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东
(山东艺术学院 艺术管理学院,山东济南 250300)
在对印象派的研究中,研究者的目光主要集中在以下这些方面:印象派的起源、发展、兴盛、衰落的历史研究,印象派与现实主义、后印象派、表现主义、抽象画派等的渊源关系和对比研究,印象派的绘画理念在西方绘画观念史上的变革性意义等。就印象派的绘画理念来说,在强调其反传统的创新性的同时,也有研究者把印象派与稍后出现的现象学哲学联系起来,分析、论证印象派所具有的现象学意义,提出印象派的创作已经包含了现象学的核心思想。如果说印象派绘画与现象学,作为时期相近的两种文化潮流,多多少少存在一些关联,从哲学角度来理解印象派绘画,能够发现一些相通之处,这是完全可以理解和接受的。但是,若要确定这种关联的程度有多紧密,这种相通的程度有多深厚,还需要一些更为细致的考察。印象派绘画的创作理念是否就是现象学的,还是一个需要慎重对待的问题。
有学者尝试从对印象派绘画的分析入手,发现印象派的创作理念与现象学研究方法的契合之处。胡塞尔在《纯粹现象学通论》中对知觉对象的构成的说明,被看作对印象主义绘画艺术的现象学意涵进行分析的最佳指引。其论证思路为:胡塞尔倡导对事物进行理性和科学的判断,途径就是朝向事物本身,即从对事物的言说和意见返回到事物本身去,在对事物的直观中获取对事物的合法的知识。对事物的直观意味着:直接的看,包括感性的、经验的看,本质的看,是对事物的合理论断的最终合法来源。进而可以推出,一般意义上的“看”是为认知活动中提供有效知识的最基本的形式。而印象派对于传统的突破就在于摆脱了古典绘画以想象的人物或景物入画的传统,而以眼睛看到的人物、景物为入画的对象,在把握自然景物方面超越了前人。印象派画家们以景物进入我们的视觉和拍打我们诸感官的方式入画。这不正是对现象学对“看”的重视的绝妙佐证吗?
这一论证逻辑中存在两次跳跃,第一次是从“回到事物本身”跳跃到对直观的肯定,第二次是从直观跳跃到最一般的“看”。经过两次跳跃,回到事物本身的哲学命题被转换为回到“看”。而对印象派的理解也重点强调印象派对入画的景物和人物的“看”。现象学主张回到“看”,印象派实践了回到“看”的原则,两相对比,若合一契。因此,有学者推出结论:在现象学作为新的哲学理论诞生之前三十年,莫奈就已经在实践中对现象学的格言“回到事物本身”作出了最彻底、最有效的诠释。[1]
无独有偶,还有学者提出,要正确认识印象派绘画的艺术价值,印象派绘画的现象学意义不应被忽视。[2]其论证思路如下:传统绘画重视绘画的题材,欣赏者从绘画中接受到的或者是画家的思想感情,或者是图画所表述的故事。而印象派第一次由题材转向了视觉印象本身。“回到事物本身”被具体化为“回到视觉印象本身”。印象派还在绘画过程中自发地运用现象学的还原方法,使视觉印象变得纯粹,自然世界在印象派画家的眼睛中被还原为色彩。因此,“回到视觉印象本身”又被进一步具体化为“回到色彩本身”。另外,现象学提倡悬置,主张去除成见,让本质的东西在当下生成;而印象派也悬置了传统绘画的图式,强调视觉印象的当下生成。现象学提倡还原,要求改变对生活世界的自然态度,转入反思和哲学的态度,这种态度近乎审美直观;而印象派把生活世界还原为视觉印象,也使作为印象的世界失去了物质基础,成为纯粹的审美对象。因此,“艺术家对待世界的态度与现象学家对待世界的态度是相似的”[2]。
这一论证思路中存在两处转捩:第一,把现象学的“回到事物本身”中的事物理解为视觉印象以及色彩;第二,把印象派对色彩的还原等同于现象学的还原,提出就还原、悬置、直观等概念的使用来说,印象派与现象学都表现出极大的相似性。因此,有学者做出推断:“印象派绘画的现象学意义来自印象派画家在创作中对‘诉诸事物本身’这一现象学观念和方法的自发运用。”[2]
如果说前一种说法重在强调印象派与现象学在视看的哲学意义方面的趋同,那么第二种说法强调的则是两者在方法论层面的相似。总的来说,印象派的现象学意义这一命题,依据有二:第一,印象派追求的回到视觉、回到自然,其实质就是现象学主张的“回到事物本身”,印象派对透视画法的摒弃相当于现象学中的悬搁和还原;第二,印象派对视看的重视与现象学对直观的推崇有异曲同工之妙。现象学认为本质直观可以让我们从个别中见出一般和本质,从而认识真理,这为印象派对视觉直观的肯定提供了强有力的论证。那么,印象派的绘画创作是以现象学为哲学基础,并且提前三十年就践行了其核心原则吗?
