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华
自从《国务院关于印发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的通知》(国发〔2019〕4 号)(以下简称《通知》)提出“启动1+X 证书制度试点工作”以来,该问题就成为职业教育实践改革和理论研究的热点与前沿。要促进1+X 证书制度在职业教育领域内的合理构建和顺利实施,需要对其所涉及的各种内外部关系加以辨析,以深化我们对职业教育1+X证书制度的认识。
学生获得“1”这个学历证书是确定的,获得“X”职业技能等级证书却是不确定的。确定的“1”与不确定的“X”是什么关系呢?这是构建1+X证书制度时面临的首要问题。
几乎所有关于1+X证书制度的研究都会涉及“1”与“X”的关系问题,并形成了4 种代表性观点。(1)等效论,即“在技能人才的培养方面,学历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具有同等功效”。[1]这种观点强调两类证书均表征技能人才的职业能力。(2)基础拓展论,即“‘X’是在‘1’基础上的延伸与拓展”。[2]这种观点强调职业技能等级证书在学历证书基础上对人才培养的功能强化。(3)融通论,这种观点认为“建好1+X证书制度,关键是实现‘1’与‘X’的融通”,[3]强调学历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的等值互认。(4)同向互补论,这种观点认为“1+X 作为一个整体成为学校职业教育的制度基础,‘1’与‘X’教育培训对象相同、内容互补、目标同向”。[4]笔者认为,用互补和融通来表达“1”与“X”之间的关系更为恰切和全面。
首先,学历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在学习者全面发展意义上具有互补性。有学者认为1+X证书制度中“‘1’可表示为‘受教育的水平’,‘X’表示为‘从事生产的能力’”。[5]还有学者认为,“‘1’体现在教育功能上,着力培养全面发展的人;‘X’则体现了职业功能,要培养技术技能人才”。[6]这实际上人为地把职业教育割裂成两部分——负责“发展”的教育与负责“技能”的培训,从而使职业教育陷入了悖论:受教育水平或全面发展与从事生产或技能形成无关。在职业教育中,“没有理由过分关注教育和培训之间的差异”。[7]职业教育作为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典范,学历证书和职业技能证书均是职业院校产教融合、校企合作的产物,都集中反映出学习者具备与职业岗位相契合的技术技能,只是二者的侧重点不同,前者更关注通用性技术知识和技能的生成,强调技术的基础性和通识性;后者更关注专用性技术知识和技能的积累,适合的是某企业或某行业特殊需求的技术产品或工艺流程。学历证书和职业技能等级证书在目的、内容和方法等诸多维度的互补才促进了学习者的全面发展。
其次,学历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在学习者终身发展的意义上具有融通性。学历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二者之间存在相互认可、相互衔接以及相互转换的关系。相互转换并非指两类证书的直接互换,而是指两类证书所蕴含的学习成果虽然形式不同,但在性质和内涵上具有等值性,凝结了学生提升职业能力、涵养职业素质所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正是基于这种实质性等值,职业教育学历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之间形成了基于学习成果认证的相互转换关系。更具体地说,通过在“1”与“X”之间建立学习成果认定、积累和转换的机制,建立学生在学校职业教育、职后培训及劳动力市场之间横向、纵向流动的灵活路径,从而打通职业教育与产业、非学历教育与学历教育、专业与职业、职前与职后、学习与工作、人力资源开发与配置之间的观念和制度壁垒,促进学习者的终身学习和终身发展。职业教育学历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之所以能够融通,除了它们都具有质量信号和市场筛选功能之外,本质上是因为二者存在同质性,它们拥有共同的本体——技术,其衍生和发展都遵循技术复杂性逻辑。一方面,职业教育学历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都是面向特定的职业技术领域,学历证书更强调学习者掌握通用性的技术知识和技能,职业技能等级证书更强调学习者掌握专用性的技术知识和技能;另一方面,两类证书都代表了学习者的职业能力水平,包括职业道德、职业知识、职业技能等在内的综合能力水平。需要特别指出的是,“1”与“X”的融通不是指二者存在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拥有中职学历证书的学生可能获得中级甚至更高等级的职业技能等级证书,也就是说,融通可以出现在不同的层次。
