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中秋
鬼谷子是活跃在战国中期的显赫人物,是“先秦诸子百家”之一的纵横家的鼻祖,其主要著作包括《中经》《捭阖策》《本经阴符七术》等书。《中经》继承了《捭阖策》强调权谋策略及言谈辩论技巧的特点,是后世研究纵横家哲学思想的珍贵材料。《中经》一书对斗争与合作、利己与利他、家国情怀与自我超越等诸多公共性问题都有着独特的见解。从公共性维度对《中经》里的权谋策略及言谈辩论技巧进行重新审视,可以更加深入地剖析其价值观的真正内涵,这对我们认知以鬼谷子为代表的纵横家公共性思想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公共性是人类在实践活动中所表现出的一种社会属性,是在人类利己与利他两大特性的整合过程中所形成的特有的共同性,也反映出人类之间相互依存的社会关系。在公共生活中,人既不断为族群生存创造基础和条件,又不断为实现自身价值而提升自我,继而推动社会、国家和世界的发展。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关注社会现实、重视对权术的有效运用是纵横家流派的主要特点。《中经》一书就特别重视外在御世的策略和技巧,谋求在公共生活中取得优势地位。
如果人类不实行群居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不与其他人产生交往、交流的话,那么所谓人类的公共活动就根本无从谈起,因此,可以说公共生活是人类最基本的活动之一。而斗争与合作正是人类公共生活的两大基本形式,对此《中经》一书有较大篇幅的论述。
关于斗争,鬼谷子创造性地提出了“解仇斗郄”这一概念,并鼓励纵横家们直接或间接地投身到各类政治、军事、外交斗争中。“解仇斗郄”的含义就是团结弱者,使强者相互争斗。斗争与合作几乎是同步进行的,合作之中包含有斗争,而斗争之中亦包含有合作,两者共存共生,不可分割。《中经》特别强调要审慎选择斗争与合作的对象,其核心原则是“故道贵制人,不贵制于人也”,意即贵在去控制其他人,而不是被其他人所控制。这两句话可以视作鬼谷子在《中经》里所讨论的中心问题之一。无论是斗争的对象,还是合作的对象,都要选择能够被纵横家自身所掌控的。如果对方无法被掌控,就应该主动远离,这体现了鬼谷子的思想具有很强的实用主义色彩。举例来讲,在面对所谓“有守之人”时,《中经》就判断此类对象“目不视非,耳不听邪,言必《诗》《书》,行不僻淫,以道为形,以德为容,貌庄色温,不可象貌而得也”[1]。有道德操守的人物,他们目不斜视,耳不旁听,说话必定称引《诗经》和《尚书》中的文句,其行为既不过分,也不邪偏越轨,以道德来约束自身的行为,容貌庄重,表情温和,不能通过外在相貌来探求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因此,鬼谷子就主张放弃选择“有守之人”作为斗争或合作的对象,继而“隐情塞郄而去之”。反观所谓“弱者”和“穷者”,因其身处危难境遇而急需援手,所以他们就成了纵横家们应该主动团结合作的对象,即“中经,谓振穷趋急,施之能言厚德之人。救拘执,穷者不忘恩也”[2]。那些被解救的人,就不会忘记施救者的“恩德”。纵横家们施救的真实目的在于“而救拘执者,养使小人”[3],即使他们供自己召唤,成为斗争过程中的合作者与协助者。
先秦战国时代的各类政治、军事、外交斗争之所以复杂,其原因之一就是参与斗争的势力众多。鬼谷子当然也特别重视这一点,他在《中经》一书里强调:“斗郄者,斗强也。”[4]对那些比自身强大的势力,要利用他们彼此之间的矛盾,促使势力强大者之间发生斗争,消耗他们的力量,最终可以实现“郄无极大,御无强大,则皆可胁而并”[5]。此时纵横家们可以再次登台,出面调停斗争,使多方势力都能成为己方的合作对象。由此可知,鬼谷子《中经》公共性思想的先进之处在于可以兼顾大多数势力的利益,毕竟所谓“强者”都是公共社会中的少数。当然,鬼谷子在斗争中也只是要消除强者的威胁,并不是以彻底消灭对方为终极目的。在《中经》一书里,鬼谷子希望纵横家们能够有效协调和化解各方势力的利益冲突,尽可能地加强合作,使各方能达到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这样才能有效避免在公共生活中出现人与人之间的永恒斗争。
