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发出人才匮乏的嘶喊?

2020-01-02 20:54陈歆耕
文学自由谈 2020年5期
关键词:庆历变法范仲淹

□陈歆耕

大宋王朝的“人才”为何如此匮乏?

提出这问题,也许很多人感到诧异。在人们的普遍印象中,有宋一代应该人才济济啊!诗词、文章、艺术人才,堪称中国文学艺术史上巨公伟人的,可以排成一长串。在近年来书写宋王朝的各类文本中,对此都极尽赞誉之词,是用不着愚夫在这里一一列举的,相信很多读者比我还熟悉。

提出这问题的其实不是笔者,恰恰是宋王朝大名鼎鼎的有识之士范仲淹、王安石——庆历新政与王安石变法的主导者。他们都忧心忡忡地深感人才的匮乏。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范仲淹在著名的新政纲领《答手诏条陈十事》中陈述的十条改革政议中,前四条皆涉及吏治。其中第三条“精贡举”中疾呼:“士皆舍大方而取小道,虽济济盈庭,求有才识者,十无一二。况天下危困,乏人如此,将何以救?”(转引自周宗奇《忧乐天下:范仲淹传》,第288页,作家出版社,2015年8月)在范仲淹黯然谢幕八年后,王安石自江东提点刑狱任满应召,上呈了他的那篇著名的“万言书”。该奏疏认为国家的现状非变革不可,而变法的先决问题是人才缺失,无论朝野,皆匮乏人才。“今以一路数千里之间,能推行朝廷之法令,知其所缓急,而一切能使民以修职事者甚少,而不才苟简贪鄙之人不可胜数。……朝廷每一令下,其意虽善,在位者尤不能推行,使膏泽加于民,而吏则缘之为奸,以扰百姓。”(转引自张荫麟《两宋史纲》第162—163页,北京出版社,2016年7月)

他们的“嘶喊”让我感到心惊,不由得联想到我数年前写《剑魂箫韵:龚自珍传》时,龚自珍这位清代的第一诗文大家、思想家的“嘶喊”亦犹在耳:“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似乎有一个规律性的现象,当一个朝代出现危机时,其症候首先在人才危机;而当一个朝代出现人才危机时,则预示着将面临更为凶险的危机。

为何在当下一些写手笔下,大宋王朝堪称“群星璀璨”“人才济济”,而偏偏在当朝的有识之士眼中,却遍地皆是“舍大方而取小道”之士,“不才苟简贪鄙之人”充塞府衙?是因为他们“身在此山中”?非也!愚夫看到的是,当下目光如炬、烛照千年的人士几无,因而堆积如山的歌“宋”文字,抵不上一部王夫之先生的《宋论》——先生笔墨如雷电穿云、激浪排空,虽时有偏激、偏见,但绝无当下“仰望星空”式的浅薄幼稚,更甭说,以当下之人与有切肤之痛、满腹经纶的范仲淹、王安石这样的巨公伟人去论高下了。

你虽身处“山”外,但你的眼球是浑浊的。

如果仔细地思索一下范仲淹、王安石的人才观,就会发现,他们论人的标准与当下某些人眼中的人才,完全是两回事。他们感到匮乏的是能以仁政施于民、为百姓谋福祉的吏治人才,而不是诗词歌赋、绘画书法高手。在他们看来,后者是“小道”而非“大道”。因而范仲淹在《答手诏条陈十事》中,半数文字谈吏治,以及如何培养吏治人才,用今人的话说是如何培养“优秀干部”。人才缺乏的根源在于对各类主政官员“教之、养之、取之、任之”皆不得其道。他提出的方略,除了“明黜陟”(让能者上,庸者下)、“抑侥幸”(限制恩荫特权),最重要的一条是“精贡举”,即:改革科举制度,将考试内容由原来专注诗赋,改为重策论;把死记硬背儒家经句,改为“教以经济,取以经济之才”,“使人不专词藻,必明理道”,即所谓“士之所学,文武之道也”。(见周宗奇《范仲淹传》,第288页)

与范仲淹的思路一脉相承,嘉佑四年(1059),王安石在《言事书》中强调“改易更革天下之事”,认为当务之急是培训人才,使“在位者得其才”,然后“稍视时事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变更天下之弊法……”(见《百科名家中国史》,第434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4年10月)

这确实是一个让人百思难解的现象。中国几千年历史,士人无不想通过科举独木桥,化身为仕。官道,几乎是他们心中唯一实现人生抱负,或用来光宗耀祖、荣归故里的奋斗目标(《儒林外史》中范进因中举而疯掉,即是经典一例);待到从这座独木桥上跌落下来,他们才可能会寻求其他的生活方式。吊诡的是,如此人人向往的地方,按理应该汇集全社会最优秀的人才,为何却屡屡听闻有识之士“嘶喊”人才匮乏呢?

