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兵
我希望能逮到一只黑猫,油汪汪的黑猫,那样我的妈妈就可以活过来了。可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关心黑猫。他们只关心躺在门板上的妈妈,和即将下雪的天空,还有我家怀崽的母猪。
妈妈躺在门板上的时候,他们说我妈妈已经死了。
婶婶蹲在门板旁边,扶着裂了缝的松木门板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着我妈妈的名字。她扭头看到我站在门口,就拉着我,让我跪在母亲面前哭。我不会哭,婶娘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我没忍住,就笑了。爸爸狠狠地在我头上敲了一下。
我还是哭不出来。
我溜出去,每家每戶去找,看他们家有没有养黑猫,我一直找到了津川河边上。
可是没有。
妈妈在死之前就开始迷信我不知道的秘密了。她开始吃素,开始念叨我永远也无法听懂的咒语。她还跟我说,人死了以后三天内只要有黑猫出现,人就可以再活过来。她还说她能看到地下埋着的财宝,找到财宝可以让我读书,永远永远读下去。
我搀扶着她,爸爸在她指出的一块石头下挖出一只癞蛤蟆。爸爸没有说话,一锹拍在石头上,把癞蛤蟆吓得一跳,又一跳。石头旁的草丛里还蹿出了一条红脖子的赤链蛇。
爸爸再也不相信妈妈的胡话了。虽然我们也听说祖上有一笔巨大的财宝埋在了地下,那是我爷爷的爷爷或者更老的爷爷干下的蠢事。他为什么不埋在家里,或者藏在屋顶,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那笔财宝让我的妈妈着迷。
一直到死,我的妈妈都没能找到那笔财宝。妈妈死的时候,爸爸决定把妈妈养的那头母猪杀了。可是母猪就要生小猪了。
妈妈在门板上躺了两天后,雪还没有下,母猪终于生下了猪崽。一共十只,或者十二只。它们总在母猪的肚子下拱来拱去,我数也数不清。
爸爸说要把母猪杀了,把猪崽给杨金花家的母猪喂养。杨金花家的母猪也在前几天下了猪崽,是头胎,只下了三只。它的奶水很足,三只小猪崽子的肚子滚胀的,它们一边吃奶,一边往外拉,气人得很。
杨金花是我的好朋友。她妈妈经常跟爸爸说,长大后就让金花给你儿子做老婆。我爸爸就呵呵地笑。
杨金花总是蹲在猪圈前,数我家的猪崽。我说,那是我家的。杨金花说,猪崽到了她家的猪栏里,就是她家的了。
我说不过她,我回来问爸爸。爸爸没有理我。
在杀母猪之前,我给母猪找了许多万年青的叶子,因为在津连川,实在没有别的树叶是青的,连草叶子也是枯黄的。
一大堆万年青叶子,可是母猪都不肯吃。我抱着母猪的头,摸着它好看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它很温顺地闭着眼睛,可是它就是不领我的情。我想,它可能想它的孩子们了。我看着母猪发胀的奶头,趴下身体,含着母猪温热的奶头,我装作猪崽子的样子,一拱又一拱。母猪的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它的身体往后翻了翻,露出了更多的奶头。
可是我怎么也吸不出奶水。我毕竟不能成为一只猪崽子。我只能抱着母猪的脖子,闭着眼睛,想象自己是一只像样的猪崽子。
母猪被杀的时候,我没有听到母猪的叫声。爸爸给了新的任务。
我拿着树棍,驱赶着来舔猪血的野狗。我顺便看看,有没有黑猫混在里面。
没有。狗倒是很多。白的、黄的、花的都有。还有黑的,它又不是猫。我下手很重,它们呜呜地哼着,夹着尾巴退去了。没一会儿,又来了。我没能打到一只狗。
母猪肉味道很好。我很久没有吃肉了。爸爸给我夹了一筷子肉。婶婶和大姑姑也给我夹肉,说是脖子上的肉,肥得很。他们以前从来不给我吃肉。我的小姑姑没回来,小姑姑前几年就去了南方的城市打工,我有好久都没见到她了。不过她过年都会给我买新衣服。去年她没有给我买新衣服,听妈妈说,她要结婚了。我觉得结婚真是倒霉的事情。