胡塞尔的现象学要解决的是17世纪以来欧洲哲学认识论面临的问题:认识如何可能?认识如何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人的意识如何能够切中外在客观的事物?传统的经验论从外在物质出发去理解意识,唯理论从意识出发去理解外在物质。在胡塞尔看来,两者都把客观事物的自在作为前提,导致物质与意识之间出现严重的二元对立,导致对认识的可能性的不彻底的思考。那么,如何彻底地解决认识的可能性问题,为哲学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呢?胡塞尔提出了“回到事物本身”(go back to things themselves)的主张。这里所说的事物,并不是我们习惯理解的客观事物,不是经验主义或唯理主义理解的提供感觉材料的外在事物,而是呈现在意识中的现象。“一方面,‘实事’无非是指被给予之物、直接之物、直观之物,它是在自身显示(显现)中、在感性的具体性中被把握的对象。另一方面,‘实事’还意味着哲学所应探讨的实际问题本身;更进一步说,它是指所有那些以自身被给予方式展示出来的实际问题,从而有别于那些远离实际问题的话语、意见和成见。”[3]现象中有意识到的物质的东西,也有对意识的意识,因此可以避免物质与意识的分裂。现象学的“现象”二字就是由此而来的。因此,胡塞尔所讲的“回到事物本身”,是回到意识中的现象。至于外在事物是否真的存在,胡塞尔是存而不论的。回到现象以后,接下来要做的是对这种意识中的事物进行分析,进一步揭示意识生成的本质结构。
印象派重视户外写生,强调画家在创作过程中必须学会不带任何成见地观察事物,“像儿童那样地作画”[4],抓住眼睛看到的最初印象,直接画出眼睛所看到的景物和人物,捕捉自然中光与色的瞬间和谐和颤动。“如果我们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学院规则所说的物体看起来应该如何的先入之见,那么我们就会有最振奋人心的发现。”[5]为了尽可能地如实地呈现自然,画家必须忘记他所知道的一切,忘记自己正在看的事物,让事物、让大自然自然呈现。眼睛要达到一种“纯真的被动性”[6]217。学院派所保有的那些概念化习惯,必须统统被丢弃。视觉越纯粹,越原初,越能够把握真实的自然。因此,印象派的宗旨就是回到一双无偏见的眼睛。印象派的创作使人们相信,“以前从没有人‘看见’过自然,或这样好地捕捉自然的真正外貌”[7]。对比印象派与现象学的理论主张,我们发现,胡塞尔所讲的“回到事物自身”,强调的是回到事物在意识中呈现的现象状态,回到事物就是回到现象;而印象派回到的是入画的景物和人物在视网膜中的呈现状态。也就是说,前者回到的是意识现象,是内在的自我;后者回到的是视觉印象,是无偏见的眼睛捕捉到的自然。
胡塞尔通过回到意识现象,考察意识的本质结构,印象派通过回到视觉印象,以求尽可能真实地呈现自然。胡塞尔“回到现象本身”追求的是发现所有意义生成的普遍机制,而印象派关注的是视觉印象的瞬间生成。在胡塞尔看来,意义的生成是一种完全必然的普遍的发生的机制。这种机制是非心理化的、脱离个人躯体的。而印象派追求的是如实记录户外光线下不断变换的风景,这种记录是个体的、具有充分特殊性的。印象派希望通过虔诚的观察,发现自然的真实的美,这种追求是通过艺术家个体来实现的。意义的生成和印象的生成截然不同,而且印象的生成无须转化成一种普遍模式。印象派强调视觉的生成性,因为生成是当下的,是直观的,能够凭借这种当下生成获得合理性和生动性。而胡塞尔强调现象的呈现,既是为了获得一种直观的明证性,更是为了在保证明证性的前提之下去继续回溯现象呈现的发生机制问题。不管印象派如何强调即刻生成,始终都是以真实自然为范本的。