相比较而言,大宋帝国政坛上的能臣算比较多的——当然,这个“多”也只是凭感觉相对而言,不具有在统计学层面上做比较的科学性,但可以肯定地说,像范仲淹、王安石这样的人格、学识、执行力皆一流的能臣,在中华帝国的漫长历史上也是屈指可数的,能与他们一起坐在第一排交椅的不多。

且不论《岳阳楼记》中“忧乐天下”的情怀,也不论推行庆历新政的远见卓识和戍守边塞时表现出的军事才干,且看范仲淹修身律己的一些点滴小事:二十岁时,范仲淹在南京(即今天的商丘)府立学舍读书。真宗巡幸南京学舍,生徒皆往观看,他心无旁骛,独不出。范的生活极其困苦,有时连饘粥也喝不饱,夜间被盖不够,则和衣而睡。南京留守的儿子回家,将范仲淹的生活窘迫情形告知父亲。留守命人送了一些菜肴给他,但他却不动筷子。留守儿子问故,他说:“并非不感谢厚意,可是食粥已久,安之若素,一旦享受了这佳肴,以后吃粥还吃得下去么?”(见张荫麟《两宋史纲》第162页)对自身的人格修炼苛刻到了此种程度,若非圣人,真的是难以企及啊!

关于王安石的逸事也很多。任知制诰期间,某天王安石回到家中,见一年轻貌美女子,就问:“你是哪来的女子?”女子答:“是夫人叫我来伺候舍人的。”原来这女子的丈夫是一军校,因执行公务运米损失,家产入官,尚不够赔偿数额,便将她卖掉,得钱九十万,王安石夫人花钱买来给丈夫做妾。王安石知悉情委,立即命人将她丈夫找来,让他把妻子领回家,所费钱财当然也不会让军校返还。王安石无论在任相或退居金陵期间,皆不坐轿子、不蓄妾。他有一句不经意说出的话,让人无法不生敬意。在金陵时,他外出最主要的方式是骑驴。有人劝其乘“肩與”(简易的轿子),他一口回绝,理由是,岂能将人当牲畜使呢!后世很多史家攻击王安石变法是搜括百姓财富、为皇家敛财,实在是既未读懂变法的内容,也未读懂王安石。

为何连范仲淹、王安石这样的栋梁之材,在宋代也依然如笼中困兽,无法尽情施展才华,为苍生谋福祉呢?从庆历新政到王安石变法,范仲淹、王安石都是失败的改革家。可以说,他们的变革冲动,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必然失败的命运,只是这种失败,不清楚要经历多长时段的“折腾”才能走向终结。说范仲淹、王安石如唐·吉诃德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未必妥当。他们壮志满怀,要拯救这个几乎病入膏肓的王朝,只是他们实际上充当了企图有所为而实际不可为的唐·吉诃德。他们成了失败的斗士,而大宋王朝则失去了“续命”的机会——庆历新政颁布不到一年便夭折了;王安石变法虽持续了十五年,且已取得相当成效,但也未能逃脱被尽废的命运。

这就涉及到一个更为“硬核”的问题:即便通过变革科举考试内容和取仕标准,遴选出更多适合主政的优秀人才,是否就能挽救宋王朝衰亡的命运?答案是:否!

如果我们捋一下从庆历新政到王安石变法的链条,就会发现,新政也好,变法也好,最终成败皆取决于君王。成也君王,败也君王,龙椅上这个被尊称为“圣上”的人,才是最终的裁决者。

从表层看,庆历新政夭折的触发点来自一个名为夏竦的官员不择手段的政治反扑和攻击。这段故事细节之精彩,完全可以写成长篇小说。庆历三年(1043)宋仁宗召陕西经略副使范仲淹、韩琦回朝任枢密副使,试图推动清除积弊的变革。夏竦虽在西北边塞表现欠佳,但他是范、韩的顶头上司,也被皇上召回,拟任枢密使。不过,夏竦的任命计划受阻——御史台监官欧阳修、余靖,御史中丞王拱辰接连上疏弹劾,认为他在西北边境处理战事毫无建树,平庸怯懦,“世以为奸邪”,不可重用。(见周宗奇《范仲淹传》第282页)面对反对的声浪,仁宗改变任命,下诏以杜衍取代夏竦。夏竦的好事如煮熟的鸭子飞了,衔恨在心是必然的。夏竦的升官梦泡汤了,范仲淹、韩琦也不敢履新。两人联名连上五道“陈让表”,恭请圣上取消任命,让他们继续在西北统兵守边。其中一大隐情,应该是顾忌夏竦因嫉恨会采取难以料测的动作。

