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方
(云南民族大学 民族文化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祭“者”仪式是文山广南壮族濮侬支系自然崇拜的体现,不同地区的祭拜时间有所不同,形式也有所差异,“者”的载体也有所不同。广南地区类似的民俗活动,是在农历的三月初三祭祀地母举行特定仪式,其为典型的土地崇拜现象,当地的百姓称之为“官撒种”,人们通过祭祀地母,祈求人畜安康、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在克宽村,祭“者”仪式作为当地隆重的民俗活动,而人们之所以对“者”顶礼膜拜,受到了人们广泛的青睐,其目的除了祈求风调雨顺,人畜安康之外,人们还通过祭“者”仪式,达到社会整合的功用。
濮侬,是文山壮族的一个支系,被誉为句町故地的广南县是壮族濮侬支系生长的摇篮。千百年来,他们一直居住在广南这片土地上,创造了丰富的民族文化,形成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壮族濮侬支系是一个有着诸多信仰的族群,一年中,几乎每个月都有自己的节日,“二月二”和“六月六”是重要的节日。每个节日都会伴有相关的祭祀仪式,祭“者”也是濮侬支系重要的节日。
祭“者”仪式是濮侬支系自然崇拜的体现,那么“者”究竟是什么呢?根据当地人口述和笔者文献资料搜寻,认为“者”有以下两种说法:
一是彝源说:关于“者”源说,据克宽村里的老人口述,“我们村原本没有‘者’,因为周边的村子曾有彝族居住,有祭龙的传统,他们把祭龙称之为祭‘者’。而当地壮族较多,彝族变成弱势民族,渐渐地语言消失了。民族识别工作中,当地的彝族不会说彝语,只会壮语,则被确定为壮族,但现在我们还能通过样貌和性格分辨出一个人是不是有彝族血统。由于当地的壮族自古就有祭拜‘土地神’的传统,随着民族融合,人们把‘者’和‘土地神’的概念混淆了。”
二是词源说:从语言学的角度上说,“者”和土地神有着亲密的关系,“就中国古代,人们对土地神的祭祀称‘祭社’,‘社’即社神,称‘后土’,也是祭祀土地神的场所”。[1]壮语称“者”为 [tɕə⁵⁵],[tɕə⁵⁵]和“社”是有关联的,“社”音为 [sə²¹],韵母相通;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2004年出版的《方言调查字表》中,“者”和“社”同为假摄开口三等嘛组,同摄即为相同韵母;在《方言调查字表》中,“者”和“社”二字的声调还同为上声,“者”在壮族地名中也不读 [tɕə⁵⁵],读 [tɕi²¹],如者兔 [tɕi²¹tho²⁴]、者太 [tɕi²¹thai²¹]、者哈 [tɕi²¹ha³³]等调值都是 21,证明了两者之间的词源关系之密切,“者”实际上就是音变后的“社”, 也就是说,克宽濮侬支系祭“者”仪式即祭“土地神”仪式。
壮族濮侬支系信仰的“者”神,在“者”庙的周围,有许多树木,称之为“者树”,“者”旁边的石头,称之为“者石”。在那片区域里面,濮侬支系深信,得罪以“者”命名的一花一物,就是一种大不敬,如在“者”所在的那片区域吐痰或是大小便,就会触犯神灵,轻者会体弱多病,严重者就会疯。克宽村祭“者”仪式,分春祭和夏祭。祭“者”仪式是壮族濮侬支系自然崇拜中尤为明显的,其祭祀特征表现为规范性、全民性、以及广泛性。