从一般意义上来讲,公共性的价值在于尊重和承认人类彼此之间共同存在的事实,其体现和反映了人类公共生活的特质,重视和强调人类彼此之间可以共同分享思想观念和现实利益。而利己与利他的问题涉及现实利益分配问题,涉及个体与共同体的关系,也涉及公义和私利优先次序的辨析,因此一直都是公共性领域内的重点问题。
在西方哲学的发展历程中,长期存在着某种“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理论架构。由此,就可以把利己与利他视作两种在价值观层面上水火不容而相互排斥的特性。有些哲学家就认为,按照人类的自然本性,或依照所谓的自然法,单向地追求自身的利益才是人类的必然选择,所以人类不可能在公共生活中产生利他的动机。例如,霍布斯就曾宣称:“人们的目的主要是自我保全,有时只是为了自己的欢乐,而在达到这一目的的过程中彼此都力图摧毁或征服对方。”[6]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立的是,另有一些哲学家主张,在人类的公共生活中,只有利他的动机以及行为才算是符合道德的。相较于利他,利己的动机以及行为不仅与高尚无缘,还意味着道德的缺失,也应该被视为一种不正确的选择。例如,休谟就曾指出:“我敬重那些能将自爱以任何方式指向关心他人和服务社会的人,而憎恶或蔑视那些只考虑自己满足和享乐的人。”[7]
如果将这两种针锋相对的说法摆在一起,不仅会使利己与利他两者之间出现水火不容的二元对立,更人为地使两者在逻辑上互相排斥,而且还引发了诸多无谓争议。其中,最典型的当属批判利己主义的“有人性无德性论”、批判利他主义的“有德性无人性论”等类似的荒诞悖论。
与西方哲学以对立的、二元化的理论架构为前提展开的相关辨析不同,中国先秦战国时期以鬼谷子为代表的纵横家思想在涉及公共性问题时,实现了利己与利他两大概念的和谐统一,这在《中经》一书里谈及“摄心”问题时表现得较为突出。《中经》有云:“方验之道,惊以奇怪,人系其心于己。”[8]别人会用他们自身所知晓的技艺和道术来评论纵横家的表现,对纵横家的特长表示惊叹,然后就会把他们的心意系属在纵横家(己方)身上。接着又讲:“效之于人,验去,乱其前,吾归于诚己。”[9]在公共生活中,得到他人的认可和诚意是自身获得利益的关键。自身利益增加,也有助于提升自身的能力,更有助于“终可以观漫澜之命,使有后会”[10],即帮助他们最终感受到公共生活中灿烂的人生价值,然后还能有所体悟。在这里,“摄心”更多指的是公共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情感交流,如果纵横家的活动只为自己的利益服务,而不顾及他人的利益,即“只利己而不利他”,那么“摄心”就根本无法实现。
经过对历史经验的总结和现代化的洗礼,今天世界各国的人们大致都会同意这样的说法:对于个人和社会来说,在良好的公共生活中,无论是利己,还是利他,都应当是必须兼顾的。如果这个社会不能为成员谋求整体利益的话,那么这个社会就不是一个公义的社会。如果这个社会不能尊重成员个体的私人利益的话,那么这个社会也不是一个公义的社会。在实际的公共生活中,各种利益都是交织在一起的,个人利益和公共理论是密不可分的,因此利己和利他也是不可分割的。鬼谷子也特别推崇“道”“义”与“德”等普适性概念,在《中经》一书里,这几大概念也反复出现。在鬼谷子看来,“道”“义”与“德”都可以为纵横家谋求利服务。“道”“义”与“德”具备普适性,所以纵横家最终得到的利也具有普适性,给公共生活中的每个成员都能带来好处,这就实现了利己与利他的和谐统一。
