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文
一九五二年金秋十月,白志远回来探亲,他立过七次战功。已是某师的独立团团长。
列车员动听的报站声充斥着整个车厢,再过两站就到达县城。白志远激动地坐在车窗前,透过车窗玻璃往外张望,他想看看家乡的山,看看家乡的水,家乡的山山沟沟都是他的根。这是他的出生地,也是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地方。白志远看到遍地成熟的庄稼,心中充满了浓浓的暖意。
白志远出了车站,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白志远遇到很多人,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年轻人,白志远不认识,年轻人也都不认识他,大家好奇地望着他们,然后匆匆忙忙从他们身边经过。白志远很想和人们唠唠话,问问家中的情况,人们只管大步走自己的路,没有人理他,大家都很忙,谁也没有闲工夫停下来陪他唠话,更何况相互间又都不认识。
有人赶着牛车从地里往家运粮食;有人挥舞着镰刀在田里收割着稻谷;有人挑着大粪往地里送;也有人牵着骡马在播种小麦;还有人抡着镢头在刨土豆……到处都是繁忙的景象。
白志远回到村,村里显得很安静,偶尔有一个半个人从院里走出来,也是匆匆忙忙的。白志远每经过一座院落都会停下来,想一想,这是谁家的房子。有的大门紧锁,有的大门敞开。遇到大门敞开,白志远就会上前向里望一望。
院里有贪玩的孩子在蹦蹦跳跳;有行动不便的老人坐在台阶上,做着手头上的零碎活;还有的老人圪蹴在墙根下晒着太阳打着瞌睡。
白志远经过大叔家,发现大门敞开着,探头向里张望,有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人走了出来,看到白志远,吃惊地睁大了眼。
白志远很快认出了他:“你是驴旦?”
驴旦看着他,怯怯地说:“你是狗旦哥?”
白志遠脸上有些挂不住,微微有些羞红,他已不习惯人们叫他小名,在部队人们都叫他白团长,也有人叫他白志远,都是比他官大的人。但白志远还是很高兴地说:“是的,我就是你的狗旦哥。”
白志远和驴旦同岁,白志远比驴旦大了五个月,驴旦从小一直叫白志远为狗旦哥。驴旦像小时候说话时那样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进来吧,我爹在家呢。”
驴旦说后转身向院内走去,白志远紧跟其后,驴旦进了大门向坐在台阶上扒豇豆的老人说:“爹,狗旦哥回来了。”
台阶上有两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在玩耍,他们见白志远走进来,都站直身子望着他。驴旦吩咐道:“小五,快到地里去叫你娘,就说你爹回来了,让她快回家收拾收拾。”
小女孩红着脸愣了一会儿,转过身向院外跑去。白志远还没有反应过来,驴旦转过脸对他说:“你在家和我爹唠会儿话,我到地里去叫女人,让她回来给你做饭吃。”
白志远忙说:“不用了,我和大叔说会儿话就回家。”
台阶上坐着的老人,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白志远,驴旦爷向他吩咐道:“你不要做活了,快和狗旦哥说说家里的情况,让他好有个思想准备。”
驴旦爷说后,努力向白志远挤出一脸的笑,大步向大门口走去。
老人听了儿子的话,明白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就是他侄儿白狗旦,却没有马上与他答话,他放下手中的簸箕,喘着气慢腾腾站了起来,发现白志远不错眼地在看着他,吩咐道:“进屋去坐。”
白志远走上台阶,跟着老人进了屋,屋里很零乱,床铺没有人收拾,被褥团在一起。一看就是没有女人的家,看来大婶有可能已经不在了,白志远这样想。
大叔从柜里端出半罐子白糖,冲了碗糖水端到白志远面前。
白志远发现大叔明显地老了,满口的牙齿也快掉光了,脸上没有了光泽,布满皱纹的脸看上去像槐树皮似的黑黑的,走起路来腿脚也不大方便。
“解放了,家里的几十亩田留给我们很少一部分,绝大部分都分出去了。”大叔叹了口气,接着说,“我老了,不能下地干活,在家给他们照看孩子,你婶娘不在了。驴旦驴屁都娶了媳妇,也都有了孩子,现在都下地做活了。”
白志远发现大叔对平分田地不太情愿,对新政策多少有些抵触。随后大叔就讲述了他离家后,家里所发生的一切。
“你走后不到三年,你娘就不在了。你娘走后,月英一直没有改嫁,在家等你回来。后来没有把你等回来,却为你生下三个男孩两个姑娘,刚才从院里跑走的那个小女孩,是月英的第五个孩子。”
白志远听后,顿时有一种被欺凌的感觉,眼巴巴望着大叔,一时间难以接受。
大叔说:“她在家也不容易,都以为你不在世上了,她能给你守住这份家业,还给你留下几个后人,也算对得住你。”
这意外的打击,使白志远吐了口粗气,感觉头脑里一片混沌。大叔盯着他的脸,问道:“看你这模样,是不是在部队上工作?”