“随着农业生产的出现和发展,农耕与土地在远古先民的生活中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位置,人们对土地本身的依赖越来越强烈,认为五谷粮蔬都是土地的恩赐,由此产生了土地崇拜。”[2]壮族是最早的稻作民族之一,在马关县炭底村壮族濮侬支系地区发现了三颗野生稻,当地人们称之为“皇谷”。这说明壮族很早就进入了农耕社会,农耕社会对土地的依赖极强,进而衍生出祭“者”仪式。
克宽村,位于旧莫乡的东南边,是里洋村委会所在地,距旧莫乡16公里,国土面积0.22平方公里,海拔1310米,年平均气温20摄氏度,年降水量800毫升,适宜种植水稻、玉米等农作物。克宽村并非壮语的称呼,壮语称之为“董圩”,“圩”是壮语中尤为典型的字,不念 [ɕi³³],而是念 [hɯ²⁴]。“董圩”音标为 [toŋ³¹hɯ²⁴],按壮语字面意思是“街天所在的坝子”。
祭“者”仪式是克宽村一年当中最为隆重的民俗活动,有固定的场所,“者”所居住之地一般都会选择在村口森林茂密之处,“者”充当一个村的守护神。由于克宽村地理位置特殊,其祭祀“者”的场所与周边村寨有所不同,村中“者”庙建在当地学校背后,早些年间,该位置树木茂盛,由于牛市场的开发和学校的扩建,树木大多被砍伐。克宽村祭“者”仪式,都在庙里进行,克宽村“者”庙建筑构造为红色砖瓦房,“者”庙总体面积不大,约为20平方米,其前身为干栏式建筑的砖瓦房。据村里老人口述,原来“者”庙为干栏式建筑瓦房,由于房屋破损严重,就为其修建新的房屋。“者”也是保佑一方水土的神,一旦知道神未在庙中,就请村里的摩公和村民们一起去“博药满”(po²⁴ʑa:u⁵⁵mai³³)(当地“者”神经常跑去的一座神山)请“者”神回来。“者”庙中并无任何神图像,唯有祭祀台,台上分别有三个香炉,香炉前面摆放九个杯子,以便祭祀时倒酒和茶水所用。祭祀台正上方墙上设有“土地君祖神”表示“者”,而“土地君祖神”上方写着“神佛共保”四个大字,左右两边竖排写着“佛佑全宥福寿吉祥,神保全村老少平安”。
祭“者”是克宽村一年一度的大事,这个仪式蕴含着重大的意义,村民们要在那两天聚集在一起,供奉“者”神,体现出了壮族濮侬支系对土地的敬畏之情,根据笔者农历二月二参与的田野调查,祭“者”仪式如下:
临近祭“者”的时间,组织者就会向本村村民收取祭祀费用,每户20元。家里本季度有人怀孕或者是牲畜处于孕期的(例如牛、猪、狗等)不能直接交祭祀费用,这种情况的农户只能转交给其他“无事”的农户,让其帮交。对组织者也是有要求的,组织者忌家中有人或者牲畜处于孕期,若组织者有以上情况,就要等到下一次才可以组织。收取的费用主要用于买猪、鸡、酒、纸钱、香等相关的祭品。
关于祭品的选择,鸡必须是鸡冠长得极好且会叫的红色大公鸡,鸡爪子也不能有任何问题;猪对性别、大小没有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为黑色猪毛,忌有白色猪毛,所以在选择的过程中需仔细认真,不能出现半点纰漏。克宽村对于祭祀品选择的谨慎细致,体现了对祭“者”仪式的重视。
祭祀当天早上属于全村的活动,每户需派一个男丁为代表早早赶来,在“者”庙附近选取地点放灶台生火,组织者需负责准备此次的祭祀品和菜食,将纸钱、香、鸡、猪等祭祀品放到土地庙附近,安置在一个固定的场所。一切准备就绪后,就开始烧水,打扫土地庙。
水烧开后,则开启祭“者”仪式,该仪式分生祭和熟祭。生祭所需祭品为红色冠的大公鸡,杀前要先点香,准备好纸钱,组织者带上大公鸡叩拜“者”三次,拜好后可杀鸡。将准备好的纸钱沾上鸡血,沾完后放在神龛上,待到熟祭时使用。
杀鸡时,可以同时进行杀猪的环节,由于鸡比较小,一人即可完成。杀猪则需村里其他人的辅助,杀前无需生祭“者”神,只需准备好纸钱,留着沾猪血,猪杀好后取下猪头,放在祭祀盆中即可。
