树和速生桉。
山在地表上泛滥,树冠厚密,把天遮得严实,两三人进山,心头还是有点慌,因为太静,感觉无论如何,随时都将束手无策。荒也是荒着,那几年外头来人,兴承包山头,种植速生桉蔚然成风。桉树成材快,可拿去做纸浆和胶合板。来钱的效率上去,也跟了一屁股毛病。速生桉吸水、克生,不久土地就急剧沙化,肥力减退,其余作物和原生植被,全部败了长势,蔫在地里,收成的景况大不如前。此外还坏水质,汉豪乡几代人都是上好的白牙,如今刚能讲话的小孩,一律一口黑齿,得结石病的村民数量也眼见着攀高。
巫泉是土生土长的汉豪仔,外边出息了,回村里掀头,扛一把磨利的斧板子,乌泱泱地带队,不乏妇女,去砍掉那些密匝匝瘦条条一家独大的桉树。大家一齐喊,要钱更要命啊,砍掉畜生桉啊,还我大好汉豪乡。这么一吼,胳膊绷得越发粗壮,树吭哧吭哧自天际倒落人间。一天灭三座大山岭,一点不成问题。人家纸厂和木材加工厂的工人,斗不过村民的镰斧锄锹,总归躲得起。老板后头跑去跟县长告状,指名道姓,要拿巫泉问罪。
汉豪的乡党素来拧成一股拆不开的绳缆,紧要关头,一致力挺巫泉。其他乡镇跟着效法,跑去砍倒速生桉。当时刚从看守所所长位置上去的马局,专程找过巫泉谈话。马局照例飞去一根烟,说,我知道你丫嫌我总不讲人话,但不管你怎么想,这话我必须撂这儿。咱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你起码得为他们考虑自己的乌纱帽吧?只要警服还穿身上一天,我就得压住你的猴性。巫泉不讲话,是听进去了。
引种桉树,本是政府招商引资的一项成果。县领导这回倒果决,给人家老板和承包商客客气气赔不是,按着合同赔款,说,民意啊,还请贵厂另谋高处,多有得罪。咱好聚好散,将来永安的发展,还来加持啊。穷他一穷,醒过来了,繁荣就持续了。巫泉往后见人就夸这届领导班子英明,脑袋决定屁股了。当时还是老婆的女人,摇着脑袋对他说,我算看明白了,就你这倔性子,早晚给人收拾了。巫泉笑说,人嘛,总得有所爱,我就喜欢打抱不平,跟你爱打麻将一个道理。
巫泉祖上六代务农,逢年过节,只拜祖先、土地爷和观音,从没听说汉豪巫氏出过文武的秀才。巫泉高考落榜,心情并不低落,赶巧公安局当年到校招干,全县只有三个名额。愣头青巫泉,多年不感冒不发烧,便想去试试,做个全身体检也好。结果一路过关斩将,进了公安系统。这么看,在汉豪,巫泉就有点不世出的意思。
巫家祖宅是一栋两层高的泥砖屋,正中堂屋,左侧是灶房,右边是厢房,茅房辟在外头一丈地,舀起来,挑到田里淋粪也方便。老宅近乡公所,也近那条国道。早前乡公所就在大塘街的观音庙内办公,后来庙遭损毁,不剩一瓦一砖,干脆踩着旧址重建,改用红砖,造了两层苏联风格的小楼,沿用至今。
跟兄弟乡镇比,汉豪乡派出所实在算闲差。闲差千般不好,至少换得个清水衙门两袖清风的美誉。都说汉豪乡的百姓质朴、实诚,进山偷松油,伏垄里摸鸡,就是乡里很大单的案子。犯事者从家门过,脑袋都得埋着。乡政府的干部和所里的警员,时常被老乡捉去酒桌上,猜码喝酒,吃点地道的农家菜。劣酒性烈,打一圈,一桌的额头就都映出刺目的红光,个个叽里呱啦喊彼此兄弟。醒来后,不管你记不记得,真忘还是装傻,老乡们照旧亲热地喊你作兄弟。不指望图你什么,就怕你不图他什么,老乡最介意生分了,更怕你瞧不上。巫泉父亲前些年种了一片杉林,得知当年钦点巫泉到局里报到的老政委老家造新房,老爷子砍下最硬朗的杉木,装了满满当当一拖拉机车厢,车帮子手动加高,超出车头半身有余。老爷子亲自驾车,直接开到老政委的宅基前,让他们给新房子做梁。老爷子坚决不拿钱,一口茶水的事,谁敢提钱跟谁急眼。
老妖出事后,永安县各处交通要道都设了点,寻枪找人的队伍日夜兼程。倒是缴获不少村民家中的猎枪火铳,另有线人举报,挖出一处外县制造销售黑枪窝点。两天过去,阿威依然没有下落。所获信息有限,只能接着撒网,加班加点追查。
倒是摸清了阿威的身世。阿威原名莫阿水,濛江镇人,七六年生。早前在濛江渡口做临时工,后欠下一万二本金的赌债,跑了。此前与黄慧熟识,黄慧跟了彭天生后,两人闹掰,酒后惹怒彭天生,被踢出天生矿业。不久事发。
赋闲在家,巫泉成了一个入不了世也出不得世的拧巴人。十四年的从警生涯,伤筋动骨,费心劳神,总感觉吃力不讨好,这种感觉现在越发强烈。丢枪后,他不大敢照镜子,刮胡刀上的胡楂明显比以往色浅了。
那一日凌晨,天尚且麻黑,四野虫叫得凶,巫泉家里的煤油灯香袅袅地燃着。巫泉坐在门槛上,闷声抽父亲的旱烟。他呆看着眼前模糊的暗夜,泥土的气味湿而黏。远处的狗吠,一家一家地近过来,通常是有生人在走动。烟叶粗野,搅得巫泉通身的细胞踊跃地翻滚,倦意皆消。他摸黑起床,是要进山替老爹割一片林地的松油。采油刀揣稳在裤兜,正准备回身取做好的午餐盒饭和满上电的手电筒,门外突然鬼祟而有力地蹦出一声喊,巫sir!
巫Sir,是我,我们!巫泉常年在收音机里听些戏曲解闷,眼下这声线,放京戏里管叫云遮月,浑浊不透,是唱老生的好苗。
谁啊,野鬼一样!虽然这么抱怨,且老花眼仍然看不真那人面,可说来奇怪,巫泉心下已然知道“我们”是谁,毫无理由地。像是活着另一对眼。
四、太平
东南西北中的人都讲,太平不平。
不平的地方,更见江湖积习。绝非一時一事促成,因此,想要只手脱胎换骨也难。身在江湖,难免夜长梦多,美梦噩梦,但须尽人事,听天命,又或者尽天事,听人命。总之,外人能不去是不愿去的。
太平镇是个大镇,人口多,一来贪生,二来怕死,年年岁岁,于是扎堆了,三来计划生育落实不到位,于是便成了一个方方面面体量都不小的重镇。太平介于濛江陈塘间,早年就有颇成声势的第二产业,稍晚也有了颇成声势的第三产业。第二产业主要为酸菜厂和米饼厂,依托农事,各有那么几家,形成竞争,味道估计有些独特,十里八乡攒得些名气,成了本地人的送礼首选。至于第三产业,无外那些灯红酒绿的场合,门脸齐全,不比其他地方花样少。
太平的民风,细推敲不能算彪悍,各族各姓紧密抱团,照理是一桩好事。就是都不甘受欺、不愿吃亏,而且都还有些敏感,容易上纲上线。不免有看不顺眼的时候跟误解的地方,凶起来,一至十至百,一根引线上的火星子。于是风声鹤唳,全抄起家伙,比一般地方来得狠些。曾有几场氏族间的械斗,或为鱼塘,或为果林,或为人妻,打得不可开交,甚至有人放枪,出现流血的场面,于是一度惊动市里,警方派出人马,局势才得以控制。由此大家就都晓得了太平人的厉害。初来乍到的镇委书记也很苦恼,说谁让文化大篷车总不来太平走一圈呢?讨了没文化的嫌!