白志远穿着草绿色军服,戴着五角星帽子,他点了点头。大叔见他脸色有些缓和,问道:“在外成家了没有?”
白志远摇了摇头。大叔说:“想必你也看不上她,一会儿回去不要与她计较。在外没有成家,出去后找一个,像你这样走南闯北的人,不怕没有女人跟。她和你不一样,在家生下五个没有名分的孩子,你想想,她的日子能好过到哪?”
白志远深深地吸了口气,极力镇定着自己。可是,他的心却不大听指挥,突突地跳个不停。他陡然间觉得鼻子酸得厉害,一股辣味直呛得他就想放开嗓门哭上一场。
白志远一时陷入极度的苦闷中,他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大叔不断地给他开导。白志远的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由于悲伤,他充满了烦恼和不安。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一会儿又盯住一点,忽儿移开,忽儿收回,又移开,好像在寻找什么无法找到的东西。
驴旦女人从地里回来,下厨房做饭。后来,隔壁大婶听说白志远回来了,见驴旦女人从地里回来,便过来看望白志远,见驴旦女人在厨房,她也去了厨房。
厨房的门与堂屋的窗对着,两个女人见了面谈兴大发,时高时低的交谈声不时地在空中划过。白志远警觉起来,不听都不行,感觉她们说着与他有关的话题。白志远看不到她们的脸,也观察不到她们的面部表情,却能捕获到她们的声音。
“听说月英男人回来了?”
“回来了。”
“他不会嫌月英为他生下四个没有名分的孩子罢?”
“他在外还缺个女人?”
白志远脸上微微掠过一阵困惑之色,眉头皱了一下。驴旦女人这是在同情吴月英,吴月英的娘是她的姑妈,她和吴月英是表姊妹。有些话,她是有意说给白志远听的。为了让白志远听个明白,嗓门儿大了许多,话也放肆了许多。
“把人家娶回家,一走就是二十六七年,连个音信都没有。人家知道他是死是活?男女之间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家里没有男人,有几个能守得住身……女人的命运,其实就是破鞋的命运,什么三从四德,最后不都成了破鞋……”
白志远长长地叹着气。
傍晚,驴旦女人的一席话,更是让白志远犹豫不决。
“月英嫂的大儿子就是你的亲生儿子。”
白志远被说蒙,瞪着眼问:“谁说的?”
驴旦女人说:“你二六年六月份结的婚,大宝是二七年三月出生的,你不会算吗?你母亲在世时,可把大宝当儿子在养。”
白志远心里有稍许的激动,心想,我难道有儿子了?
