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许三观卖血记》是一部具有代表性的描写底层民众生活的作品,故事以底层人物为对象,呈现了底层人物积极主动承担苦难的人生历程。当代有许多关于《许三观卖血记》的研究,包括研究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中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或是研究“血”的意象,而关于作品中人物形象的研究并不多见,因此从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双重性角度进行分析,具有一定的研究意义。
“诙谐的双重性”也可以说是“可笑的相对性”,来源于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即直率的嘲笑和辩护,脱冕与赞赏、反讽与颂歌结合在一起。就是“把一切高级的、精神性的、理想的和抽象的东西转移到整个不可分割的物质肉体层面、大地和身体的层面”[1]。“双重性”是《许三观卖血记》中人物形象塑造的一个重要的思想原则,即作品中人物形象既是否定的、又是肯定的,既是愚昧低俗的、又是朴素伟大的,小人物之间既是斤斤计较的、又是彼此宽容的,即整体呈现出小人物的“小”与“大”两个方面的比对,突出人物的高尚却采取降格、贬低化的写法,滑稽可笑的背后隐藏着深层次的思想,这些可以说是余华式的“诙谐的双重性”。
《许三观卖血记》是一部体现余华90年代写作风格的作品。与此前先锋派的写作风格明显不同,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中将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作为主要题材,底层小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很大程度上在于小说中的偷情、骂架、算计等体现性格劣质的情节描写,这些描写使小说更加丰富真实、小人物形象更加逼真。
1.小人物的低俗
作品中小人物的低俗、偷情、议论、骂架、打斗的情节贯穿始终。主人公一乐就是许玉兰与何小勇偷情的果子,许三观为寻求心理平衡,竟然也和初恋情人林芬芳偷情。作品中的低俗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在女性身上体现出来的,整部小说中许玉兰与何小勇曾经的偷情是小说的一个主要事件,但每次牵扯到这个事件的时候,中心人物并不是许玉兰与何小勇二人的对峙,也不是许三观与何小勇两个男人的对峙,而是许玉兰与何小勇的女人之间的对峙。第一次是一乐打伤了方铁匠的儿子,许三观不愿出医药费,一乐寻求何小勇帮助无果时,许玉兰亲自上门要钱时的对峙;第二次是何小勇生命垂危,需要一乐在房梁上叫魂,何小勇女人上门请求时的对峙。这两次把家丑公开于众的时候,都是只有两个女人之间的对峙,相互之间免不了“百货商店”“公共厕所”之类的谩骂,这里集中体现了人物的低俗。
不仅有初恋情人之间的偷情,还有为求他人办事的“私情”。根龙与阿方第一次带许三观卖血时,就告诉许三观卖血不是很容易就能卖出的,血卖不卖得出去全要看和李血头的交情有多深,因此每次去卖血都要凭“交情”,在卖血的时候挑着两百来斤西瓜来维持这份交情。
2.小人物的愚昧
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们生活在一起,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些经验之谈,毫无科学依据,但祖祖辈辈信以为真。许三观的爷爷年事已高,即使到了“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那张嘴就歪起来吸了两下”的地步,还不忘问许三观有没有经常卖血,在他们的思想中,卖血是证明自己身子骨结实的唯一途径,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还对“卖血”有着执着的认知,可见这种思想在人们心中已根深蒂固。许三观爷爷家的邻居、一位年长女人,当她得知她准女婿快有一年没卖过血,心里便开始担心这个男人是不是身子骨不结实了,于是让他来家里吃饭,用吃多少饭来判断他身子是否真的败掉了。结果,因为他只吃了一碗饭,年长的女人便认为一个高大的男人吃不下足够多的饭,“身体肯定是败掉了”,从而给女儿退了婚。由此可见,他们祖祖辈辈流传的经验之谈,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们的生活。