祭“者”仪式是由村里组织者举行,其代表的就是克宽村整个集体,所用的物品,祭祀品,大大小小所需的东西等,都是村里集体物品。猪和鸡杀好后,鸡需整只在水中蒸煮一会儿后拿起来,与砍下的猪头一起放在祭祀盆中,准备就绪后,开始点香、倒酒、将祭祀品放在神坛前,给“者”神享用,摆放好后开始烧沾着鸡血和猪血的纸钱,祭完后开始放鞭炮,祭“者”仪式结束。
听到鞭炮声,村里的每户代表也陆续来到了“者”庙旁,男性可以进“者”庙里祭拜,女性则不能进。来到“者”庙周围的村民们可以利用等待的时间,闲聊家常,村寨的公共事务也可以在此时提出来,大家一起商讨。
祭祀完毕后,全村集体分肉。前来参与祭祀的每户代表们,会从家中带好饭放在饭盒里,待到祭祀品煮成后,就开始分肉。克宽村有71户人家,会用7个盆装。肉由组织者分发,组织者不能偏心,要一盆一勺的分,直到灶里的肉分完,分完后农户们以10个为一个单位就盆而坐,再进行分肉的环节。此时分肉也是较为有趣的过程,肉要同时夹,农户们可自由选择自己喜爱的肉块,每次只需夹一块,不得多拿,直到盆中的肉分完为止。肉分好后,不喝酒的妇女可带着分好的肉回到各自的家中享用,也可在“者”庙周边吃完再走,男子大多会继续留下喝酒吃肉,整个祭祀仪式就这样在热闹的氛围中结束了。
关于克宽村壮族濮侬支系祭“者”仪式活动中祭祀品均分的习俗,在《史记·陈丞相世家》有提到“里中社,平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这句话大意为陈平所居的库上里祭祀土地神,陈平做主持割肉的人,他把祭肉分配得很均匀。父老乡亲们说:“好,陈家孩子真会做分割祭肉的人!”陈平说:“唉,假使让我陈平主宰天下,也会像这次分肉一样呢。”这里的陈丞相为陈平,是阳武县户牖乡人,在今河南省原阳一带,这句话虽然有说陈平这个人做事均衡,适合当宰相,但从讲述的事情来说,秦末汉初时期,就有祭祀土地神分肉的传统。而克宽村壮族濮侬支系分肉的传统,似乎找到了历史的踪迹。
从整个仪式过程中,可以看出克宽村祭“者”仪式较为简单,不需要专门的神职人员诵经。而从整个仪式的准备到结束以至日常生活中,可看出其禁忌要比祭拜仪式的功用大。
“仪式的目的不在于欺骗神明,而是要重新阐明过去的经验。通过仪式和演说,过去的事情被重新陈述,以使本应该实现的现实战胜了那已经成为的现实,使永久的良好意愿战胜一时的反常。”[3]在克宽村壮族濮侬支系心中,“者”虽是至高无上和神圣不可冒犯,可制约人们的行为规范和道德伦理教化,但主要目的是通过选取最好的祭祀品供奉神灵,虔诚祈祷,祈求神灵能够带来雨水、逆转死亡、生产农作物,同时也通过禁忌的方式,教化民众,使村民有信仰,精神有寄托。
1.处于孕期者不能完全参与仪式
祭“者”仪式可以满足人们的基本心理需求,人们渴望安定,具有这一职责的“者”自然会受信奉。多子多孙,风调雨顺,在濮侬支系民众的心理,是最大的愿望,而“者”具有赐子的功能。《中华全国风俗志》下篇卷三记江苏仪征风俗云:“二月初二日,土地神诞辰。纸扎铺剪纸为袍而粉绘之,人家贾以作供,大街小巷供当方土地。张多灯于神前,人窃其灯以送妇人不育者,苟怀孕,则来年诞辰一以奉十,而还灯于神前。”如此看来,在克宽村壮族濮侬支系凡是家中有人或是牲畜(如牛、猪、狗等)处于孕期的,忌亲自交费给组织祭祀者,这就有了一个依据。而家中有人或者牲畜处于孕期的农户不能直接交费用和成为本季度组织者,主要原因有以下:
