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齐
那是九月的某一天。早上六点钟,李建国刚刚穿好鞋,准备踏出家门。外面在下小雨,客厅窗户的遮雨板一直砰砰地响。外面什么也看不清,像是那些半死不活的灰云彩已经落到了他家门口,可他家才住在三楼。李建国顺手拿了一把雨伞,回忆着雨已经断断续续地下了三五天,他叹了口气。下楼之后,单元门口的小路被一大滩泥水拦断了,有一只野狗在对面,它纵身跳过了小路旁边的泥地里用砖垒的露天小鸡窝,走过来冲着李建国一个劲儿地吼。李建国学那只狗,也从小鸡窝上面迈了过去。那三只小黄鸡的家早就发了大水,它们在里面绝望地扑腾,脖子使劲往天上伸,好像是想啄住他的裤脚,让他把它们带出去。
有几个大婶在小卖店里躲雨,她们一看到李建国就一脸怒气,问他家里的地漏修好了没有。李建国没听见,也有可能是装没听见,总之,他只是用目光往她们身上扫了扫,就继续闷着头往前走,一路躲开翘起来的砖板和泥坑,最后从一个窄墙缝中间挤了过去。这里算是小区的一个隐秘通道,它通向一家派出所的楼后面,李建国还得再穿过派出所的墙根,才能踏在规整的柏油马路上。那里是一条林荫路,排列两边的大树不知活了多少年,它们的枝杈在半空中结结实实地纠缠在一起,像一道道拱门。
林荫路和小区虽然只隔了一堵墙,但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界,墙北边只有几个大婶、小黄鸡和野狗,南边的林荫道则是现代都市的一部分,到处都有赶路的行人。他们多半都拉着行李箱,密密麻麻、无一例外地往西走,目的地是西边的火车站。一到这里,李建国连雨声都听不到了,只能听到叫嚷声和行李箱的胶皮轮子在马路上滚动时发出的类似蜂鸣的声音。
这城市是铁路枢纽,每天在这里开出的车次比李建国在家蒙着被子愣神的次数还要多。李建国不愿每天早上都挤在这么多人中间,他有一种强迫症,他必须尽可能地看清楚路上遇到的每个人的模样。而在这里,人们像一群在管道里爬行的蚂蚁,根本辨不清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老是少,有时候他甚至会感觉自己正在自己前面一晃一晃地走。李建国一遇到这样的情况就想呕吐。但是,他没有办法,若想去上班,他就必须得走出林荫路,然后穿过火车站那巨大的、东西向的长方形广场。
如果没有下雨,如果不是因为大家都打着雨伞,这些行人还能聚得再密一些。在那时候,李建国经常想要停下步子,看看自己会不会被推倒、踩死,会不会被周围的行人包裹在半空,带着他往前走,走到不知什么地方,这在李建国看来可是相当省劲且合乎逻辑,他甚至真的这么做过,裹在人流中,随他们去。
人们从林荫路走到火车站广场,就像是水从细颈瓶的脖口流进了瓶身,大家在路口慢慢地被分割开,往不同的方向继续进发。大广场的东西南三面都用石柱围着,除了那些闪着双色灯的保安车能在大广场的人群中转来转去,没有别的车可以开进来。南面盖了一排楼,门都冲着广场,要么是餐厅,要么是旅馆。李建国一路摇晃着雨伞,走不上几步就得停下一会儿,因为他在大广场上总是迷向。他的毛病太多了。有一次他出门上班,在广场转了好几圈,发觉自己又溜回了林荫道路口。北边确实是火车站,是最明显的方向标,但李建国总觉得其他建筑都在趁他不注意時调换位置,刚才他还觉得林荫道就在身后,这会儿又觉得它跑到南边去了,他必须得四周看一看才能纠正这种想法。最后,李建国在自己意识里的东侧,也就是地图上的南侧,找到了一个早餐摊,买了两个茶叶蛋,再加上一杯豆浆。他坐在一张马扎上,旁边有一个拉着清洁车的女环卫工,她和一个小女孩站在一堵墙边躲雨。小姑娘穿着十分可爱的粉裙,肩上背着白雪公主的书包。女环卫工递给她一盒新的水彩笔,小女孩高兴极了,迎上去抱住了女环卫工的腰,女环卫工也抚摸着小女孩的后背,等小女孩松开之后,她再蹲在地上,拍小女孩身上沾到的灰。李建国正在猜这个环卫工人到底是小女孩的妈妈还是奶奶,一个男人凑过来打断了他,问他要不要住宿。李建国满腹怒火,明明每天都来这里,却从没人记住自己。
