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酒汤·远亲

2020-01-04 07:11少鸿
湖南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志远

少鸿

醒酒汤

廖老大小圈子请客,总是在莲城大厦的碧莲包房。廖老大是这个小圈子里的称呼,很亲切,很接地气。而在别的圈子里,总是廖总、廖总地叫的。而且,廖老大不早不晚,总是在来了大约半数客人之后现身,不知他有何讲究,也不晓得他为何掐得这样准。还有,他即便是自己做东,也要坐在主宾席,而不是坐在买单者的席位上。朋友们一看,也就晓得,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人物到场了,心里便一阵轻松。

这天的晚餐却是个例外,才来三个客人,廖老大就到了。而且,屁股一坐下,就宣布,从今往后都不要叫他老大了,江湖气太重,还是叫他廖总吧。市领导都不许这样叫了,我们也要与时俱进。金副局长首先点头,那是,还是叫廖总正规,不过廖总,不说这个也晓得你与时俱进呢,吃个饭都用上座签了!廖总微笑道,凡事要有个仪式感嘛,有座签才便于找准自己的位置,在你们官场,这不是顶顶重要的事吗?金副局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廖总心若明镜,办事周全,想不发财都难啊。可是您把这个人也请来,不怕他喧宾夺主?一晚上会只听见他那张嘴呱呱叫,我怕唾沫星子会溅到我脸上来呢。金副局长指指身旁空位上胡慕贤的座签,接着拈起它与隔壁位置上的座签对调了一下。廖总就笑,拿指头点金副局长,你啊太苛求了,文人嘛总会有点自己的个性。说着又将胡慕贤的座签调到自己身边。金副局长道,廖总厚道,我才看不惯,哪个圈子都碰到他,说不了三句话,就要提到他的作品如何如何好,某名人或某官人如何如何赏识。江所长惊诧道,你是说晚报社那个“胡名记”吧?江湖上名气大得很呢,不会这样浅薄吧?金副局长道,要不我们打个赌?等会他来了,如果三句话没提这个,罚酒三杯!江所长手在桌沿上一拍,赌就赌,三杯酒而已,谁怕谁啊。

晚餐的第一个小节目就这样定下了。廖总微笑不语,似乎也乐观其成。其他客人陆续来到,或握手,或拥抱,或挥手招呼,互相寒暄,又交头接耳,互换资讯。及至胡慕贤最后推门进来之时,大家心照不宣,压抑隐秘的兴奋,投去期待的眼神。胡慕贤懵然不知,大跨步到主宾席前与廖总热烈握手,哎呀廖总好久不见!江所长冲金副局长举起一根指头,示意一句了。廖总拍着胡慕贤的手臂笑道,是啊是啊一两个月没见了吧?胡名记又去哪胡记了呢?众人一齐伸长了颈子。胡慕贤挠着半秃的脑门,无比烦恼地道,哎呀莫讲起,还不是一天到晚为社会增加正能量操心?昨晚快转钟了,还接到书记亲自打来的电话,我还以为有什么重大事情,结果只是因为我那篇关于推进重点项目建设的专题报道,写得——太好了,书记很喜欢,要跟我交流交流。话音一落,哄堂大笑,有人噼啪鼓掌。金副局长推江所长一把,怎么样,我所言不虚吧?罚酒、罚酒!胡慕贤不明究里,哎,我话都没完你们怎就罚起酒来了?众人就笑得更欢畅了。江所长豪爽地连干了三杯,大声道,这酒是拜胡名记所赐呢!今日目睹名记风采,三生有幸啊!胡慕贤连忙拱手,我也有幸、有幸!廖总拉下他的手,你就别跟他有幸了,他们拿你赌酒,逗你耍呢。胡慕贤面不改色,在自己座位上坐下说,我就晓得你们一肚子坏水!其实逗我耍的何止你們,俺就是个被逗着耍的命呢,经常要你写这个写那个,鞍前马后的,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表扬再多有何用?提拔的时候就想不到你了。不过,谁逗、谁耍,有时还真说不好呢。金副局长颔首,端起红酒杯道,到底是名记,人姓胡脑子不糊,这话蛮有深意,我敬你一杯!胡慕贤伸手挡住,别,还没开始呢,别喧宾夺主了,啥场合我们都得讲政治、讲规矩,先听廖总发令。众人便都赞同,对对,还得讲规矩,请廖总打开茅台吧。