在1+X 证书制度的研究中,有一种将职业技能等级证书与职业资格证书严格区分,继而将1+X 证书制度与双证书制度割裂开来的倾向。笔者认为,1+X 证书制度是对双证书制度的继承和发展,是突破双证书制度运行困境的制度创新。
其一,职业技能等级证书与职业资格证书之间具有逻辑上的一致性。尽管1+X证书制度框架中的职业技能等级证书与双证书制度中的职业资格证书在等级划分、管理部门、认定机构、认定程序等方面有所不同,但它们在本质上具有一致性。《通知》指出:“院校内实施的职业技能等级证书分为初级、中级、高级,是职业技能水平的凭证,反映职业活动和个人职业生涯发展所需要的综合能力。”职业资格证书作为世界通用的劳动者能力表征方式,“主要聚焦于职业技能”,[8]所表征的是“劳动者在技术、组织和社会方面完成企业任务时所需要的技能和能力”。[9]我国的职业资格证书(水平类)划分为五个等级,它们分别对应初级技能、中级技能、高级技能、技师和高级技师。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一样,职业资格证书也是面向社会需求、企业岗位(群)需求,且以职业技能等级标准为依据的。两类证书在本质上的一致性使1+X证书制度与双证书制度形成了天然的联系。
其二,1+X 证书制度与双证书制度之间存在明显的继承关系。2002 年颁布的《国务院关于大力推进职业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从完善学历证书、培训证书和职业资格证书制度的角度提出了“双证融通”的制度要求。“职业学校毕业生申请与所学专业相关的中级以下(含中级)职业技能鉴定时,只进行操作技能考核。部分教学质量高、社会声誉好的中等职业学校和高等职业学校开设的主体专业,经劳动保障和教育行政部门认定,其毕业生在获得学历证书的同时,可视同职业技能鉴定合格,取得相应的职业资格证书。”之所以认为1+X证书制度在功能和方法设计上体现了与双证书制度的继承关系,是因为它们都基于以课程和学分为落脚点的双证融通。《关于在院校实施“学历证书+若干职业技能等级证书”制度试点方案》(以下简称《方案》)提出,“试点院校要根据职业技能等级标准和专业教学标准要求,将证书培训内容有机融入专业人才培养方案,优化课程设置和教学内容,统筹教学组织与实施”。上海市试点的双证书制度发展了以职业资格证书和学历教育课程学分转换互认为核心的4 种“双证融通”模式,其中面向院校学生的“课程重组型双证融通”和“学分认可型双证融通”模式,对1+X证书制度实施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其三,1+X 证书制度是需求驱动下对双证书制度的创新发展。经过多年的实践,双证书制度基本上完成了学历证书向职业资格证书的单向转换。不同主管部门间的信息反馈不畅、沟通不足,以及职业资格证书自身存在的含金量不高、有效供给不足、认证泛滥等,使得“双证融通”远没有实现预期目标。1+X 证书制度正是尝试突破这些瓶颈的主动作为,其创新发展主要体现在:(1)职业技能等级证书更加专业化。1+X 制度框架下职业技能等级证书的设计、考核和认定均由具备专业资质的培训评价组织承担,可以通过整合行业企业和职业院校优质资源进行职业技能等级证书的标准优化、培训教材开发和培训方式创新,能够多维度提高职业技能等级证书的含金量及其授受过程的专业化程度。(2)1+X 证书制度的政策工具作用进一步显现。职业技能等级证书的设置更加符合市场需求,其覆盖面也会超过现行的职业资格证书,因而能更大程度发挥其职业教育与培训质量治理的政策工具之功能。(3)职业教育学历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实现双向转换。1+X 证书制度通过在职业教育体系内理顺职业技能等级证书管理体制来突破现行双证书制度多头管理的困局,在标准一致的前提下,使真正体现职业教育属性和技术技能形成规律的学历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实现双向转换。
