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降临于“她们”

2020-01-02 21:45谢尚发
文学自由谈 2020年4期
关键词:阎连科虚构命运

□谢尚发

阎连科的写作向来别出心裁、花样翻新,以至于他为其作品提出了“神实主义”的说法。不过,稍留心他近年的创作,《炸裂志》尽管仍沿袭以往,但如《速求共眠》却也开始了一种新的审美风貌的尝试,早年写就的《我与父辈》与最近出版的《她们》都属于这一系列。这不禁令人纳闷,在摆脱了“神实主义”的法宝后,它们将会呈现何种样态呢?不过,一个作家的文学实绩,也端赖这种差异性与丰富性的形成。

一、非虚构:事实即故事

前两年出版的《速求共眠》,阎连科将其指认为“非虚构”作品,其中的人物如蒋方舟等,是其在人大攻读创意写作硕士学位的学生,梁鸿作为专业教师又是非虚构写作的旗手式人物。究竟出于何种目的要转向非虚构写作不得而知,但是沿着《我与父辈》脉络而来的《她们》,与《速求共眠》构成了非虚构写作的线索。探究阎连科的这一创作路径,恰好能形成与神实主义书写的对照,从而映衬出他创作的丰富性,也能观察两者之间的互补关系。

非虚构写作自肇始以来,以其贴近生活的态度、还原客观现实的笔法,给当代文坛带来不小冲击。近年来,以口述史、回忆录、采访等形式,记录个人与时代之间的纠缠,心路历程与现实生活羁绊等等的非虚构写作,提供了一个时期内当代文坛的另一幅肖像画。即便没有这样的文坛风气,对于作家而言,在殚精竭虑于正襟危坐的文学创作之外,偶尔染指的散文、随笔,尤其是追忆往事、书写家庭生活的笔墨,也不在少数。之所以将《她们》置入非虚构的框架,是因为此时的阎连科已经属意于这一写作方式——甚至为了凸显某种观点,采用“聊言”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以至于要把西方女性主义学者来一次跌落洛阳乡村的调侃式讽喻。这既是作家的机智,也是他有意为之的“吾乡吾土”式的反思。在这部作品中,阎连科还给予非虚构写作以新的理解——所谓非虚构,一个本质性原则便是“事实即故事”。

《她们》以极致的简约,将众多女性罗列于并置的结构中,看上去平淡无奇,却是作者的良苦用心——书中所有的女性都极其平凡地生活于中原大地,她们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也没有彪炳史册的功勋,更没有可以立言立德的伟岸形象。每个人着墨不多,所叙述的甚至都构不成故事,多是东家长西家短的琐碎,但这些构成了她们的日子和天地,是需要倾其一生而勤之劳之的业绩。阎连科并不关注她们身上的传奇性遭际,即便有也被纳入平淡无奇的叙述中——三婶携带着她“通神”的别致与惊人,本可以在巫文化的脉络中大肆书写地方性故事,却被阎连科带入到“女人这唯一通向神的路”,以及“男人是万恶之源”的乡村女性观念的探讨中,而不触碰神奇本身。整部书的书写方式,是把日常生活中发生在女性身上的事实罗列出来:第一次相亲时那个姑娘的大大咧咧和翘着的二郎腿,进城相亲时遭遇的姑娘对写作的爱与憎,尤其是正式相亲时那个勤劳且善良的姑娘的行为与性格,三言两语之间连同她的命运被一起带向“无故事的故事与故事的无故事”中。及到书写大姐的长发、爱读书,以及民办教师转正的一波三折和最终的无可奈何;与二姐一起拉煤的久远往事,连带着她出嫁的仓促;大嫂的出现径直用乡风乡俗中的邻里不睦片段,却将她的智慧、果敢、机灵等被“极致的简约”带出来。如果说她们还是有故事的,待到大姑的爱情、三姑家的表姐嗜睡、小姑嫁得很远——通篇读来几乎没有故事,都是女人们的一日三餐、琐碎絮叨。在无故事的地方写出故事,恰是那些不可磨灭的事实,尽管它们常被熟视无睹而置若罔闻,但一经非虚构的笔调道来,又几乎都构成最丰富的故事。