没料想,让范仲淹更为担心的事情又发生了。一位名石介的官员,干了一件好心帮倒忙的蠢事。此人虽耿直敢言,但不谙官场险恶,有莽汉之勇,无深思熟虑之智慧,令其冲锋陷阵是英雄,用于运筹帷幄则少谋。他听说仁宗重用范仲淹、韩琦要推动新政,热血燃烧,大笔一挥,写了一首长诗《庆历圣德诗》,大赞改革派,大贬保守党。此诗因为激情横溢、文采斐然,传遍朝野,连远在西南的少年苏轼也读到了。这首诗引发出的“裂变效应”,成为庆历新政夭折的直接导因,石介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这位石介先生在诗中用美词称颂皇上的圣明和范仲淹、韩琦、富弼的贤能,固然无大碍,但在贬抑他人时,则用语刻薄,乃至刻毒。且看其中某些关键词——

诗的开端称颂皇上“躬揽英贤,手除奸枿”;

骂政坛对手“昆虫蹢躅,妖怪藏灭”;

称颂:“皇帝明圣,忠邪辨别。举擢俊良,扫除妖魃。众贤之进,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脱”;

……

“奸枿”“昆虫”“妖怪”“妖魃”“大奸”,将这类刻毒的“符咒”贴到还在官位的夏竦一伙头上,不知道夏竦在暗地里会如何将牙根咬出血来呢!好吧,你个混账石介,夏某倒要让你尝尝“大奸”的手段!

范仲淹看到石介诗后,几乎是胆颤心惊。他不无忧虑地对韩琦说:“大事要坏在这些怪鬼之辈手中!”可见,范仲淹是很耻于与这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人同党的。(见周宗奇《范仲淹传》,第284页)

到了庆历四年(1044)初夏的某天,台监官员密奏仁宗,声称国子监直讲石介与枢密副使富弼相勾结,试图废黜宋仁宗,另立新君,其证据是石介写给富弼的一封亲笔信。这还了得,要掀龙椅啊!石介的书法在当朝很有名,仁宗对他的石体风格当然也很熟悉,从笔迹看是石介的信当是无疑。这封信触到了皇帝最敏感的要害穴位。无论谁在皇位,都会不择手段地坐稳屁股下的龙椅。椅子没了,任何改革对他来说有何意义?我们可以猜想仁宗看到这封密报的心情,说“心惊肉跳”“彻夜难眠”当不为过。他不会想到石介的信是伪造的,而伪造这封信的幕后人,即是曾被石介正气凛然地鞭挞为“大奸”“妖魃”的夏竦。

从庆历三年石介写那首遍传朝野的《庆历圣德诗》,至庆历四年初夏,夏竦通过御史台密呈石介信件,历时近一年。在这个时段里,夏竦训练家中一个聪颖机灵的婢女临习石介书法。时间不久,该女书法竟与石介笔墨犹如今日之“复制”“粘贴”般几可乱真。恰好夏竦不知从何处获得石介致富弼的一封信,信中有“行伊、周之事”的字句。夏竦令婢女摩抄时改为“行伊、霍之事”,这样一来,原意本是鼓励同好像伊尹、周公那样辅佐明君创造伟业,就成了像霍光那样先立刘贺为帝,后废之改立刘洵为汉宣帝,将帝王的龙椅玩于股掌之间,内涵完全颠倒。非谙熟经史之高人,绝对搞不出此类“高级黑”勾当。(见周宗奇《范仲淹传》,第305页)

仁宗由此联想到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行新政以来,不讳言“朋党”之论,而在一些重要职位上,新政主导者们任用的又大都是他们“同党”,这股势力一旦拧成一股绳,想抽换他屁股下的龙椅,岂不易如翻烧饼?

