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立中的反思之镜:解读伊沙的《回答母亲》

2020-01-02 09:57卢文婧
文化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英雄主义解构话语

卢文婧

伊沙的诗歌《回答母亲》发表于1995年,虽然现在距离诗歌发表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但是诗歌传达出来的诸多思考却依然有现实意义,深刻体现出“诗人是一个时代的灵魂和良心”。在《回答母亲》“和母亲坐在一起看电视”一句,同年发表的诗歌《国际和平展》“电视开着/电视机里一片火海”一句中都出现了“电视”,电视作为大众传播媒介成为伊沙诗歌中重要的表征对象。改革开放之后,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消费水平的提高,电视逐渐走入每一个家庭,并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态度。诗人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敏锐地抓住了电视这一实体,通过多种对立的设置和语句的突转,运用口语化的诗歌语言表达其具有反讽意味的指向,解剖当时乃至当下的社会心境和个体存在,在对立中透视着反思的镜面,体现诗人的先知性、敏锐性、前瞻性等品质。

一、时间的对立:过去与当下的分割和断裂

“在日常文化体验的层次上,后现代主义暗含着将现实转化为影像,将时间碎化为一系列永恒的当下片段”[1],现实与时间、影像与片段在后现代社会中是鲜明的标志。在《回答母亲》中,时间具有深层次的解读方向,这里有过去与当下的思索,也有曾经与现在的审视,回答的过程可以看作时间的对立过程,在对立的过程中映射着诗人独特的哲理性思考。

诗歌第一节中的“已经”,第二节“正在”,第四节“久久”“也已经”,第五节“早已”“曾经”,第七节“看完”“就”,这种表示时间的字词具有一定的对立性。比如:“正在”是一种进行时状态,而“已经”“曾经”则是已经逝去的时间状态,“就”则是即时性的时间状态,这样短暂的时间呈现和过去的强调表现出时间的撕扯感和对立性。时间破碎为一种难以整合的片段,分割两种不同的时空境遇,时间就成为伊沙笔下最重要的对立指代物。

时间具有流动性,也有断裂性,勾连着诗人现实和深思的两端,在片段的拼接和剪贴中复现一面反思的明镜。诗中出现的“已经”“也已经”“曾经”“早已”等词是现时时空对过去的一种记忆缅怀。“我”和母亲此时正坐在一起看电视,“这种景象已经很少见了”,其中“这种景象”更多是指和母亲坐在一起的情景。时间的线性流动和生活的快节奏已经在逐渐地疏离着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面对面的交流和对话已经被现代性时空阻隔,夹杂着无形的心灵屏障,隔绝于身边最亲近的人。“电视里正在演一位英雄”,电视作为一种媒介介入诗歌,也可以说介入日常生活中,它所承担的不只是影像呈现的功能和大众娱乐的工具,更多是依附着线性的时间而无形地侵入人的视野和心灵世界,是一种“入侵型的技术物种”。麦克卢汉把“电视”称为“羞怯的巨人”,认为“冷性的电视媒介促成了艺术和娱乐中的深度结构,同时又造成了受众的深度卷入”[2]。电视作为一种冷性的媒介,具有使观众参与的特性。在诗歌《回答母亲》中,电视中的英雄“在一场火灾中/脸被烧得不成样子”,正是电视形象的现时放映才引导出“我”回答母亲的过程,并呈现出关于电视形象之外的追问和思考。

听到母亲的告诫之后,“我”“久久望着母亲/说不出话”,“久久”又是时间状态的再度强调,对应“我”内心的真实反应。“这种景象也已经很少见了”,这里的“这种景象”是指望着母亲,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对“我”的告诫,怎么去进行一次真正的话语交流。“也已经”是诗人对过去和现在分割状况的再次强调,在现实的境遇中成为无言诉说的痛楚。“母亲早已忘记了/曾经她是怎么教育我的”,“早已”“曾经”已经转化为诗人对现实处境的无奈之感。诗歌的第四节和第五节是“我”思考的一个过程,也是穿梭在过去时空中对现“我”的反复追问;在第六节诗中诗人用充满戏谑性的回答来结束这场“尴尬而又珍贵”的对白,在趣味性和消解性的话语中去增强时间流动的断裂性。

“看完这个节目/她就忙着给我炖排骨汤去了”,“看完这个节目”说明“我”和母亲的对话就发生在这个节目播放的过程中,完成于这个节目结束时,说明这个过程是很短暂的。“这个节目”承担了介入对话交流的功能,也具备了终止对话的功能。媒介技术和大众传播的发展使得时间的流动既快速又短暂,表现为记忆的瞬时复现和现实生活片段的停滞。“就”字是表示即时性时间状态的词,看完这个节目母亲立即去忙琐碎的家务,没有进一步深入沟通交流,一场难得的对话再一次被时间的线性发展阻隔,成为一系列破碎的、断裂的、残缺的世俗生活景象。

