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跃华
曾国藩在道光十九年(1839)至同治十年(1871),也就是他28岁至60岁写过多少对联?我信心满满地回答:12000副,而且只多不少。这个天文数字恐怕历史上的任何书法家都难以企及。
曾氏于条幅、中堂、斗方、横批、扇面等书法幅式中,尤好写对联。什么时间写,写多少,日记中大多有详细记载。可他统帅湘军征战之初,座船两次被太平军缴获,放在船上的文件(包括日记)遗失殆尽,给统计工作带来了困难。曾氏在道光、咸丰年间共缺日记13年2个月,2年1个月不全或笼统不全,四舍五入缺日记15年。我从曾氏残缺日记中统计出他写对联6370副,用数学公式推算出他32年写过12000副对联。这个数字已打折扣,实际可能要多出上千甚至数千副。
曾氏寄兴挥毫,嗜联成癖,写对联最多的一次33副(道光二十一年闰三月初四日),最多的一月178副(同治七年十月),最多的一年1214副(同治七年)。瞧瞧这三组数字,便知天文数字其来有自。同治元年三月廿五日,曾氏早起到万寿宫祝贺皇上圣诞,饭后见客五次,又与上海回来的吴竹庄久谈,与郑筱泉下围棋一局,清理文件若干,给季弟写信一封,与邓守之、洪琴西、方存之等交谈,一天忙乎下来:“倦甚,不能作事,因写对联八付以寄兴。”一个人筋疲力尽,啥都不想干的时候,却能从即兴挥毫中找到乐趣,足见其嗜联成癖。
曾氏写这么多对联干什么?
曾氏中进士后,于道光十八年年底回到老家,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起程进京,在家乡待了296天。这期间,他外出连续拜客四次,共计198天,足迹遍布衡阳、耒阳、永兴、武冈、新化、安化等十州县,所拜之处达1200家左右,收到“贺仪”折合银两1495.17两。新科进士拜客不能两手空空,曾氏发挥自己的书法特长,走到哪里写到哪里,日记中半天整天写对联、写字的记载有20多处。我统计曾氏这年写对联335副,看来这个数字缩水太多。如果拜客1200家半数送对联,曾氏所写对联数保守估算应在600副以上。
曾氏显赫后,同样不忘用书法作品联络宗族(乡党)感情。此时曾氏墨宝已今非昔比。这种带着亲情又能传之后世的名人佳作,自然深受宗族乡党欢迎。
曾氏道光二十年正月二十八日抵京,四月十七日参加翰林院散馆考试,取列二甲十九名。他为官之初,每年法定收入约130两,实际开销约600两,财政赤字非常大。他除了有稍许炭敬(托辞买炭取暖)、冰敬(托辞买冰降暑)、别敬(告别致送)、团拜(同年同乡)等补贴家用外,常常靠借贷度日,借贷、还贷成了他京城经济生活的重要内容。曾氏搞过创收(卖字),日记中至少有两处记载。道光二十一年闰三月初四日:“早起。饭后写片子十。至各处接字。旋写对联卅余付、单条数张。午饭后,写册页半开。”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因有联幅不可再迟者,夜深写十余纸。”他在咸丰二年六月离京前,是否还悄悄干着卖字的营生,我想这个事情完全有可能。
曾氏地位高了,求赐墨宝的人越来越多。
同治八年四月十七日:
未正二刻,越南国陪臣三人来见,一翰林直学士黎峻,字叔嵩,号莲湖;一鸿泸寺卿阮思僩,字恂叔,号云麓;一翰林院侍读黄并,字偕之,号云亭,与之笔谈良久。又令阮恂叔录其近作《过张桓侯故里》五律一首。申初二刻去。小睡片刻。申正核批稿各簿。酉初三刻写对联五付、扁三幅,黎、阮、黄三人面求,故书以赠之也。至夜始书毕,倦甚。
越南使臣到直隶总督府晋见曾氏,因为语言不通用笔交谈了很长时间,曾氏还让其中一人抄录了自己的诗作。这三名使臣当面求赐墨宝,曾氏连夜写完,感到十分疲惫。
曾国藩对联
外国人需要“面求”,老友则主动赠送。
同治元年闰八月初九日: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围棋一局。朱铁桥来拜云仙,即在此早饭。见客四次,又立见者五次。写挂屏二付、对联三付,纂联赠郭云仙云:好人半自苦中来,莫图便益;世事多因忙里错,且更从容。”未刻请客,莫子偲、李申夫等,送郭云仙往上海之行,申刻散。