早餐进肚,李建国打了个有气无力的嗝,偶然发现广场上那个三十米高的LED广告牌下面,有一群人围成了一个大圈,支撑广告牌的柱子旁还停着几辆保安车,五六个肥脖子保安拿着晾衣叉似的武器,在大圈外面愣站着。似乎是有什么表演,但那里既传不过来任何音乐,也没人叫好。李建国点了根烟,好奇地走了过去,看到圈中心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或者,根据旁人所称——疯子。他背着一个挂着好多钥匙链的麻布包,怀里还抱了一团白布,上身穿着一件紫色的短袖T恤,胸前印了黄色的圆形大笑脸,下身看不清楚,似乎只裹了一张毯子。疯子的长头发被雨淋得像烂在河里的水草,一缕一缕地耷拉在双肩上,也遮住了脸。李建国听到一个中年男人对他的妻子说,白布里裹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是这个疯子不知从哪儿偷来,或是抢来的。
一个疯子抱着一个婴儿?李建国很想仔细看看,他挤进了众人围成的大圈最里层。那个疯子正蹲在一个水洼旁边,其实算不上是蹲着,而是扎了一个极其费力的马步,他累得浑身都在哆嗦。疯子用大腿垫着婴儿的屁股,把脖颈压低到几乎和肚脐眼儿平齐,保护婴儿的脑袋,给他挡雨。一个年轻女人在咯咯地笑,她说疯子的样子像一张板凳。李建国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听垒小鸡窝的那个大婶说过,普通的黄鸡一天只能下一个蛋,她的黄鸡一天却能下两个,这是因为她总是及时把新的蛋拿走,鸡发觉蛋没了,就会多下一个。而李建国刚才在早餐摊正好吃了两个茶叶蛋。为什么会想起来这个?那个疯子抱着婴儿的模样恰恰就像一只孵蛋的鸡,这么顺着想下来,李建国两眼发黑,又想呕吐了,他认为自己刚才在早餐摊其实是偷偷吃了一个别人家的婴儿,茶叶蛋的父母根本不知道它是死是活,就连李建国自己也不知道那颗小小的茶叶蛋正处于肚子里的哪个位置。那几个肥脖子保安应该用晾衣叉把他叉走,然后关进监狱,枪毙。
李建国的周围有几个健壮的男人,他们抬胳膊,半迈着步子,像是运动员在等哨声起跑似的,似乎只要那个疯子有一丝松懈,敢离开婴儿半步,他们就会拥上去把他打烂。疯子这会儿在翻腾他的麻布包,他从里面掏出来了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大家霎时间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是一块板砖,有的说是一部手机,还有人用略带恐慌的腔调说那是个炸弹。李建国看得很清楚,他开始发愣,那明明是一块又脏又霉的臭馒头,他能立刻想象出这种食物的味道,像是舔鸡腚眼。李建国又想起了小区的三只小黄鸡。
疯子用手指甲弹了弹馒头皮,似乎弹出了声音,他又用手使劲搓了搓,用舌头舔了舔,但馒头仍然是黑的。有一个人突然冲疯子喊,让他把馒头皮揭下来。疯子已经在这么做了,他一块一块地揭,再抠掉馒头皮里面发霉的部分,放回麻布包。等疯子折腾完,馒头也只剩些渣了,他把那些渣搓到一块儿,送进自己的嘴里。他含了好久好久,又认真地嚼了两下,随后,疯子把馒头渣吐到手掌上,喂给了怀里的婴儿。李建国前面的女人突然嗷的一声叫了出来,回身就把李建国往外推,他嘴里叼着烟,好像是烟灰烫到了她的肩膀头。李建国道了声歉,走到另一个地方继续看,那个疯子撅着屁股,用渍着泥土和臭汗的手指擦拭婴儿脸上的雨水,亲吻他的额头,还给他举高高,围着疯子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和耻笑。
李建国忘了警察是从哪里冲过来,怎么夺回了婴儿,疯子又是因为什么挨的打了,他那会儿有点耳鸣,脑袋里跟幻灯机一样不停地闪。都是迷向惹的祸。等他恢复过来,只有他一个人还站在那里,LED广告牌下面什么都没有了,刚才的事就跟从没发生过一样。但李建国还是从青灰色的石砖上找到了几滴血,他跟着血迹,渐渐地就能听到钥匙链丁零当啷的声音。抬起头,疯子就在前面。疯子左脚少了一只破布鞋,他身体的什么地方也被打坏了,可能是某块软骨,也可能是某根筋。他一瘸一拐地走,一会儿往左偏,一会儿往右偏,视雨势和风向而定。李建国跟在后面,路径同样是曲里拐弯。
疯子走得越来越慢,最后停住步子,弯腰把头砰的一声砸在了一个垃圾桶上面,震起一涟雨水。然后,他摸了摸自己胳膊的伤口,似乎是准备就这么倚着垃圾桶睡过去。但过了一会儿,疯子又立定起来,往回走,走到了李建国最开始看到他的位置。
