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应斌
明清以降,梅州文教发达,逐渐在闽粤赣交界之地脱颖而出,成为地区文化的中心、培养人才的翘楚。梅州是岭南客家人的重要聚居地,具有深厚的历史底蕴和丰富的文化资源,曾发生许多可歌可泣的历史事件和感动后人的先贤故事,他们的廉正、忠节、清流的正气言行影响了梅州客家民系性格,促进其精神世界的形成,为民族进步写下不朽的诗篇。为了弘扬先贤们心怀家园、勤廉施政、舍生取义、清操自持的宝贵精神,本刊取材《忠廉大义——梅州节士史话》一书,刊登历史上对梅州治理教化有重大影响或贡献的入梅名贤廉吏、忠义之士,以及梅州本地出生、学优入仕而报国爱民的忠廉贤能人物。敬请垂注。
曾芳(878—946),约在五代南汉高祖刘龑大有元年(928)任南昌汉敬州(今梅州)程乡县令,任职九年。他是梅州历史上自唐代以来,留下姓名的第三位程乡县令(另两位是唐代张揩和王某)。在南汉时,程乡人民深受瘴气毒害,他为人民寻药疗疾,拯救了程乡人民。他是梅州历史上第一位清正廉洁、救民于水火的好官。他留下的程乡县西门的曾井,成为梅州历史上“当官必为民”的精神象征。
曾芳的资料十分稀少。笔者推断:他约生于唐僖宗乾符五年(878),其父是广州刺史。五代南汉高祖刘䶮大有元年(928),即后唐明宗李嗣源天成三年(926),他五十一岁时任南汉敬州(今梅州一部)程乡县令,任职九年,约在南汉大有九年(936,即后唐末帝清泰四年)去职。曾芳对于梅州意义重大,这主要表现在:
第一,曾芳是梅州历史第二位有大影响的人物。梅州历史上开天辟地第一位名人是程旼,第二位即曾芳。康熙《程乡县志》卷五《官师表序》:“程自作邑以来,有土必有官。其间若……考所最著者,惟南汉令曾公芳一人。夫曾令公之忠孝名泉,与程处士之义化名邑。争光日月,不待表而自著。”程旼时代,梅州似处在自然法时期,人们以宇宙秩序本身作为一切法制的基础,是人们以人格和德行为标准,自然地约定俗成正义体系的时期。故程旼的崇高品德,使梅州的第一乡名为程乡(程的家乡);南齐时使梅州第一县名为程乡县。曾芳时代,则处于实在法时期,他是上级指派的县官。但是,自然法的正义体系也余威尚在,曾芳虽然是官府指派的地方长官,但是他的德行也依然重要。曾芳以他廉洁的人格和为民谋福利的事迹征服了民心,他的出现标志着梅州居民战胜自然界的瘴气,进入新的政治文明时期。
第二,曾芳是梅州历史上第一位清官。曾芳并非以实在法而闻名,他是以自然法原则而名垂青史。曾芳的事迹,见于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百二广南东路敬州程乡县景物上:“曾井,曾姓者所凿。泉甘而清,人苦瘴疠,一歃疾且去。”曾井,是曾芳留给梅州的实用水井,后来成为梅州历史上珍贵的文物。光绪《嘉应州志》卷十二:“曾井亭,在城西一里,梅峰之东,井为南汉时程乡令曾芳所凿。”今位于梅州市梅江区西郊街道办事处城西大道旁。井上围着四块沙石构成的井口,井深约三丈,井旁有明洪武壬午(实为建文四年,1402)程乡知县郑懋中所建的曾公祠和郑所撰写的《曾井后记》碑。井口石上,还刻有“磨刀有罚,敬之戒之”八个大字,可见后有人在井石上磨刀,导致井口损坏。2008年,曾井被定为梅州市文物保护单位,已得到保护。