不光如此,贯穿全文的“卖血”程序也都有讲究。准备卖血的时候,根龙和阿方强调一定要喝水,他们认为“这水喝多了,人身上的血也会跟着多起来,水会浸到血里去的”;喝水也有讲究,不能喝最上和最下的水,中间的水是干净的,并且要喝水喝到“像是十月怀胎似的”才能去卖血。卖血前理应抽一管血进行样检,按照许三观四叔的话来说,抽血前的验血是看看卖血人身子是否结实,结实了才让卖,这本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但在许三观第一次卖血的时候,李血头“看在阿方和根龙的面子上”没有对许三观进行抽血检查,即使李血头知道卖血前需要抽血检查他是否有病,才能决定他是否能卖血,但他看在根龙和阿方的面子上,这次“算是认识了”,不抽他的血检验就当成了“见面礼”给省掉了。抽血检验是事关他人性命的必要步骤,就这样在“交情”中省略了。正因有这许多愚昧的思想,才有了“阿方身体败掉了”的悲剧,才有了许三观年老时血卖不出去的无助感。
3.小人物的计较
《许三观卖血记》中的人物都是普普通通的底层人物,他们内心总有着自己的算盘,处处体现着这些小人物的计较。许三观追求许玉兰的过程极其简单,不过是八角三分钱的包子、话梅,之后他又开始算计着与许玉兰父亲打好交道,说自己算是倒插门女婿,这些都是许三观近乎卑劣的算计。灾荒来临,全家人喝了57天的玉米粥后,许三观打算靠卖血让家人吃顿面条,这时他不愿用“拿命去换来的”钱给一乐吃面,他认为给一乐吃面就太便宜何小勇了,此时,他丝毫没考虑一乐只是个无辜孩子,他仅仅算计着自己不能吃亏。方铁匠在儿子被打后,没有顾及和许三观之间的旧交情,拉来了板车,想把许三观家值钱的东西搬走,如果不是许三观的请求,方铁匠本想连床也给抬走,这是很直接的物质化的算计。每个人,每个小人物,都在算计着、计较着、真实着[2]。
风格转变后的余华开始在温情里回归,即便人与人之间有矛盾、生活中有苦难,但苦难中夹杂着些许的人性美,种种细小的事件体现出小人物的伟大。在苦难面前人物之间的矛盾仅仅是体现小人物真实性的调味剂,而更多展露的是小人物的高尚与伟大。
1.小人物的纯朴
当一乐把方铁匠儿子的头砸伤、许三观无力偿还医药费、何小勇也不承认一乐是自己的孩子时,方铁匠为救儿子不得不来到许三观家里把值钱的东西抬走。虽说方铁匠理所应当要得到赔偿,但在他去拉家具的时候并不是像强盗一样洗劫一空,而是向许三观说明自己也是没有办法,“在医院等了两个星期了”才出此下策。方铁匠来搬家具受到了许玉兰的阻拦,这是她和许三观省吃俭用积攒的家当,别人来抄家自然是不愿意,但许三观非但没有阻止方铁匠,还让许玉兰“烧一壶水”来招待“抄家”的人,并且还帮着方铁匠他们搬家具,累到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帮着别人来搬自己家里的东西,看上去还比别人更卖力”。许三观和方铁匠在这件事上本是仇人关系,但两人却都觉得自己有歉意。
这种质朴不仅存在于邻里之间,也体现在陌生人身上。许三观为救一乐一路辗转卖血到上海途中,因为卖了太多血而冷到发抖时,街上的人都要将他送去医院、帮他买热面条。夜晚一个年过60的男人收留了他,让自己养的小猪给许三观暖身子还怕许三观会嫌弃,即使是许三观的脚把小猪仔冰得嗷嗷乱叫,他担心的也不是自己的猪仔,反而担心许三观睡不着觉。这种对陌生人的细微关怀,更体现出小人物的纯净、质朴。
2.小人物的温情
许三观与一乐之间的温情令人动容。这种温情,跨过了血缘的门槛,而让他能够跨过门槛的力量便是“父亲”这两个字[3]。这是父子之间的温情。即使一乐不是许三观亲生的这件事人尽皆知、许三观也计较过一乐的出身,但最终这种恨意敌不过父子之情。当许三观找到离家出走的一乐时,一边骂一边把他背在身上走向胜利饭店,这一刻许三观已放下心中的算计,实实在在的将一乐当做自己的儿子。在何小勇女人央求一乐为何小勇叫魂时,一乐听了许三观的劝说才愿意叫上一句。许三观与许一乐虽然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但他们之间的温情,早已超越了血缘。