风气开后,太平镇似乎更多了些纷扰。偶尔听说,彼此间依然械斗,或为铲摊,即收取保护费,或为白粉猪肉。白粉是海洛因,管冰毒叫猪肉。太平镇有人贩毒,规模还不小,远近多少都有耳闻。毒源在缅甸,渗入云南,一路东走,借由物流和人流。小到藏在底裤文胸里,或吞入肠胃、塞进肛门,躲得过重重关卡的,辗转到了太平,有多家老板要货。既卖给本地人,更辐射到珠三角,相当于批发中转。老人言鼠有鼠洞、蛇有蛇穴,屡禁不绝。先贩先富,高风险,但暴利,不缺有样学样的。个别村,全体一起干,竟给搞成了产业,彼此分工协作,熟练至极,颇有些历史了。不能怨警方不作为,曾经数度进村入户,恨不得掘地三尺,却怎么也找不见物证,俨然快要成精。只能东敲西打,这边震慑震慑,那头收敛收敛。想斩草除根,还得从长计议。
太平镇的歌舞厅和洗浴中心里,黑的白的土豪们大撒其币,日夜颠倒,昏庸而潇洒,无形中养活了一批难登台面的产业和产业里的绿女红男。
黄慧是太平人,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籍贯。家在深山沟壑里,外边的声色是非,天然隔着一道屏障。跟其他人一样,年纪轻轻的时候,她就听言街上有点乱,但平日里看不出来的。圩日闲走买卖,只能闻见山里从未见过的喧哗跟光彩。
初中毕业后,黄慧去了一家酸菜厂,就图离家近,对内有照应。在酸菜厂,她负责将洗净烫熟的芥菜放入瓦缸里,浇进开水,没顶,撒盐,最后密封腌制。腊月天,两手又酸又涩,裂开数道红亮的口子,丑而糙,宛如苦力。她就是个村妇加苦力,但她不愿在自己最好的年华里就这么认了。有一起进厂的姐妹,后头跑去歌厅,光鲜了,怂恿黄慧同去,说洗澡时听你哼过《上海滩》,没跑调,打扮打扮更上相,不去捞一笔,可惜了,趁年轻,搏一搏。经不住劝,黄慧真去实习过一回,啤酒还没掀盖人就溜掉了,介绍费当打了水漂。
那时候黄慧谈着一个男友,陈塘人,在米饼厂做包装。受尽本地人的排挤,于是跟黄慧商量,不如回去,租间门面开家士多店。黄慧后来随男人回了陈塘,分手后,男人跟同乡跑去澳门搞装修,黄慧倒留在了陈塘。秀仙的老板娘问,不回去啦?黄慧巧笑倩兮,说,太平不平嘛。
一切都像命中注定。
彭天生跟当时的汪县长是战友,一道出过边境,隶属工程四支队,同团不同连,在北越修了一年半的柏油路。九死一生地回来后,小汪走了仕途,先到武装部,给首长做司机,后来到乡镇基层,再就进了县常委,平步青云,走马上任成了地方父母官。当年的小彭去了矿部,主动申请到一线,到过不同的矿区,钻到地底下黑咕隆咚地凿,白口罩进黑口罩出。按他的话讲,一眨眼,天亮了,人模狗样起来,拾掇成了老板。
在彭天生稍显铺张的葬礼上,汪县长以个人名义,托人送去了花圈和帛金。还有不少跟彭天生休戚相关的兄弟,多为市里、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送来一份自己的花圈。彭天生这一甲子,愿做革命一块砖后,便是金山银山,在地方上呼风唤雨,有一干拜把子的兄弟,三个拜过高堂的婆娘,还有很多数不准确的逢场作戏的女人。永安县那些满身跑着酒气的人说,这老妖,怎么也该了,孙中山先生才活到五十八。
彭天生一案,政府高度重視,局里自然紧锣密鼓。此案与巫泉失枪案,县局暂作并案处理。市局抽掉来三人组成的专家团,但求从快破案,早日恢复陈塘乃至永安县的生产生活秩序。
警方先后脚约谈了彭发现和彭发明。
看过几集《水浒》的老乡,都说彭发现就是个洒家。脑后见腮,反骨无情的。彭发现在审讯室,一身腱子肉垮塌着,换着坐姿,总坐不老实。眼球跟狮眼一样大,但睁不开睑,嘴角衔着没抽尽的烟。喉里似乎卡着块半熟的炭,说是父亲横遭不测,哭哑了。于是哑着说,你们是在怀疑我吗?要能有半点证据,我自己先上吊。没有我爹,就没有今天的彭发现,也不会有昨天和明天的彭发现,彭发现都不能是一个人,还在这里跟你们说这些没意义的废话。彭发现没把烟头搠入盛了水的八宝粥铁罐里,让中指一拨,弹飞到墙脚。
审讯的小张指着彭发现的大脑门说,给我收敛一点,搞清楚现在是什么个情况。彭发现静了半晌,再变一个坐姿,腿稍微往里拐,说,就说矿上吧,我们跟陈家,不说交好,至少相敬如宾,面上很过得去,你家死爹、我家满月,互相请客,当要客来招待。跟东头黄家,更不用说了,我爹跟黄伯曾一起在东莞办过鞋厂,我们砸钱,具体业务由黄家操持,结果亏狠了,黄伯照说得赔我们本钱吧,我爹分文不要,说都有难处,硬把这一页给扯掉了。到现在,他们家还爱把这事放嘴边,见人就夸我爹的好。我就没见过有我爹这么好的老头,又捐钱修路又建希望小学。谁跟他过不去,雷公要劈死全家的!
小张嘴里也鼓着烟,说,你那支枪,解释解释。
彭发现倒不遮掩,说,实话讲,矿上哪家敢说自己没几把枪?但最过分也就进山猎头山猪,图它一个纯野生的鲜,准星从来不瞄人。就算瞄准谁,也跟过家家似的,不拉栓。谁不知道人命关天啊?对了,阿威那孙子你们逮到没?
到你提问了?笔录员刷刷记着,小张再问,那时你人在哪儿?
去城里的路上。有外边朋友过来,我急着给他们接风洗尘。出事的时候,我应该在龙蟠。顺便回了趟老家,给家里老人小孩发点钱。我这人不懂表达,但懂扔钱,扔了钱他们就高兴,全眯着眼冲我笑。顶多半小时吧,我的吉普车就该进城了。别不信,林副县长的公子也在山庄……
彭发明那边,来时胳肢窝下夹着两条中华,见人便一盒一盒地派,嘴上念念有词,警官辛苦。坐定后,眨巴眨巴眼珠,眼镜放大了他的哀愁和清醒。老廖负责审讯,问,你觉得会是谁?