在尚未建立统一国家资历框架的情况下,探索职业教育1+X证书制度不仅必要,而且迫切。有学者从资历框架的视角去研究1+X证书制度(如吴南中等),也有学者直接认为“1+X 证书制度是新型的国家资历框架制度”。[10]1+X 证书制度与国家资历框架究竟是什么关系呢?第一,国家资历框架的产生先于1+X证书制度。国家资历框架(National Qualifications Framework),也被翻译为国家资格框架,是20世纪80年代兴起于欧美发达国家的一项教育与就业质量提升战略,至今已有200 多个国家和地区正在实施或构建国家资历框架。201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三个五年规划纲要》明确提出要“制定国家资历框架,推进非学历教育学习成果、职业技能等级学分转换互认”。2018 年5月,国务院副总理孙春兰同志在天津调研并出席职业教育有关活动时强调要“探索完善国家资历框架,推动学历、学位与职业资格及其他学习成果互认衔接”。[11]国家资历框架建设已上升为国家意志,成为我国教育和培训体系改革的重要突破口。作为一项跨界的顶层制度设计,国家资历框架“是特定国家人力资源开发与配置的基本规范及其制度体系,它规范着人力资源的合理分层和有序流动”。[12]国家资历框架既是人力资源开发的教育制度,也是人力资源配置的劳动制度(或就业制度)。
第二,1+X 证书制度的核心诉求蕴含在国家资历框架之中。国家资历框架的最大价值在于弥合教育系统和劳动力市场之间的鸿沟。纵观各国不同的国家资历框架,其共同属性可以归纳为:(1)国家资历框架集合了各种教育和职业资格,通过建立相应标准对资格进行分类和分级,使之有序化。(2)国家资历框架沟通教育系统和劳动力市场,以学习成果为载体、以标准体系为条件,促进各类资格互认,从而使个体可以根据自身和社会需要在教育系统与劳动力市场之间进行横向或纵向的合理流动。(3)国家资历框架强调对先前工作经历或学习成果的正式认可。(4)国家资历框架建设一般由国家主导,重视教育与培训机构、雇主等多个利益主体的参与。(5)国家资历框架可规范教育与培训的质量,提高本国相关劳动与技术资格的国际知名度与认可度。1+X 证书制度的核心诉求——学历教育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的互补融通,完全蕴含在国家资历框架的功能定位之中。
第三,1+X 证书制度属于国家资历框架的局部制度设计。可以说,1+X 证书制度是以职业院校为主体的职业教育资历框架制度。《方案》规定,“国务院人力资源社会保障行政部门、教育行政部门在职责范围内,分别负责管理监督考核院校外、院校内职业技能等级证书的实施(技工院校内由人力资源社会保障行政部门负责)”。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国家教育行政部门所推行的1+X制度属于国家人力资源开发与配置制度体系中的一部分,是规范职业教育专业建设和课程改革的基本制度,是实现职业院校内学历教育证书和职业技能等级证书双向融通的新探索,其根本目的是通过促进职业教育领域内学习者的技术能力在教育系统和劳动力市场的有序认证,提高职业教育与培训的质量。
第四,只有在国家资历框架范畴内,1+X证书制度才具有实践中的生命力。在国家资历框架的视域中,1+X 证书制度中的学历证书属于教育资格,职业技能等级证书属于一种有自身生成逻辑和资历等级的职业资格。自2014 年以来由国务院主导的职业资格许可和认定事项清理工作并不意味着职业资格制度的终结,而是对现行职业资格证书及其管理进行反思和优化。与此相呼应,国家教育行政部门探索职业技能等级认定制度,是在职业教育领域内探索职业资格及其认证制度,为技术技能人才的终身学习和职业生涯发展开辟可行通道。从整体和局部的关系来讲,只有建立统一的国家资历框架,1+X 证书制度中的职业教育学历证书、职业技能等级证书才能与普通教育学历证书及人社部门实施的职业资格(含人社部门管理的职业资格证书和职业技能等级证书)相衔接,从而更好地发挥1+X 证书制度的人力资源开发与配置作用、推动构建终身学习“立交桥”的功能。
1+X 证书制度设计中不断出现“学分银行”的字样,有不少学者从学分银行的角度来研究1+X 证书制度,这说明二者是高度相关的。《方案》明确提出,“国务院教育行政部门探索建立职业教育‘学分银行’制度,研制相关规范,建设信息系统,对学历证书和职业技能等级证书所体现的学习成果进行登记和存储,计入个人学习账号,尝试学习成果的认定、积累与转换。学生和社会成员在按规定程序进入试点院校接受相关专业学历教育时,可按规定兑换学分,免修相应课程或模块,促进学历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互通”。这充分表明,学分银行作为一种学分管理信息系统,是学习成果认定、积累和转换的技术工具。我们不是要从学分银行的角度去设计1+X 证书制度,而是要从1+X 证书制度的顶层设计中去规范学分银行的建设。也就是说,1+X证书制度是目的,学分银行是工具。