尽管大宝是白志远的亲生儿子,他还是拿不定主意,大叔及家人都在劝他,让他回去看看。大叔说:“你走后,她这么多年没有改嫁,还不都是为了你。让驴旦过去和她打声招呼。回来一趟不容易,不能面也不见就这样走了。”
白志远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吴月英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生下了五个没有名分的孩子,大叔没有说她不应该,却怪他没有回去看他们。那是他自个儿的家,吴月英和她的孩子们却成了那里的主人。这么一想,白志远的心里不由得凄凉起来。
第二天早晨,白志远从厕所出来,站在了大门口的过道上,抽起了烟。村道上湿漉漉的,黑沉沉的天空下着雨。白志远脑子里纠集着乱七八糟的念头,
村道上出现了个女人,打着伞踩着泥泞,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后来脚下一滑,挣扎着站稳身子,没有再往前走。她站在空旷的村道上,显得孤零零的,周围满是凄风苦雨。
白志远不知道,他看到的那个女人就是吴月英。
吴月英起床后发现外面下着雨,她做好饭,安排孩子们在家吃饭,她过来看望白志远,还没有走近,发现白志远站在大门口,他们对望了一会儿,吴月英见他没有认出自己来,便失望地返了回去。
吃过午饭,白志远决定回去看看吴月英和她的孩子们,他对驴旦说:“二十六七年了,把人家娶回家,也没给她带来幸福,自己出走了,让她变成了寡妇,才造成今天这样的结局,说起来,我也有份责任。”
白志遠似乎对吴月英有了几分谅解。女人的德要靠男人来成全,自己不在家,对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说,怎么去理解她的行为?西门庆和武大郎调换一下,潘金莲就不用背上淫妇的千古骂名。自己如果在家,说不定她也是忠贞节烈。白志远这样一想,心中反而舒适了许多。
驴旦说:“昨晚月英嫂过来了,在我父亲那里坐了一会儿,她想进来看看你,听说你睡下了就回去了。她在村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大宝到了娶妻的年龄,媒婆给介绍了几位姑娘,女方的父母都不愿意。春天,二宝看上个姑娘,两个人也谈得来,托媒婆去说合,在媒婆的努力下勉强定了婚,几天前吹了。二宝去问她什么原因,人家的哥哥不让他们见面,还骂他是个野种。二宝与人家哥哥打了一架。月英嫂的名声本来就不大好听,你回来了又不回家,人们又开始议论。”
“议论什么?”白志远一脸的疑惑。
“说你回来不回家就是瞧不起他们。这些年没有人再说她闲话了,今天上午各种议论声又多了。”
白志远听后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他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吴月英在村里的名声虽然不太好,但她仍然很努力维护着。
驴旦拿起行李,背在肩上,白志远没有说什么,心想:“由他陪着,面子上多少会好看些。”
大宝没有娶上女人,二宝好容易说了对象,几天前也吹了,吴月英这几个晚上都没有好好休息,昨晚又翻来覆去一夜未眠。吃过午饭,她躺在炕上想休息一会儿。
吴月英心中没有那种盼君归来时的兴奋,她明白,等待她的有可能除了羞辱就是惩罚。孩子们如果是他们俩的,她在家为人家守着,她就会成为功臣。性质不同了,地位也随之不同。她在人家面前是罪人,她只能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无辜者,一个受害者,最好装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样。
吴月英听说白志远回来了,忙翻了个身,脸朝里,弯着腿将屁股露在外面。
白志远和驴旦走进来。儿女们的表情都很木讷,每双眼睛都警觉地盯在白志远脸上,这让白志远感觉极不舒服,他强迫自己把头抬起,接住他们投来的目光。白志远分明感觉到,弥漫在儿女们眉目间一股非同寻常的疑虑。他看到炕上躺着个女人,他稳了稳情绪。驴旦叫他到中间的椅上去坐,白志远没有过去坐,他向孩子们问道:“你们的娘生病了?”
白志远说着上前一步跨到了炕上,把吴月英扶起来搂在怀中。他想看一看二十六七年未曾见面的女人,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白志远看了一眼,脸突然揪紧了,他看到的是一张瘦弱苍白的脸,这张脸抽搐得没有一点血丝。他见驴旦惊讶地张大了嘴,便对他说:“你先回去,改日叫你过来喝酒。”
白志远说后低下了头,轻声问道:“月英,你还认识我吗?我是狗旦。”
白志远的话,让吴月英两眼储满的泪水狂涌而出,吴月英掩面失声痛哭,伤心的泪,愧疚的泪,一股脑儿往下流。白志远胸中压抑的悲和痛也从眼里滚落出来,驴旦抹了抹眼睛,起身离开了。
孩子们站在地上望着白志远,害怕似的望着他。白志远见孩子们都很紧张,怕他们产生误解,松开手,让吴月英平躺下。吴月英躺下后缓了缓神,抹去脸上的泪,咬着牙责备道:“你就不该回来。”
吴月英说这话是在给自己打气,她不能不鼓起勇气,反正事实摆在眼前,四个没有名分的孩子就是她的罪证。
白志远听了吴月英的话,望着站在地上的孩子,看看躺在炕上消瘦的女人,不由得就多了几分同情,心想,这么多年来,她是怎么过来的?白志远突然想起,这个女人从前那窈窕的身影,再看看她现在这种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样子,白志远觉得鼻子一阵阵发酸。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吴月英像怨妇似的哭诉道:“我老了,这里还有你什么?”