许三观和许玉兰夫妻俩在日常生活中总会因一些琐事吵闹,甚至互相伤害过对方,但在文革时期,当许玉兰被人人喊打、骂成“破鞋”、人人远离时,只有许三观心疼她,在她被示众时给她送饭并把肉埋在菜下让她快吃。在家中的批斗会上,为了让许玉兰的脚休息一下,许三观征得孩子们同意让她“坐在凳子上”接受批斗。虽然自己对戴绿帽子有芥蒂,但他却极力用最笨拙的方式保护许玉兰,向孩子们说明自己和林芬芳也有过不光彩的事,用“你们要恨她的话,你们也应该恨我,我和她是一路货色”这类笨拙的话树立妻子在孩子们心中的形象。自然灾害时期,许玉兰精打细算地过日子,除了喝玉米粥之外再没有别的食物可吃,即使到了这个境地,许玉兰还是在许三观生日那天准备了比平时稠的玉米粥,再放上些平时舍不得吃的白糖。当许三观年老卖不出去血失落地走在街上大哭时,孩子们都觉得许三观丢人,只有许玉兰像安慰孩子似的带着他去吃了黄酒与猪肝。他们经历了生活中的琐事与人生的苦难,最终还能相互扶持到老,他们之间没有甜言蜜语,却充满了温情。除此之外,其他邻里之间甚至是冤家之间也有温情,平日里破口大骂的邻里,也会在一方陷入困境时伸援助之手。
许三观和何小勇两家本是冤家,许玉兰和何小勇的女人更是平日里一见面就破口大骂。但在一乐得肺炎需要一大笔治疗费、许三观走投无路只好挨家挨户借钱时,只有何小勇女人给的钱是许三观一上午所借的13户人家中最多的,一个女人独自拉扯两个女儿已是艰难,这里就更体现出何小勇女人的伟大。
3.小人物的坚韧
许三观的一生平凡而又不凡,他这样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本该平淡无奇,但生活的苦难使他卖了12次血。他通过卖血顽强地活着,使他的人生变得不凡:卖血为证实自己的身体健康;卖血为娶妻生子;第三次卖血,是一乐将方铁匠儿子打伤,为偿还方铁匠家医药费而卖血;他卖血是为了在自然灾害时期给家人吃上一顿饱饭;他卖血是为了救不是自己亲生的一乐,这一次许三观前后5次卖血,差点因此失去性命。他卖血都是为了家人、为了生计、为了抗争苦难。许三观一生中的12次卖血,每一次卖血都是他与苦难抗争的里程碑。
人物形象的双重性写法使底层人物形象丰满且赋予深层内涵。一方面,双重性写法更好地突显了作品中人物的高尚:在仇恨面前,方铁匠对许三观一家的理解与宽容;在冤家面前,许玉兰许三观抛开颜面选择救人、何小勇的女人选择慷慨解囊;在人祸面前,荒诞的批斗更显夫妻深情;对苦难的抗争更显小人物的坚韧……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小人物的强大力量。
另一方面,纵观整部小说,余华始终以一种平凡甚至低俗的角度展示底层小人物生活中的苦难,并写出了小人物是如何通过乐观方式与苦难抗争,间接地给予中国底层人物以赞赏、钦佩。余华曾说过:“中国文学要走上世界,要靠写出真正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作家的使命是向人们展示高尚。这种高尚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以同情的目光看世界。”[4]《许三观卖血记》正是通过小人物形象低俗、愚昧、计较的一面展示了普普通通中国人真正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既增加了人物的真实性,又由此突显了苦难时期中国底层小人物在面对苦难时所表现出的乐观与坚韧,引起读者共鸣。
作品风格改变之前的余华,在创作的叙述过程中“尽可能回避直接的叙述,让阴沉的天空来展示阳光”[5],与传统故事讲法相违背的做法的确让余华盛极一时,但随着大众文化的兴盛,余华这种冷漠、暴力的叙述方式不再受欢迎。充斥着暴力、血腥和死亡种种深具偶然性的事件塑造了此前余华笔下非理性的世界,而在《许三观卖血》中,一种超越苦难的温情和幽默重塑了世界,也同时确立了余华和世界的新关系[6]。作品风格改变后的余华,极大程度上是希望迎合大众审美,重获大众文化市场,只有经过读者的阅读鉴赏,作者创作的文本才能实现其价值[7]。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余华在创作此部作品时就已经替自己设定了符合大众审美的“隐含读者”,其中人物形象采取双重性写法一方面塑造了小人物在读者心中的形象,另一方面增强小人物抗争苦难对读者的冲击力,达到了作者与广大读者在文本当中所达成的潜在对话。重返大众视野、引起读者共鸣,在这一目的上,《许三观卖血记》无疑是一部成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