我的爸爸总是朝着南方张望,他说那边有海。他对妈妈说,要是也能去南方打工挣钱,一定能看好你的病。妈妈说,那你就去吧!爸爸看看妈妈,又盯着我,然后深深地叹气。
这两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钻出来的,我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他们把家里的米都吃光了。
天黑还没亮好,爸爸和客人们就带着妈妈坐上一辆车走了。我担心我的爸爸和妈妈再也不回来了。我想问,但是终究没敢开口。我很喜欢坐车,可是我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带我去。
上车前,爸爸在我耳边悄悄说,没米了,你去叔叔家借一点,我过几天买。再借几斤乌米。我说,乌米是什么?爸爸看了我一会儿,轻声说,就是黑米。
我知道黑米,是香喷喷的那种。去年过年在叔叔家吃过。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要吃黑米。
我在家等了半天,爸爸和妈妈都没有回来。我已经半天没有吃饭了。我饿了。我把头钻进麻袋,里面满是大米的气息,可是只有一些碎米和米灰。我的手上都是一层米灰,米灰粘在我的汗毛上,汗毛一根一根立着,很清晰。
杨金花来以前经常来找我玩,自从我爸爸把猪崽给她家喂养,她就再也不来找我玩了。我只好去找她。她说,她可以帮我去逮黑猫,但是要给她五毛钱。我说为什么要钱,她说,她爸爸帮人做事也要钱的。我说,我们是好朋友。她说,好朋友也要钱。我说,我没有钱。她说,那就算了。她就走了。
我突然说,给你米可以吗,她说可以。
可是我家也没有米了。
临走前,她问,你找黑猫做什么?
我说,找到黑猫我的妈妈就会活过来。
杨金花笑了,你妈都死了。她说。
我不信,我去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这样说。
他们还说我是个小傻子。
我要到叔叔家去借米,可是他住在很远的地方。我只去过几次,我记不清他家到底在哪里了。我只记得大概的方向——沿着津川河向西,一直走,一直走,就到了。
我也想看看,在他们村上有没有人家养黑猫。
我拿着一个碗出门了。但是我又改变了主意。借一碗米太少了,到时候那些特别能吃的客人一来,又要把米吃光,而且我还答应要给杨金花一升米,她说要帮我找黑猫的。
我背着麻袋,拿着一根棍子上路了。
我拿着棍子,比任何时候都快活。村里的狗都怕我,看到我都绕着跑开了。它们也不敢找我报仇。
离我们村远了。我在河边走着,河里有大船经过,过了很久,河面会起大浪,大浪在我的脚边翻滚,有几次差点把我破了洞的解放鞋打湿。我捡起沙滩上的石头往船上砸,可是船太远了,我怎么也砸不到。有时候,我会捡起河边的骨头,也许是猪的,也许是狗的,大人说,还会有人的,我分不清。骨头比石头轻,可是我还是砸不到船。
可能是我把船上的人惹毛了,一艘白色的船向河岸边驶来,朝着我的方向。我朝河里挥舞着棍子,棍子发出呼呼的声响,还是吓不到船上的人。他们站在船头,朝我指指点点。
我拖着棍子往树林里躲。
一个穿着白色运动衣服的女人朝树林里走来。她手里拿着刀。
我把头埋到灌木丛后面。灌木的叶子都掉光了,也许藏不住我,可是我实在没地方可以去了。
女人的刀在我眼前闪光,我害怕极了,我的棍子肯定打不过她。
女人没有砍我。她站在一棵杨柳树下,仰着头不知道在树上寻找着什么。
我离她很近,她都没有发现我。她的脸很白,脖子也很白,我看不清她的睫毛,但是她的眼睛很大,和母猪的眼睛一样好看。
她扔下刀,四周看了看。她也躲起来了,在一丛灌木后面。我隐隐约约看到她蹲了下来。我连忙闭上眼睛,我听我的妈妈说,偷看女人解手会得针眼病,眼睛会瞎掉的。