吴月英这句话直捣白志远的软肋,像吃了个苍蝇似的不知如何应答。白志远慢慢调整了下思路,声音顫抖地说:“回来看看,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吴月英不屈不挠地说:“你走了,我的心早已死了。现在这个家,你都看到了,就我和五个孩子。”
有那么一会儿,白志远的心情很复杂,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说:“一个人带五个孩子,辛苦你了。”
吴月英却不领情,冷绝道:“辛苦有什么办法,天生的受苦人。”
白志远抬起头,看到女人脸上那抑制不住的泪水,突然觉得,他并不了解这个女人,想起刚把人家娶回来,她是那么的青春靓丽,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滋味。
吴月英带着泪眼,反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白志远刚进门还没有离开的打算,听了吴月英的话,怪异地看着她,怯怯地问:“刚回来,你怎么就问这样的话?”
吴月英埋怨道:“因为嫁给你,使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现在我已不属于你,你住在这里算什么?”
白志远就觉得气短起来,涨红了脸。
吴月英直勾勾看着白志远,白志远躲开她的目光,胆怯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离开?”
吴月英怒气冲冲地说:“你不走,难道让我走?你都看到了,五个孩子还需要我来照顾。”
白志远站起来,慌乱的神色依然可见,他不再开口讲话了,双手搭在胸前,在屋里走来走去。心口深处,突然涌起一股汹涌而酸痛的波涛,猝不及防,气势汹汹地冲撞着他、咬噬着他。白志远忍不住就想放声大哭,泪水蓄满了眼眶,马上就要掉下来,于是,他咬着牙向门口走去。
白志远的心很乱,急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白志远站在台阶上,发现西屋的门敞开着,想起驴旦对他说的话。
“月英嫂为了让你回去,把西房都收拾干净了。”
白志远走下台阶去了西屋,三间大的屋内,显得有些空旷,除了床上一套被褥是新的,一对箱柜和一套桌椅,都是结婚时吴月英娘家陪送的,上面的油漆大部分已经脱落,没有脱落的部分也变了色。还有那张大板床,白志远也不陌生,那是结婚时,他娘找人新做的。白志远上前摸了摸,然后躺在了上面,拉过被子搭在身上。白志远躺在那张熟悉的大板床上,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结婚的日子。
结婚那天早晨,白志远起床后,喝了半碗稀粥,被大人们拉出来塞进一顶花轿里。那年他才十六岁,女人比他大了两岁。
人们吹吹打打,抬着他去了女方家。白志远没有见过新娘,以为下了轿就能看到她。下了轿,他没有看到新媳妇,却被站在门口的女人们,簇拥着像一阵风似的将他送进了一间偏房内,他被安排坐在中间的椅子上。白志远刚坐下还没有喘口气,有位大嫂端着一大碗饺子,走进来放在他面前。饺子很小,大的像拇指,小的像玉米粒,除了面皮和肉腥,白志远根本吃不到肉。
这是地方上的风俗,结婚这天,新女婿要吃下一百个饺子,否则,不许姑娘出门。
回来后,娘问道:“饺子好不好吃?”