廖总便招呼女侍应生斟酒,每个人都喝茅台,不许喝别的。酒都斟满之后,廖总端着酒杯徐徐立起,将大圆桌环顾一遍,目光炯炯,人齐了,菜也齐了,那么我们便开始喝酒了。今天除了江所长,都是老朋友,也没别的事,就是好久不见,聊备薄酒,大家聚聚,扯扯白话。丑话讲在前头,你们敬多少回我不管,我只敬一回。我的酒不许不喝,但喝醉了也不关我的事。祝大家心想事成,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我先干了!廖总仰头喝干杯中酒。干!众人一齐呼应,起身将酒倒入口中。廖总喝得有点急促,酒液从嘴角溢出,胡慕贤眼尖手疾,扯张餐巾纸替他轻轻蘸干。接着胡慕贤自己斟满酒,抢先举杯,今天我要学廖总的,来个首先声明:我只敬三杯酒。第一杯呢当然先敬廖总,因为有廖总,朋友才汇总。祝廖总这个儒商越来越儒,事业越来越大;其次呢敬所有称总的人,于总王总和袁总,这个总那个总,祝你们发财都发肿;然后呢敬所有带长的人,局长处长和所长,祝你们长(zhǎng)长(cháng)长(cháng),长(cháng)长(zhǎng)长(zhǎng)。满桌人都眼睛发亮,均言名记口才真是了得,汉语的美妙真是难以言喻。胡慕贤恭敬而不失庄重地依次敬了所有人,将他的敬酒辞又分别重复了一遍。待胡慕贤的程序走完,众人争先恐后涌向廖总一一敬酒,或勾肩搭背,或点头握手,各种暖心祝福。然后又互相举杯而敬,你来我往,热闹异常,倒把一桌好菜给冷落了。

一轮敬毕,众人坐下,埋头品尝美味。胡慕贤又大声发言:放眼一望,满桌皆男,真是美酒佳肴良宵在,独缺红袖来把盏,廖总,性别不平衡,嘴里没得味呢!廖总笑道,胡名记的爱好我岂不知?如你有强烈要求,饭后可另外安排。今天的酒席我是有意为之,没有异性大家更放得开,更好说话嘛。再说,我还有正事有求于你。胡慕贤立刻放下筷子,正襟端坐说,愿闻其详。廖总剑眉微扬,略带烦恼,市里不是要开慈善大会了吗?民政局、工商联都找过我了,要我做典型发言。唉,我正忙呢,哪有时间写发言稿?有时间也写不好啊。即兴发言吧,他们又不干,必须有发言稿而且他们还要先过目。我的秘书写写通知做做报表还差不多,哪有水平写那玩意?我的事是你捅出来的,现在又要把我放到火上烤了,你可得负这个责!胡慕贤先是咧嘴一笑,嗨,你廖总的事不就是我的事?接着眉头就皱了起来。可也真不巧,市长交给的重头稿还没完成呢,天天跑这跑那找材料,搜索枯肠开夜班,头发都扯得没几根了,若再加码,只怕要吃虫草才撑得住了。廖总点动下颌,明白,明白,胡名记是能者多劳,不过发言稿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贵人不可贱用,这个你放心,哪次亏待过你?胡慕贤嘴一咧,法令弧就张开了:咱们多少年交情?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是想,发个一般的言没啥意思,别人留不下印象,得有个不一样的才好。廖总就和他碰下酒杯,这就要靠胡名记花费脑细胞了。胡慕贤作沉思状,窸窸窣窣吃了一个鳝段,摸摸闪光的脑门,忽然筷子啪地一放,有了!不如干脆叫你资助的刘秀儿上台发言,效果好得多!最高明的宣传,就是要让别人说你好晓得不?发言稿嘛,还是我来写,用第一人称。这样一来,慈善大会也显得丰富多彩,领导们保管巴不得呢。廖总双手一拍,我就说,还是名记灵泛嘛,好主意好主意,敬酒敬酒。酒杯一碰,叮当作响,两张脸泛起红光。金副局长就腔带醋意了,廖总,胡记,你们咬了半天耳朵,又都红光满面的,有啥好事也让我们分享分享嘛!

胡慕贤站起身来回应,是有好事咧,市里开慈善大会,又要打廖总这张慈善名片了。那年廖总当选慈善名人,材料就是我给整的,背后的故事大家可能有所不知。想当初,边远山区遭受冰灾,廖总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就捐了棉被羽绒衣各两百套,还特意在其中十件羽绒衣口袋里放上纸条,留下电话号码,要家境困难的贫困户与他联系。还真有五个人和廖总联系了,可一了解,其中两个并不贫困,另有两个是贫困户的亲戚,并不是贫困户本人,是来找廖总要赞助的。只有一个是真正的贫困户,是一个叫刘秀儿的女伢写来的信,她想靠上大学走出大山,可家里穷得读不起书了。廖总是从来不以善小而不为的,便动了善心,资助她读书直到现在。好像有五六年了吧廖总?

