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昭与丁玲,以及C(上)

2020-01-02 20:54李美皆
文学自由谈 2020年5期
关键词:丁玲延安

□李美皆

想写丁玲与陈学昭已经很久了,之所以一再延迟,是为一个谜团所困。这个谜团是随着几个问号层层揭开的,起初是:陈学昭为什么在1955年揭发丁玲?然后是:那个在1948年打小报告使陈学昭出国未成的人是不是丁玲?最后是:打小报告的C是谁?

1

陈学昭比丁玲小两岁,但在文学上比丁玲出道早。丁玲1983年给陈学昭的信中谦虚地说:你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只是你的一个普通的读者;你那时大约只有十七八岁,而你的文章却写得那么清丽。当然,丁玲属于后来居上。沈从文写道:丁玲出道时,女作家中间或还有写作陆续发表的,如苏雪林、陈学昭,虽各把握了一部分女性读者,较之丁玲女士作品笼罩一切处,则显然无可颉颃,难于并提。1920年代,二人都曾在上海文坛呆过,但陈学昭在先,丁玲在后,不同时,无交集。1930年代后期,二人都去了苏区,相识于延安。相识时,二人的身份是不同的。丁玲是参加左翼文艺活动,成为中共党员,又被国民党逮捕并软禁三年,逃出后奔赴延安的,当时是苏区文艺界的翘楚。陈学昭是留学法国九年,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以重庆《国讯》杂志特约记者的身份来延安采访的,任务是向国统区介绍延安,采访文章后结集为《延安访问记》。显然,丁玲是革命的主人,陈学昭是革命的客人。陈学昭在延安受到的也是客人的优待。当然,陈学昭也是进步作家,与瞿秋白夫妇、茅盾夫妇、鲁迅夫妇等都有很多交往。丁玲是1936年11月到苏区的,陈学昭是1938年8月4日到苏区的。

陈学昭是与丈夫何穆带着儿子一同来到延安的。何穆是学医的,也是留法归来。二人回国后,一个行医,一个写作,在后方生存与发展都不顺遂,向往革命,遂第一次来到延安。临出发前,《国讯》杂志得知消息,特地约陈学昭写陕北通讯,她才临时有了特约记者的身份。何穆被安排在延安的边区医院工作,并参与筹备中央医院。

丁玲与陈学昭1938年8月13日相见时,丁玲已经上过前线、当过中央警卫团政治处副主任,领导西北战地服务团辗转进行了十个月的抗日宣传,经历了革命的摸爬滚打,变得粗豪。陈学昭初来乍到,还残存着法国的生活习惯、装束以及知性女士的气质做派。“西战团”凯旋,延安反响热烈,丁玲的名字叫得很响,陈学昭自然把她列为采访对象。二人约定8月14日采访。13日晚上,陈学昭先在延安大礼堂观看“西战团”演出,见到了丁玲。

戏完了,幕已拉拢,一位胖胖的女同志站在台的左角,好似带着一点惆怅与疲倦,大约该是丁玲女士,我想。

经引荐,陈学昭上前与丁玲打招呼。

在暗淡的汽油灯光下,她似乎带着惊奇的眼光凝视我。“很好!”我说。她笑了笑,没说什么话,拉着我的手,送到门口,彼此又握了一下,分别了。

……踏着淡淡的月光,我还在想刚才戏中的情节,与丁女士的好似惆怅的影子。

丁玲为什么会是“带着惊奇的眼光凝视”陈学昭呢?我想是因为她骤然感觉到了某种陌生和差距。陈学昭的形象气质,正是“文小姐”时代的她曾经熟悉的,可是现在,已经久违到陌异了。陈学昭身上照出的是她过去的影子,这或许还使她感到恍惚,简直无法对接。她见到萧红时,也是“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的。