白志远摇了摇头,因为他没有吃出味来。白志远还没有缓口气,就被人们拉去拜天地,拜爹娘。仪式刚结束,又拉去上筵席,他被人们叫过来叫过去,不是给这个大人递烟,就是给那个大人敬酒,称呼这个男人叫舅舅,称呼那个女人叫阿姨,到后来,他一个也没有记住。
天黑下来,开始吃暖铺席,白志远糊里糊涂被大嫂们推坐在中间的座位上。村里来了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新媳妇坐在他旁边,她们让新媳妇用筷子夹根粉条,吃上半截,另半截喂到他嘴里。他刚吃下,他们就让新媳妇说吃根粉条,让他接着说上了床活蹦乱跳。说后,她们叫他夹块豆腐,吃一半,另一半递到新媳妇嘴边,新媳妇不吃,嫂嫂们就上前捏着她的鼻子,撬开她的嘴巴,硬塞到她嘴里,她们教白志远说,吃个豆腐,叫新媳妇接着说生个大夫(医生)。村嫂们都很野蛮,教他们说的都是荤话。新媳妇不是说的不清楚,就是羞于开口,时间拖来拖去,一个时辰过去,十多盘菜还没有吃掉一半。
白志远发现他娶回来的新媳妇,好漂亮,鹅蛋似的脸上显得分外妖媚,轻柔动人,她低垂着双眼,脸上露出幸福的光彩。
后来勉强吃了一遍,紧接着耍新媳妇,也就是暖洞房,村嫂们都站在一旁,把新媳妇按在桌面上,叫白志远骑在她腿上,她们将新媳妇的衣服撩起,让白志远拿擀面杖,在白光光的肚皮上学着擀面条。她们让新媳妇站在床前,将稻米放进短裤内,让白志远伸手进去摸。她们把葱塞进女人裤腿下面,让白志远从女人腰间伸进手取出来,白志远胳膊不够长,她们将新媳妇的裤腰拉扯的大大的。她们把瓜子嗑开,叫新媳妇将瓜子皮噙在嘴唇边,让白志远将瓜瓤屁股含在嘴边,嘴对着嘴,将瓜瓤插进瓜皮内,这是高难度的动作,白志远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有位嫂嫂发火道:“连这个动作也做不来,一会儿上了床怎么办?”
白志远反抗道:“我不想练习了。”
嫂嫂们不同意,七嘴八舌催促着他。
十多种不文雅的模仿,折腾得白志远苦不堪言。到后来,白志远实在困了,乘上厕所溜进他娘屋里,爬上炕倒头就睡。
白志远是被人们叫醒的,四五个壮汉当着他娘的面,将他揪回了西房,也就是所谓的新房。闹洞房是男人的事,村里的男人在新婚这天晚上,不分辈分不分大小黑鸦鸦挤满一屋子人。
闹洞房,新郎官不能在场。白志远被抬进来,闹洞房已接近尾声,在这之前,男人们是可以随意抚摸新媳妇的肢体,以及脸和胸脯……凡是能想到的,他们都想到了,也都做到了。新媳妇不能朝人发火,无论有多粗野,她也只能忍受。因为这是新婚之夜上床之前的一道重要程序。祖祖辈辈,一代接一代都是这样传承下来的。
他们把白志远抬过去,放在新媳妇身上,用三条红裤带将他们捆绑在一起。然后吹灭灯,一哄而散。
新媳妇的袜子,鞋,围巾……凡是能拿的都拿走了。天亮后,拿来换吃的(红枣、核桃,花生,点心),传说吃了新媳妇天亮后送的东西,一辈子牙不疼。
白志远和吴月英摸黑将身上的红裤带解开,白志远起身将灯点亮,质问道:“这就叫结婚?”
吴月英反感道:“这不叫结婚,什么才叫结婚?快去把门关了,过来睡。”
白志遠跳下炕,将门关上走过来,站在床下却没敢上去。吴月英显得不耐烦,催促道:“你不上来,站在下面发什么呆?快上来把灯吹了。”
白志远爬上床,一口气吹灭了灯。吴月英说:“你过来和我睡一个被窝。”
白志远没有说话,坐到了床头一动也不动。
吴月英问:“你累了?”
白志远说:“不累。”
吴月英又问:“你吃饱了没有?”
白志远说:“今天吃得最饱。”
吴月英追问道:“吃饱了,坐着干什么?”
白志远就平躺在吴月英身边,他没敢吭声。吴月英将身子向后挪了挪,腿紧挨着白志远的腿,吩咐道:“脱了睡吧!”
白志远摸索着把身上的衣裳脱下,吴月英就把被子盖在他身上,白志远闻见女人身上的香气,脸红了。吴月英将白志远搂在怀里,亲吻着他的嘴唇。
第三天,白志远起床后,陪新媳妇回了趟娘家,傍晚刚回来。听说村里来人招兵。吃过晚饭,他就被叫到村公所。当晚有十多名年轻人和他一样被迫加入了保安团,连夜被拉到了省城。半年后,他们又被迫加入了国民革命军。一年后,在一次战斗中被俘,之后,他入了党,成为了一名中国工农红军。
现在,白志远躺在板床上,好像周围的一切东西都露出了对他轻蔑的笑容,讥笑他不是个合格的丈夫,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
孩子们睡下后,吴月英坐不住了,她决定过去和白志远坐一坐,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乘孩子们睡下,她要过去试探一下这个男人的态度,该说开的就要说开,该了断的就要来个了断,否则,明天还是没有办法面对。
吴月英捏着燃烧的麻秆走了进来,点亮油灯。白志远从床上赶紧爬起来站在地上,吴月英走过来坐在了床上。白志远搬把椅子坐在床边,吴月英顺手拉过被子搭在腿上。
白志远惊疑道:“天还不算太冷,为何搭被子?”