那对眼珠子隔着镜片,闪出模糊的光。
肯定不是沙金这边出事。沙金是天生矿业的支脉,河床就这么大,能挖出多少金子来?我们彭家船跟其他淘金船关系都很铁,论好的界限不会乱来,也乱不起来。这一点倒是不像山矿,山里头,多少复杂些。但我也说不好,毕竟不是我拿事。就说端午吧,我们几家船队还聚一起,赛船,掌的是淘金船的舵。输赢其次,图个喜庆,完了一起吃肉粽、喝大酒。那么些年了,江上从没捅出过娄子,无非环保意识薄弱了些,你们应该也是清楚的。
这么说,你也认为是利益冲突?老廖抿一口不知名的杂牌茶,舌尖苦涩,久等不来回甘。
报告廖所,就算给我用刑,我也还是不知道,只能谈感受。彭发明点了一根烟,那眼里模糊的光变得斑驳,终而黯淡。
不然呢?风流债?彭發明的眼睛豁然睁大,摊开双手,再无话可说。
留过指纹掌纹,彭发明跟一众警员逐一握手致意,不表一字,被人开车接走。彭发现被那支枪绊住,没走成,好话乖话说尽,到底没走成。
老廖当时久久站在派出所门口,抽烟,烟在头顶滚作一团。有警员靠过来,搭伙抽。老廖开口说,这两兄弟,分开看,还算正常,捏在一块,就有些怪,说不好。胡教导员补充,一种米养百样人嘛,到底也不奇怪。郑副一路喷着烟近前来,说,握手的时候,这俩的掌心都没跑出一丝汗,到底是老妖的种。
那天入夜,风是暖的,吹得人遍体黏乎乎,呼吸都得用点劲。巫泉开着家里的拖拉机,阿威和黄慧站稳在后车厢上,风把他们的眼睛辣得一眯一眯,自己倒毫无所觉。拖拉机一抖一抖地颤,腿脚跟着发麻,他们如临深渊。巫泉最终把车停在陈塘镇派出所门前。拖拉机的屁股后头,紧随着一辆闪着红蓝灯的警用面包。
是日凌晨,阿威和黄慧来到巫泉家中,阿威作为“在逃嫌犯”,满脸写着巫泉并不陌生的苦衷,还有些睡眠不足的萎靡。巫泉没想到黄慧也跟着,这只会让他们的嫌疑更加深重。
巫泉先搜阿威的身,黄慧自觉翻出口袋。然后,他让他们坐下,煤油灯在三人背后闪烁,让他们的正面像经典版画里的劳苦大众。他们坐得很乖,目光守着自己的膝头,手心紧搓手背。他知道他们有话要讲,而且只能对他讲,哪怕他一时并不清楚为什么只能是他。
阿威对天发誓,自己跟彭天生的死,屁关系没有。他从没到过彭的住所,更没有枪。但他确实怕,一切的假想都像是冲着他来的,墙壁、电线杆上都招摇着他青涩而略显邋遢的头像。他这时候想到了巫泉,觉得他靠谱,准确来说是黄慧觉得他靠谱。阿威去找的黄慧,这回说什么,彼此都听得进了。两个天涯沦落人,一合计,便寻了过来。是从小道一路绕着开的,阿威骑摩托。实在没路了,靠腿走,沿着田埂山道摸爬,实在累得不行了,再把路边老乡的自行车顺走,往后再想骑回去的事。黄慧的肚子已经有些明显,巫泉不忍去看。他把他的盒饭掀开,递过去,尚且温着的水蒸气闻着就有滋味。黄慧不多犹豫,埋头吃起来。
光我信,有卵用。没瞧见我现在的球样?巫泉说着,顺势再摸出铜黄的旱烟杆。有什么线索,撒开讲吧。你们这么一弄啊,相当于把我也拉下水。但凡有眼贼的,咱都完球了。烟起了,肚里的假气随之假消。
黄慧挂着一嘴晶亮的猪油说,彭天生自己有把枪,短的那种。巫泉突然感觉整个人都变得澄明起来。据黄慧回忆,彭天生就寝时,枪通常放在黄慧的枕套里头,这样他只要顺势一淘,就能拔枪自卫。阿威帮问,不硌头,不心慌?黄慧嘴上金光闪闪地答,说是没上膛,擦不出火的,再说我能怎么着?阿威回,他说只能滋出水,你也信吧?久不吭声的巫泉,乍然挥动烟杆,两人闭嘴,瞪大眼睛看他。这情况,还有谁知道?巫泉鼓着更圆的眼睛问。除非睡一起的,不然就是无话不谈的?得是自家人吧?黄慧揣着问题答。现在就去派出所,不能拖了。巫泉起立。黄慧犹豫道,现在他们在通缉阿威,墙壁和电线杆都贴满他的素描,画得很丑,也很像。对了,阿威,你根本不叫阿威,你叫阿水,莫阿水。你为什么要扯谎?阿威辩白,阿威阿水,有什么分别?名字真那么要紧,能换来一碗饭?
走吧!再不走,能换上一口牢饭。巫泉已出门,将拖拉机轰然摇响。群狗狂吠,东方胀出一道紫色的光斑。
在所里,黄慧和阿威将所有情况都作了交代。巫泉最后补充,当时老妖穿的是一身配套的秋衣裤,深灰,绒布面。这说明案发时,人要么已经躺下,要么正要歇息,这时候,枪极可能收在枕头底下。那么,枕套里,查验过没?
无人接话,所有人的眼睛都像飞蛾一样闪出黑影。天已大亮,睡饱的阳光蹦进派出所南向的门窗,形同撕扯。停薪留职的巫泉那张沉寂多时的老脸,此刻藏不住一股自尊自爱的豪迈。
巫泉和黄慧当即换坐到警用金杯上,直奔事发地。阿威暂被扣下,由不得乐意与否。他最后喊,我是给巫Sir抓到的,要栽赃,立功算他头上!被人骂退,巫泉远远地无奈一笑。老廖在路上对巫泉说,都这时候了,你丫居然还挺得民心。又是无奈一笑。众人皆有所笑,也有所无奈。
矿上已经停业,阳光猛烈,却愈显枯寂。巫泉叹气道,这下跟桃花山没了分别。他非常愧疚,这是他任上出的事故,他百口莫辩。只有驻守的民警揠高了天线,在操场上收听外面世界的广播。外头的声音再从山坳处弱弱地折回来,叠在一起,也还是弱声。
老廖撅高屁股,在那张两米开外的大床折腾良久。脱下乳胶手套,对站在门外的巫泉说,枕套里带股钢锈味,是枪没跑了。也是年过半百的人,老廖的嗅觉还是顶级的灵敏,除去警犬,局里无出其右者。老廖捶一下巫泉的胳膊,说,老巫,今天就别再奔波了,我上铺有个空位,凑合着躺一宿吧。巫泉说,想监视我直说。对喽!看死你丫的。老廖不跟他客气。我天天打鼾,偶尔磨牙,受得住随意。老廖于是笑出一口浓黄的烟齿,说就怕没个响,静得他娘的心烦。
那夜,巫泉的呼噜声迟迟不来。
老廖拈着嗓门问,没睡吧?
上头的床板咯吱了一声,下边跟着晃了晃。
巫泉很久才说,我觉得,有戏了。
老廖双手枕着脑勺,说,我也这么觉得。
那哥俩查过啦?
过了一遍,屁没一个响。
得敲边鼓才行。
还要你教?
你猜是谁?