首先,要认识到学分银行不是为1+X 证书制度设计和创造的,而是来自继续教育领域的成功经验。早在2010 年出台的《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 年)》中就明确要“建立继续教育学分积累与转换制度,实现不同类型学习成果的互认和衔接”,“建立学习成果认证体系,建立‘学分银行’制度”。2012年6 月,“国家继续教育学习成果认证、积累与转换制度的研究与实践”项目课题组提出了建设具有中国特色学分银行制度的具体目标和制度基本架构设计的理念,国家继续教育学分银行制度架构的核心内容和保障条件,国家继续教育学分银行制度建设的模式选择、建设路径、方式方法和运行机制等。
其次,要明确学分银行制度和1+X 证书制度各自的功能定位。人们普遍认为学分银行能实现学历证书和职业技能等级证书的沟通和衔接,这其实是混淆了学分银行制度和1+X 证书制度的功能。学分银行只是实现“1”和“X”衔接融通的工具之一,是1+X 证书制度的某种运行机制,难以单独发挥作用。学分银行不是职业教育与培训学分认定、积累和转换的主体,它的主要功能是提供信息管理平台,而不是替代职业院校、职业培训机构、职业技能等级证书认定和发证机构对学习成果进行评价和学分认定的主体地位。没有1+X证书制度以及更为基础的国家资历框架制度的引领和规范,职业教育学分银行能够发挥的作用和价值十分有限。
最后,要从学习成果统一度量的角度使职业教育学分银行成为实现“1”与“X”双向融通的有效工具。如何在继续教育的成功经验基础上,探索符合职业技能积累规律的职业教育学分银行制度,是1+X证书制度构建和实施中的难点问题。一方面,职业教育学分银行要确立学分的度量标准和认定规则,运用学分制为学历证书和职业技能等级证书中内含的学习成果进行量化赋值,便于学习者、职业教育和培训机构在课程结束后对学习做出客观准确的定量描述。另一方面,1+X证书制度设计中应采用统一的资格等级标准和完全学分制来规范学习成果的认定、积累和转换,保证学历教育和职业培训的学习成果在统一的资格等级标准下以可度量、可对比、可参照的学分进行认定和积累,从而清除不同类型学习成果等值互认的制度性障碍。
通过对1+X 证书制度若干基本关系的辨析,希望能从理论层面深化人们对职业教育1+X证书制度本身的认识,并就此对推进职业教育1+X证书制度的试点及实施提出三点建议。
第一,提高课程供给质量,筑牢学历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互补融通的根基。职业教育1+X 证书制度实施的落脚点在课程,学历证书是对学习者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教育课程的制度化认可,职业技能等级证书是对学习者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培训课程的制度化认可,课程构成了学历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相关联的基本中介。可以说,高质量的课程供给是职业教育1+X 证书制度成功实施的关键要素。1+X 证书制度的院校实施主体要大力推进基于职业标准的课程质量治理,深化教师、教材和教法改革,从课程标准、课程结构、课程内容、课程实施和课程评价的全过程提高两类课程的供给质量,确保学历证书与职业技能等级证书在同等质量条件下进行互补融通。
第二,规范等级认定标准,提高1+X证书制度的资格透明度和社会可信度。一个成熟的1+X 证书制度体系应有利于学习者、雇主、政府和职业院校等利益相关者快速鉴别学历证书和职业技能等级证书的资格价值,并得到各方利益相关者的充分信任。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更科学合理地确定学历证书和职业技能等级证书各自的等级认定标准及其关系,使它们有助于解释和判断两类证书的相对价值,有助于学习者和雇主了解两类证书在初级、中级和高级三个层次上的相互关联,最终使学习者能够对获得什么类型以及何种等级的证书做出明智的决定。
第三,做好各类制度衔接,建立1+X证书制度与相关制度间的有机联系。要充分认识到1+X 证书制度不是单独运行的制度体系,其发展与职业资格证书制度、双证书制度、国家资历框架和职业教育学分银行制度存在不可忽视的实质性关联。(1)要认真总结梳理职业资格证书制度、双证书制度在职业院校内长期运行的经验和教训,在1+X 证书制度试点工作中探索与这两种制度平稳过渡、有机衔接的方法与途径。(2)1+X 证书制度须从理念、标准和机制等维度对接中国特色国家资历框架的顶层设计,致力于实现构建教育系统与劳动力市场交流之通道、促进教育资格与职业资格融通、降低学习者学习和就业成本的基本功能。(3)要根据职业教育和培训的学习成果特点设置学分银行的学分认可范围和学分认定、兑换标准,为每位参与职业教育与培训的学习者设立个人学分账号,实现学习者各种类型学习成果的可认定、可存放、可查询和可转换,尤其要通过清晰的学分兑换规则让学分银行不只是发挥学分仓库的功能,更可以实现学分的有偿存放,即存放在学分银行中的学分能够因为可兑换而增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