曾芳的事迹,比较全面的见于清吴任臣《十国春秋》卷六十四《曾芳传》:“仕南汉为程乡令,政清刑简,以仁爱闻。时程乡民苦瘴疠,芳给药以济之。远近求者日千百计,踵相接也。芳乃以大囊盛药,置井中,令病者汲饮,皆霍然而起。后人名其井曰曾井,立祠井傍。邑人祀之者,饮水愈疾如初。后宋仁宗降诏,追封芳为忠孝公,又飞白书‘曾氏忠孝泉’五字以旌之。”自宋以来,曾芳被封为忠孝公,曾井被命名为曾氏忠孝泉,曾芳以医治人民的瘴疠和忠孝闻名。其实,这种仁爱和忠孝之心的背后,乃是因他为政的清廉,他是梅州历史上的第一清官。“政清刑简”是其为政根本,“仁爱药井”是其为政的表现。他是梅州历史上最早的清官,也是梅州历史上最知名的清官。曾芳揭开了梅州清官史的第一页,开创了梅州为政以德的政治文明史。
自宋至清,曾芳深受梅州人民的赞颂。宋杨圭《题蒲侯曾井石亭》:“千秋名姓共芳亭,瓿水居然座右铭。曾氏井泉千古冽,蒲侯心地一般清。”诗歌第一句即写曾芳名垂千秋,后三句写宋代梅州知州蒲寿宬(亦作“晟”,下同)对曾芳的敬重。明嘉靖二十年(1541),程乡县令陈应奎《曾井甘泉》云:
仰止曾祠何处寻?程江西浒草深深。棠阴百里消氛祲,井汲千家作雨霖。丞相有诗禋祀举,明皇受福帛书临。生平心事同天地,忠孝声名振古今。
诗歌首联描写程乡人民纪念曾芳的祠堂:在程江西岸、程乡县西门的曾井旁,有一座纪念曾芳的曾祠。颔联歌颂曾芳的事迹:曾芳以置药于曾井的方法,为程乡人民祛除瘴疠,造福于程乡的千家万户。颈联写人民对他的感激,人们把他与造福岭南的唐代丞相张九龄相提并论。尾联歌颂曾芳的功德,曾芳被封忠孝公,曾井也名忠孝泉,曾芳名垂青史,他的精神与天地同寿!清刘淞简《曾井》:“岿然祠宇并城 ,尚有清泉瀹日新。瘴气分甘消战士,灵源贻药疗州民。仁宗书法长留迹,郑尹碑文足砭人。千载齐声诵曾令,桐乡朱邑更谁伦。”诗小序云“思名宦也”。曾芳,的确是梅州历史上第一名宦,梅州人将他供奉在曾井旁的曾公祠内,岁时祭祀,平时儿童或走卒过祠下,均稽首礼敬,曾芳受到千载不息的顶礼膜拜。
但是,梅州历史上的第一位清官却曾被历史湮没,甚至,曾芳为人所知纯属偶然。南宋祝穆《方舆胜览》卷三十六:“曾井,曾姓者所凿。泉甘而清,人苦瘴疠,一歃疾即止。”说曾井是曾姓所凿,不是望文生义,就是废话。究其原因,是祝穆根本不知此人名字。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也与此相同。更有甚者,还有人误以为曾井是南宋蒲寿宬所建。明凌迪知《万姓统谱》卷十三:“蒲寿晟,咸淳七年知蒲州,性俭约,于民一毫无所取。建曾井,汲水二瓶,置座右。人颂曰:曾氏井泉千古洌,蒲侯心事一般清。”清雍正《山西通志》卷九十七也云:“蒲寿宬,咸淳间知蒲州,性俭约,于民毫无所取。建曾井,汲水二瓶,置座右。”上二文错误有二:一是蒲寿宬在咸淳七年(1271)知梅州,不是蒲州;二是梅州的曾井,并非曾芳三百多年后的南昌宋末蒲寿宬所建。不然,曾井应名“蒲井”。由此可见,在宋代近四百多年的历史中,曾芳并未受到重视,人们甚至不知他的名字。