陈学昭对丁玲的突出感受就是“疲倦”和“惆怅”。从事西北战地服务团的领导工作,实际上她是有些吃力的。但在陈学昭面前,她则是不折不扣的革命女战士了。

陈学昭经常写到对旱厕的不能适应以及蚊虫跳蚤太多,她最受罪的就是这两样,毕竟在法国呆了九年,才回国不久。这可能也是很多城市女性在艰苦流徙的军旅生活中首要的难题,甚于饮食粗糙等苦处。陈学昭见到丁玲,先就谈到这些生活细节。陈学昭已经觉得自己很受苦了,可是,与丁玲相比,还差之千里。而丁玲之前也是生活在上海、南京这样的大都市的女人呀。丁玲确实很少写到这些苦处;在经历过更苦更糙的行军生活后,这些,对她根本就不是个事儿了。她还因为住窑洞落下了关节炎。

在细皮嫩肉的陈学昭面前,丁玲俨然是个毫无疑问的粗人了,二人有着泾渭分明的土洋反差。不对比我们感觉不到,那个曾写出《莎菲女士的日记》的丁玲,在革命队伍里已经发生了多么匪夷所思的转化。而陈学昭的转化还在后面。

看陈学昭《延安访问记》所写,这次初见,有着不言而喻的距离感,因为确实存在很大距离。二人曾经差不多,现在,互为镜像照出彼此,反差颇大。

几十年后,陈学昭的女儿陈亚男写道:

丁玲在延安声誉很高,却平易近人。母亲对丁玲留有好印象,说她不摆架子。(陈亚男《我的母亲陈学昭》,102页,上海文汇出版社,2006年4月)

因为不能适应苏区环境,何穆选择离开,陈学昭也一道离开了。时间是1939年初夏。

陈学昭从延安回到重庆后,记者全衡采访了她,写成《访陈学昭先生》(刊于《妇女生活》1939年11月20日)。记者去时,看见陈学昭正在读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陈学昭在法国呆了九年,丁玲走红文坛时她没赶上,所以,在延安见到丁玲后,她回来要赶紧“补课”,以便更好地了解丁玲。

全衡在《访陈学昭先生》中写道:

丁玲,这个驰骋在西北的女战士,她的消息,是每个关心她的人所急切要知道的吧?曾经有过一个时候,谣言像刺样地插入人的心坎,说丁玲在闹着年轻人欢喜的玩意。

“有这样的事么?”这关切的其实是不必要的问话,使陈先生本来微笑的面孔一下严肃了:“呀!我不清楚。”接着,她带着一点感慨的口吻说:“人们为什么欢喜拣取这样的事情来作为谈论另一个人的资料呢?对于我,觉得她那样一个三十几岁饱经风霜的人,能够吃苦耐劳,星期日也去背着沉重的山柴……这种精神是很难得的啊!”

让一切怀念着丁玲的人们放下心了吧!

丁玲一直是一个被传闻裹挟的人,尤其因为她被国民党逮捕软禁三年又逃往苏区的传奇经历。陈学昭是实实在在地为丁玲——或者说为女性——说话的。记者的立场是客观的,陈学昭的诚意是可信的。

陈学昭和何穆在后方的生存与发展依然不顺遂。儿子夭折了;因为从延安归来,他们的自由也受到国民党限制。所以,他们第二次来到了延安,时间是1940年12月底。何穆任中央医院院长。陈学昭到文艺界抗敌后援会(简称“文抗”)当作家,是延安学历最高的女作家。这次,陈学昭不是客人,而是主人了。丁玲与陈学昭短暂的差别已成过去,她们殊途同归了。

陈学昭参加了1942年5月召开的延安文艺座谈会,深刻反省和改造着自己。她在适应和转变,无论在生活上、思想上还是写作上。她又生了一个女儿(即陈亚男),婚姻却走到了尽头,她独自抚养着女儿。她是1942年8月离婚的。12月,“文抗”解散,她又到《解放日报》做副刊编辑。虽然丁玲和陈学昭都在延安文艺圈内,丁玲又担任文艺圈的领导职务,但二人在延安的交集并不多。