湘军创建者之一、亲家郭嵩焘(号云仙)即将赴上海就任苏松粮储道,曾氏设宴送行,写下这副名联相赠。这之前,在官场上每每格格不入的郭嵩焘被僧格林沁弹劾,受到“降二级调用”处分。曾氏告诫老友,很多差错都是因为草率应对、顾及不周而犯,应该学会更加从容地面对和处理问题,可谓金玉良言。
同治元年十月十三日:
夜,李竹屋来久坐。客去,愤郁弥甚。二更后,申夫来久谈,五点去。是日巳刻写对联三付,下款十余付,皆送竹屋者。
李竹屋何许人也?道光二十七年曾家所请的家庭老师,他教了三个月书坚决不要工资,最后只收了褂料被面等东西,曾氏称“其人知情知义”,写信请江苏巡抚陆建瀛(字立夫)荐馆,闻已“在署教读矣,可喜可慰”。这次李竹屋夜访,曾氏尽管因战场吃紧内心十分郁闷,但还是慷慨送了老西席近20副对联。曾氏究竟送过旧雨新知多少对联,这个数字恐怕不会太小。
曾氏喜欢用对联激励部属。
咸丰八年七月十九日:
是日赏水师各勇共钱二千二百△△串文,每人二百文。外江勇共六千△百△十△名。内湖勇共四千六百△十△名,哨官未賞。营官各赏对一付,其丙辰冬日曾赏对者,此次不赏。
如果水师编制员额与陆军大体相当,曾氏此次仅营官就需赏二三十副对联,不知他上次赏过多少人?丙辰即咸丰六年。曾氏两年前赏过对联的人两年后不再另赏,他记性真好,但不知“丙辰”二字是否有误?
同治二年二月初六日:
早饭后,由大胜关至沅弟雨花台营盘,凡行三十里。余坐亮轿,沅弟骑马,途次尚可共语。巳刻至营,接见各营哨官,应酬颇久。兄弟鬯谈。午刻,柯小泉、钱子密来。中饭后,兄弟久谈。念各营官去年辛苦异常,无以劳之,思每人给对联一付,下半日共写十七付。
曾氏亲临前线劳军。他回忆湘军面对阵地瘟疫盛行,顽强抗击太平军内外夹击,没有什么东西犒劳九死一生的将领,就给每个营官写副对联吧。初六日“下半日共写十七付”,初七日“饭后写对联二十付”,初八日“饭后写对联七付”,初九日“中饭后将对联四十余付下款,送各营官。”“下款”即署名钤印,然后分送44名营官。他们可都是九弟国荃的生死兄弟。
同治二年十月十五日,曾氏在总兵石清吉《禀谢蒙恩赏赐对联》上批示:
据禀已悉。该镇于四年相见时,已自朴实耐劳,近于“战守”二事,讲求更精。今岁以四营防守庐州要地,整饬戎行,诛锄匪类,使大股贼不敢近城,官民多相称颂。若非以廉俭持躬,以严明驭众,焉能如此?若常持此心,何难炼成名将,储为大用?发去楹联,愿诸将士益相劝勉,不足言谢也。缴。
曾氏派人送去对联,慰问总兵石清吉的飞虎军,石清吉写信表示感谢,曾氏在信上批示了这段话,肯定、表扬、鼓励、鞭策,读来提振士气,催人奋进。同治三年九月,石清吉阵亡,诏视提督阵亡例赐恤,入祀京师昭忠祠,谥威毅,建专祠。曾氏的对联和批示,无疑成了石清吉争做名将、担当大任的精神力量。
“日日熟唱爱民歌,天和地和又人和。”这是曾氏创作《爱民歌》的最后两句。曾氏注重搞好军政军民关系,尤其是对驻地督抚、乡绅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和敬意。
咸丰八年十二月初五日:
余送李甲芸兄弟对联二付。又诸李同村迎候者,送对五付:曰李煦,号瑞亭,一;曰李均,号平甫,一;曰李沛兴,号廉泉,四;曰李福增,号情田,四;曰李丙巽,号纬垣,二。
初四日,曾氏在知府、知县、幕僚诸人陪同下,到建昌南城东乡上塘圩的李甲芸家看藏书。甲芸买书约万卷,乱后不毁于贼,亦可喜也……登其楼观所藏书,亦多佳本。吾邑尚无此巨室耳。”这天晚上他们夜宿李家,初五日早晨起来继续看书,下午一点离去时送对联七副表示感谢,惟不知“一、四、二”何意?可否是另送之银两数目?
曾氏丁忧之初奉命出山办团练,“厕身于不官不绅之间”,“无尺寸之土地,无涓滴之饷源”,受了不少委屈,吃了不少苦头,学会了感情投资:“作对二付送督抚”(咸丰八年六月廿八日),“送宿松绅士十对、县令一对”(咸丰十年五月十一日)……以此换来总督、巡抚和乡绅们的理解支持,为湘军草创之初渡过难关走向辉煌提供了物质保障。
(作者系北京日報社副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