女人又站起来了,绕过灌木丛,脱了鞋子,她往一棵杨柳树上爬。我以为她和我一样喜欢掏鸟窝。我抬头却没有看到树上有鸟窝。
女人爬了几次,都滑了下来。我忍不住笑了。我看到树干的轮廓,有几丛毛茸茸的东西冒出来,不像是树皮。
你在干什么?女人拿着刀朝我走来。
我背着麻袋站起来,看着她的刀不敢说话。我对刀有种恐惧。我们津连川的劁猪匠都有刀,他们一边劁猪,一边说笑。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满手的血迹。
他们有时候会拖着我,把刀按在我的裤裆里,说把我也劁了。我不停地挣扎,可是就是挣脱不开。我喊我的爸爸,可是爸爸也跟着劁猪匠笑。
我讨厌劁猪匠,也讨厌刀,还有我的爸爸。
女人看起来很年轻,像我们的体育老师吕金花。可是吕金花跟一个男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她不要我们了。
女人把刀放在地上,穿上白色的回力牌球鞋。我最喜欢这样的运动鞋。听说穿起来很舒服,可是我从来没穿过。我只摸过。
你不上学,在这里做什么?她连语气都像老师。
我去借米。我说。我天生就怕老师,虽然我已经七岁了。
为什么借米?她弯腰低头看着我。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我看到她的睫毛很长,跟母猪的睫毛一样长,但是她身上的气味比母猪的好闻多了。我有些喜欢。
也许是她身上香气的原因,我浑身开始哆嗦。我以前和母猪相处都很轻松的,我说什么,母猪都不敢吱声。我骂它,它也不说话。可是这个年轻的女人不停地问我。
你为什么借米?女人又问。她还一直盯着我看。
借米,就是借米。我怕她一直问我。
你家没有米吗,怎么会呢?她自顾自地笑了,捂着嘴。我的脸突然发烫了。我还是喜欢和母猪相处。
你会爬树吗?女人歪着头问我。
我仰头看了一眼歪歪扭扭的杨柳树,嘴巴撇了一下。
我不说话,我扔下棍子和麻袋,抱着树干,两只腿夹着树干,脚尖蹬着树干凸起的地方,几下子就爬上去了。
那你把树上的木耳摘下来吧!女人在树下朝我讨好地笑着。
树上果然有黑乎乎的木耳,不过已经干枯了,粘在腐烂的树皮上。在一个树杈上,还有灰色的蘑菇。蘑菇我见多了,这些是干蘑菇。
我把一串蘑菇放在鼻尖闻了闻,有树脂的清香和蘑菇怪怪的气味。我在蘑菇的边沿沿着鱼鳃一样的纹路咬了一口,咀嚼着,毛躁的干蘑菇在嘴里变得润滑起来,慢慢变得可口。
喂,这个不能吃,脏得很!女人大惊小怪地嚷着。
我心里一阵得意。我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好玩了。
小朋友,你真厉害!女人摸了摸我的脸,就像我摸母猪的脸一样。
我叫坎娃!我的心里很不痛快。不是因为她摸我的脸,她是不该叫我小朋友的。至少,她没有我会爬树。
我捡起我打狗的棍子和麻袋,继续往河边走。我要去叔叔家借米,要借满满一麻袋米,那样才够吃。说不定,我的爸爸和妈妈已经从外面回来了。
来,给你这个。女人堵在我的面前。她的手里捏着一元钱,红色的票子,我看到两个女人的模样,在她的手里晃动。
我很喜欢钱,特别是一元的,钱上面的油香很好闻。我知道,还有五块和十块的票子,可是我很少看到。我爸爸最多就给我一元,叫我买油饼吃,那是我家最富有的时候。可是爸爸很久没给我钱买早饭吃了。我经常会偷同学们课桌里吃剩下的油饼,有些已经是几天前的,都发硬了。但是吃发硬的油饼最开心,那是他们忘记的。那样不用担心同学们去找他们的油饼,不用担心他们去老师那里告密,更不用看同学们奇怪的目光。有些心安理得了。
我接过钱,塞进口袋。
我往前走的时候,女人拉住了我的背上的麻袋。我的身体被什么扯动,一晃,差点摔倒。
女人又笑了,哈哈的那种。这次她忘记捂住嘴巴了,她的牙齿黄黄的。
你收了我的钱,就要帮我干活的。女人突然变得很正经。我讨厌正经的女人,包括我的班主任。