1942年在延安批判萧军时,丁玲与陈学昭都很激进。有一次散会后,萧军愤愤地说:“这种批斗无疑就是往人脑袋上扣尿盆子。”(还有一说是“他们是狗打架,倒尿盆儿”。)此话被陈学昭听到,汇报给了党组织。因此,萧军在日记中称陈学昭是“尖嘴乌鸦似的女人”。当然,萧军品评人物经常是情绪化的。

在整风运动中,丁玲和陈学昭都被审查,丁玲情况更严重。

陈亚男写:

四十年代批判丁玲的《三八节有感》,母亲非但不参加,还为丁玲说情:“在中国,做一个女人不容易,做一个女作家更不易……”(陈亚男《我的母亲陈学昭》,102页)

陈学昭文学回忆录《如水年华》中写道,丁玲的《三八节有感》被批判后:

有一天,我去看望总理和邓大姐……在这二位领导同志前,我敢于说直话,说真话,我对邓大姐说:“批《三八节有感》批到什么时候呀?我看可以收场了吧!中国有这么久的封建传统,做一个女人本来就不容易,何况出了点名,就更难了。”

1943年,陈学昭投入大生产运动,努力在纺纱劳动中挞伐着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居然真的脱胎换骨了。1944年初,她被调到中央党校四部任文化教员。

陈学昭在生活上、思想上、写作上完成了彻底的转变,成为一个内外一致不折不扣的无产阶级革命作家了。她的长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描写了这种转变。当然,她的个性魅力、个人风格同时在丧失,作品也比以前少了。

从文化根基和走向上来说,丁玲和陈学昭是二十世纪中国女作家中最接近的两个。她们都是以个人觉醒和女性主义亮相文坛的,都经历了寻求光明、奔赴革命圣地的过程,都在延安经受了改造,进行了创作转型。

比较而言,陈学昭比丁玲改造得彻底。丁玲是无论怎么改造,灵魂深处始终有一个不可改造的“丁玲”在,即便在1943年“审干”运动中精神系统几乎被摧折时,她也从未完全放弃过自我。陈学昭则是一个过于实诚的人,她的自我改造是不留余地的,一旦纯了,就会一纯到底,见不得她所认为的任何杂质。

丁玲与陈学昭交往多起来是在1949年初的沈阳。当时丁玲在沈阳的鲁迅艺术学院写访苏散记,陈学昭到沈阳参加全国第一次妇女代表大会筹备工作,因病搬到鲁艺休养。二人住在一处,作过一些长谈,开始有了私交。丁玲在日记中提到:“觉得她还能懂得些人情,还可谈,还不浅薄,而且是一个较天真的人。”丁玲对于谈话对象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对于自己十分倾心的瞿秋白,她也不过是说“觉得还是可以与之聊天的”,所以,这话体现出来的是对陈学昭的相当认可。

2

有必要先来关注一下陈学昭颇具经典爱情悲剧特征的情感故事。

由于家庭的介入,年轻的陈学昭的情感曾在季志仁和孙福熙(现代文学史上文学研究会的重要成员孙伏园的弟弟)之间纠葛徘徊,她家里看好孙,她自己看好季。最后家庭占了上风,她公认的未婚夫是孙。陈学昭到法国留学时,季已在法国,孙有所担心,甚至要她起誓。陈学昭到法国后,因为生活、学习和安全的需要,经常和季志仁及其好友蔡柏龄(蔡元培之子)同进同出,是浪漫美好的三人组合。这引起国内的孙福熙不满。后来,陈学昭回国与之解除了婚约。再回法国时,陈学昭似乎可以做出选择了,然而,这样的好友三人组是很难做出选择的。两位男士都对她有所爱慕,她无论选择谁,都会伤害另一位;而两位男士又太绅士,不肯先做伤害对方的那个。延宕之中,季志仁的同学何穆果断出手,后来居上,成为陈学昭的丈夫。但据陈学昭的回忆,她并不爱何穆,甚至还有点厌恶他。相反,蔡和季在陈学昭的回忆中都是美好。