现象学悬搁,与印象派的悬搁确实极为相似,但还原的目的差别很大。胡塞尔是为了还原纯粹意识,然后在对纯粹意识的直观中观察意识的结构;胡塞尔的悬搁是为了“破”,建立一种作为第一哲学的现象学;而印象派的悬搁,是为了把绘画还原到眼睛,真实地呈现眼前所见。胡塞尔是为了对哲学进行重新奠基;印象派则是为了回到古典绘画早期的命题——“如实地呈现自然”,就目的而言,与古典绘画并无根本性的区别。且不说印象派画家并不懂得现象学的还原方法,即便是印象派画家不自觉地运用了还原,但是印象派的还原,与胡塞尔的还原,充其量只是表面上的相似。现象学要纯化的是意识,而印象派要纯化的是眼睛。胡塞尔要的是只剩下呈现在意识中的现象,而印象派要的是呈现在眼睛中的事物。胡塞尔要的是通过对纯化现象的分析,揭示意识的意向性结构,印象派不会在纯粹光色印象背后去寻找别的什么更接近本质的机制。这是两者的主要区别。
如前所述,有学者提出胡塞尔现象学高度肯定了“看”的价值和意义,而印象派的初衷也是教会我们如何去“看”自然。这里所说的“看”,指的是直观。那么,胡塞尔的“看”与印象派的“看”,是否相同呢?印象派的“看”是否具有现象学意义呢?
胡塞尔尝试通过直观直达事物的本质,保证人类获取认识的能力,为人类理性再次奠基。直观分为本质直观和感性直观。在感性直观的基础上,通过自由想象的变更,可以实现对事物本质的认识,这样的直观即为本质直观。比如在对各种红色事物的直观中,通过想象把感性直观转换为本质直观,从而获得对一般的“红”的认识。本质直观是意识的一种先天能力,意识不满足于感官知觉的直接呈现,渴望能够获得超越此时此地的直观感知之外的本质。本质代表着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知识。传统哲学认为本质是不能直观的,对本质的认识只能通过反思和推断。直观只能是个别的、感性的。胡塞尔认为,本质是可以直观的,直观到的本质是原初而直接地获取的,无须经过抽象判断,从而获得了自明性。“现象学是一种描写物自体的方法,是一种描写呈现在摆脱了一切概念的先天结构的旁观者的纯朴眼光下的物自体与世界的方法,事实上,它就是用直接的直觉去掌握事物的结构或本质。”[8]简言之,胡塞尔认为本质是可以直接“看”到的。“看”为获取本质提供了一种合法的来源。
印象派要求恢复在古典绘画中被舍弃的视觉真实,“要到大自然中去画自己亲眼所见的事物”[9],去捕捉“永恒流动中的瞬间感觉”[10]。印象派绘画的全部技术效果依靠画家的眼睛,画家越是具有“纯真之眼”,对眼前景物的观看越纯粹,越是能够获得纯粹的视觉印象。莫奈提出,“当你出去画画时,要设法忘掉你前面的物体:一棵树、一片田野……只是想:这是一小块蓝色,这是一长条粉红色,这是一条黄色,然后准确地画下你所观察到的颜色和形状,直到它达到你最初的印象时为止”[11]。忘掉眼前的物体,是为了让观看更加纯粹,不要想物体所附加的各种概念信息,仅仅去关注物体投射到视网膜上的光与色。贡布里希曾指出,印象主义的先声,是拉斯金提出的“纯真之眼”理论。拉斯金认为,画家要恢复对事物的儿童般的视觉,绘画的效果只能依赖于“色迹本身,而不要意识到寓意”[6]217。“如果我们生来就双目失明,突然获得视力,看见一片草地有些地方在阳光如此照耀之中,我们就会觉得这片草地一部分是绿色,一部分是土黄色。”[6]217画家要像双目失明的人突然获得视力那样去观看自然。假设双目失明,正是为了避开习惯认知告诉我们的事物颜色,画家在观察中获取了第一手的印象,这时候画家看到的不是知识告诉我们的,而真正是眼睛看到的。