我把一元錢扔在地上就跑。
小朋友,你的麻袋!女人在我的背后呼喊。我回头一瞟,我的麻袋果然在她的手里。
我只好回头。
她又把钱塞给我。她不让我爬树了,她让我教她。她弓着背,她的两瓣屁股总是左右摇晃,然后彻底倒向一边。她还没有母猪聪明。
我帮她摘了一小口袋蘑菇和木耳。
她说带我到船上去。我说,我要去找黑猫。女人说,船上有米,还有好吃的。
我跟女人上了船,几个男人围了过来。我想跳下船逃走,可是我只能跳到河里去。我害怕别人围着我,有好几次,高年级的人就围着我,骑在我的背上,把我当马。我在回家的路上告诉自己,就算是马,我也是千里马!
男人们笑着,我不敢看他们,我四周打量。女人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说船上有好吃的我才上船的。我突然觉得女人是我现在最亲的人了。
你坐。一个胖胖的男人指着白色的塑料板凳说。
我就坐了。我怕他打我。
男人们都盯着我看,没有说话。河面的风很大。我的脚很冷。胖胖的男人把门关起来了。
屋子里暖和了许多。这时候屋里传来了猫叫。我四处瞄,看到屋子的角落有一个船舱入口,一个黑乎乎的家伙在入口处晃动。猫的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门开了,女人进来了。她右手手里拎着一件夹克衫,左手拿着一块韭菜饼,我闻到了韭菜强烈的香气,还有油香。
胖胖的男人把一双棕色的旧皮鞋扔在我面前,说,你试试看。皮鞋的鞋带烧焦了,秃秃脑脑,像老鼠的尾巴。鞋面还有几处皮破了,露出灰色的底子。像是猫抓的,又像是老鼠啃的。其他的地方还好。
胖子,这么大的鞋子,他哪里能穿?女人把韭菜饼递到我面前,还给我披上夹克衫。我接过油饼,却没敢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船舱的入口,我想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颜色的猫。
你去采了多少蘑菇?胖子问。
女人拎着一小口袋蘑菇在胖子面前抖着,说,看,还不少吧?
胖子看看其他男人,说,那我们也去采一点,难得到乡下来。
嘁,你会爬树吗?女人看着我说。
我会。胖子说。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胖子瞄了眼女人,说,走,让你看看我的本事。胖子他们都出去了,只有女人在屋里。
胖子转身回来,他看了看我,拉了一把女人的胳膊说,你盯着孩子,人家都不敢吃了。
女人甩开胖子的手,突然眯着眼,然后爽朗地说,你在船上等我们,我们马上回来,我给你再装一些大米。说完就走了。我看到女人的牙齿和大米的颜色一样,没有那么黄了。
我在船上,透过玻璃窗,看到他们走下船,然后把跳板撤掉了。
船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或者,还有一只猫。
猫的胆子很大。人一走,它就“喵喵”地叫唤。但是我没有看到它的样子。
比猫胆子更大的是老鼠。它们从缝隙钻出来了。它们也许闻到了韭菜饼的油香,也许是被猫追赶的。谁知道呢,反正它们敢在我前面跑。
猫露出了头,黑色的。正是我想要的那种。我抿了一口韭菜饼,我不敢嚼,我怕把它吓跑了。
老鼠从我脚边跑了,跑到了船外面,可能跳到河里去了。
不久老鼠又蹿了回来,从猫的面前溜过去了。猫看了老鼠一眼,追了过去,可是一会儿,猫又回来了。到了我身边。它的身体是黑的,可是不是纯黑,有很少的白色斑点。我听妈妈说,只有纯黑的猫才有用。可是三天内我找不到纯黑的猫。
猫的叫唤声很凄凉。也许害怕,也许没有它认识的人在身边,它怕老鼠或者我会欺负它。
我不欺负猫,我只想逮住一只纯黑的猫,那样我的妈妈就能醒过来了。我不知道这只有斑点的黑猫行不行,我想试试运气,也许妈妈说的也不准呢!