瞎猜个球,让你在家养着,还闲不住了?睡吧睡吧,梦里带话给你。
轮到下头的床板咯吱了一声,上边跟着晃了晃。
第二天上班,出入境管理科来电,说彭发明一个月前办妥了出国手续,说是去加拿大探亲。按说眼下就该出发。
彭前进!正欲走人的巫泉,突然叫起来。
彭家有个在加拿大的小妹,这事大伙都是第一次听说。马局很快来了指示,让巫泉留下。小张笑说,恭喜巫哥,人民内部控制使用了。
警方随后将相关信息通报给广州、桂林、南宁等邻近机场,并知会本省及周边省份收费站,在重要地段部署警力。四天后,疑似彭发明者被发现现身广州某酒楼喝早茶。广州警方加大搜查力度,复一日,彭发明于广州白云机场安检处被截获,随身携带四千人民币、一千美金和三百加元。此前,彭被查出在银行办理跨境转款,共计二十余万人民币。
人旋即被接回永安县接受审讯。毫不意外,彭发明一再否认杀父,没有动机,没有证据。他对意图移民的指控同样拒不承认,理由是加方都没发话,你们凭什么乱扣帽子。拘传期过,只能放人,但在案件侦破前,他被限制出境。彭发明是挺着一肚子的牢骚走的。
廖所不服,转而找来彭的司机问话。彭发明不会开车,司机一直是这位陈塘的陆师傅。连夜审讯,陆师傅终于有所松动,承认彭老板近来个别行为的确有点反常。他说话非常谨慎,并再三表示,他绝对信任彭发明的为人。彭老板是好人来的。他说。据陆师傅回忆,半月前某日,彭发明让其载他到古湄水电站一带,彭随后自行下车,跟停靠在岸的渔夫商议来去,租下一艘渔船。即刻登船,船只水黾一般,蹬着一尖一尖的浪头,倏忽跳到江心,再逆流而上。他让陆师傅到上游的水秀码头同他会合。
廖所立即带上人马跑去古湄,寻得当天载上彭发明的那位渔夫。老渔夫讲,一开始当然有点奇怪,此前从来没人说想坐船游览一番,穷山恶水,有屁看头?但人家愿意塞钱,自己当然乐意满足。行船途中,那人兜里掉了一样东西,扑通一声坠入江里。幸亏渔夫眼疾,赶紧歇了船,结果这后生连说没事,破BP机掉了,也该换大哥大了。渔夫跟警察说,一看就是有钱人,拉他一趟,比我网一个月鱼挣得还多。他不在乎,我干吗在乎?那后生感叹,家乡的风景真好啊,一点不比漓江差。对了,我现在想到的,你说一个BP机,有俩鸡蛋重?按说不该马上给沉了啊。
老廖听得激动了,面上稳着。他赶紧让局里通知电站,先泄洪,再组织周边渔民,下网捕捞。
三天后,一支乌沉沉的手枪给捞了上来。
与此同时,县局的周政委召集大伙紧往局里开会。除枪击案破获在即,另一甚而更为重大的案件刚刚水落石出。事发地在太平。
太平人不知道什么彭发明张创造,但懂行情的人,大都晓得有这么一个彭老板。彭老板涉毒,且在太平经营有赌场、洗浴中心。这位彭老板从未主动现身,层层传递,幕后操盘。局里一度怀疑过老妖,但并没有任何迹象。而且没人规定,彭老板必须姓彭。
那家名叫莲花的米饼厂,厂区占地三十余亩,建在郊外一方平地,四周围满水田,剩一条土路通往外边公路。警方从最近的一个山头用望远镜观察,只能看见厂房某个侧门。不时有工人将标注米饼的麻袋扛至面包车里,面包车穿梭来往,入夜更密,米饼厂一直到零点才灭灯。
经摸查,太平镇的米饼市场,莲花厂所占份额不足一成。先前便有风声,说里头挂羊头卖狗肉。质监部门与乔装成质监干部的民警查过一回,除了产量较低,味道较次,没有什么异常。
民警曾假托米饼代购商、大哥大运营商,以各种名义借口,试图诱引幕后操盘者现身,均未能如愿。在一次对过往车辆的突击检查中,警方查出驶离莲花米饼厂的面包车内所载米饼,泰半的馅料是白粉。经审,米饼厂里存在贩毒,且内部人员手里有枪,彭老板这两天在厂里停留视察,安排相关事宜,据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事不宜迟,局里连夜画出厂区内部地形,布置警力。市局领导当即拍板,在不惊动厂内人员的前提下,于翌日对厂房进行围剿搜捕。
此次围捕行动,除本地警力,市里还调来特警和武警支队增援。依地形,在唯一一处山头高地派了两名狙击手,必要时对顽抗者予以射击。警方分三路,暮色四合之际,从水田四周步步围拢厂房。米饼厂南北围墙各有两处低点,警方在此各安排一组十人的突击队,作突破的呼应。
行动开始前,警方拦截了一辆从厂内驶出的面包车。多名警员埋伏在车内,随司机以遗落东西为由,重新驶回厂区。待铁门大开,面包车深入其中,警员迅速铺开,逐步控制临近区域。三辆候在公路外的警用吉普,载满荷枪实弹的警察随即奔来,鱼贯而入,再铺开。南北两支突击队趁势跃入,局面迅速得到控制。
突然厂房唯一的高楼传出枪响,回声阵阵。警方即刻开枪还击。
随后在这栋五层楼高的建筑里,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枪战。一名歹徒掩在四楼的承重墙后,远处的狙击手于侧窗发现其移动的小半截后背,当场予以击毙。所剩负隅顽抗者,且战且退,火力逐渐不支。警方步步紧逼,一再压缩对方腾挪空间。稍晚,警员向歹徒最后龟缩的楼顶房间里投掷了三颗催泪瓦斯。剧烈的咳嗽此起彼落,不多时,陆续有枪械扔出,浓烟里的人影高举双臂,嘶声大喊投降,如同鬼叫。
枪战告终。警方一人重伤,两人轻伤。
最后一位鬼叫者,彭发明。
在米饼厂进口迂回逼仄的地下仓库,警员当场搜出冰毒十六公斤,K粉二十公斤,麻古逾万粒,海洛因二十五块,计八点七五公斤。
所谓米饼厂,实则藏毒贩毒的巢穴。江湖盛传的彭老板,正是彭发明。
莲花米饼厂一案告破,庆功宴的佳肴尚不及消化停当,警方继续顺藤摸瓜,先后抄查、关闭了太平、陈塘各镇及县城彭氏经营的多家赌场、歌厅和洗浴中心,抓捕涉黑、涉恶、涉毒、涉黄人员近百人。此外,市局向毒品上游的云南警方、下游的广东警方,通报了有关毒品流通的線索。半年时间,三地警方又捣毁制毒贩毒据点五处,抓获涉案人员八十余人,其中两人为公安部B级通缉令通缉犯。此为后话。
在狱中,依彭发明讲述,彭天生躺下时这么藏着枪,他小学就知道了。那时我被要求跟他一块午睡,说是午睡对身体好。不睡他就揍我,睁眼也不行,边揍边说,你跟你妈一个贱样。分开那么些年了,还是咬牙切齿的。警察给出一条信息,彭前进之前回过一次国,跟你在广州见过面。彭发明一口咬定说,对,我们是聊了聊。加拿大的冬天雪特别大,也特别干净,能把所有东西都盖得严严实实。仅此而已。增进感情,兄妹嘛。一切都跟她无关的。彭发明这时点亮一根自带的雪茄。