陈学昭与何穆1931年结婚,1932年有了孩子。1935年,一家三口回国了。第二次进延安后,陈学昭和何穆刚刚找到各自的位置,夫妻感情却破裂了。是何穆到法院提起的离婚,陈学昭受伤惨重。本来,失去儿子就够痛苦的了,何穆又另有所爱,而且据陈学昭所写,他甚至还蓄意用安眠药等方式来使她“自杀”。

在陈学昭个人情感极其溃败的时候,法国的朋友对她无疑是一个极大的精神寄托,她很想再去一次法国。季志仁已经结婚了,蔡柏龄还是单身。当年,陈学昭离开法国时,曾与蔡柏龄立约:两年之后,法国见。周恩来也曾留学法国,了解法国文化,他认为蔡柏龄是比较适合陈学昭的婚姻伴侣。

蔡柏龄已经成为一名具有国际影响的科学家。1943年秋,陈学昭在《解放日报》国际版上看到一条电讯:蔡柏龄在强磁场设计研究上取得了突出成就。周恩来非常敬重蔡元培,也很看好蔡柏龄,支持陈学昭去法国做统战工作——单是把蔡柏龄“统战”回国,这个工作就意义重大。陈学昭写,有一次她去看望周恩来夫妇,周恩来对她说:“你要做好精神准备,今后你的工作岗位是在国外。”(陈学昭《天涯归客》,184页)

陈亚男写道:

母亲的想法向周恩来、邓颖超伉俪提到过,他们理解她的情感。周恩来同志作了安排,即在1947年至1948年间,当解放战争进行得不再那么激烈的时候,让她动身赴法国,从事国际民主妇联工作,给了她一个去法国的机会。(陈亚男《我的母亲陈学昭》,275页)

1945年7月1日,国民参政会黄炎培、傅斯年、赵超构等到延安访问,陈学昭参加接待。陈毅要陈学昭写信给在法国的蔡柏龄,劝他回国。信是托傅斯年来代发的。1956年陈学昭才听说,这封信蔡柏龄收到了,他随后写信给舅舅(继母的哥哥)想要回国。舅舅告诉他,回来只能安排在国民党的中央研究院。这是他不愿意的。但要去延安他又联系不上,所以就没有回来。

1945年7月14日,陈学昭入党了,直接成为正式党员,连预备期都省略了。但是,陈学昭的党员身份是秘密的,她的入党介绍人是党校四部主任和组织科长。

1945年8月,抗战胜利。9月,中央组织部门通知陈学昭,中央决定让她从东北经苏联出国,到巴黎从事国际民主妇联工作。

陈学昭从延安出发,冬天到了张家口,成仿吾请大家吃饭。他当时是晋察冀中央局负责人之一,兼华北联大校长。

坐在我右手旁边的成仿吾同志,可真是喝醉了,他对我说:“某同志这个人很坏,你要小心,他对中央局说,不要同意你出国去工作,认为你出国不合适。”我只好装不懂,微笑着,什么话也没说。某同志就坐在我的斜对面,他装着没听见……我想来想去想不通是什么道理,这位某同志,在我脑子里,认为他是一位久经锻炼的老党员,心里对他总是怀着一种尊敬的感情。虽然这一路来,也看到他有些举动未免太自私,觉得是生活上的小事,无关大节。可没有想到当面这么亲热,背后却是另一副面目呢?究竟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他是出于他个人的想法?还是站在党的立场上,为党的利益着想的?如果是站在党的立场上,为党的利益着想,那么党中央对我工作的决定和分配是错误的么?这是自从离婚事件以后,我所遇到的第一次在自己精神上毫无准备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忽然我想起了鲁迅先生在一九三一年致韦素园的信里说:“文学史上,我没有见过用阴谋除去了文学上的敌手,便成为文豪的人。”这话实在深刻,有意义。又想:现在大敌当前,全国还没有取得胜利,同志间已开始扯皮,彼此抵消力量,这对党对国家有什么好处呢?全国胜利后,又会怎样呢?我不能再想下去了。