廖总点头,整六年了,不过这事还有你不知道的一面呢。大家觉得今晚的菜味道如何?江所长抢先回答,味道很好,在莲城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廖总笑笑,其实今晚的厨师就是刘秀儿的爹刘二福呢。胡慕贤惊诧道,哇,这里面还有故事?快说说、快说说。廖总舔舔嘴唇道,其实穷山恶水,交通不便,靠种地打零工,哪能那么容易脱贫致富?刘二福有学厨艺的兴趣,我就送他到广东培训了一年。回来后,我介绍他在迎宾馆做厨师,后来见我喜欢吃他做的菜,我公司总部又在莲城大厦,前几天他就干脆跳槽到莲城酒楼来了,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啊。胡慕贤责怪道,廖总你怎不早告诉我啊,你这是典型的智力扶贫呢,又可以做篇好文章了!廖总说,还有更有意思的呢,这刘二福不光做得一手好粤菜,还不知从哪弄到一个秘方,做得一碗好醒酒汤,即使你烂醉如泥,一碗汤下去,十分钟内,包你酒醒神清。我已屡试不爽,简直神了。自从他来莲城酒楼以后,这儿的食客都翻了倍。所以呢,大家可以放肆喝,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众人齐吼,不醉不还!皆举杯一饮而尽。胡慕贤眨巴眨巴眼睛,廖总,我倒想见见刘二福这个神人呢。廖总眉一扬,这还不好说。遂叫过女服务员耳语了几句。服务员便跑去厨房了。稍顷,头戴白帽子的刘二福毕恭毕敬地进包房来,连鞠了两躬。廖总好,各位领导好。两只手在白围裙上直搓。廖总说,二福啊,都说你做的菜好吃呢!刘二福哈下腰,应该的、应该的。抬头纹深刻,面颊有羞怯的红。胡慕贤说,刘师傅我看你也其貌不扬,怎会做出那样神奇的醒酒汤呢?下次若用我的醉检验你的神,你可莫失信啊。刘二福憨憨一笑,嘿嘿,不会的,信不信由你。廖总哂笑,二福啊,你宁可失信于我,也别失信于胡名记,他可是莲城第一神笔,丑的写得乖,死的写得活,醉坏他的脑子可是全莲城的损失!加个座一起喝一杯吧。刘二福忙摆手,不不,不能坏了规矩,再说厨房里还忙。胡慕贤说,有廖总,你怕个啥?刘二福仍站着不肯坐,我陪各位说会话就走。胡慕贤嗯一声道,你倒是个规矩人。我正好采访下你,对廖总你是怎么看的呢?刘二福便说,没廖总就没有我的今天,简直是我的再生父母呢。廖总摇手,哎,千万别这么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是你给了我做善事的机会,让我获得了做善事的快乐,我还得感谢你呢。胡慕贤急忙掏出苹果手机在备忘录里记下,说得真好啊,金句,金句。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又说,哎,不如干脆把刘秀儿也叫来采访一下,那我的发言稿就好写了。我还没见过刘秀儿呢,廖总你不会自私到金屋藏娇不让我见吧?廖总脸一沉,看你说的啥话,恶俗嘛!我都两年没见过了呢,我们有专门的人负责给她打款,我不管具体事的。二福啊,既然胡名记点名要见刘秀儿,你就把她叫来吧。刘二福显得很为难,她正在上晚自习,只一个多月就要高考了,学习紧张得很呢。胡慕贤说,缺一节晚自习,耽误不了。刘二福皱起了眉头,可,老师也不会允许的。廖总抓起手机说,这好办,我跟教育局长说一声。胡慕贤拦住廖总,杀鸡焉能用牛刀?我跟校长打个电话,让他通知值班的老师,你派车去接刘秀儿就是。一直求我写报道呢,他敢打我的脸?也不待廖总和刘二福首肯,胡慕贤拨通了校长电话,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就把事情搞定了。

刘二福无有话说,匆匆赶回厨房去了。廖总派出了接刘秀儿的车。一桌人没别的事,便又掀起了新一轮敬酒高潮。有醒酒汤作保障,胆气也就愈发豪壮。祝福与奉承交错,口臭与酒香相融。向来矜持的廖总也放开了,来者不拒,逢敬就干,杯中溢出的酒液把红领带都打湿了。胡慕贤嘴巴一刻也不消停,除了说话就是喝酒,还很特色地将酒杯吮得吱吱响。几乎所有人都成了红虾公的时候,刘秀儿来了。