据彭发明交代,彭天生的盘算是,老大负责金矿,老二负责贩毒。他觉得这是对彭发现的一种变相保护。偏爱一直存在。按照一支地质勘探队的最新勘察,天生矿业所辖未开采的一处矿脉,含金量保守估计二十吨。此时彭发明的脑勺已被剃成板寸,扁而窄,更显愤愤。他放走含在嘴里的烟气说,其实决心做这件事,不全然跟钱挂钩。这个扁而窄的脑袋,继续缓缓涌出一拨凌乱的蓝雾,接着对审讯员说,大家都觉得我不近女色,但不知所以。我是怕了,从很小的时候就怕了。没有爱,都是欲望。彭天生当年怎么对我妈的,我妈身上那些褪不掉的疤,我到死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们没法想的,不说了。他又靠在了椅背上。知道我为啥不敢开车吗?我妈死于车祸,是彭天生干的,肯定是,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玩弄别的女人了。警员插一句,你有证据吗?彭发明托了一下滑落的镜框,突然哈哈大笑,笑声绝望而狞厉。证据,让他自己跟我妈说去吧。最后一句,语无伦次,接着失礼大笑。
天生矿业因财务造假、偷税漏税和私藏枪械,被彻底封停。另两家矿业公司,经彭发现举报,确认同样存在经济问题与涉黑问题,也一并封停。陈塘镇的大街小巷,有人燃了几卷鞭炮,还来了一支醒狮队,欢腾地满地跑。大伙说笑着,把市集重新吵得花红柳绿,像过年。
就剩了一个问题,巫泉的枪,依然没有下文。
天亮开是几个瞬间的事。鸡放啼,起先寥落孤鸣,互相激诱,终至遍地而起,把梦中人扰得不轻。紧接着,更远处的鸟开始啁啾,一圈山,便有一圈充盈的树,便有一圈活泼的鸟在树上叫。鸟鸣集结着渗来,如同潮涌,舒适,竟一点不觉得烦乱,于是睡意复萌,叫人更贪多一晌。
是日彻底醒来,黄慧发觉日头已经来到中天。她恍惚了一下,不知身在太平,还是陈塘,是天下太平,还是天下大乱。就在她身侧,歪躺着鼾声连连的阿威。如今的阿威,比怀胎六月的黄慧还宠瞌睡。阿威叫阿水,莫阿水。
那天,响晴,无风,彭发明一拐一拐,被推上公判大会的司令台。县高中的运动场里人头攒动,大伙热议,偶尔唾骂,声浪雄起雌伏。彭发明站在司令台上,骄阳灼目,他眼瞅着台下乌乌泱泱的人群,却发现一张脸也认不清。
这时,原先捆在他右腿裤脚处的麻绳,霍然崩开。押解的警察见状,立马俯身,重新将那用来拦截失禁的屎尿的裤脚绑牢。彭发明垂下头,依然什么也看不清,眼里跑着很多光怪的纹样。他说,不会的,警察同志,放心,我不怕了。他只是觉得有点冷,双膝微微哆嗦,不由自主地打战,一颗太阳晒不赢。帽檐之下,警察似乎没听见他的话音。他的裤脚重新被打上一个生硬的死结。
那天,巫泉本来想去看看的,结果局里临时来通知,让他上街挂旗。那一整天,巫泉在街头巷尾蹬着爬梯蹿上跳下。他在挂那一串红绿相间的小旗子,红色的是国旗,绿色的是澳门区旗。他一共挂了七条街五条巷,热得浑身滚汗,中途没顾上喝半口茶水。
其时,他似乎一直听到有人在拍球,砰砰砰,四顾,不得其踪。拍球声跟随着巫泉的脚步,在永安县的大街小巷响起、落下,声音在歪拧的街道伸展得非常舒畅。巫泉不由想到了乔丹,在夺得六冠以后,这年他正式向世人宣布退役,这是乔丹的第二趟退役。不能再有第三次了吧?巫泉还记起了灯光球场上的彭发明,他们奔跑、躲闪、对抗,空气中潜伏着一股淡淡的矿上的气味,那是黄金的味道。
巫泉高骑梯头,想,有没有可能,彭发明其实也是乔丹的球迷,钟爱芝加哥公牛队,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乔丹呢?只是出于某种极其微妙的原因,他故意对巫泉隐瞒事实,甚至不惜站到对立面。又或者,就在今天,在这个万分特殊的日子里,彭发明突然感受到了乔丹的伟大——他也听到了拍球声。完全有可能。
末了,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当场给负责挂旗的同志发放五十元整的现钞。巫泉愣是没要,说应该的,不等回话,一晃眼,人闪没了。他后来跑到公安局的篮球场,投了一晚的篮,命中率有些不堪。
彭发明无从得知,他参加的这场公判大会,是永安县最后一趟游街示众的公判大会。
几响枪声,在县东郊的大教岭岭脚荡了很久,明亮而凄惶。巫泉似乎听到了,似乎又没听见。他在不断拍球。
五、龙蟠
自濛江镇闷头奔北,蜿蜒曲折,到龙蟠镇,也就快挨上县城的南大门。至龙蟠境,公路四周明显疏阔,成片水田取代因爆破而支离的山体,直感天遥地远。把永安县作为终点站的车中人,响动比先前来得积极、错杂。歪头睡了一路,还得接着奔波的,也跟着瓮声瓮气、叽叽喳喳起来。总是个不小的闹处了。
从濛江到龙蟠,有公路也有水路,公路连缀成线后,水路便萧条,都是这么个大势。江上清寂了许多年,水势也较过去虚弱,原先靠水吃水的龙蟠镇,跟这条江一起变得萧条、清寂,到底是这么个大势。
龙蟠镇何以叫龙蟠镇,问十个永安县人,十个答不上来,不定反问,吃撑啦,还是憋得慌?得找文管所的同志。那老同志终于得意一回,解释道,所谓龙者,不单一条,湄江及其众多支流是也,弯多汊密,不就像多条龙缠在一处,正是了那蟠字。查《新华字典》,信以为然。
龙蟠镇有水秀村,因水秀码头而小小驰名。当年事了。在还吃水路的时候,水秀是整个永安城的交通枢纽。大小船只靠岸处,正对一溜鹅卵石铺葺的街子,就叫水秀街。街在当时,贵为城里的叫法,村一级,都是土道,不那么整饬,没那么阔绰,由此想见,水秀村当年的风光。街上密密匝匝,多为商铺、摊贩,也多交易、买卖的商客。山地丘陵地貌,人讲话,一处不同一处,话音多而碎,甚至一个村跟另一邻村,操持的口音都不重样。于是这些个交易和买卖里,什么腔调都有人讲,听不懂的地方就打手勢,久而久之,都明白极了。生手干脆牵个翻译来,翻译官水秀村随便点一个就是,周转熨帖如水,也算靠水吃水的一种吃法。
水秀村人,祖上几乎都从外边来,因此不能很认作本地人。是本地客。至少永安其他地方的人都这么看。据说,水秀人都从濛江那头来,而濛江人又多从珠三角溯流而上。定居于此,少说也有两三百年的光景,能不是本地人吗?认与不认,出在语言上。水秀人冒出的话,城里人管叫船家话,不同于县城,也异于龙蟠镇其他村组,这些地方都讲永安话,一种混杂了桂柳官话、客家话、粤语和壮语而又自成一格的本地方言。相较之下,水秀村正如一块飞来之地,倒是濛江那头讲勾漏粤语的人听过,觉得声口里透着几分亲昵,也不完全吻合,显然经了几朝几世的改良跟中和。当然,认与不认,关系不大,两边都不觉得有什么要紧。小方言么,都不是什么大势力,不存在欺压一说,至多小孩不懂事时,互相学着,玩闹自娱。