《中经》一书是以鬼谷子为代表的纵横家思想的集大成之作,该书的最主要服务对象就是活跃在先秦战国时代的纵横家群体,或者说是纵横策士群体。众所周知,先秦春秋战国是一个社会大变革大动荡的特殊时代,各大诸侯国之间的兼并战争越发激烈,各类政治、军事、外交斗争也日趋残酷复杂。在这一时期,纵横家们所要参与的公共生活也有着特殊的时代特点。纵横家大都出身士这一知识分子阶层,虽然他们的政治地位要明显高于普通平民百姓,但是在握有军政大权的各诸侯国君主们面前,纵横家们又处在弱势地位。一旦其参与的特定公共生活出现重大事变,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性命难保。所以,纵横家一般都以求生为其参与公共生活的首要目标,即便是在斗争过程中不幸遭遇失败,也要想方设法使自己的生命得到保全。
但是,纵横家的理想绝不仅仅是只是求生或使斗争取得胜利那样简单,鬼谷子的另一部经典著作《捭阖策》对纵横家的理想有明确阐述:“是以圣人居天地之间,立身、御世、施教、扬声、明名也。”[11]这里所说的圣人,并非全体社会成员所要崇敬的完美人格榜样,更多则是纵横家这个群体所要追求的理想形象。而“立身”“御世”“施教”“扬声”和“明名”,即纵横家们必须遵循的五大处世纲领和成圣应当具备的理想目标,也可视为纵横家版的“五纲目”,是纵横家在公共生活中实现自我超越的具体步骤的集中体现。
在《中经》里,鬼谷子进一步指出:“非贤智,不能守家以义,不能守国以道。”[12]这句话是纵横家群体拥有家国情怀理想信念的重要表述。鬼谷子主张贤能之士用义来守家,用道来治国。在春秋战国时代,道是中国哲学里最为崇高的概念。先秦诸子百家无不论道,并且几乎都将道视作宇宙万物的本源。可以说,在以鬼谷子为代表的纵横家的思想体系中,道不仅是一种政治理想和精神追求,还是权谋策略及言谈辩论必须遵循的方法和原则,具备朴素辩证法和实用主义的特点,也是现实政治的终极价值根据和意义根源。道是人间秩序建构的价值标准,是现实政治的合法性基础。而比道略低一级的义,则可以视作公共生活中社会全体成员都要遵循的价值尊则。守护义、实践义,是实现社会公义的必然要求,符合全体社会成员的利益。
紧接着,鬼谷子又特别强调:“圣人所贵道微妙者,诚以其可以转危为安,救亡使存也。”圣人之所以重视道(义)的微妙原则,是因为道(义)能够使国与家转危为安,救亡图存。与此同时,危难情势的解除也就等于纵横家自身的安全得到了有效保障,求生的目的得以实现,符合“五纲目”中立身的基本要求。纵横家们还可以做到“御世”和“施教”,在公共生活中完成治理天下、说教民众的任务,最终达到“扬声”和“明名”的境界,真正实现自身的人生价值。这就充分体现了《中经》公共性思想中家国情怀与自我超越的完美统一。
需要指出的是,家国情怀与自我超越并非两个分野明显的不同维度,也非两个有着逻辑先后关系的实践步骤,而是相互包含、相互渗透的,没有绝对的等级次序。一方面,家国情怀之中包含有自我超越,两者都符合“道”与“义”的基本要求,家国情怀要靠自身的努力来体现;另一方面,自我超越之中也包含有家国情怀,自我超越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家国情怀作为信念支撑,每一次的自我超越,都能为整个社会共同体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由此可见,《中经》一书里的公共性思想在当时无疑是具有先进性的。在以鬼谷子为代表的纵横家哲学体系中,家国情怀与自我超越及“五纲目”中所体现的价值内含,比儒家学派长期宣扬的“格物”“致知”“诚意”和“正心”等理念更具公共性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