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美学中的庄子之“道”

2020-01-02 09:57陈晗蜜
文化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宗白华无序庄子

陈晗蜜

宗白华谙熟中西美学,但他并未以西方逻辑思辨思维构建文章,而是立足于中国传统美学与文化,将西方美学思想融会其中,形成了极具传统特色的现代化美学体系。在传统文化中,宗白华紧紧抓住诸子哲学对世界与人生的体悟,“我们可以从宗白华论中国书画等艺术中看出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思想对他的影响”[1],其中,宗白华尤其钟情于庄子哲学生命创化过程中的美学力量。

一、由“空”而“实”

庄子将“心”与“形”置于两个不同的维度而谈,“形”只是“群于人”的物质条件,更重要的精神价值在于“心”不被外界所影响。庄子提出,从“形”的维度踏入“心”的维度需“心斋”,即“心的完全虚静的状态,心里面没有任何的东西”[2]。“心斋”之心虽没有任何东西,却可以说空纳着万境。“心”没有任何东西指没有“成心”,“心”空纳着万境指能安时处顺不被外物影响。世人因为有“成心”所以受生老病死的桎梏,“心斋”所抛弃的正是“成心”,而后便能不受“形”的影响空纳万境。宗白华正是从庄子“心斋”的人生智慧中寻出了“空灵”的文艺之美。

宗白华用“空灵”二字指称文艺之美,此处的“空”不是空无一物、空无一人的“空”,而是“空纳着万境”之“空”。宗白华从外物世界和内在心灵两个层面追寻美学之“空”。在外物世界的层面上,宗白华以“隔”阐释“空”。“隔”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一个重要诗学命题,王国维批评“不隔”,赞扬“隔”。宗白华则认为“隔”也是一种美:“清真清新如陶、谢便是‘不隔’,雕缋雕琢如颜延之便是‘隔’。‘池塘生春草’的好处就在‘不隔’。而唐代李商隐的诗则可说是一种‘隔’的美。”[3]隔帘看月、隔水看花,在观者与被观者之间形成一定的距离,在间隔化之下形成一定的虚空。在这虚空距离中,观者主体的思想在“月”和“花”的基础上得以自由升华,自成境界,“所以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对物象造成距离”[4]。

外物世界所形成的“隔”,更深一层是心灵内部所形成的“空”,宗白华从外物世界而转入心灵世界便依循了庄子“心斋”的轨迹。宗白华指出:“司空图《诗品》里形容艺术的心灵当如‘空潭泻春,古镜照神’。”[5]无论是空潭还是古镜,它们能空纳万物,得益于它们“能空”。宗白华进一步指出:“形容艺术人格为‘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神出古异,淡不可收’。”[6]面对逆境和外界干扰,能够人淡如菊而又无拘无束者才有艺术人格,此种品格便是心灵世界的“能空”。

无论是外物世界的“隔”还是内在心灵的“空”,宗白华最终强调的都是精神世界的充实。魏晋是中国历史上动荡时期之一,“也是中国周秦诸子以后第二度的哲学时代”[7],宗白华通过魏晋时期的文人的选择,告诉我们“那时的人如何追求光明,追求美,以建立他们的精神生活,如何培养他们的精神人格,化苦闷为创造”[8]。从文艺观来看,魏晋尚玄学,倾向于简约脱俗之美,如《世说新语》的记述便多用简约笔墨以传神,此简约超脱的文艺之美便是“空”在文艺上的体现,所以宗白华才会有“晋人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9]的结论。晋人艺术上以“空”观万物,在人生观上以空明之心,“建立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10]。心灵超脱而能仰观万物,富于宇宙的深情,这便由“空”转向了“实”。

二、由“静”而“动

庄子通过对“自然”之境的诠释,强调要摆脱“形体”的束缚,到“无何有之乡”寻求“心”的自由和生命活力。庄子笔下的真人、神人或者圣人的所处之地多是自然世界而非俗世,如“貌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自然”成了庄子的理想世界在俗世的代名词。在“自然”之境中,神人超脱了“形”的束缚才能无拘无束地领悟到生命活力。庄子与宗白华都不只停留在物质的“自然”,“在现实生活之外开出了一条通向精神理想的生活道路,这就是回归自然的生活道路”[11],宗白华同庄子一样从物质之“自然”中悟出自由生命之动来。

庄子为求“全生”而投身自然,而宗白华为生命的美学投身自然。山水画与书法艺术以静态形式展现给观者,都有其约定俗成的规定以形成和谐的形式。在和谐的形式中,我们不得不承认静是形式化的生命,而“美是丰富的生命在和谐的形式中”[12]。自然是一切美的源泉,是一切艺术的范本。中国山水画以“自然”为蓝图谱写生命活力,采取“以大观小”的技巧“用心灵的眼,笼罩全景”[13]。如果“静”是艺术之美存留的形式,那么“动”则是生命活力绽放的源泉。“以大观小”的奥秘就在于画家不是机械地模拟照搬物态之“静”,“而是受着画中全部节奏及表情所支配”[14],“把握全境的阴阳开合、高下起伏的节奏”[15],在整体视角的节奏下观察自然动态的生机。艺术不只是对表象的临摹,艺术的真实应该无限接近自然的真实。自然的真实富含生命力量,宗白华将其总结为一个“动”字。罗丹认为“动”就是“从一个现状转变到第二个现状”[16],是“第一现状过去的痕迹和第二现状初生的影子”[17]。“画家与是雕刻家之表现‘动象’就在能表现出这个现状中间的过程。”[18]那么,艺术如何化静为动表现这个过程?答案始终离不开对生命内涵的阐释。