罗列事实,并非是不愿意讲故事。但生活不是猎奇、炫奇,而是“车轮流水,伸曲皆可的这样啊”!还原生活事实,避免人为的挑选择取,以贴着生活和人物命运的方式,促成对周边女性的非虚构写作,比起“神实主义”的方式更为直接,一针见血地刺破重重迷雾,直面生命的本相。如果神实主义是一种变形了的事实的重构,那么直面事实的简单明了则是直指人心的捷径。

二、命运降临于“她们”

“事实即故事”如果是阎连科手中的冰糖葫芦,那么他念兹在兹的命运则是将之串起来的竹签。倘若他只是跟随着生活的琐碎,让事实泼洒一地,那么整个作品将会是凌乱粗糙、毫无章法的。命运降临于“她们”,是一个男性作家对女性生活及其命运的关注,也同样是出于男性的一种爱与呵护。虽然在作品中阎连科一再宣称他不愿意过多地讨论女性主义的种种,但并不代表他不熟稔于此——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女人当作人,一个独立的、完整的、有着自我心性与情感的人,然后去观察她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生老病死。只是日常的事实在命运的点染下,时刻显示出苍凉与凄怆的一面,浸洇着她们的眼泪与悲叹、无奈与弱势。

在书写身边的女性时,阎连科所感慨的命运,往往是一种生命自然流程中遭遇的分别与生死。第一次正规相亲时碰到的那个善良且勤劳的姑娘,以她的美德完全可以获得一桩完满的婚姻,最终却不得不失之交臂,也正是她的善良美德让她的命运倍显凄凉。数年后,当嫁为他人妇的她再次遇到作者,阎连科感慨道:“她就那么慢慢拖着脚步走,背负着我留给她黑暗的人生和命运,像驮着世界上所有乡村女性的苦难朝我走过来。”所谓命运,在这里至少有两层的含义:其一,阎连科怀抱着悲天悯人的情怀,烛照了世人的不易,可以看作是从悲悯而来俯瞰人间的一种感慨。这种命运毋宁说是阎连科的生活哲学的表达,抑或是他人文情怀的自然流露。其二,对于女人而言,男人构成了她们本然的命运,嫁给“这一个”与嫁给“那一个”意味着今后的生活会截然不同。由此反观大姑与大姑父的爱情、小姑与小姑父的远距离奔逐、大哥与大嫂的伉俪情深、大姐和二姐的婚姻故事……所谓命运,对于她们而言,总绕不开男性的眼光与牵连。不管是从作家的悲天悯人看过去的命运之环,还是因为女人幸运地嫁对郎,或者遭遇不堪的男人而毁了终生。

为了补充、扩展他所见到的女性,阎连科把目光又延及洛阳其他地区。赵雅敏因为未婚夫贫穷而不惜以卖淫的方式来给未婚夫赠送一百块手表——因爱之名而卖淫,这是关乎贫穷的女人之悲怆故事;仝改枝为了寻找性高潮而抛弃为家庭远赴非洲打工的丈夫,待到性事的欢愉无法获得婚姻的圆满,她仍不后悔离婚的选择——因性之名而离婚,这看似觉醒的女性却指向负心汉带来的戕害;杨翠为了她深信的爱情投身一个男人,却不得不委身于丈夫三十三年,在晚年试图要去照顾一下心爱的人,却被儿子残忍杀死——“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不是用来歌颂,而是充满唏嘘与喟叹;王萍萍不堪家暴和羞辱,愤而杀夫远嫁——但终究还是落入另一个男人与众多孩子的贫穷之中,落入法网恢恢的命运结局;更有同性恋者吴芝敏,因同性爱情杀死丈夫,在爱情与生命的抉择中义无反顾地投向前者。

命运降临于“她们”,既有时代局限而囿于贫穷与悲苦的遭际,更是因为男人天降式地终其一生萦绕着、纠缠着她们的无奈。女性的独立自主,女性生理的第一性、社会的第二性,以及阎连科所言“文化的第三性”,无往不捆绑着一个个鲜活的灵魂,悲怆之于她们,苍凉之于她们,原本就是内在于她们的。