(陈学昭《天涯归客》,206-207页)

派陈学昭出国,是组织上做出的一个成熟而慎重的工作安排,周恩来早有考虑。二战结束后,中共要加强对外工作,陈学昭本身是文化人、知名作家,又通晓法语、了解法国,适合对外工作需要,这是最重要的前提。而且,陈学昭此去显然是负有统战任务的,包括她的党员身份不公开,也是为了方便做统战工作。蔡元培是一位文化巨擘,尽管他已在1940年病逝,但仍然是一位写进历史的文化名人,是受到周恩来等中共领导高度尊重的。蔡柏龄既是蔡元培的儿子,又是一位很有成就的物理学家,是将来建设新中国极其需要的人才。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讲,蔡柏龄若能在陈学昭的感召下回国,都会是影响非常好的一件事情。自然,中央做出这一安排,也有照顾她个人生活的善良考虑,是一个既有原则性,又富人性化的安排。可是,这样一点人性化,竟然不被一些人理解。

成仿吾真可爱。而这个“某同志”——我推测是萧三——也真是“久经锻炼”。他及夫人是和陈学昭一起从延安出发,同行到张家口的。陈学昭写道:

和我一同上路的还有一对夫妇。这位男同志我原先并不很熟,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认识的,他当时是上台发言人之一。……他当时的夫人是我的老乡。……我对于这位同志并不了解,只听说他很年轻就参加革命。我对于老同志总是从心里尊敬的。(陈学昭《天涯归客》,188-189页)

萧三当时的夫人是甘露,浙江海宁人,陈学昭也是浙江海宁人,她们是很近的同乡。“某同志”与萧三的深厚资历也是吻合的。萧三确实是一个很敢说话的人,因为性格,也因为太有资历了!萧三此说,也许确实是有自己的看法?

发生了这一晚的事情后,陈学昭又写道:

某同志夫妇留在张家口,不去东北。(陈学昭《天涯归客》,207页)

这也是与萧三当时的动态吻合的。抗战胜利后,丁玲与陈明夫妇也在从延安去东北,1945年底到达张家口后,他们改变主意,留在了华北。当时萧三夫妇就在张家口,他们两家很熟,丁玲还曾把女儿托付给萧三的夫人甘露。

在张家口,李大钊的儿子、中央局组织部长李葆华给陈学昭开了介绍信,嘱咐她:

“把信交给分局胡锡奎书记本人,我们请他设法赶快送你到东北。他很了解知识分子的。”他大约看出了我面孔上流露出一些疑问,而又什么话也不说,他补充了一句:“某同志的话不必去计较。”(陈学昭《天涯归客》,209页)

这段文字引人深思。了解知识分子的领导,与知识分子同类相比,何者会更体恤知识分子?我觉得李葆华也很体恤知识分子,不愧是李大钊的儿子。事实上,陈学昭看见李葆华就想起了已经牺牲的李大钊,她当年还在北大红楼听过李大钊的演讲。

陈学昭到了东北后,等到的结果是:由于战争破坏,西伯利亚的火车运转不正常,她暂时出不去了。

1946年6月在佳木斯,陈学昭又接东北局通知,动身去张家口,转北平,再去香港出国。

所有这一切,只有我自己知道,一般同志是不明白不了解的。有的同志对于我这样走来走去,没有固定的工作岗位,早已看不惯、有意见了。……一位同志对着我的面说:“在延安这么些年也不想入个党,写文章倒还……”(陈学昭《天涯归客》,232页)