吴月英淡淡地说:“有些风寒。”
彼此间很尴尬,没有话说,沉默良久后,白志远说:“我想带你们到部队上去。”
吴月英听后感到一阵惊慌,她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会有这样的怪想法,她态度坚定地反对道:“饿死,我也不会让孩子们跟你出去打仗。”
她的声音里含有一种不常出现的严厉。
尽管如此,白志远还是摇了摇头,解释道:“你误解了,除了台湾岛和西藏没有解放,全国其他地方都解放了,以后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争。现阶段的任务已转向了社会主义建设。我带你们离开这里,对孩子们的成长是有好处的。”
吴月英把目光集中到了白志远脸上,她蔑视地瞪了他一眼,她想辩解几句,想了想,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不过,她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她说:“我是个贱女人,还有五个累赘,希望你三思而后行,不要草率做决定。”
“我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对你讲的。”白志远那口气颇不耐烦。
吴月英突然问道:“几十年过去了,在外怎就没找个女人,一起过日子?”
白志远害羞地低声争辩道:“睾丸被炸掉了,不能娶女人。”
吴月英惊讶道:“炸掉了?你不能做男人了?”
白志远稳了稳情绪说:“当时和小鬼子干上了,那次战役打了七天七夜也没有结束,部队伤亡惨重,到后来连炊事班也被拉上了战场。我就是在那次战斗中被炮弹炸得皮开肉破,三天后才醒来,发现自己下面没东西了。”
吴月英突然对白志远产生了几分同情,从他那双眼睛里,她可以看出,这个世界对他来讲真是太残酷了。她能感觉到,这个可怜的人儿,他所经历的苦难是其他男人从没有经历过的。她对自己说,他太可怜,我一定要挺身而出,站在这个无依无靠男人身边去保护他,照顾他,关心他,让他后半辈子生活得幸福。
白志远见她沉默不语,追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能不能带着孩子和我一起到部队上去生活?”
“随你的便,只要对孩子们有好处,我无所谓。”吴月英看得出来,这个男人还是挺喜欢她的,她脸上露出机械的微笑。她从这个男人的表现来看,没有责备她的意思,生气是肯定的,不生气才不正常。他就是生气了,也不会来对付她这样的弱女子。吴月英这样想着,她那颗沉重的心似乎轻松了许多,脸上的表情也活跃了起来。
白志远看到吴月英搭在床边的腿和脚,突然就想到他娘那双三寸小金莲,心跳了起来。他松弛的脸突然有些紧张,他极力看着她,想装得自然些,却一点也不自然,见吴月英也盯着他在看,慌忙说道:“这些年,你过得一定很辛苦,到部队后不要再操心了。大的参军,小的上学。你觉得在家闷得慌,也可以出去上个班。”
吴月英好像对这话题不大感兴趣。她的面容由凄苦转为平静,由平静而坚定起来,她挺直腰板,说:“到时候再讲,我过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吴月英说着从床上跳到地上,白志远起身跟着吴月英来到门口。外面下起了雨,秋风微微刮着。吴月英下了台阶,走在细雨中,头上落下的雨丝给她了一丝清凉,她快步向堂屋走去。
白志远突然感觉到,这个女人是按她自己的思维方式生活的人,在她身上充满了不接受男人束缚的独立意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从夜里开始刮起了风,风驱走了湿气,雨刚刚停了一会儿。
吃早饭的时候,吴月英把白志远昨夜和她说的话,告诉了大宝和二宝还有大妞,三个孩子都表示愿意跟他到部队去。三个孩子答应得爽快,大大出乎吴月英的预料。她生气道:“既然想跟他走,还不快去把地里的庄稼收回来?”
大宝说:“为了赶时间,中午叫三宝把饭送到地里,我们就不回来了。”
三个孩子下地后,吴月英感觉头有些疼,昨晚又没有休息好。白志远走进来,和她商量道:“我想去给父母上个坟,你能和我一块儿去吗?”