永安县的特产,如黑甘蔗、蚕丝被、玉桂、石崖茶、红肉蜜柚,在水秀码头上船,一路南下濛江,再改装大船,发往市里乃至广东沿江各地。打外头诞生的生产生活资料,大到钢材、水泥、发动机、自行车、组合沙发、组合音响,小到搋子、鞋拔子、海鸥手表、中华牙膏、解放鞋,掉个头,也是这么个线路,船到水秀,再赶五六公里的车程就进了县城。听老人讲古,水大的那些年头,水秀的江面憩着上百艘船艇。这一江水,被群山推来搡去,却不湍不躁,闷声不响,澹澹迂行,加之雨多天暑,云横雾塞,船家人在江上漂,在雾中行,常不知是缓是急,日子长了,到头来,也不知此生是苦是甜。船到头了,就是一通热闹,然后眼看着热闹静去。人到头了,也是一通热闹,只是不能目睹它静去,不看也罢,那是刹那的沉寂,是永恒的消停。所以船家人,不论对于哪份热闹,都有些置身事外,或者说,乐不忘忧,也不一悲到底,兼着恰如其分的爽然和恰如爽然的淡然。
改口本名的阿水,打算去一趟龙蟠镇的这个水秀村。
得巫泉介绍,阿水在永安县一家汽修店做学徒。人灵醒,很快就能独自接单,主要给过路的汽车补胎、加水。除了无从掩饰的乡音偶尔遭人偷学取乐让他怒火中烧而又不敢发作,阿水很喜欢城里的生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都比镇上来得丰富、亮堂一些,人也跟着变得周全、靓丽。这人是越富足越安分,越单調越骄狂,所以阿水的日子总体过得很妥。巫泉特地叮嘱,别耍小聪明,要知道在路上撒铁钉,把你撵牢里。阿水不耐烦,说少狗眼看人低。无罪一身轻,他现在说话,又开始没轻没重。这是一点顽疾,好在巫泉不跟他计较。
不单是阿水,巫泉眼下跟谁都不较真,很佛,这点跟以前不大一样。倒还是爱就着炒花生喝几两,再佛也是个酒僧。酒酣耳赤后,该唠叨还得唠叨。老廖那么好的人,能力也在,却进去了,我还能在这里犯浑,敢不知足?
老廖进去是因为彭发明。历任陈塘镇领导,还有派出所和地矿局的头头脑脑,彭发明没少要过人家的车钥匙,说是去洗车,或是挪车位,然后顺带把贵重的佳品或者现金或者金条子,很不小心地落在后备厢。这类手法,也不是彭发明独门绝学,就他多耍了心机,一一给录上像,立档存册,是有备无患、一损俱损,随时可以拿来搬弄。不承认的大有人在,理由是没意识、没发现、没留意,能在车上的,除了自己的东西,就是婆娘的东西,要不就是老丈人的东西,再不济,也是二嫂小秘的东西,总之不能够是闲杂人等的。法庭里,都是一个系统的老相识,能搪塞得过去的,都以证据不足落槌。只有他老廖逞起英豪,对行贿受贿,供认不讳。所有人的眼珠子瞪得吓人大,互相对视找线索,更加一头雾水。
老廖只跟以前的部下说,不就求个问心无愧,也让他死得瞑目,这下无话可嚼了。大家都知道老廖在说谁,都佩服老廖的敢作敢当,也都还是想不大明白,但大家都不再替当事人做无谓的挣扎,私下里,悄悄地递眼色、叹息。局里的领导请老廖放心,嫂子跟侄儿就在单位宿舍楼里好好住着,邻里都是同事、战友、朋友,永远的同事、战友、朋友,互相照应,能帮就帮。再说,用不了多少时候,一家就团聚了,往后的日子往后说,日子都是过出来的。老廖不住埋头,道了无数个感谢组织。
案子了结,没再枪响。巫泉悄没声儿地,穿上一身最新款的警服。橄榄绿改成了铁灰,镜面里瞧来瞧去,愈见肃穆,心下欢喜。把镜子里头的人看熟了,外头的人就回来上班了。
领导起先安排巫泉去驾校,远在郊区。当时全县只得公安局一处驾校,直接来要本一个价码,兼学车另一个价码,交够了,本子不成问题。此外,个人推荐来,另有提成,业务一度覆盖周边县份。有人眼红,去领导那里跺脚,意思是本是发落,怎么就成了闷声发大财?巫泉经不起一点舆论,不久就去了现在的办证中心,跟两位返聘的女同志和一帮见习小年轻处一室,做信息录入。巫泉没学过汉语拼音,跟两位女前辈讨教五笔输入的门道。每天清早,雀在枝头声声叫唤,巫泉蹲在办证中心前的榕树根下,一边抽烟,一边背那字根。好不容易记牢,在键盘上支开双掌,两根食指并用,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偶尔有老同事亲自过来跑捷径,见了,笑说一句,老巫,现在你可跟上时代,文武双全了,跟我们文盲老粗不一般见识啦。巫泉眼珠子不转,客客气气回一个反映屏幕蓝光的笑脸。
巫泉有闲情会招呼阿水出来喝点小酒,吃几串路边摊的烧烤。阿水现在驾起一辆黑油缸的摩托车,车比人壮,招呼巫泉爬上去。也不知什么牌子的车,反正人得趴着开,看着有些别扭,坐上去,更别扭。要的就是这点别扭,轰一下油门,车子尖着嗓门,飞出老远。
没有酒,巫泉就没有朋友。现在的他更是孤家寡人,剩了阿水做他的忘年交。阿水心底把他当恩人,巫泉不认。阿水说,巫sir,没抬高自己的意思,我发现咱俩其实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巫泉呷一口三花酒,缩着脸皮说,那是你太抬举我,好赖你有一帮酒肉兄弟,还有一个婆娘。说完,目光闪烁,又去闷头喝酒,阿水跟着昂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逗留在唇上,吱吱叫,入喉,呛得人由里到外舒服,都啊啊地叹叫。
老话讲冬至大过年,阿水这天起了个老早,回了一趟老家。陈年烂账结清没有,不得而知,倒是很多当年的庄家改吃了牢饭。他是去见见老母。母亲给阿水生了一窝弟妹,不亲。阿水带了沉沉一只塑料袋的果冻和糖果回去,他第一次这么做,打算就做这么一次。跟母亲还是没话讲,她要么进厨房,做吃的、刷碗,要么到猪舍,喂潲水,嘴巴咪咕咪咕地哄猪,显得很忙,也让阿水多吃。阿水用爬满霉斑的筷头扫开一众苍蝇,象征性吃一点咸菜,吃不着一丝一毫的熟悉,像别家的饭菜,反倒有点馋嘴。阿水后来把母亲叫住,让她歇坐稳了,硬着头皮说说话。他们都硬着头皮。
阿水是有话要说。
没吃晚饭,那天阿水赶在饭点前就来到路边,招手随停的长途班,回了县城。那个后爹,阿水一直没见到,也没问,进村的路上到处响起麻将的洗牌声,不缺角色。
在永安县,腆着大肚的黄慧,正要把汤圆下到煮沸的锅里。阿水和黄慧在县城有个家,六十三平米,两室一厅。再拼一年,他就可以把它买下,真就是家了,阿水不敢想。他真要上岸了。