我不敢嚼韭菜饼,可是韭菜饼还是被我咬掉一大半。我实在太饿了。我直接把咬下的韭菜饼吞下肚子了。
猫和我始终保持着距离,它朝我叫唤,它时刻打量我手里的韭菜饼。我一动,它就躲进船舱了。
我突然有个想法。我想逮住它,把它放到妈妈的身边。那样,妈妈就会醒来,说不定中风的病就会好起来。
我把棕色鞋子的鞋带拆下来,绑在麻袋的两边,然后另一头吊在塑料板凳的脚上,形成一个张开的口袋形状。
我把吃剩下的韭菜饼放在口袋里,然后躲到门外。
过了一会儿,黑猫试探了几次,终于到了口袋前,它探着身子,钻进口袋,闻着韭菜饼,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看起来很兴奋。
黑猫的尾巴翘着,在板凳下安静地晃动着。
我突然冲进屋里,黑猫吓得往前一钻,正好钻进了我的麻袋。
我上前踩住麻袋口,把袋口握住,用棕色的鞋带绑住。
黑猫在麻袋里喵喵地叫着,四处乱钻,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我望着岸边,那几个人还没有回来。我又看了看船舷,跳板被挪到了岸上。
要是被那几个人知道我逮了他们的黑猫,一定会打我的。
我害怕挨打。我背着麻袋出了门,外面的风好大,还冷。猫没有一分钟是老老实实待在麻袋里的。它不停地动,不停地动,它的爪子穿过麻袋,抓到我背上的肉了。我只好拎着麻袋,离我的腿有十几厘米远。
还好,船停泊在河边,跳下船,蹚过小腿深的河水,就到岸上了。水里都是沙子,没有弄脏鞋子和裤子,只是打湿了而已。我经常在冬天打湿衣服,比如打雪仗,也会。
妈妈从来不骂我。爸爸并不经常打我。
我拎着黑猫,就像拎着一条大鱼。我在河岸上奔跑。我看到了那几个人在远处,胖子还在树上,从他们那里传来了尖叫声,是那个女人的。他们好像找到了好多的蘑菇和木耳。
我穿过树林,到了村庄的边沿。麻袋里的黑猫一直在叫唤。
我的黑猫不是黑猫,它有斑点。我不知道这样可不可以。但是我是聪明的,我有办法让它变成纯黑的猫。我的课本上无论是燕子或者牛,我都把它们变成黑色的。有时候是紅色的,这完全看我的心情。
我用女人给我的一元钱,到村里找到了一个商店,买了墨水和毛笔。
我把麻袋吊在树上,让猫的身体悬空。我捏住猫的后背,然后把它拿出来。我一点一点地描它的斑点,就像书法课描红一样,我也会描黑。我描斑点的时候,黑猫居然不叫了,眯着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黑猫的斑点很少,我只用了半瓶黑墨水,就描好了。
我把猫又放进麻袋,我朝叔叔家跑去。我怕迷路,就又回到沙滩上。沙滩软软的,就像踩在母猪的肚子上面。
我到底是饿了。没跑多久,就累了,跑不动了。我坐在沙滩上,我怕把我的黑猫闷死了,我打开麻袋,看到黑猫在里面不动了。
我开始心疼我的黑猫,它也许和我一样饿了。我只好站起来,在河边寻找,我知道这里能找到一些鱼,是渔船用电触的。有时还有活的在河边游,只要你不怕冷,钻到河里就能把昏头昏脑的大鱼捞起来。
没有。一条活鱼都没有。只有几条死鱼,还小。我捡起一条身子骨还有些软的死鱼放进麻袋里。我躲在外面看。可是猫也和母猪一样,不领情。
那就算了。我想。