李建国在远处举着雨伞,他正在发抖。雨下大了一点,很可能是酸雨,因为他的皮肤被淋得很痒。疯子站在广告牌下面浅浅的阴影里,一大片水洼里面,低着头,驼着背,他这会儿看上去太小了,就跟那些雨滴一样,也是从天上被抛下来的。最后,他打了几个喷嚏,傻笑,并开始跳一种奇怪的舞蹈,这次周围没有人再关注他。舞蹈不是疯子发明的,这好像是一种正规的、体面的舞,应该跳得轻柔,可疯子却跳得僵硬,他紧绷着全身的关节和肌肉,雨滴砸在他的皮肤上都会反弹起来。他时不时地原地旋转,像一头拉车的牛,一只活起来的提线木偶,一根被折断的干面条。疯子的脑袋里应该自有节奏,因为他的两只脚正按规律一上一下,在水坑里啪嗒啪嗒地踩。他双臂正捧在胸前,像端着,或是架着什么东西,也随着步点一左一右晃动。
这是一种育儿舞。用来哄婴儿睡觉,培养婴儿的艺术细胞之类的,有些人还说跳得好就能让孩子变聪明。李建国在电视上看到过几次,这个疯子肯定是从电视上学到的,他的每个动作都跟标准的动作差不太多,有的地方甚至更加到位,看上去就像是刚才的那个婴儿,仍然被托在他的双臂里似的。也许疯子本就是这么认为,他的双臂似乎始终都承受着某种不存在的重量。李建国很想凑过去看一看那个疯子的脸,他只往前走了几步,鞋子就已经湿透了,可疯子还在雨里全神贯注地跳舞,他距李建国约十步远,脸被头发完全遮挡住了,汗毛温柔地贴在他的身上,但有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又会齐刷刷地竖起来,像是在尖叫。看不到疯子的脸,却能看到疯子的汗毛,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疯子的头发,那些烂水草,始终没扬起来过,李建国干脆蹲在地上,找了个最理想的角度往上看,但也只能看到疯子的破T恤上印的黄色大笑脸,随着他的舞步在风中一皱一皱的。
之后,李建国对这段经历总会产生一些拿捏不准的感觉。他对疯子印象很深,但有些小细节他或是记不清了,或是直接多出了另一种版本。比如那个推搡他的女人,她之所以生气,也可能是因为李建国不小心用手指蹭到了人家的屁股,而不是因为烟灰;那个扯着嗓子让疯子把馒头皮揭下来的人也可能是李建国自己,他自己在心里念了这么一句罢了;最重要的就是关于伞的问题,那天直到李建国去了公司,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淌水,他湿透了,同事也笑话他。伞不见了,这也能解释他为什么那么冷,它可能留在早餐摊,也可能留在李建国租住的房子里。但不管怎样,李建国看疯子跳舞的那段时间可是始终认为自己举着伞的,当时他还觉得右臂特别累,他的右臂很有可能空举着,拿了一把空气做成的雨伞,像在广场的人流中端着一杯别人看不见的咖啡。
疯子似乎是人间蒸发了,已经过了两个月,李建国每天都要路过火车站好几次,不上班时也来转悠几圈,但从没有再遇见过疯子。女环卫工告诉李建国,疯子本不疯,他是一年前在火车站丢了孩子,才变成疯子,任谁在这里抱着婴儿路过,都要受他一番骚扰。李建国还是经常地想呕吐,眩晕,迷向,做完一件事之后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有一次在广场,一个女保安拿着保温瓶从李建国的面前跑了过去,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李建国当时觉得自己也必须得跟过去。他喘着粗气尾随着她,到了售票大厅门口,结果那个女保安只是找到了一个男保安,递给他保温瓶,然后扑进了他的怀里。李建国呆呆地目送他们两个走进大楼之后才离开。李建国越来越焦虑,在大广场上,他忍着不适的感觉,眯缝着眼睛,寻找那个疯子的脸,或者是他穿的那件紫色T恤。他不禁想这个疯子原来是做什么的,他是一个工人?白领?总裁?还是一个艺术家?他是怎么把孩子丢的?他可能站在广场上眨了下眼,孩子就从他怀里消失了。他是个好爸爸吗?他现在又在哪儿?他现在可能死了,饿死、热死、冻死、被打死、自杀。他是怎么自杀的?他也可能——往好处想——换了个地方发疯,也许是在另一个城市的火车站,蜷缩在毛毯里紧闭着眼睛,想自己的孩子到底在哪里。有那么几天,李建国满脑子都是这个疯子,他给疯子创作了几十种离开大广场之后的故事,但没有一种以疯子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为结局。也许是这种结局不配由李建国来想,亦或是这个疯子根本不配拥有这种结局,他丢了孩子,他就是自作自受。