就是这趟回乡,阿水决定择日去水秀一趟。
阿水趴在那台水牛一般的摩托上,满县城找巫泉说体己话。不图过个嘴瘾的话,他觉得跟巫泉说,话味才全。经历了那件事、这么些事,他们变得很紧密,巫泉于他,如兄如父。
入夜,他们并排靠在风雨桥的栏杆上,栏杆是草白玉,图案无外卷云、莲瓣和花草,依次循环。摩托车停在一侧,机油飘荡,温而淡,久之愈觉其香。这座风雨桥如今成了危桥,大车不让开上来,两头竖了几根水泥桩。据说是九八年那场大水落下的病根,今年拨款终于下来了,很快能来场大修。入夜后,桥上人更零落,有几对情侣或是野鸳鸯,在这里说些悄悄话,做些悄悄事,各自都非常体谅地隔得很远。
阿水说,这次回濛江,母亲终于说了个痛快。巫泉没接话,开始在栏杆上压腿,韧带开得好,幅度很大,微喘,压完一边,吭哧换另一边。阿水于是放开了说,说个痛快。
当年离家前,阿水去跟母亲道别。什么时候再回来,说不好了。那次他从母亲嘴里获知了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子。他不是莫家仔。关于生父,母亲未提,凌乱的阿水来不及多问,一拖就到了现在。时间跑得比阿水还急。这次,母亲终于把事情讲了出来。除了父亲去世,他第二回看到母亲红眼眶。
当年,她说当年的他,总在晚上潜进来,从窗户,天没亮就走,还是从窗户。开始是蒙,烧心,吃了一斤热豆腐似的,没想到要反抗,更不敢。她的嘴巴被捂住,昏昏欲睡,她其实没打算喊。这家伙胆子就这样肥起来,往后越发轻车熟路,母亲依然不响,她自己也纳闷过。这畜生的情话,讲得人连皮带骨都紧起来,还是初次听到有人这样对自己说话。那以后,也再没人对她说过。她的心慌慌地扑通跌撞。是羞愤,再而三,竟成了某种依恋和幻想。
熟了,男人说自己是水秀人,姓彭,彭大元帅的彭,母亲不知道是不是唬话。没出半年,她的肚皮开始突飞猛进地鼓起,她从没有如此迅猛地增膘。男人再来时,她扑通扑通地把情况告诉他。男人那晚什么也没做,搂着阿水的母亲,他们彼此撑着眼睛搂了一宿。就那一次,母亲跟男人一起从窗户爬出去,天还乌溜溜的,东南角隐约泛红。待天大亮,他让母亲跟在自己后头,没牵手,他说这是为你好,十八岁的女孩言听计从。他们一起到圩亭要了两碗米粉,男人多添了五毛钱的扣肉,夹给阿水母亲吃。回来路上,男人还在水果摊买了一袋柑橘和两颗柚子。那天睡觉,母亲才发现枕头底下多出三百块钱,她从没碰过这么大的数额。她这时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她去船上寻过人,男人告诉过她,自己在江上的淘金船捞金。船工们都说不清楚,也许是阿水母亲说得不清楚。怎么说清楚啊?就看全了那么一回,形容不了,那时候的人,差不多都长那样。只能肯定一点,个头不高,不及自己,可一泡牛屎高的男人,江上船上码头上,一抓一大把。情窦初开的少女,说不在乎不可能,但再计较也已然微不足道。又能怎么办呢?
濛江里有淘不尽的沙,却寻不见几粒金子,不满一年,淘金船一艘艘地北去。临行前,有好心人告诉阿水母亲,你找的那人,家里有妻有娃,算了吧,不能当真的。男人嘴里,人话跟鬼话参半,已经算得顶大的好人。戕了心的阿水母亲,很快跟一个长她一轮有余的男人。男人踏实,祖辈都在江上,湿答答的,似乎这样一来,就能攘掉很多陆地上的喧嚣和浊秽。这人便是阿水当面喊了十四年爹的男人。
巫泉终于把气给喘匀,说,水秀村,六成村民姓彭,不少人淘金。反正我是没听说过还有濛江这一出。
阿水知道巫泉的意思,他难得像个孩子,怯怯地说,不然你跟我同去,看看就行。就这周末,长了又睡不安稳。
巫泉微笑,声如暮鼓,说,不成,这周末我得去见女儿。
阿水都不知道巫泉还有一个女儿。巫泉说,今年刚考上省城一所三本院校,瞒着她娘,让他过去一趟,见一见。声明要捎一碗陈塘扣肉。她不知道巫泉回城了。
阿水心不在焉问,女儿从前待你怎样?
巫泉咯咯直笑,像給自己打气。他才不管阿水的心思,径自说,她妈带大的,不就有样学样,能怎样?好些年没见了。这么说也不完全准确,偶尔会在街上碰到。永安太小,不能藏事。她不懂事那会儿,遇到这么个局面,她妈会把她横过另一侧,不许她喊我。往后人开蒙了,偶尔见我,也还是不搭理,主动把头扭到另一侧,我也就不自讨没趣。巫泉说完,痴痴望向江面被路灯点燃的几绺水影,水影复被流波弄湿。他被迫微眯双目。
视野右前,刚竣工的五层长寿阁,灰黑着巨大的个头,瓦檐影影绰绰,温顺起来。永安的歌圩,十里八乡的父老都到县城来,多为上年纪的,扎堆对对歌、听对歌,哄哄哈哈地笑作一气。永安人逢八必唱,圩日必唱。长寿阁是新去处,沿江,阁高,声音播得远。听闻,往后要在这里每年举办一届大型山歌赛,政府牵头。巫泉担心乡亲们在修饰过的大舞台伸展不开,词句失了原味。也是瞎操心。年轻时巫泉善记,到菜市场买包盐带根葱,爱往市场头的人堆边站上一站,好多出彩的歌谣他至今都能唱诵。
天上落水为云重,梧桐叶落为秋风。写字不成为墨淡,连情不起为贫穷。
烟袋装烟烟装火,水面载船船载人。妹不理哥哥理妹,明镜梳头人望人。
私下里,他爱拿来哼哼,跟闻名天下的京戏混在一起。
管你要生活费吧?外头的生活,比咱这小地盘能折腾多了。巫泉又听见阿水的问话。
别说是钱,要命,也得给啊。等你有小孩,自然懂了。
阿水捉出一根烟点亮,巫泉也去口袋摸自己的烟,他们都抽不惯对方的牌子。桥头风厉,巫泉那头,士多店买来的打火机半天没能擦燃,阿水替他点着。防风打火机腾起锥状的紫蓝火焰,熊熊利响,像迷你版烧猪毛的液化气喷枪。阿水牙齿碾着烟屁股,嘟嘟囔囔说,这打火机送你了,家里有好些,现在酒盒里净装这玩意,什么造型都有,见过波音飞机和手榴弹,比皮鞋还大。
这只红铜色的打火机,形是一把小几号的左轮。巫泉拿在手心掂量,嘴角掀起,说奶奶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奶奶的,也好。阿水于是乐不可支,抠着心窝笑,好像永安人全不怕了那把失踪的枪。巫泉将手里的左轮瞄准江面那片烁动的光斑,扣动扳机,枪嘴听话地轰轰喷出一撮紫蓝,焰苗硬挺,风打不歪。
巫泉最后一句话是,去吧,都得自己面对。