其实陈学昭已经入党,只不过她的入党是秘密的,她的工作也是不公开的,一般人了解不到罢了。但这可能造成对她的误解,因而不利于她。

战时交通困难,陈学昭乘火车赶到张家口时已是初夏。绕了一圈,陈学昭出国未成,又回到了张家口,又见到了李葆华部长,还是为了出国。但李葆华部长告诉她,形势危急,国民党特务活动猖獗,她到北平可能有危险,不要去了。欧洲之行第二次被放弃。她迫切想要去欧洲疗伤,可是,通往欧洲的路是如此道阻且长。她似乎离蔡柏龄近了,到头来却更遥远了。

1946年10月底,陈学昭第三次来到了延安。1945年9月派她出国的中央组织部长王鹤寿看到她吃了一惊,本以为她早就在国外了。出发时,她自己也没想到会是兜兜转转一年又回到原点,否则她大概就不会上路了。可是,此时延安都在往外撤,她回得也不是时候。延安中央机关正在搬往晋冀鲁豫,王鹤寿劝她第二天就跟着中央党校走。可是,这一年多,她一直在为了出国而走来走去,终究没有出去,已经倦了,再不想走了。

她希望能够安定下来,集中精力写完自传体长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在仓促的战乱环境中,她顽强地创作和修改着小说。她是要通过这个写作来梳理自己的来时路,把内心壅塞清空。这是一种自我救赎式的写作。情感库是她要清理的重点,她清算了何穆,发泄了被辜负被侮辱被损害的愤恨,也含蓄而深情地回顾了自己引而未发的巴黎之恋。也许只有在走过这些弯路之后,她才看清了自己该如何选择,她才能肯定自己对蔡柏龄的爱。

陈学昭被安排在“文抗”写作。那时在“文抗”写作的还有欧阳山,他当时的妻子(草明的妹妹)和孩子(与前妻草明所生)也在。看陈学昭所写的,他们好像相处还不错。事与愿违,在边区“文抗”没有安定多久,国民党的飞机轰炸过来了,陈学昭又开始了更艰苦更危险的疏散转移。

看陈学昭1947年的照片,穿着臃肿的棉衣,戴着软塌塌的帽子,一点都没有英姿飒爽之感,甚至有点邋遢和蹩脚。战争年代流徙艰难,她再也无法葆有法式的优雅形象了。林伯渠看见她很吃惊,说:“唉!你像个叫花子一样!”

到山西,她生病受伤,还因缺碘患上了大脖子病。8月,到达山西临县的后方中央,她才结束了五个月的行军。她到组织部门报到,被安排在交际处养病疗伤。她在交际处参加了土改工作,又在机关“三查三整”中被诬陷是地主家庭,遭关押,写交代。

就在陈学昭投入回忆巴黎之恋的写作时,身在巴黎的蔡柏龄也向她发出了爱的讯息。他们几乎同时,简直是心灵感应。不过,这个讯息的抵达延后了将近一年。

1948年2月,陈学昭在华北收到蔡畅从巴黎带回、经邓颖超转来的一封蔡柏龄给她的信。原来,在陈学昭第二次法国之行未果后,蔡畅于1947年2月来到了法国,参加国际民主妇联大会。妇联主席是戈登夫人,而戈登先生是蔡柏龄亲近的老师,因此,蔡畅见到了蔡柏龄,向他讲述了陈学昭子死夫散的悲惨境况。他听后非常痛心,遂给她写了一封情深意重的信,托蔡畅带回。信中称她为“我极亲爱的女友”,并说:

我自从我姐姐过世后,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和乐趣,得到您的消息,使我好像在关得密密层层的不透气的屋子里开了一扇窗。蔡大姐告诉我,说您还要到巴黎来,这对我是多么的快乐,能够在这里再见到您是多么的幸福。极亲爱的朋友,希望不久就能再见您!