吴月英沉默了一会儿,说:“你领孩子们去罢,我有些头疼。”
吴月英说后,向三宝吩咐道:“把妹子叫上,跟你爹到前洼地去给你爷爷上坟。”
两个孩子听说去给爷爷上坟,都高兴地放下手中的碗。白志远领着他们来到村里的日杂店,买了些烧纸。有群孩子跑来和他们打招呼,白志远发现孩子的表情很不友好。
小五说:“你们都给我滚,平时我们想和你们一块儿玩,你们都不和我们玩,还骂我们是没爹的野种。现在我爹回来了,你们想和我们玩,我们还没有时间呢。请你们滚开,我们要陪爹去给爷爷上坟呢。”
白志远听了孩子的话,心里很不好受,心想,孩子们平时在村里是怎么过来的?他更坚定了要带他们离开的决心。
白姓家族原先有个很大的坟墓群,后来分了好几支。白志远的爷爷那一代另选了处墓地,墓地坐落在两座小山丘下面的一大块平地上。庄严肃穆的松柏树遮天蔽日,将墓地覆盖在下面,杂草和低矮的灌木丛没人修剪胡乱地生长着。白志远在他爹和爷爷坟前烧了些纸,他想到了娘,泪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他五岁时,爹就不在了,他是娘一手拉扯大的,他当然对娘是有感情的。
上坟回来,白志远陪三宝到地里去送饭,他们来到地头,看见三个孩子晒得像酱油一样的肤色,白志远的心里突然有些难过,这是为什么?他也说不清。
三个孩子看见他,显得都不是那么自然,他们怯怯地不敢和他说话。白志远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得出,他们其实是蛮喜欢他的。白志远主动和他们交谈,发现孩子们都希望离开这里。
二宝兴奋地说:“爹,我早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梦想,将来要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大宝却质问道:“去了,你会对我娘好吗?”
白志远看了大宝一眼,发现他的两只眼睛长得特像他,拍拍他的肩膀,说:“有你们这样的孝子,你娘会幸福的。”
大妞说:“我娘命苦,出去挣了钱,让她后半生有吃有喝的。”
白志远满意地点了点头。
白志远要带吴月英和孩子们到部队去的消息,在村里很快传开了,人们不大相信,也很难理解,白志远回来不但没有怪罪吴月英,还要带她和孩子们一起到部队去。村民们都在暗地里议论纷纷,没有一个人能理解白志远的做法。
吴月英也像变了个人似的,显得格外精神。她在家做着离开前的准备,抽空到各家各户去话别。此刻,她被女人们热情地团团围住,亲切地问长问短。
时间过得好快,半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归队的时间到了。
吃过早饭,白志远拉着小五的手,吴月英和孩子们跟着后面从家走出来,驴旦和马旦提着他们的行礼,亲戚们跟着他们也都从屋里出来。村道上站满了来送行的村民。乡亲们把他们送出了村。告别后都不愿回去,又送了一程。驴旦和马旦将他们送到县城送上火车。
吴月英出去后参加了工作,退休后,活到八十六岁,白志遠活了一百零八岁,二0一八年四月三十日,白志远病死在了医院里。
五月十日,八部小轿车,一部中型进口面包车,还有一辆工具车,经过千山万水,历时一个星期开进了白家村。工具车上拉着一副棺木,里面装着白志远的尸体,还有一个紫色的骨灰盒,那是吴月英的。他们用帆布盖在上面。
大宝二宝参了军,后来都结了婚。二宝婚后参加了抗美援越,牺牲在战场上。他女人为他生下个孩子,后来又成了家,她现在的丈夫和她都在医院工作,是名军医。
白志远在世时对大宝说:“我死后,你们不要把我送火葬场,我怕火。你们把我送回老家,埋到你爷爷和奶奶身边。”
白家村一时间热闹起来了。安葬白志远和吴月英当天,家族的人全都来了,亲戚们也都赶来了,原先与白志远的岁数差不多大的人,全都不在了,来的是他们的儿女和孙子辈。在破旧的院落内黑压压坐了一大片。
当地市县镇的有关干部,都出席了白志远的葬礼。
人们不知道他的小名叫狗旦,也不知他后来叫白志远。人们说起他来,都说英雄怎么怎么。他的名字被“英雄”代替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