曾芳名字重见天日,是元朝的事。元延祐四年(1317)七月,曾福升来到梅州,寻访曾井,并作《曾井记》云:“余尝读曾公《类说》所谓程乡邑曾井者,为之惊异,谓宜与颜井并者。不谓暮年得亲迹其所,掬清饮甘,徘徊不忍去。谂之故老宿彦,举无以对。乃著畴昔之所见,以补其缺。《类说》逸篇云:曾氏于汉,为广州刺史。刺史之后,五代时尹程乡,名芳,以政清简仁爱闻。邑境民有瘴疠者,公给以药,愈。由是,远近踵门者日以千百。公乃以大剂药纳于井,令疠者饮之。是后,邑之民祠公,饮水愈疾如初。”由此看来,不仅祝穆、王象之不知“曾氏”为谁,二百多年后元代程乡县的“故老宿彦”们,对此也茫然无知。因为祝穆《方舆胜览》和王象之《舆地纪胜》的资料,来自于宋代梅州地方官撰写的《梅州图经》。祝穆、王象之等人的不知,其实是《梅州图经》和梅州人的茫然。因此,面对曾福升的询问,梅州故老只有面面相觑。
南宋绍兴三年(1133),福建沙县人张致远(1090—1147)任刑部员外郎左承议郎、广南东路转运判官,绍兴四年(1134)在梅州考察水土和瘴疠,著《瘴论》二卷。他还遍祭梅州诸神和诸贤,祭祀梅江水神的《祭梅溪宫文》云:“四百余年鳄不归,七十二滩险莫支。千艘上下无倾欹,波间小艇理筒丝。”祭祀铁汉刘安世诗云:“曾井有泉消瘴毒,程江无屋祀高贤。”他肯定曾井对于治疗瘴疠的作用,但对梅州未为刘安世立祠,颇有微词。这是最早吟咏曾井的诗歌,但在此时,张致远似对曾芳并不知晓。
记载曾芳名字的著作,是南宋初曾慥的《类说》。但原文已佚,今本《类说》六十卷中并无此记载。曾芳名字的重见天日,是因曾福升。如果不是他在大德时读到《类说》逸文,如果不是他在元延祐四年(1317)又亲自到梅州寻访曾井,亲口品尝井水,并著文刻石,曾芳的英名将石沉大海,难见天日。曾芳为程乡人民治病的事迹,后载入明嘉靖年间的《程乡县志》中,因此他才能千古不朽。
但是,在清康熙《御定渊鉴类函》卷三十四引《广州志》:“曾井,在潮州。汉时县令曾芳,因民苦瘴给药,来者接踵,乃以大囊药投井中,令民汲水饮之。宋皇祐间狄青征侬智高经此,军士疾疠,祷于井,饮泉尽愈。旋师,首以为言。仁宗降制,封芳忠孝公,且赐飞白书‘曾氏忠孝泉’五字旌之。”虽然明了曾芳之名,但说曾井在潮州,而不及程乡县,似乎对曾井仍比较模糊,当然其时程乡属于潮州管辖。
清吴任臣《十国春秋》卷六十四:“曾芳,未详何地人。故汉时,有为广州刺史者,芳其后也。”除了《类说》所载曾芳祖上为汉代广州刺史外,人们对曾芳的籍贯、仕宦和其他事迹,知之不多。明凌迪知《万姓统谱》卷五十七:“曾芳,唐为程乡令,因民苦瘴,以药济之,求者接踵,乃以大囊药置井中,令民汲水饮之,而疾愈。后人名其井为曾井。”《韵府拾遗》卷二十二上引《尚友录》也称:“唐曾芳,为程乡令。”说曾芳是唐人,指五代后唐(923—936),即南汉高祖乾亨八年至大有九年期间,此说使曾芳任程乡令的时间更为具体。曾芳任程乡县令,约在大有元年(928)上任,任职约九年,在大有九年(936)六十岁时致仕。