接下来的后果,就是众所周知的历史记载——范仲淹获知此事,与早先“凶多吉少”的预感相吻合,知诸事已皆不可为,便与富弼同时请求外放。仁宗立马放行。庆历四年(1044)八月,范仲淹以参知政事出京宣抚河东,富弼以枢密副使宣抚河北,庆历新政草草收场。石介则被从国子监贬放至濮州,未到任便郁愤成疾,暴死家中。这大概算是从轻处罚了,如以谋逆罪论,岂能容他自处?他当然不会想到,即便死后,夏竦的毒汁还将继续喷溅,用更为疯狂的手段印证石介赐予他的“大奸”称号。

再来看看,王安石这般栋梁之材,为何也照样步步惊心。

庆历新政垮塌了,但仁宗的龙椅仍然坐得稳稳当当。只要这龙椅不摇晃,他乐得当当太平天子。听听小曲,钓钓鱼,在后宫与贵妃美姬耳鬓厮磨,比折腾那个鸡飞狗跳的变革要悠哉多了。反正暂无外敌之忧,至于百姓饿死荒野,只要不揭竿而起就成。仁宗活了五十三岁,驾崩后还获得“仁义之君”的美誉。

其实,王安石的那份浸满忧患意识的阐述变革理念的“万言书”,早在仁宗朝即上呈了,但如一粒微尘飘入大海,见不到一丝丝波纹。有为之臣遇上了苟且之君,其奈若何?到了神宗朝,实在是“苟且”不下去了;倘若继续“苟且”,神宗屁股下的那把龙椅,显然就要开始晃荡了。神宗的“危机感”是逼出来的,也是王安石等众多大臣“警示”出来的。从真宗至英宗治平二年(1065),朝廷食禄官员竟陡增一万五千多,士兵从宋初的三十七万人,增至一百一十六万多人。庞大的官僚集团,再加上数额巨大的空耗军费的冗兵,拖垮了帝国的财政,以致“百年之积,惟有空簿”。提高税赋、盘剥百姓的结果,是各地农民起义不断。(见邓之诚《宋辽金夏元史》,第104页,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年4月)

对于“危机”,王安石与司马光、苏东坡等老臣是有共识的。但为何一进入操作层面,双方便产生严重分裂?原本的友好关系,为何变成了视同冰炭的新党和旧党?笔者无意于详述王安石变法的始末,而是要反思变法最终夭折的深层次原因。不能说,王安石团队推行的一系列变法举措都无懈可击,但整体说都是针对帝国病症开出的有效药方。正如历史学家黄仁宇所说,王安石离同代人很远(思维超前),离现代人很近。诸如青苗法,几乎是现代银行的运营模式了。

但奇怪的是,王安石每推出一条变法举措,都遭遇强大的阻力,导致他两次罢相。看罢王安石变法中遭遇的种种曲折,我的第一感觉,不是因反对党与他打擂台而困扰——君子与君子打擂台,是一种高层次的辩论赛,而以王安石的洞察力、坚定的理念、舌战群儒的辩才,司马光、苏东坡也处下风。其次,让我感到焦心的,也不是变法派主将之一吕惠卿如何因私心作怪反目为仇、背后插刀;我觉得,最让王安石饱受煎熬的,是宋神宗在变法进程中的摇摆、犹疑、判断力低下。

王安石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尽心力与神宗周旋,不仅要小心维护最初建立起来的君臣互信关系,更要不断地给他开“大补药方”,激活他的精气神。且来听听,神宗与王安石的一些颇耐人寻味的对话——

熙宁元年(1068)四月,神宗调王安石任翰林学士。王安石初入对,神宗问:“方今治国之道,当以何为先?”(既然坐到了龙椅上,却不知道“龙”该干些什么?)

王安石答:“择术为先。”

神宗又问:“唐太宗为何如主?”

王安石对曰:“陛下每事当以尧舜为法。唐太宗所知不远,所为不尽合法度;但乘隋极乱之后,子孙又皆昏恶,所以独称于后世。道有升降,处今之世,恐须每事以尧舜为法。”(这里王安石主张初登基的神宗,要效尧舜、图远谋、立大道,而不必以唐太宗为标杆。思维起点的高低,在这里立见分晓。)

时隔不久,神宗在朝堂又问:“祖宗守天下,能百年无大变,粗致太平,以何道也?”

王安石觉得这问题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答应回家后以书面文字上呈。然后就有了那篇著名的奏章《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详论太祖施政延续下来的弊端,并说:“伏望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见邓广铭《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第300页,北京出版社,2016年2月)

神宗反复阅览了这道札子,兴奋异常,急于要启动他的效法尧舜的变革宏图。但对世事充满洞察力的王安石却不急于动手,他深知此类伤筋动骨的变革,前面险阻如五岳高耸,又如万丈深渊。他建议神宗先听他讲学,如果认同他的理念,再来施展宏图。