三、从女性出发到理解人

如果只是执着于女性与男性的纠缠,并从永恒之敌的角度来叙说他笔下的女性人物,那么《她们》可能是一本不入流的作品。阎连科自然知道,从命运的角度来探析女性,其根本不在于指出她们的悲怆与苍凉,而是要进而理解“生而为人”的种种。因此,在这些女性背后,哪怕有着对男性的诸多指责,但她们与男性牵连在一起,首先是作为人而存在。

方榆花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因不堪忍受繁重的庄稼活而选择在农忙时节上吊自杀。如果不详加了解,恐怕愤慨的矛头会指向丈夫的好吃懒做与不知道疼爱她,女性地位堪忧也就成了许多人理直气壮的借口。然而只要稍微探究,她的丈夫也同样是为了挣钱而不惜体力地挣扎在一个远方工厂里。赤贫造就了一对男女如此痛苦的生活,性别问题一转而为阶层问题、城乡问题,尤其是资本带着巨大的诱惑导致了不该有的悲剧。如此,杨采妮的奢华生活与她性事的机密也就成为秘而不宣却人尽皆知的故事,赵栀子所有的努力已经超出了性别讨论的范畴而指向资本的罪恶……甚至,以身体换取手表的赵雅敏,她身后的那个被她深爱着的男人则更显苍凉。

在描写关系较远的女性时,尽管仍旧从现实出发,但阎连科精心挑选了许多“触目惊心”的女性故事,家暴、性高潮、卖淫、自杀、杀人……从女性出发来理解人的命题,主要体现在身边很亲近的女性那里。写女性,母亲始终是一个重要角色,阎连科写母亲却抛开了温馨、舐犊之情等,而专注于她的命运——乡村女性通常的眼界狭隘:母亲言语中充满着对未知世界的孩童般的赞叹,一心只考虑着开荒种地的谋算;朴素的善良与勤劳的品质:母亲看见大海而发出对干旱地区人的同情、作为乡下典型的劳动者所肩负的生活重任;难以诉说的悲苦的命运……倘若把这些与《我与父辈》对照,那么“她们”的命运始终映衬于“他们”的命运。概而言之,与生俱来的苦难,造就了许多人终生难以更改的命运。不管是城乡之差导致的卑微,还是资本诱惑导致的悲剧,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生而为人的艰难与不幸。这不仅仅属于女性或者男性,而是属于所有的人。

还需提及的是乡村人的自尊。在这个“事实即故事”的叙述中,阎连科把这个话题交付给乡村妇女的琐碎与鸡零。四婶忽然有一天不和母亲说话了,成为陌路人。一再打听才知晓,原来是一种深深植根于乡民心中的自尊导致了如此的尴尬:与殷实家庭交往,仿佛都带着巴结的自卑。四婶之所以成为陌路人,皆因无来由的阎连科母亲的“不理会”,而这更像是一种源于自尊心的误会,而非事实。作为晚辈,阎连科千方百计想要化解妯娌之间的矛盾,才发现在乡村,贫穷者有贫穷者的自尊,殷实人家也有殷实人家的自尊。这自尊已经超离了贫富差距,完全是作为个体的人所具有的深切的自我意识。这种细节性事实,只要写将出来,便比最好的故事更能传达对人的理解。不经意间,阎连科就用了属于女性的琐碎,阐释、理解了最深刻的人之命题。

《她们》也许是阎连科写得最为轻松的作品,没有矫揉造作的痕迹,没有刻意为文的斧凿,一切皆出于事实,自然而然。因为能贴心贴肺地理解身边的女性,她们的日常也就成了写作的对象。恰得益于泼烦一地的鸡零狗碎,真实到令人惊诧,深刻得足以震撼人心。《她们》的成功,大约便得益于兹。由此不禁要问,对于写作而言,是一头扎进荒诞奇绝的故事,还是直面事实本身来得更加深刻呢?《她们》似乎提供了一种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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