进包房之后,刘秀儿对着整桌人鞠了一躬,然后就静静地站着。白绿相间的校服衬着白里透红的脸蛋,格外青春。高挑的身子又极易让人想到亭亭玉立这个词。本来十分喧闹的酒席顿时安静下来。众人凝视着她,一时竟怔住了。廖总双手一拍,哎呀,差点没认出来!才两年不见,秀儿就成大姑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服务员,快加副碗筷!刘秀儿羞涩地笑笑,咬住嘴唇。廖总招呼服务员在他和胡慕贤之间加了个座,亲自将刘秀儿引过来坐下。刘秀儿明显很拘谨,却也不失大方。众多目光蚂蚁一样在她脸上爬,她也很安静的样子。廖总又亲自为她舀了一碗乌鸡人参汤,解释道,是这样的,秀儿啊,市里要开慈善大会了,想请你上台发个言,发言稿呢有这位胡大记者来写,他想采访下你呢。刘秀儿说,可是,我时间紧张,怕影响高考。胡慕贤马上插嘴,耽误不了你高考,上台发言对你也是份荣誉,还是个锻炼的好机会,是不是?再说了,即使考不上大学也不要紧,到廖总公司里来做事就是。上大学还不就是图找个好工作?廖总表示赞同,是这个理,你若愿意高中毕业后就工作,我给你安排个好职位,我公司招的可都是大学毕业生噢。刘秀儿轻声道,谢谢廖总,可我还是想读大学。说着她耸了耸肩,似乎想挣脱酒气的包裹。廖总拍拍她的臂膀说,行啊,只要努力,你一定会成功,喝点鸡汤补补营养吧,我们边吃边说。刘秀儿拿起调羹,顺从地喝了两口鸡汤。胡慕贤感慨道,廖总,青春真是让人羡慕让人恨啊,你看她脸蛋,真是吹弹可破呢。廖总颔首,是啊,不比不知道,一比知人老!胡慕贤侧脸问,秀儿,廖总资助你这么多年,你对他有啥看法呢?哦,换句话说,你对他怀有什么样的感情呢?刘秀儿左右看看,沉静地说,我很感激廖总,我爹常说,廖总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胡慕贤点头,不错,晓得感恩。又循循诱导,可是光感恩还不行,还得图报,你有没有想长大后怎样报答呢?刘秀儿说,想过的,我以后参加工作了,也会像廖总一样做善事,尽我所能地帮助有困难的人。胡慕贤赞赏道,好啊,很有正能量的想法,我会写进发言稿里去。不过这想法还是有点笼统,不够具体,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报答廖总本人吗?刘秀儿有点发懵,想了想才说,如果廖总需要,等我大学毕业了,就来他公司为他工作吧。胡慕贤摇头,这不能算,别人都求着进廖总的公司,不是廖总求别人进他公司呢。哎,你和你爹不是都视廖总为再生父母吗?不如这样,你干脆拜廖总为干爹好了。廖总,你看我这主意如何?廖总喜笑颜开,有刘秀儿做我干女儿,我当然巴不得啊!胡慕贤一拍桌子,太好了,我们趁热打铁,也不要搞磕头作揖那一套,以酒为证,一杯酒下肚,新型父女關系就产生了,大家都把酒斟满吧!说着,起身给刘秀儿倒了一杯酒。众人起身举杯,都注视着刘秀儿。刘秀儿却端坐不动,将红里发白的脸垂了下去。胡慕贤十分诧异,莫非你还不愿意?刘秀儿闷头闷脑不吱声。廖总有些不快,说大家不要勉强秀儿吧。胡慕贤拍一下刘秀儿的肩,你这女伢,蠢呀?做了廖总干女儿,以后在公司里就有地位了,晓得不?到时你还可以兼做廖总的助理呢,以后公司上市了,你就会是董事会成员,甚至有可能做副董事长,说不定以后廖总还要靠你来接班呢!刘秀儿瞥他一眼,你编电视剧啊?胡慕贤说,电视剧也是来源于生活嘛,你看你又年青又漂亮又聪明,应该有自己的梦想啊!听话,快端杯子吧。说着去拉刘秀儿的手臂,刘秀儿身子一扭甩开了。廖总生气了,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珠,胡名记你干吗?女伢不喝酒你还能霸蛮?面子是你讨要来的吗?胡慕贤只好自找台阶,那好吧,秀儿可以不喝,我们来干这杯酒,干了就算礼成,来,干!众人一齐响应,干了杯中酒,七零八落地坐下。廖总明显气不顺,用餐巾纸胡乱擦嘴,然后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刘秀儿仍端坐不动,低头望着自己的膝盖。胡慕贤舌头有点大了,摇晃着脑壳说,秀儿你还真有点犟,有个性,不错。他朝她翘翘大拇指。不过酒你可以不喝,既然礼成,爹你是不可以不喊的。你不晓得,莲城不知有多少女伢想做廖总干女儿呢,快叫吧。刘秀儿木然无语,将双手夹在腿间。廖总脸一黑,胡名记你到底想干吗?不许欺侮我干女儿!强扭的瓜不甜,这样的道理你也不懂?叫不叫爹也不关你的事,让秀儿自己看着办。众人皆附和,廖总说得对,乡下姑娘嘛,一时抹不开脸,让她自己看着办吧。刘秀儿慢慢抬起头,环顾满桌的红脸孔,嘴巴蠕动了一下。众人竖起了耳朵,可她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廖总,真是对不起,我女伢不懂事。刘二福不知何时到了桌边,冲廖总拱拱手,又凑到刘秀儿耳边,秀儿,快叫吧。刘秀儿抬头看看父亲,眼里泪光闪烁。刘二福催促,快叫啊。刘秀儿就叫了一声,声音很细。廖总说,我没听见。刘秀儿便又叫了一声,带了点哭腔。哎,这就对了嘛!廖总咧嘴而笑,伸手搂了搂她的肩膀。都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有个漂亮干女儿,是我的福气呢。众人便七嘴八舌,争相表达祝贺与羡慕之情。刘二福仍立在廖总左侧身后,期期艾艾,廖总,有件事我跟秀儿也商量过了,想跟你汇报一下。廖总忙着给刘秀儿夹菜,头也不抬,都一家人了,有啥你尽管说。刘二福说,这不,托您的福,秀儿读到高三了,成绩一直在全年级三十名以内,考大学是没问题的了。我呢,也没枉花您的钱,学了门手艺,现在可以赚一份不错的薪水。您帮了我们六年,够我们感恩不尽的了,所以我们想,从下半年起,您不用再资助我们,我们也该自食其力了。廖总一愣,说那怎么行,上大学花费更多呢。刘二福说,没事,那时秀儿可以课余做家教了,我们可以对付。廖总回头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刚才起的意吧?刘二福摇头,不是,我们真的早就想好了。另外,我计算了一下,您六年来总共资助了我们四万四千三百八十块钱,下个月,我就想还掉一万块,其余的一定三年内还清。廖总怔了一下,鼓起血红的眼睛,你啥意思?表示你翅膀硬了,可以不吃嗟来之食了是不?刘二福说,不是,我是想,我们还得起了就该还,廖总也好去资助别的人。胡慕贤起身站到刘二福跟前,指责道,刘二福,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廖总会少这几个钱?哪有资助款要还的?若传出去,会给廖总这个慈善家脸上抹黑呢!廖总也站了起来,气哼哼地说,刘二福,你以为,这只是钱的问题吗?刘二福压低嗓门,我们晓得不只是钱的问题。胡慕贤说,我看你们并不晓得,廖总为你们付出的不只是金钱和精力,还有道义与情感,那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刘二福小声道,我们晓得的。廖总啐一口,切,晓得个鬼,晓得就不会这样跟我说话了,是不是秀儿做我干女儿让你不爽?你要让我下不来台?刘二福摇头,不是,即使还了钱,您也还是秀儿的干爹啊。廖总道,口说无凭,你要证明给我看。刘二福说,她不是都叫过你干爹了吗?廖总说,叫一声算个啥,转背就会否认。刘二福问,那你还要我们怎样证明?胡慕贤拍手道,我有办法,干女儿当众亲干爹一口,这关系就算夯实,不可否认了!刘秀儿唰地立起,不行,男女授受不亲。胡慕贤说,你一个新时代的高中生,怎会有这种封建观念?女儿亲父亲一口很正常。刘秀儿一脸惨白,反正我不行!廖总怒气冲冲,你不行我行。张开双臂就将刘秀儿搂住,在她右颊上叭地亲了一口。刘秀儿满面通红,用力将他推开,右手一扬给了他一耳光。啪,清脆而响亮。顿时,所有人都惊呆。