信中对她的疼惜与热望跃然纸上。陈学昭读完,大哭一场。“被离婚”得伤痕累累的陈学昭,是有多少委屈痛楚要对他诉说呀。

显然,蔡柏龄还没有忘记当初巴黎再见的约定,尽管早已超过两年之期。幸好,还有蔡柏龄!剧情至此,可能人人都会觉得上天还是眷顾陈学昭的。她是多么需要那温情和亮光来抚慰自己情感的伤痛。蔡畅和邓颖超也在来信中鼓励她早点到东北,出国去工作。

似乎幸福在望,陈学昭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不知为什么我并不为此感到兴奋,我总是可怜柏龄,也可怜自己。我总觉得我们是属于苦人儿一类的人!没有希望再见的!(陈学昭《天涯归客》,287页)

陈学昭去法国的愿望还是十分强烈的。撇开情感出发点不说,已经为出国迂回了这么久,她肯定也是欲罢不能了。

组织上通知陈学昭动身去东北。带队领导给她发的津贴比一般同志高得多,并说这是中央关照的。

7月底,陈学昭到哈尔滨见到蔡畅,证实了蔡柏龄还是单身。这几乎就是上天安排他在等她的。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障碍了,只等她到巴黎,即有望再续前缘。

蔡大姐很欣赏柏龄,说他怎么怎么好,并说他这时还是独个人。……只是蔡大姐赞扬柏龄的话已经传遍了,几乎党内外人人都知道,而且总是牵连着我。(陈学昭《天涯归客》,294页)

8月,陈学昭接到出国通知。

……和刘宁一同志一道出国,他去苏联,我先到华沙,在华沙等待机会进巴黎。……刘宁一同志也满面笑容,我想他大约也已听到关于蔡柏龄和我之间的友谊的传说了。(陈学昭《天涯归客》,295-296页)

当时的舆论,好像陈学昭就是出去结婚的。这其实已经蕴含着某种危险。

而且,当时还有其他的传说,也不见得对陈学昭有利。

这时,传说很多,说什么蔡柏龄在巴黎有女朋友,是驻巴黎的那位我国的女代表写信回来说的……其实蔡柏龄有女朋友和我有什么关系?诚然,我们的友谊是深的。(陈学昭《天涯归客》,296页)

若把这两种舆论放在一起,岂不等于陈学昭是要去法国横刀夺爱的吗?

第二天早上八点就要出发了,夜里十点半,她从睡梦中被叫醒,得到组织的紧急通知:出国取消了。只差几个小时就要出发了,却又黄了。

我很快得知了这事的真实经过:是那位同行,她和李某某很亲近,她对李某某说我去巴黎不是为工作而是为了个人事情,于是,在东北局的常委会上李某某就拿这作为理由否定了中央关于我出国的决定。(陈学昭《天涯归客》,296-297页)

这位李某某,陈亚男写出来了,是从苏联回国的李立三。她还写道,这是“一个多数服从少数的决定”。

我和李某某素昧平生,可是他的大名我早就知道。他是刚从苏联回国的,住在招待所里的那几天,同坐一桌吃饭,我不认识他,他便自我介绍。有时我出去,在走廊上遇见,他总是满面笑容地招呼我,却没料到他这样轻信一个对他吹牛拍马的人的话!不过这人原来就是如此,这并没有什么奇怪,只不过又一次证明我太缺乏实际的社会生活经验。(陈学昭《天涯归客》,297页)

陈学昭不能不想起几天前的一个下午的事情:

我在房间里看书,突然,一个同行进来了,她满脸笑容,一坐下,就说:“恭喜你呀!”“有什么可恭喜的?”我冷冷地问。“要到巴黎去了呀!”她还是那副笑容。我说:“这是去工作,而我对这种工作一点不熟悉,精神负担很重,怕做不好!”她没有别的话可说,就走了。我和这位同行没有什么交情,我害怕这种八面玲珑的人物,自己是个笨拙的人,永远学不会,只好退避三舍,敬而远之。(陈学昭《天涯归客》,295-296页)