这还仅仅是变法尚未进入实质阶段的君臣磨合,其后的履冰之路,笔者就用“……”略过了。

由此,愚夫想到一个问题:一位弱智的君王与一位睿智的大臣,这样一种不合理的倒置关系,会创造什么奇迹?平心而论,宋神宗在有宋一代中算是有雄图、有作为的君王了。虽然君臣之间的合作充满了痛苦的别扭,但变法的方向在他任上还是持续了十五年,并取得明显绩效。怎奈他三十八岁早夭,继位的宋哲宗年仅九岁,由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政风立即大变。正如史学家张荫麟所说:“一个被宫墙圈禁了五十年的老妇人(她是自幼养在宫中的)和一个被成见圈禁了二十年的老绅士,同心合力,挥着政治的锄头,期年之间,便把神宗和安石辛苦营构的成绩芟除得根株尽绝。”(张荫麟《两宋史纲》第184页)

行文至此,我想,从范仲淹到王安石可能都忽略了(也可能心知肚明却无法道出),所谓的人才问题,不仅仅是朝野各路府衙官员的平庸问题,最核心的是朝堂之上,那位坐在龙椅上掌控一切的人,是不是一位有足够能力管理所辖土地的人才?这个常被奉为“圣”、自称为“朕”的人,主宰、制约着范仲淹、王安石这样才智超群的人才;当然更多的情况是,如宋徽宗般被蔡京、童贯等贼人裹挟,而成为“贼主”。

当那些真正堪称栋梁之材的人,只能无奈地处江湖之远时,除了“忧”之外,还能干些什么呢?

当一头狼率领一群羊时,羊就成了狼;当一头羊率领一群狼时,狼也成了羊。还有一个军界常常说到的俗语:“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范仲淹、王安石在思考人才问题时,通常其思维神经绝然不会连接到那个人才的核心问题。这是历史的局限,也是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不停地“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而政体模式却原地踏步的历史悲剧。于是老百姓的命运便如鲁迅所说,在做稳了奴隶和做不稳奴隶间轮转。

记不清哪位历史学家曾提出一个很有见地的设想,如果当年岳飞不理睬那个十三道诏令他回府的金牌,而是趁势横扫入侵之敌,然后再杀一个回马枪把赵家王朝端了,那么南宋小朝廷的“苟且”历史就会重写,也许历史会给我们呈现一番“大岳气象”,岳飞也不会成为一个被“莫须有”罪名陷害的悲剧英雄。这么做似乎太有违儒家的忠君之道了。以岳飞所受的正统教育,断然不会这么做,而只能宁上断头台,绝不负君王。

其实,再深入思索一下,如果岳飞像历史学家所设想的那样,扫除外敌后,再将龙椅上的那个人取而代之,这样一种看似有违儒家伦理的做法,与大宋王朝的开国之君宋太祖的做法又有什么区别?当年(五代后周显德六年),赵匡胤以一个殿前都点检,趁后周柴荣病死、幼子柴宗训刚即位时,于陈桥驿故作扭态地被“黄袍加身”、实质是发动兵变取而代之,其合法性又在哪里呢?那么,这江山你赵家坐得,为何我岳家坐不得?“解决”政权合法性的问题,中国文人有足够的智力,无非是编一个类似飞龙附体而岳母怀孕的故事,糊弄糊弄小民就是了。

中国人用科举制度,取代贵族世袭制,为寒门子弟进入权力机构开辟了通道。但是,那个拥有最大权力的核心岗位,谁来考核其人的资质?只能依靠家族精子的质量,来承续皇位的君主世袭制,使得中国人长期饱受朝代更迭带来的历史痉挛和阵痛。

早在十八世纪中叶,哲学家托马斯·潘恩就在《常识》中严厉抨击君主世袭制度。他说:“为什么说世袭政府无力实现政府必须实现的那些目标呢?”因为“世袭继承制最容易受一切偶然事件的影响,因此就成为一切政府体制中最无常、最不完善的政府”;“当我们看到自然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在否定和戏弄世袭制度,看到在任何国家里继承者的心智都低于一般人的理解力,看到一个是暴君,另一个是白痴,第三个是无赖,下一个是三者之和,当我们看到这些时,只要理性还有力量起作用的话,我们不可能对它抱有什么信心。”([美]托马斯·潘恩《常识》,第107页—108页,译林出版社,2015年2月)

当公元1776年,托马斯·潘恩写下他批判君主世袭制的代表作《常识》时,距离中国最后一个君主世袭制皇帝爱新觉罗·溥仪走下龙椅,尚有136年。

我们不难理解,1839年,当大清王朝第一诗文大家龚自珍又一次发出呼唤人才的“嘶喊”时,为何唤不醒躺在龙椅上昏睡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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