我等了很久,猫都没有动。我一抬头,看到了胖子。女人也在。
你偷了我们的猫,那是要逮船上的老鼠的。胖子喘了一会儿说。
又不逮老鼠。我说。
那你也不能偷。胖子回头看了看,后面沙滩上没有人,却有几串脚印。
我又没偷。话一出口,我的脸和眼圈都发烫,我掉眼泪了。我知道我要挨打了。
没偷,你口袋绑这么紧?胖子冲过来,要夺我的麻袋。
我又没偷。我重复着。我眼泪挂脸上,像两股开水,从头顶淋下来。
胖子想从麻袋里拿出黑猫,却被猫抓破了手指。
胖子气呼呼地推了我一把,我故意跌倒在沙滩上。我大声哭起来。
女人把我拉起来,说,你别吓着孩子。不就是一只猫么!
不是猫的问题,我们对这孩子这么好,他居然偷我们的东西,你说,气不气人!
女人接过男人手里的麻袋,朝里面打量著,她看了半天,突然说,你看,这好像不是我们的猫。
我看看!胖子瞪了我一眼,弯腰朝口袋里瞄。
我们的猫有斑点。这只是纯黑的。女人朝胖子笑了笑。
胖子没有说话。
不信,你再看看。女人说。
我又没偷你们的猫。我的声音大些了。女人摸了摸我的脸,说,不只猫,什么都不能偷。
我没有偷。我说。
胖子不相信我的话,可是女人把他拉走了。胖子和女人不时地回头看我。
我故意站在沙滩上,让他们看个够。
天空飘起了雪花。一朵一朵的,不是一粒一粒的。我喜欢一朵一朵的,它们飘到脸上,不疼。
我站在河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可以跑回家把黑猫放在妈妈的枕头旁边,让妈妈快点醒过来。但是我不知道妈妈和爸爸回来没有。而且爸爸会问我借米的事情,我没法跟爸爸交代,何况他好久没有打我了。
我也可以去叔叔家借一麻袋大米,那样就可以让我们一家吃好久了。可是我的黑猫放在哪里呢?
我站在河岸上,望着天上的雪花。我决定还是要先去借米。只要黑猫在我这里,晚上回去都可以把它放在妈妈的枕头边上,让她活过来。这是我和妈妈的秘密,爸爸是不知道的。爸爸早就不相信妈妈的话了。
我在河边一直走,一直走。
我知道离叔叔家不远了。走得我口干舌燥。我的身上已经有积雪了。我用舌头舔了舔袖子,我的袖子上不但有雪花,还有一股油香,以及咸咸的味道。我的衣服自从妈妈生病就很少洗了。但是我已经喜欢上这样的气味了。
我想,我的猫大概也口渴了。它还要去帮助我的妈妈,我不能让它受罪。它不肯吃鱼,不知道要不要喝水。
我蹲在河边,舀了几捧河水,河水冰冷解渴。我的脚都差点陷进沙滩了。我换了一个地方,把麻袋解开,把猫捧在手里,尽量不让它抓到我。我的黑猫精神不好,垂着头,对我不理不睬。这没关系。我知道它肯定口渴了,因为我就口渴得很。
我的黑猫也不喝水,我想它是懒得低头。我把它的头往河水里按。我感觉到黑猫的身体僵硬着,浑身在发抖。就在黑猫的鼻子碰到河水的时候,它的头一扭,爪子乱抓。我的手背流血了。我不知道我怎么松开手的。等我反应过来,我的黑猫已经朝树林里跑去了。我顾不得流血的手,我朝树林里跑去。我不能让它溜掉。
我还没有来得及给我的黑猫起名字,它就跑掉了。我有些后悔。我只能学着猫的叫声,在树林里喵喵地叫着,希望我的黑猫能答应。就像我以前喂母猪的时候,我啰啰地呼唤着,我们家的母猪总会站起来,哼哼着朝我走来。我希望我的黑猫也这样。