并非每个人都是满满的祝福感,并非每个人都希望佳人佳话进行到底,或许,有的人还恰恰相反。所谓的阶级情同志爱,是不包括成全人类最需要的爱情在内的。

不知C出于什么动机要阻挠母亲的成行,而且她的这一小动作竟然得逞。每每想到这一节,家里的人无不为母亲惋惜,如果那时她对C说话的态度不那么生硬,如果她随和一点,哪怕敷衍C两句,结果又会是怎样呢?事实是不可能有那么多如果,如果这些如果存在,陈学昭将不再是陈学昭,而C也不再是C了。这,也是母亲的性格。(陈亚男《我的母亲陈学昭》,121页)

陈学昭曾分析过自己的性格弱点:“不善于处理人事,缺乏灵活性,清高自许,傲气凌人。”“我缺乏社会实际经验,遇到的好人多,然而,只要遇到一个坏人,就毫无对策,被人置于死地。”

陈学昭出国首先是由于工作需要,若能兼顾个人私情,又有什么不好呢?陈学昭率真不设防,做人不够婉转,可能会带来不良反应。某些人的人性的褊狭阴暗,也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时代性原因,就是有些人确实“左”得可怕。

出国受阻这件事对她的影响仅次于离婚事件,此后,她很难再相信什么了,如果事情不是已成事实,她就采取等着瞧的态度。

终于,我没有可能出去,他也没有可能回来。我曾经万事俱备,第二天早上动身出国,去巴黎,而夜晚十时半突然通知我明天不要动身了。这样,我就没有出国工作。他曾想回来,也没有成功。他在学问上很有成就。我呢,一事无成。(陈学昭《天涯归客》,124页)

张爱玲的《半生缘》中有句无比伤感的话:我们回不去了。拿到陈学昭和蔡柏龄身上,则是:我出不去了,或者,我们见不到了。再以后二人更没有可能相见了,阻隔他们的不仅有时空,还有意识形态。

陈学昭再未结婚。蔡柏龄那封让她痛哭的信,她珍藏了19年,直到“文革”中珍藏不下去了,她才吻了吻蔡柏龄的名字,投入火中。蔡柏龄一直在等她,等待有一天能在巴黎见到她。在漫长的等待中,他也渐渐绝望了,1954年,他终于结了婚——已经48岁,实在够晚婚的了。

1980年6月,蔡柏龄应中国科学院邀请访华,携夫人到杭州看望陈学昭。谈起陈学昭过去的遭遇,蔡柏龄激动流泪,他都想象不出“极亲爱的女友”所受的那些苦,就已经内心颤栗了。他看着她,内心是多么不忍啊。相约两年后巴黎见,却变成了四十五年后杭州见,都已垂垂老矣。多么伤感的再见,像一出《钗头凤》。

我为陈学昭抱憾。她所钟情的人,她所钟爱的巴黎,她在延安的纺织机前思念着,她在华北夜行军的牲口背上思念着,她在尚未解放的东北思念着,她在反右、“文革”的江南思念着……然而,她终究没能抵达。错过,就是终生。

陈学昭再也没能回到巴黎。晚年,面对来访者,她眼神黯淡,嘴唇微微颤抖地说:“我这一辈子也不知道什么叫幸福!”

可是毕竟,曾经有一份爱摆在她面前。作为爱情故事的读者,我们迫切期待着后面的剧情,不料却是剧终了。这个悲剧的结局,固然有人性的局限、战争的巨手在作祟,可是最遗憾的,还是那个天算不如人算的、剧情逆转的关键节点,那是她命运的分水岭。因而,我们不能不执著地追问:那个C是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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