二、思维的对立:传统与现代的背离和解构

新兴技术的迅速发展、大众媒介的疯狂介入与社会急剧转型是一种共时性的过程,个体和群体的思维方式在社会转型时期同样发生了变化,在思维观念和价值理念上出现传统与现代的背离和解构。在解构中祛除传统的话语权威和话语意义,在消解中反抗既成的固化观念和生活模式。

“电视里正在演一位英雄/在一场火灾中/脸被烧得不成样子”,“英雄”不是实质性存在的人物,而是需要在电视中“演”出来,“一位”“脸被烧得不成样子”是对英雄的唯一描述,在当时乃至现在的社会语境中明显是一种反讽和悖论的设置。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英雄,都应该需要英雄主义的存在。从杨炼的《大雁塔》的英雄叙事到韩东的《有关大雁塔》消解英雄主义,传统英雄主义的命题在时代发展中不断被解构,现实社会的英雄主义需要依靠技术媒体来得到即时性、虚幻性的宣扬。在渗入日常生活的过程以及在诗人的个体写作中,传统的英雄主义进入一种略微尴尬而又无措的境遇。

“母亲告诫‘遇到这样的事/你千万不要管……’”,母亲对“我”的告诫和传统的英雄主义构成了一种鲜明的对立,体现出传统思维与被时代异化的思维的背离状态。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写道:“电子和图像革命所产生的最令人不安的后果是:电视呈现出来的世界在我们眼里已经不再是奇怪的,而是自然的。”[3]母亲作为大众群体的一员,其占据主导性的世俗思维替代了伟大的传统的英雄主义,在时代发展的推动下,那种舍己为人、无私奉献、牺牲自我等高尚道德的代名词已经被个体的存在淹没,这是诗人对英雄主义的深度解构和重度消解。韩东的《有关大雁塔》体现出反文化、反英雄、反崇高的姿态,伊沙的《回答母亲》中英雄与个体、英雄主义与个人主义的对立传达出诗人的深度思考,这都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社会快速发展的大背景下诸多有关信仰、文化、观念的讨论的话语折射。

“久久望着母亲说不出话”,“我”和“母亲”在心灵的隔膜已然形成,这种隔膜或许早已形成,“我”听到母亲的告诫之后,这种两代人心灵阻绝的张力喷发出来,价值观的差异也在加深这层心灵的屏障。于坚的诗集《便条集》中有一首诗,诗中写道:“我对女儿说/给爸爸一个苹果/她就画了一个/在纸上/从一个点开始/到一个圆结束/她的苹果。”“苹果”充当了中介物和象征物,“我”所要的苹果和“女儿”给“我”在纸上画的苹果是一种矛盾的张力,也是技术介入的过程,使得“我”与“女儿”交流的过程变成了机械化、模式化和单一化的过程。“我”和“女儿”的情感和心灵互动通过纸上的“苹果”不断解构,变成虚空的、无意义的存在。

“母亲早已忘记了/曾经她是怎么教育我的/怎么把我教育成人的”,第五节诗是“我”的心理感受,也是在面对母亲的回答之后的无言感慨。现代的教育方式在媒介技术的介入下变得异常单调,如同快餐文化一样只有短暂性和表面性的作用,难以匹敌传统教育长期性的、训诫性、给养性的功能。在一个“娱乐至死”和大众传媒风起云涌的年代,形式化的话语教育在肆意生长,在两代人的沟通交流中又加固了一道亲情的屏障,在融入大社会的教育背景下,这样的隔阂成为对现代教育方式的有力反讽。“我”的回答“妈妈放心吧/甭说火灾啦/自个儿着了我也懒得去救”,这样看似幽默式的回答其实是全诗的核心所在,《回答母亲》重在“我”回答母亲、“我”是怎么回答的,“我”回答的这句话其实是进一步说明这种情感的距离性、交流的闭塞性和心灵的隔绝性。诗人在传统与现代思维的对立中展现出现代社会生活无处不在的背离和解构。