我也喂过我的黑猫,给它喂水,还给它喂过鱼。我想它应该会记住我的好。我喵喵地叫着,我的两片嘴唇都发烫了。我的黑猫还是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觉得还是喂母猪有意思。
我看不到黑猫。我的。也许是灌木丛和树枝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爬上树,屏住呼吸朝下看。四处都是昏黄一片,没有黑色。
我的黑猫不见了。我再也找不到它了。我的妈妈也醒不过来了。
我闭着眼睛,想象着妈妈的样子,可是每次出现在眼前的都是杨金花的模样。我不敢再闭眼。
我在树上,喵喵地叫着,像一只声音嘶哑的猫。我的声音在树林里回荡,我能听到回音。回音撞在一棵树又一棵树上,抖抖索索地回到我的耳边,像一阵又一阵的波浪。我觉得真是有趣。我忽然又不那么伤心了。
我不学猫叫了,我开始学狗叫和猪叫,回音一样地绵长而晃动。树林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我叫喊累了。我想在树杈上睡一觉,可是,我突然发现我的麻袋不见了。那是我要装米的。我在树上找了许久,没有。每个树杈我都看过了,没有。
我滑下树,下树的速度太快了,脚踝被树皮磨破了,渗出了血。我把血丝擦了,抹在袖子上。
我在灌木丛里找,没有。我仰望刚才的树冠,没有。我的麻袋呢,我的麻袋呢?每次焦急的时候,我都会这样问自己。没用的。
我按照原来的路线,低着头往河边跑。我是这样追黑猫的。为了能找到我的麻袋,我回忆着追黑猫的样子。我连动作和神态都要一样。我甚至嘴里还在喵喵地呼唤着。
我到了河边,我看到了我的脚印。我的心里一阵欢喜。脚印在,麻袋就会在。我的脚一直碰到了河水,可是,我的麻袋,没了。
按照我的脚印又走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麻袋。我是要借米的,可是我的麻袋没有了。
我的黑猫也没有了。我的妈妈也没有了。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借米。我的爸爸很久没有打我了。我希望今天也不要打我。我希望我的爸爸永远也不要回来。
我就沿着河边,一直跑,一直跑。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看到一间房子。那是叔叔家的牛栏。
我躲进牛栏。我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一个口袋,那样我就能借米了,就能装满满一口袋米。哪怕它不是麻袋。
离牛栏不远就是叔叔家了。我看到了叔叔。叔叔在喂鸡。他一边给鸡撒米,一边和鸡说着什么,边说边笑。他打了好几个喷嚏。他还骂他的喷嚏。
我看着米,我觉得他应该把米借给我,而不是用来喂鸡。
我看到了我的爸爸。他从叔叔的房子里走出来。他腰间系的白布条十分刺眼。怎么会这样打扮。他不像别人,他不买皮带。他用塑料绳子代替皮带。可是他不喜欢白色。我敢保证。可是他今天,全身都是白色的。
他怎么也在叔叔家,他也是来借米的吗,那我的妈妈呢?