廖总捂脸勾腰,半天,醉眼迷离地直起身子,指着刘秀儿,你是谁?竟敢打我!哪个给你的胆子?我怎么没见过你这个小狐狸精?告诉你,在这块地上,没人拗得过我。说着他转而指定刘二福,你又是谁?你怎么有四只眼?你们是跟我争那块地的人派来的卧底吧?你们以为不择手段就可以得逞?做梦!不管你是谁,谁和我过不去,我就让他一辈子过不去!他指着刘二福的鼻子,一跺脚,猛烈地咳嗽,摇摇欲坠。胡慕贤急忙搀住他,廖总你喝醉了。廖总推开他,谁说我醉了?我没醉,我还能喝它半瓶呢!胡慕贤捅刘二福一下,你赶快去做醒酒汤啊!刘二福连忙拉着女儿的手出去了。

刘二福端着两碗醒酒汤回到包房时,客人都已走了,只有廖总和胡慕贤勾肩搭背地坐在桌边。胡慕贤口齿不清地道,给我也做了一碗啊?刘二福点头,我看你也醉得蛮狠的。胡慕贤嗯一声说,大家都醉了,接过汤就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廖总的醒酒汤是刘二福喂下去的,他细心地替廖总擦干了嘴巴,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还不到十分钟,醒酒汤开始发挥作用,廖总和胡慕贤不约而同地捂着肚子奔向洗手间。他们上吐下泻,酒自然也都醒了——据胡慕贤后来说,一时间,整个洗手间乃至于整个包房,都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异香。

遠亲

高志远从省城回来,屁股刚巴到椅子,妻子王如倩就告诉他,接到了赵鑫微信发来的请柬,请他们夫妻二人一周后去省城参加他的婚礼。高志远心情烦躁,手一挥说,我不去,一个暴发户,几十岁了,结个二婚也要这么招摇。王如倩白他一眼,人家怎么招惹你了,二婚不是婚啊?摆个喜宴吃个喜酒不是很正常吗?怎么就招摇了?再说如今他也是有身份的人,邀请你是看得起你,咱可不能有仇富心态!高志远烦恼愈甚,不觉间起了高腔,谁仇富了?有钱就了不起啊?老子刚从省城碰一鼻子灰回来,你让我又跑过去?他怎不给我发邀请?要去你去!王如倩再白他一眼,你不是要装清高,不加他的微信吗,他不发给我发谁呀?他若不是你亲戚,关我屁事。高志远撇撇嘴角,什么狗屁亲戚,八竿子打不着。但他随即噤了声,不说什么了。他想起,八竿子还是打得着的,他母亲和赵鑫的母亲是远房表姐妹。