印象主义绘画教我们如何去看,不是像透视法那样去看,把物体固定住,而是抓取在光线下物体转瞬即逝的变化。“从各种不同光线或者从各种不同的观点观看世界呈现到他们的感觉之前的真相。每一时机,都在他们的感觉中形成一个完全不同的、清晰的印象,而每一时机,都要求独立的艺术作品来描绘它。”[12]光来自外部。印象主义是以主观的视看的物体为描画的对象,以眼睛的纯粹的看为目标,尽可能客观地画出眼中所见,“由不停转动着的眼睛,所捕捉的千姿百态、不断变化的景象”[13],是以绝对的纯粹的主观性去寻求一种客观性和普遍性,在以纯真之眼为目的的追求中,所看到的主观景象也就具有一种普遍意义。
印象派画家“确信风景是依时刻、季节、气候不同而变化的。这种短暂、瞬间的诱惑把他们引向逐渐消逝和不可触知。画的真正主题变成了光和它无穷无尽的变化,然后逐步地缩小为水面、河面对光的反映”[14]。可以说,印象派的创作理念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印象至上、视觉至上主义。这种理念更接近经验主义,而非现象学。经验主义对感觉和印象的理解,是把纯粹的感觉看作一种转瞬即逝的点状冲击,物体是在它们的每一个点上被感知的。人的感官作为传导器,登记、接收、破译并加工改造由客观物体传导来的信息,我们经过视觉感官再现我们看到的东西,在物体刺激和我们的知觉之间存在一种点状对应和恒定连结。印象主义要追踪的正是点状的印象。点状绘画的思想基础是,客观自在的物体刺激人的感官印象,在形成固定的透视的成形结果前,还可以分离出一种“印象层”。这种印象层是比古典绘画的物体更真实且更少主观的东西,只要我们忠于视觉,就可以再现印象层,而非经过知性整理过以后的结果。我们眼里看到的事物并不像古典绘画中那么明晰确定,但景象是我们看到的,如果我们能在接收信息的过程中排除所有的杂念,就可以用画笔把接收到的视觉信息再原样复制到画布上。在古典绘画中,物体和人物都是一种反思安排的结果,而不是人看到景象、看到人的过程,印象主义则是把点状冲击的过程表现在画布上。古典绘画更具有文学性和戏剧性,而非眼前所见。印象主义绘画笔下的人和事物则消解了叙事性,印象派画家是在用几何学和光学来构造事物的印象,呈现每时每刻出现在我们视网膜上的一部分世界。
胡塞尔看重的,主要是经验直观向本质直观的转化。或者说,胡塞尔重视的是转化后的本质直观。因为本质直观是充分的、清晰的,而经验直观在这方面无法保证。个别的经验直观与本质直观相辅相成,但在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由此可以看出,虽然胡塞尔看重感性直观,但仍然没能摆脱西方哲学历史上对感性经验的轻视的传统。印象派画家对光与色的追逐毕竟不同于胡塞尔对本质的渴求。本质,从根本上说还是一种观念性的东西。而印象派画家的追求,决不是对观念性的追求。印象派时刻依赖于对现实的观察,而现象学是意识反省自身。以胡塞尔的理论为印象派对直观的重视作论证,是有待商榷的。
总的来说,印象派绘画的现象学意义这一命题注意到了绘画创作与哲学思潮之间的内在联系,深入思考了绘画中的哲学意蕴,为更全面地理解印象派绘画做了有益的尝试。但是,在重视印象派绘画与胡塞尔现象学关系的同时,也要注意,不能简单地把两者看作相似的,不能轻易地得出印象派绘画不自觉地践行了现象学的准则这样的结论。只要深入理解印象派绘画对视觉真实的追求和胡塞尔对回到事物本身的追求,就会发现两者之间的差异可能要远远大过相似。现象学之看与画家之看也是截然不同的。因此,在挖掘印象派的哲学意蕴时,也应该注意到哲学话语与绘画语言的根本性不同。也许,只有这样做才能更客观全面地理解绘画与哲学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