我的妈妈死了。是的,死了。要死多久,我是不知道的。也许是永远吧。永远是多远呢,我丈量不出来,也许比我家到叔叔家还要远,比津川河还要远。
我也看到了我的婶婶。她和我的爸爸在说些什么。
叔叔背着一袋什么东西,来到了牛栏里。我躲到了喂牛的枯草里。我看到了叔叔把蛇皮口袋放在一个粪桶上,骂了一句就走了。我的叔叔很喜欢骂人,特别是我的婶婶。他骂的就是我的婶婶。
我从枯草里钻出来。我摸了摸蛇皮口袋,那是一袋大米,就是我要借的大米。
我打开口袋,抓了一大把,我把手掌伸到最大。我七岁了,我的手掌大到能盖住我半边脸了。
我狠狠地抓起了一把大米。我闻着大米的香气。
我听到我婶婶在呼喊我堂弟的名字。我躲到牛栏的后面,看到我堂弟从河边跑回来。
叔叔说,狗日的,吃饭了。
我的堂弟傻乎乎地笑着往屋里钻。
吃饭了。我听到了,没有错。我从牛栏里跑出来。我知道他们会叫我吃饭,平时他们不会叫的,但是现在我的爸爸在。他们准会叫我吃饭。或许还有肉。
我跑到爸爸面前。
你来做什么?爸爸问。
借米。我看着堂弟的饭碗说。
借什么米,我们家还要借米?爸爸笑了,看着叔叔。
你叫我借米的。我固执地说。
再说一遍!爸爸瞪着我。我知道他生气了。这么多年了,只要他说再说一遍的时候,我就再也不说了。
婶婶拉着我,把我揽在怀里,她说,借米也没什么丢人的,我家明天也要去借米了,揭不开锅了。
我又看了看堂弟的碗里,都是红薯。
来来,不要吓唬孩子,先吃饭。叔叔把爸爸往桌上拉。
爸爸的身体躲了躲,说,吃过了。
我怎么没看到你吃饭。叔叔说。
我们回来后,我在家里吃了就来了。
婶婶给我盛饭了,也是一碗红薯。爸爸把碗抢走了,往桌上一放,说,他早就吃过了。
我没吃。我委屈地说。
你再说一遍!爸爸又这么说了。
我再也不说了。
爸爸把我扶上自行车,带着我行驶在黑夜里。爸爸的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一个黑色的袋子。
那个是什么?我问。
是肉。爸爸的语气很温和。他从来没这样跟我说话。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不是叫我来借米的吗?我的胆子也大了。
他们说也没有米了。爸爸说。
他们有米,在牛栏里。我說。
他们有米,一定会借给我们的。你看到的不是米,是糠。
是米,真的是米!我很确定。
你再说一遍!爸爸的车龙头开始摇晃了。
我们以后再也不借米了。爸爸说。
什么?我问。
我们的小猪崽都饿死了。爸爸说。
那头母猪不是有很多奶水的吗?我扒着爸爸腰上的白布带问。
都死了,不过,明年我们还会再养一头母猪的。你的叔叔要去南方的城市找你的小姑姑,他也要去挣钱,你说他能做什么,简直去凑热闹。
叔叔能吃很多饭。我说。因为爸爸以前经常这样说。
瞎说!爸爸轻轻地在我头上拍了一下。
我知道爸爸不是故意打我的。
不管了,我是去不成了,我们明年多养几头猪,明年猪的价钱一定会涨。等你长大了,我才能去南方,到那时,我带你一起去南方打工!爸爸看着黑夜说。
爸爸开始和我谈明年的事情了。以前他只跟妈妈说明年或者后年的事情。我突然觉得我长大了,长得比明年后年都大。或许在爸爸眼里,我比明年或者后年都重要。
人死了,三天内有黑猫出现,就能活过来吗?我看着黑夜问。
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爸爸说。
我不知道爸爸在说什么。我们经过树林,我听到有猫的叫唤,“喵喵”的,在黑夜里,穿梭。我看到河里的灯塔,灯很亮,可是照不到我们面前来。我也不知道杨金花是不是也在黑夜里帮我追寻黑猫。
我们要是能找到黑猫,妈妈就能活过来。我望着黑夜说。
爸爸没有回答我。他蹬着自行车,身体一伸一缩,沉重地呼吸着。
夜晚河上的风很刺人,我的眼睛流下了凉凉的泪水。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亮堂堂的,我似乎看到杨金花迈着轻盈的步子朝我走来。
猫的叫唤还在,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那一只黑猫。它或许和杨金花一样,就在我旁边的黑夜里。可是我抱着爸爸的腰,拽着他腰上的白布条,什么也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