其实,高志远的烦恼与赵鑫无关。女儿高端端在省城念大四,去省电视台实习了半年,已经到了毕业找工作的紧要关头。她想留在电视台工作,但希望是正式员工,而不是那种随时解聘的临时工。要达到这个目的,据说只有找台长钦点。而找台长是不能光着手去的,这倒是小事,他忍痛到金店买了根价值五千块的金项链。高志远面子薄,送礼求人历来是他最不愿干的事。他想让妻子去,但王如倩冷冷地说,如果你对端端的血缘有怀疑,那就我去吧。一句话噎得他喘不过气来,只好亲自前往。在省城朋友的指点下,他没有去台长的办公室(据说台长从不在单位接待工作之外的来访者),而是清晨六点半守候于台长家门口(又据说台长每天回家很晚,只有这个时间点找他最合适)。果然,七点整,接台长上班的黑色奥迪悄然驶来,停在门前。台长出门来,即将上车的刹那,他拦住了台长。他露出一口标志性的白牙,恭敬地唤了声台长,刚想介绍下自己,就被司机推开了。他急忙趋前,将手中的礼品袋往台长手中塞。台长当然是晓得他的用意的,伸手一挡,那个小小的系着彩色丝带的礼品袋就掉到了地上。奥迪哼哼两声,不屑一顾地开走了。自始至终,台长都没正眼看他,而他,连话都没有搭上。他捡起礼品袋,站在早晨的清风中,感觉自己的脸皮阵阵发烧。而那颗为女儿担忧的心,在胸腔深处发出阵阵隐疼。

但是,他的烦恼与赵鑫完全无关吗?好像也不是。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高志远下班时,在机关大院门口遇到一个穿牛仔裤的后生,手里提着一只蛇皮袋,袋子里有活物躁动。后生一声志远哥,叫得他一头雾水。你是谁?我可不认识你。他曾因和门口的上访者搭讪,被领导严厉地批评过,怕又惹上麻烦,扭头便走。后生拉住了他的衣袖,可我认得你啊!那年你考上大学,你妈还接我妈去你家吃过酒呢!她们是表姊妹,公社修水库时,我妈是铁姑娘队的队长,你妈是副队长,有一个馒头都分着吃的,关系好着啦!

高志远这才晓得,这后生就是赵新,即尚未改名的赵鑫,便放下戒心,挂上笑脸,与其握手言欢,询问其因何而来。赵新直爽地说,他在乡下混不出名堂,所以想来城里闯闯,既然来城里了,当然要到表哥这儿报个到,拜个码头嘛。高志远便将他带回了家,把他介绍给王如倩认识。那只蛇皮袋子装的是一只土鸡,赵新利索地将它杀了,亲手做了一锅清炖鸡,厨艺还相当不错,味道十分鲜美。赵新是自来熟的性格,在高志远家毫无违和感,上了饭桌,除了不停地说话,就是不停地给高志远两口子和保姆夹菜。当即就赢得了保姆的好感,连声说谢谢谢谢,好像他才是主人似的。王如倩打过招呼后就再没说过话,明显不太热情。她历来就不喜欢高志远将乡下亲戚往家里带的。赵新并不介意,吃完晚饭还帮忙洗了碗拖了地,然后说,他还要到火车站去取寄存的行李,就告辞走了。

没有让赵新留宿,高志远心下不安。两室一厅的房子实在太狭窄,如果让赵新睡沙发,多有不便。本想到招待所给赵新开个房间,话还没出口就被王如倩用眼神阻止了。他晓得她的心思,赵新一旦住下,就不是一晚两晚的问题,而且也不仅仅是住宿的问题。天黑之后,那份不安仍没有消散,高志远索性出门转了一圈。踅入街心公园,穿过凉亭时,猛然发现,赵新枕着一个旅行袋躺在长凳上,看样子就打算在这儿过夜。高志远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赵新发现了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冲他坦然一笑。你、你怎么能睡在这儿呢?高志远莫名就结巴了。赵新却爽朗地说,没事啊,反正又不是冬天,先对付一夜,也省几个钱,出来闯世界嘛,我做好了吃苦的准备的。这下高志远倒不好意思了,竟有自己将赵新赶出家门的感觉,霎时就决定,将杂物间让给赵新住,等他找到事做并有安身之所了再搬走。那杂物间是机关所修,刚刚才分下来的,每家一间。它倚围墙而建,宽两米长两米三,还有一个小窗户,住一个人刚刚好。赵新一听,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怎好意思鹊占鸠巢呢!一个乡下后生,言辞这般优雅,高志远愈发过意不去。再怎么我也不能让你流落街头啊!说着提起赵新的旅行袋就走。赵新只好跟在后头,走几步了才夺回旅行袋说,既然这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赵新就这样在杂物间住下了。他很懂味,除非叫他,从不主动串高家的门。来了也总是问有没有家务活给他干。王如倩心里自然不爽,他占用了杂物间,家里就要逼仄好多。可挡不住赵新的笑脸与殷勤问候,慢慢也就认了。赵新每日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有天高志远看到赵新站在公园棋摊旁,抱着双臂看人家下棋,气定神闲的样子。赵新从不跟高志远提找工作的事。但即使赵新不提,高志远也不能不替他着想。他给在环卫处工作的同学打了几个电话,给赵新谋了个环卫工的工作。高志远兴奋地将消息告知赵新,赵新却脸色一沉说,我可不是来城里扫大街的。高志远就被呛得愣住了。其实他跟同学说好了的,赵新先去,去了再考虑给个不扫大街的岗位。既然赵新看不上,那就算了吧。自此,高志远便不再管赵新的事。