不知道是几点,也不知道是哪天,李建国失眠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闭着眼睛,外面肯定是黑的,如果屋里没关灯的话,也可能是黑的,他只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遮雨板又在砰砰响,李建国的脚露到被子外面了,感觉像泡在水里,又冷又黏。他披了件睡衣走出卧室,冰箱立在旧沙发旁边,李建国打开了冰箱门,里面比屋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好闻,凉爽干燥,没有潮湿的霉味,因为里面只放了一罐过期的可乐。李建国端详着他的冰箱,它一米七左右的高度,宽五十厘米,外壳是浅黄色的,反射出暖暖的光,特别像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李建国走过去抱住冰箱,脸贴在冰箱门上,两脚几乎离地,像一只树獭,侧面的排热扇嗡嗡地吹着他的腿,他抱了一会儿,然后走下了楼。
李建国又没打伞。现在肯定是火车最少的某一天里最不可能发车的一段时间,因为广场上基本没什么人,有几个赶夜车的人躲在候车大厅门口抽烟,还有几个从旁边旅馆跑出来透气的,除去他们,就是一两个卧在边边角角的乞丐,都藏匿在阴影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李建国淋着毛毛雨,他想尖叫,更想有人能注意到自己,他故意制造出些微不足道的噪音,咳痰,踩进水坑,抱着肩膀在雨里发抖,好像没穿衣服似的。最后,李建国停止了表演,因为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他躲开路灯,在大广场里转悠,因为昏暗,因为迷向,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周围的雨像是一层一层纱雾,他曾靠近关着的LED广告牌、被疯子砸了一脑袋的垃圾桶、女环卫工的清洁车,但他却只能看见地上青灰色的石砖,一格在身后消失,另一格又在身前出来,还有自己在石砖上扭成一截一截的影子。这个被路灯和石砖合力割成一截一截的影子,十四年来从未改变模样。最后,李建国终于找到了那架带石墩的大雨伞,他站在下面,感到浑身没劲,左手紧抓着金属伞杆,伞杆就像河里的泥鰍,他的手顺着滑了下去,失去平衡,一巴掌拍到了地面的水洼上。他的脸离水面只有几厘米,远处的灯光斜射在上面,让他看见了自己眼角的皱纹和灰白的头发。那一瞬间,李建国听不到任何声音,也闻不见任何味道,他突然觉得自己会被吸进这滩水里,下沉到最底部,再被明天升起的太阳晒干。
李建国不断地咽着吐沫,直到他的嗓子快要裂开。他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心里除了恐惧,还多了种怪异的冲动,这种冲动控制着他走出大雨伞。他像被附了身,触了电,在漫天的小雨滴下面撅起屁股,摇晃,旋转,把两手捧在胸前,双脚在水坑里啪嗒啪嗒地踩,好像是在跳疯子跳过的那支舞。“小宝。”他像背书那样念出了声。立马他觉得双脚像是踩在沙地上,像是踩在海水里,身体又开始下沉。
李建国大概只跳了两秒钟,更像是哆嗦了两下,跳完舞之后,他愣了好久,觉得自己的背驼得更厉害了。他的背就是从那一天开始驼的。那天天太热,阳光刺眼,像针一样扎着脖子。那天广场上人太多,那些人东奔西突的,像一大锅蚂蚁。只有十秒钟,最多十秒钟,他只是转了一下身,看了看天上的云彩会不会下雨,他的小宝就不见了。然后就是,下雨了。他感觉雨一下就是十四年。
他依然相信他的小宝还活着,会到这里来找他,如果是这样,小宝今天十五岁零四个月零二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