一是怕其参与达不到祭祀的预期效果,天气干燥不下雨;二是怕家中有人或者牲畜处于孕期者参与活动冲撞了土地神,因为祭“者”时间是农历二月二和六月六,二月二是土地公的生辰,新生命忌讳与土地神共处;三是处于孕期者被视为不洁净,其被处于禁忌中,他们通往圣洁的道路就会被阻隔;四是处于孕期者本来就已经得到了神的庇佑,再去祈福则表现出其贪婪,“者”神不喜欢贪婪之人。
2.祭祀品以煮的方式烹饪
关于祭祀品的处理方式,为什么烹饪只能以煮的方式进行,而不是一般的烹饪方式呢?原来是以此祈求风调雨顺,若以“炒”等为烹饪方式则害怕由于水分少,而导致天气干燥不下雨。
3.组织者的选择
组织者需为四户人家,并只能为每户一位男性。究其原因,有以下几个内涵:四刚好代表着二月到六月间有四个月,每个月一户人家代表,每户一位男性,这样方能显出公正。而男性为祭祀品准备者,其一是跟中国传统文化有关,如女主内,男主外的思想。其二是跟中国的制度体系有关,随着母系氏族社会被淘汰,自然而然被父系氏族社会所取代,男权时代则开始占主导。
1.圣地不可侵犯
壮族濮侬支系土地庙一般都是建在树木茂盛的村口,在那片神圣的境地里,树木可以自由的生长。在壮族濮侬支系的村落文化中,每一个村寨背后的山,树木是不能乱砍滥伐的,因为人们有这种意识,所以壮族濮侬支系所在之处很少出现滑坡、泥石流的自然灾害。克宽村的“者”庙建在学校背后,原本是一个森林茂密的地方,由于曾经征用该地盘做牛市场,许多大树也已经枯萎,加之学校的扩建,使得庙周边的树木被砍了一大半。据村里的老人说,“‘者’神很保佑本村,前任校长因为想要征用‘者’庙,得罪了‘者’神,就英年早逝了,‘者’神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由此看来,“者”神还有制约的功能:教导人们爱护土地和大自然的功能,不能乱砍滥伐,要与自然和谐相处。
2.敬畏神灵
“者”神是村里的守护神,神圣不可侵犯。除了对“者”庙周围事物的保护之外,人们还需要打心底里敬畏它。村里有一位女性,路过其他村寨的“者”神后,回到家就疯了,最后其家人去找乜满(当地的女巫师,可通神灵),才得知该女性是得罪“者”神,壮语称“[l:oŋ²⁴tsə⁵⁵]”,需在家做一些祭祀仪式,才可康复。最后做了仪式之后,该女性的疯病便好了,目前跟常人无异,可以外出打工。一方面,这样的个别情况使当地村民更加深信“者”神不可侵犯;另一方面,该名女性是否真正侵犯“者”神无从考证。最后,该名女性病情好转与巫师有无关系也未知。
除祭祀外,老人们还利用这难得众人齐聚的机会,给青年人讲述族源、家族历史,探讨本村公益活动和制定村规民约,村民们也借此机会,互相交流农耕经验,沟通乡邻情感。此次祭“者”过程中,村里就决定于祭祀第二天清理垃圾,疏通水道,待到雨季来临时,水才能得以排出,这是一个对村里都有意义的活动。村里每年农历二月二和六月六祭祀“者”神,是祖祖辈辈保留下来的民俗活动,有利于村里的团结,凝聚人心。在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环境中,祭“者”仪式发挥了一个这样的作用,实属难能可贵。一个简单的祭“者”仪式,构建了一个小型的社会,人们可以在这个小社会中,平等相处,互相帮助,其道德约束力是不可估量的。
祭“者”仪式不仅反映了壮族濮侬支系敬重生命、珍惜生命、关爱生命、渴望获得土地神的关心、保护和庇佑,还反映了人们努力寻求精神上和心理上的寄托与满足,也表现出了壮族濮侬支系先民与自然相互帮助、相亲相爱、和谐相处的密切关系。壮族濮侬支系祭“者”仪式,有利于保护自然环境,增强濮侬支系的认同感,同时对增进村落团结、保护生态、维护社会秩序、提高道德风尚具有重要的历史作用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