阿水去水秀那天,烈日当空,天地发白。他沿着鹅卵石铺就的水秀街往内走,有村犬尾随,吠几声,估计也嫌没趣,耷拉着脑袋挪开了。有风从江上跑来,温润,带着一点浅淡的腥味。迎面撞上一群戏水完毕的白鸭,见惯了直立动物,带着几分被打扰的嫌弃,嘎嘎从中间分出一道极窄的缝,很快又在阿水身后重新捏拢。阿水就这样一直走,慢慢吞吞,临到那片闪闪的白水前。转弯处浪花噼啪扑腾,造出一片带腥的白沫,窝着,随波摇曳。这条注满阳光的江水,迤逦南去,过陈塘,到濛江,接着一路朝东,甘之如饴,无休无止。阿水在江面拣了几块扁石,打出几个水漂,石片踏着水面,蹦到很远很远,惹来旁边浣妇的注目,不吝开口夸奖阿水好身手。她们的话音,跟阿水自己的很像,阿水更感觉到此地似曾相识。他这就往村里走去。各家各户,门前屋后,贴着过时的春联,飘雨斜阳折了些色泽,损了些边角,字依然苍劲、瓷实,内容大抵与平安和财源有关。日光迎头照来,如鸟喙,一点一点,密密麻麻啄在阿水敞露的肌肤上,电电的,灼烧起来。
黄慧肚里的孩子生在腊月,顺产,男婴。阿水给剪的脐带。夜里十一点一刻,这个六斤八两的婴儿在县医院的产房里发出第一声高亢的啼哭。
阿水兜住四肢乱蹬、哭哭嚷嚷的婴儿,在休息室里来回疾走,说,看把你能耐的,真有本事,以后飞洋过海,移民去加拿大。黄慧苍白着双唇,卧床抢道,加拿大有什么好,没看报道,赖昌星这样的人才往那里躲。
母子出院后,莫阿水主动提议说,听我的,孩子就叫创造吧。创造美好新时代。黄慧还在迟疑,阿水捏紧黄慧的手,另一只手使劲往那手背搓,说,就叫这个吧。黄慧暂且搪塞道,名字我不拿意见,但他不能姓彭。
不然,跟你?黄慧问得郑重。
阿水思来想去,说,还是姓黄吧,到哪都错不了。
阿水那回假装实在闲来无事,铲着下巴问黄慧,你怎么就决心跟我了呢?我可没几块铜板啊,这辈子估计也囤不起像样的数额。
黄慧那时轻轻摇动怀里的黄创造,黄创造紧紧衔着黄慧的左乳头。阿水盯着那铜钱大的乳晕。黄慧先将眼睛移开,移到空处。稍过一阵,说,怎么说呢,活明白了吧。她这才看向阿水,阿水也将目光聚向她的眉目。还是黄慧说,你怎么那么婆婆妈妈的?
阿水突然没了说话的意思,手条件反射般往兜里掏。黄慧皱眉喝道,去厨房或厕所,把门关紧了,有了孩子,你可得注意了。阿水笑笑,耸耸肩,悻然遵命。
风平浪静又过半年,在汉豪乡的雷公顶,有割松油的村民听到一声枪响,枪声在几个山谷间晃荡良久,似乎还紧随了一阵欢呼。他原以为是自己出现幻听,汉豪乡快廿年没出没猎手了。直到第二声枪响拍马赶到,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赶紧追声而去,穿了一身假迷彩,还得偷偷摸摸着,就怕子弹冲自己飞来。他那时隐在半山腰,看清了是三个小后生对另一座山头放枪。这三个小后生他认得,在乡上中学念初中,父母常年在外打工。这位村民已经管不到松油了,直奔街上的汉豪乡派出所,中途没歇一口气。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村里办宴,皆是倾村出动,大人在桌上吵、笑,小孩在地上跑、闹。几个小孩在嬉戏中,不小心将一个房间的门板顶开,眼尖的发现椅面上放着一把枪。所有小孩都摸过一遍,再比划了一遍。这枪比以往的玩具枪都来得沉,摁不出弹匣来。他们举枪四顧,最后互相对准彼此的脑门,眼一闭一睁,紧闭双唇,轻轻爆破,模拟电视里听来的枪响。又都笑过一遍。其中一个胆横的,最后将枪掖到肚皮上,冷得他浑身激灵,一溜烟,抄回了家。当晚,这男孩将这把奇怪的枪交给自己的哥哥,哥哥不让弟弟声张,把枪收下,给弟弟买了两包辣条。得了一支真枪这事,哥哥跟俩好哥们儿炫耀过,两人将信将疑,跟他一起进到深山里,才把枪亮出。全部啧啧称叹,摸来掂去,都想说放一枪试试效果,却在上膛这件事上琢磨到日落西极。西边的一排山尖也快黑透的时候,他们终于朝天轰出了一声脆响,枪声在山壁间回荡,三人相拥,咆哮如雷,吼声同样在山壁间回荡。后来,他们还来过两次,再各放了两枪。那回他们射杀了一只白鹇,拎回家炖了汤,对家里的阿公说是拿弹弓射的。
枪膛里原来共有六发子弹,收上时还剩最后一发。据这三名初二男孩交代,原先他们准备把这最后一发子弹,用来吓唬一个欺辱他们一年有余的初三学长。
经核,这把枪,是公安局枪库配发给警员的真枪。一把有些年头的六四手枪。
同事当即给巫泉拨去电话。那时永安县男人们的皮带上,几乎都挂了一部小灵通。大伙从没想过有一天,联系另一个人会变得如此便捷。
已经见过女儿的巫泉,后来也见过这把枪。他像打量女儿一样谨慎而耐心地观察这把枪。镌在枪身的编号不知何时给磨掉了,看割口,像用砂轮。拇指抚过那一溜永不复原的凹陷,巫泉心头一凛,赶紧翻过另一面。他现在有点老花,须把东西扯得很远端详。稍许,他说,不是,不是我的那一把。
不可能!办公室里的大伙沸腾起来,都说怎么可能。不是你闹的,还能有谁?
巫泉催促自己笑一笑,谦恭地说,收回一支算一支,不出去坏事,总归是好事。
不知是谁正色道,老巫,这时候,不开玩笑。
巫泉的笑逐渐饱满,也愈发慈祥。这张坛子脸上全是陈年油腻的荤色。他说,我那时喝的是三舅公闺女的喜酒,不是哪家的乔迁宴。凡事总得讲究个确凿无疑不是。没关系,总会找到的,再等等。外边人讲,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看也不是两天。永安也不是。他瞪大铅灰色的老眸,把这一室有编没编、成家单身的警员都细看了一遍。普天一色,脸跟脸,蓦然没了分别。再反问,是吗?
黄创造刚能趔趄迈步,阿水就不见了。说阿水消失,只限于永安县。不知是哪天哪月,大伙突然意识到很久没有见到修车的莫阿水,旋即起了一些闲话。闲话说尽,大家很快就忘了阿水,也无人会特别惦记那对孤儿寡母。黄慧自始至终都没发话,日子照过,不过是温良恭俭、柴米油盐。大伙甚至不了解她有没有改嫁,改了谁的嫁。没请宴,就当是平静如水。
一条青江穿城过,淡淡悠悠。
锣鼓喧天上彩楼,男人扮作女人头。
容易少年容易老,一时欢乐一时愁。
金榜题名虚富贵,洞房花烛假风流。
上好绫罗包贱骨,一班都是乞儿头。
不知湄江上哪家船公,正得意唱起那首经典的《戏子谣》。这年月,没人稀罕戏子了,到处都有故事。
永安县安分得跟昨天一样。很多小孩包括创造,爱把过去的日夜统一喊成昨天,而未来则算在明天。由此,天真而实际地,明天茫茫无穷尽,一如来日,如活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