五代南汉时所建的曾井,刻有“磨刀有罚,敬之戒之”八字
2008年,曾井被列为梅州市文物保护单位
在五代十国中,南汉声名狼藉。清李兆洛为嘉应吴兰修写的《南汉纪序》:“唐之末造,乱贼窃擅,随地蜂涌。太抵莫正于北汉,莫强于南唐,莫狡于吴越。余皆琐细不足数,而莫秽于南汉。刘氏建国……奢僭逾滋,淫刑无艺,奄(阉)人之祸,亘古所无。”但南汉为何还有曾芳这样的循吏呢?这是因为,南汉初能重用正道直行的名士。欧阳修《新五代史》卷六十五:“(刘)隐复好贤士。是时,天下已乱,中朝士人以岭外最远,可以避地,多游焉。唐世名臣谪死南方者往往有子孙,或当时仕宦遭乱不得还者,皆客岭表。王定保、倪曙、刘浚、李衡、周杰、杨洞潜、赵光裔之徒,隐皆招礼之。”清吴任臣《十国春秋》卷五十八《烈宗世家》也有刘氏对中原人士“俱辟置莫府待以宾客”的记载。曾芳当出现在这样的背景下,因南汉前期政治较清明,故出现了曾芳这样的好官。元代的曾福升是江西庐陵人,他在赴云南富州文学(官名)的路上,辗转来到梅州寻访曾芳,不仅因为同姓,还因浓烈的桑梓情怀。因此,曾芳的祖上当是江西庐陵曾氏。
在曾福升之后,明建文四年(1402),程乡县令郑懋中重修曾井和曾公祠,撰写《曾井后记》碑。明郑懋中《曾井后记》云:“明洪武壬午,懋中来守斯邑,首访遗迹,遂欲构堂建碑,以彰不朽……乃命里之好义之士叶仲华氏董其工,琢珉为碑,抡材为守,奉而祠之。庶几忠孝公之精神,萃于斯堂:程乡之民朝提暮汲,有以想其惠泽。使后之令斯邑者,仿公之心,斯以去夫民之瘴疠,岂复有病其民者乎?为斯民者,饮公泉源,有以愈其腹心之疾,而蒙其清安之乐,岂复有不修其身而自速于祸乎?一事而二警存焉,于是乎识。”郑懋中认为,曾井不是普通的生活饮水,它是治疗瘴疠的药水。古曾井,又名药井,它对梅州具有救苦救难的神奇意义。清黄钊《读白华草堂诗初集》卷九《梅州咏》之《曾井》:“井栏醔,井水淘。邑无烟,谁所遭,空中过,堕鸟毛。堕鸟毛,难避鼻。触之硫磺气,弗敢食,井水沸。井水沸,曾公来。投以药,化鬼胎。病者起,死者回。”当时瘴疠十分严重,全靠曾芳使民起死回生,他功德无量。更重要的是,曾井促使梅州官吏继承曾芳精神,决不做为害人民的精神之瘴,曾井还激励梅州人民清除自己心头上之疠,自觉地修身远祸。因此,曾井之水,乃是梅州历史上的文明之药,它对梅州的良好官德和良风美俗都有化育之功,它已成为梅州的精神良药和文化风景,曾芳精神真正地万古不朽了。
故雍正《广东通志》卷三十八说:“曾芳,不传籍贯……然历今数百年,名益章(彰)。儿童走卒过祠下,咸稽首礼焉。”清刘统基《曾公井》:“古井于今迹未湮,曾公遗泽在斯民。药能治疾原非异,事可流芳久愈真。济物有灵传后世,饮泉不愧是何人。吾曹识字知忠孝?好向源头去问津。”曾芳的精神,是梅州文化的精神之源。清梅州进士萧廷发《和曾牧伯咏归集原韵》(其三):“秋老梅州月正圆,江枫山柏门红鲜。思亲忽唱思归引,惠政应同井水传。”只要曾井存在一天,曾芳的英名就会存在一天,曾芳精神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