赵新在杂物间住了快一个月,王如倩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的时候,事情突然就有了转机。应当说,是赵新的命运迎来了转机。而且,这转机还是高志远带来的,只是当时他并不自知。那时,高志远还只是部里一个小小科员,而他的科长郑大姐,却是机关大院一把手安书记的爱人。特殊的上司让他很有压力,成天小心谨慎,低眉顺眼。郑大姐倒对他很和蔼,她的办公桌,经常被人放上牛肉干、巧克力之类的零食,他去汇报工作时,她就时不时地抛给他一两包。她偶尔地也会来他办公室,问问工作,顺便聊聊刚看过的电影或者小说。郑大姐明言,高志远腼腆,寡言,有点小清高,是个不会来事的人,可她喜欢,因为这样的人不仅内秀,而且放得心。这样的表扬令高志远愈发小心在意,他可不能辜负郑大姐的希望。这天郑大姐又来他办公室视察,无意间聊到,如今什么鸭绒被啊真空棉被啊,名堂是越来越多了,可我家安书记还是喜欢手工弹的棉被,小高啊,你有空就帮我买床棉被来吧。高志远鸡啄米似的点头,下班之后,跑到弹棉花的师傅那买了一床棉被。安书记住在机关大院内,不在宿舍区,他抱着棉被刚到大院门前,一些延迟下班的机关干部从院内络绎而出。高志远就心里打鼓,脸上也发起热来。他本就畏惧登书记家的门,这样一来更迈不开腿了。他不想被人看见,躲在路边樟树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恰在此时,赵新路过,高志远灵机一动,便将安书记家的位置告诉赵新,请他代劳送去。赵新十分乐意,扛着棉被吹着口哨就进大院去了。第二天一上班,郑大姐对高志远表示感谢之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小高我是真沒看错你啊……不过呢,你和你表弟的性格互补一下就好了。他好灵泛呢,不光送来棉被,还要给我倒垃圾、换煤气罐。他一农村青年,居然跟安书记也聊得来,天南地北,一套一套的,啧啧。高志远无言以对,莫名地有了一丝失落感。这事他一直没有对妻子说,王如倩若晓得,肯定会说他猪脑子的,郑大姐明显在给他创造与书记接触的机会嘛,他居然让给了赵新。过后没几天,赵新就搬到机关食堂住去了,他在食堂里做起了帮厨。再过后没几个月,赵新又当上了食堂管理员,人都说,那是一个很有油水的岗位。赵新再也没来过高志远的家,据说他很忙。高志远去食堂买早餐,偶尔碰到赵新,互相点头笑笑,也没啥话说。再后来,就碰也碰不到了,赵新到别的地方高就去了。

女儿的事没办好,高志远觉都没法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弄出许多的动静。王如倩却没事似的,丢下饭碗就去邻居家打牌了,快转钟了才回,倒在床上就打鼾。这让高志远很气愤,似乎所有的压力都在他一个人身上。下一步怎么办,夫妻俩也该商量商量,有个打算。他抓住她的肩轻轻摇了摇,她翻个身背对着他,鼾是不打了,却仍然不理他。他只好作罢,坐起身来,拿过手机,翻出女儿的号码。送礼碰壁的事令他既沮丧,又愧疚,一直没告诉女儿。女儿晓得他去省城送礼,定会主动来电询问情况,所以他上床了都没关机。奇怪的是,夜都深了呢,女儿仍没有电话来。他只好自己打过去了。手机里嘟嘟的呼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煞有介事。女儿的嘟哝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爸,都啥时候了,还给我电话……女儿睡眼惺忪的样子犹在眼前。你还睡得着啊?他说。天塌下来我也得睡呢,有啥睡不着的。女儿有些不耐烦。你不想晓得爸找台长的情况啊?他嗓子发痒,嘴里干涩。妈早告诉我了呢,女儿说,送礼也要有技巧的,人家收不收礼也会看什么人、什么场合的,你这样莽里莽撞,送不掉也正常。他叹口气,唉,只怪你爸没本事。爸你也别自责,其实,我和妈都没指望你能成呢,不能逼你做不擅长的事……女儿顿了顿,似乎思考了片刻,才说,爸,礼送不掉你就拍屁股回去了,你不是常教导我遇到困难要锲而不舍,百折不回吗,你就没想过找找别的途径啊?他愣了愣,惭愧地道,你爸人微言轻,又没过硬的关系,哪有什么别的途径啊。怎么没有啊,女儿清清嗓门说,那个叫赵鑫的百胜集团的老板,不是你的表弟吗?妈说他还住过咱家的杂物间。听说他刚刚拿下电视台新大楼的建设项目呢,牛吧?我这事于他还不是小菜一碟?他沉默片刻,嗫嚅着,可是,我跟他都二十几年没来往了,怎好突然去求他呢。爸,妈说你是从骨子里瞧不起人家,可我怎觉是你骨子里自卑呢?唉,总之性格即命运,不然您也不会工作大半辈子了只混成个科长。女儿大概瞌睡醒了,侃侃而谈。好了,不说了,我的事自有主意,不用您操心了,早点睡吧爸。他怔了怔,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声道,端端,你可不要去找那个赵鑫!但女儿没有回答,电话已经挂掉了。浓郁的夜色淹没了他,令他有窒息之感。