三、存在的对立:我与“他”的陌生化和距离化

“媒介即隐喻”是尼尔·波兹曼在其著作《娱乐至死》中提出来的,在伊沙的《回答母亲》中,电视作为一种媒介也具备一种隐喻功能,而且母亲与孩子的对话关系以及情感境遇也有相应的隐喻性。从诗歌表层文本来看,“母亲”与“我”的对话交流停留在器质性、形式化的状态中,未到达实质性的心灵互动,这是对现代家庭亲子关系的缩影式呈现。从诗歌深层文本来看,结合一定的社会语境和文化语境,“母亲”和“我”的亲子关系可以作为一种广义的亲子关系、家庭关系甚至是群体的社会关系去进一步解读。“我”的存在和“他”的存在正处于一种被时间分割和被现代技术分离的状态中,原来“你即我、我即你,你我一体”的共同体呼喊变得残喘短息,人与人之间正在走向陌生化和距离化的道路。

《回答母亲》通过口语化的语言、戏剧化的突转、反讽性的题旨构建了一幅媒介技术介入的现代性生活图景,在对立和反思中去表现社会动态发展中亟待优化的思维模式。母亲看见电视里演的那位英雄在火灾中面目全非,便告诫“我”不要像这位“英雄”一样,诗歌中的“……”意味深长,一个是省略母亲其他具有“劝诫性”和“教育性”的话语,一个是留下思考的空间给诗人自己,同时也给读者想象的余地,通过一个省略号表达诗人难以言说的困惑。母亲的劝诫从情感关系来看是对孩子的爱护,从道德角度来看实则已经充当了“社会陌生者”这个角色,过度地关注人的个体性生存而忽略了人与社会整体的依存关系,隐含着诗人对这类“陌生者”的批判。母亲听到“我”的回答之后,“她就忙着给我炖排骨汤去了”,诗人从诗歌第二节出现的“英雄”话题直接转向平庸琐屑的日常生活,这种崇高的命题和平民化的生活相对立,不仅包含着诗人的倾向性意识,也是诗人对崇高的、高尚的存在再一次解构。“忙着”一词说明“母亲”已经被世俗生活所充斥,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深深影响着个体的思维模式和思考情景,在观照平庸的、利己的、私人的生活之外,逐渐与多元的、利他的、群体的生活脱离,成为一个与现实社会生活有距离的“陌生者”。由此可见,“母亲”也是诗歌的象征物和中介物之一,通过对“母亲”话语和行为的基本描述,对部分个体沉浸于机械式、庸碌式的生活进行了反讽,批驳了对现实社会缺少关注而使得整体人情味淡薄的一些个体。

诗歌中的“我”是回答母亲的“对象”,也是作为一个观察者、思考者的身份去反思现代社会。“久久望着母亲”“母亲早已忘记了/曾经她是怎么教育我的/怎么把我教育成人的”“这样的回答该让她/感到满意”,短短的七节诗蕴含着诗人对于过往和现实的思索过程,从而传达出启迪性的哲理意味。“自个儿着了我也懒得去救”,这样带有自我玩味的话语其实是诗人的暗示性话语,带有自我谴责性。自我谴责主要是通过反讽性题旨去体现,是诗人对于生活的反思之见,也是诗人作为普通个体对当代情感关系、思维模式、观念样式的审视,通过“我”和母亲的对立去隐喻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和陌生化,从而透视出作为个体的人的真实存在状态,即更多是陷于无奈而无法摆脱。

“这样的回答该让她/感到满意”,“该”字是把握“我”心理状态的关键词,也是带有自我谴责性质的双向词。对于母亲的“劝诫”,“我”通过一种应对性、策略性的话语方式去搪塞“母亲”对“我”的“特殊关爱”。这样的关爱仅停留在形式主义的教育中,而“我”的回答也止步于形式主义的言辞中,两者交流沟通的方式不再是心灵深处的双向互动,而只是视觉的、感官的、偏主观的单向互动。“我”更多沉浸在自我的表意世界,并没有真正地让“母亲”感到满意,“我”的想象和揣测在无形中拉开了和母亲的情感距离,能用心感受的爱和情意变成了一种虚幻想象和主观臆测的附属品。这是对传统的言传身教的教育方式的解构,也是对现代家庭亲情关系的深度解构,同样是诗人作为个体的焦虑,对于置身群体社会生活中的个体自动产生屏蔽意识的忧思。人与人的交流是即时性的、短暂性的,更多是处于策略性的应付状态,缺失了真正意义上的灵感交集和情感触碰。

“我”回答“母亲”,实则是在回答诗人自己,叩问自己的心灵世界,回答社会中为平庸生活奔走的千千万万的个体,给予他们一面镜子去反思观照自己的生活。在多种对立的设置下表现诗人作为时代良心的责任感,这是诗人敏锐性、前瞻性、灵魂性的另一种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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