宗白华重视艺术之美,更重视艺术背后的人,认为生命的内涵要从这背后的人说开来。“构成一个有骨有肉有筋有血的字体,表现一个生命单位,成功一个艺术境界。”[19]书法艺术能反映生命的运动得益于能够表现出人的“筋、骨、血、肉”,“筋、骨、血、肉”展现了人的精气神。宗白华从用笔、结构和章法三个方面来分析。笔法上,宗白华强调人心之美,以人心之美体察万物、接纳万物,如庄子哲学般以齐万物之心观察自然,“永字八法”都是“人”摄万象、纳万物而成;结构上,如欧阳询的“结字三十六法”以艺术家独特的个性与风格,来形成笔画与笔画之间的连贯与穿插、布局字的空间之美,虚实相生,计白当黑;章法上,王羲之《兰亭序》的魅力不仅在于每个字的阴阳起伏变化之美,更在于贯穿全文的精神风度,从第一个“永”字到最后一个“文”字,“一气贯注,风神潇洒”[20],“标出晋人对于美的最高理想”[21],在这样一个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时期,王羲之这一精神风度无疑显得尤为重要。

三、由“有序”而“无序”

庄子哲学是人生的哲学,也是艺术的智慧。《养生主》以“缘督以为经”点明养生的关键。“缘督以为经”即“不论是非善恶,而循着事物的脉络空隙,游戏其中”[22]。世人要如“庖丁解牛”故事中的庖丁谙熟牛的关节骨骼纹理一般,清楚存于人间世的规则,如此才能够挥洒自如。庖丁的“不论是非善恶”是将自己、刀和牛之间有序的规则融为一体,最终达到的是消解规则界限的境界,如此才能遁入“神解”的无序之境。这时的“无序”不是杂乱无章,而是知世间善恶是非的章法,却不被其所束缚。

如果用“有序”形容人为刻意安排的空间,则可用“无序”来形容宗白华所钟情的意境。在节奏与韵律有序的组织下,艺术意境所呈现的却是从容的、摆脱人为刻意安排的无序的宇宙空间。中国古代庭院艺术发达,诗人也多以庭院为视角体察万物,形成的宇宙观与庐舍有关。“时间的节奏率领着空间方位以构成我们的宇宙。”[23]诗人笔下的时间与空间在这一庐舍内全都被节奏化、音乐化。宗白华在这有序的节奏中构建了“有序—无序”“自我—宇宙”的审美命题,无论是诗人还是读者,他们的生命体验源于时空的节奏感,又超脱于时空的束缚,遁入时空合一的“无序”的宇宙中。

“空白”中呈现出的生命景象也构建了从“有序”到“无序”的美学艺术。“庄子的道,是从具体的艺术活动中升华上去的。”[24]《人间世》中论“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宗白华由此深入对诗画中“空白”的分析,诗画书法等艺术中笔墨所到之处与空白之处“有序”结合,而后与人观赏时的想象共同营造“无序”的妙境。中国建筑艺术讲究飞动之美,“飞檐”的飞动之美不只得益于以飞动的动物形象为装饰,更出自于它置于高处,与天空的空白相辅相成,表现出一种动态与想象。书法中字的结构又称布白,书法看重对空白的布置,空白也成了字的组成部分。“空白要分布适当,和笔画具同等的艺术价值。”[25]这是“有序”的部分,以此引发的欣赏者对书法家独特人格魅力的联想则进入了“无序”之境。这样的书法才能展现出这背后人的精气神来。无论是“飞檐”还是书法,都在有序的分布中将观者引向了无序的想象中,即宗白华所说的“要从有法到无法,表现出艺术家独特的个性与风格来”[26]。

四、结语

宗白华的文章同庄子的文章一样,宗白华的人生也同庄子的人生一样,都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精神,这种浪漫主义精神是宗白华对中国传统美学最好的理解。宗白华艺术世界里少不了生命律动,他在“虚”中寻“实”,“静”中寻“动”,“有序”中寻“无序”,目的就是寻找艺术世界中美的生命力。许复观认为“由美地观照的知觉透视”“是通向自然之心,是直观事物之本质。”[27]因此,宗白华不只是在美学中“散步”,也像庄子一样散步于自然之中。

猜你喜欢
宗白华无序庄子
车身无序堆叠零件自动抓取系统
环境无序性对消费者多样化寻求的影响及作用机制*
云的自传
“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
我们
《庄子说》(二十二)
《庄子说》(二十)
论宗白华的艺术意境观
《庄子说》(十五)
转变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