高志遠是从本市电视新闻里晓得赵新改名赵鑫的。面对记者,赵鑫神采飞扬,大谈特谈他的房地产公司对本地GDP的贡献,屏幕上打出了他的名字。高志远睁大眼睛,忽略他笔挺的西服和时髦的发型,仔细端详似曾相识的五官,才确定他就是那个睡过他家杂物间的赵新。那时,赵鑫离开机关食堂也不过八九年吧?某天,赵鑫赞助了建市千年庆典,请了宋祖英、刘欢等一帮明星来开演唱会,特意差人送给高志远三张贵宾席的票,他想都没想,就转送给了科里几个年轻人。除此之外,他和赵鑫再也没有过什么交集。再后来,赵鑫公司越做越大,就到省城发展去了,差不多与安书记荣任副省长同步。郑大姐自然也去了省城,而他,也终于接替了郑大姐的职务。他本能地不想再见到赵鑫,没有赵鑫心里才清爽,才不会浮想联翩。

有一年,他回乡下陪母亲过中秋节,一个面色黑红的中年妇女给母亲送来半篮自种的凉薯,一问,她竟然是赵鑫的堂客刘桂英。原来,发达了的赵鑫并没有把妻子带在身边。他不由关切地问刘桂英,赵鑫发大财了,你怎么不跟到省城享福去啊?刘桂英脑壳直摇,不去,亲眼看他换衣服一样换女人啊?他说,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啊。刘桂英说,我反正不离开家,即使离婚也不,随他玩起花来吧,给够钱就行。他不由得在心底叹息一声。刘桂英告辞出门时,忽然回头,拢拢鬓发冲他说,当初你要是不收留他就好了。他愣住了,当初,只是给赵鑫住了几天杂物间,也算不上收留吧。他问母亲,啥意思啊,难道还埋怨上我了?母亲淡淡地道,你别听她的,她日子舒服着呢,你路过隔壁村子了的,那座三层楼的别墅看到没?赵鑫帮她修的。而且啊,她自己也有相好的呢。他默然,剥了个凉薯吃,却寡淡无味。

高志远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揣着那个小小礼品袋,进了一幢四面都是玻璃幕墙的大楼,穿过深邃幽静的楼道,进了赵鑫富丽堂皇的办公室。赵鑫正在对几个属下训话。但是坐在大班桌后的赵鑫,竟顶着一个巨大的驴头,而发出的声音,也是一连串聒噪刺耳且不明其义的驴叫。上班之后,这个梦境仍挥之不去,电影一般反复呈现在他脑子里。他是看过弗洛依德的《梦的解析》的,梦肯定是他潜意识的反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赵鑫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是能言善辩,所以才以驴的形象出现在他的梦里吧。

正胡思乱想,王如倩来电话了。妻子告诉他,赵鑫来莲城参加一个签约活动,中午顺便宴请几个关系好的领导和朋友,特别邀请他们两口子也出席。王如倩说,你不会不参加吧?他想也没想就说,你代表我去好了。王如倩顿了顿说,若是赵鑫帮忙办妥了端端的事,你也不去吗?他反问,是不是端端找赵鑫了?王如倩说,端端没找,是我在微信上跟赵鑫说了一下,他马上给台长打了个电话,就搞掂了。他愕然,一个电话就搞掂了?王如倩说,是啊,对他来说,就只要一个电话。你说,你去不去吧?他感到汗从头上出来了,喃喃道,那,那还是要去的。王如倩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也还是免不了俗啊,到了酒桌上你可要注意点,在座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你莫傻坐着酒也不晓得敬,敬酒的时候酒杯莫要高过对方的杯口……他有些羞恼,打断妻子的话,你莫屎少屁多,是人都晓得!遂挂断电话,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猜你喜欢
志远
特价房
情系祖国
天下有贼
黑板和粉笔
英雄
我最喜爱的玩具①
英雄
我们的弥留之际
满震:市井小小说三题
家有低情商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