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赛男
“响搨”,又名“向搨”,其在具体操作过程中须向着明处进行摹搨,故得此名。据现存文献考证,“响搨”之法早已出现。据现存文献的记载,“响搨”之名最早出现于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三所载的何延之《兰亭记》一文,该篇言及唐太宗遣梁元帝曾孙监察御史萧翼,到和尚辩才处,寻求王羲之真迹《兰亭序》之事。文中有“数经乱离,真迹岂在?必是响搨伪作耳”[1]这样的记载,是后代研究“响搨”所能引用的最早的文献。此后,记及“响搨”的还有很多其他文献。按朝代分,宋代有黄伯思的《法书刊误》和《东观余论》、张世南的《宦游纪闻》、赵希鹄的《洞天清录集》、桑世昌的《兰亭考》等,元代有袁桷的《清容居士集》,明代有王佐的《新增格古要论》,清代论及“响搨”的文献更多,有梁章钜的《退庵题跋》、葛嗣浵的《爱日吟庐书画补录》、吴高增的《兰亭志》等。虽然关于“响搨”的记载很多,但对其具体方法莫衷一是,故先述明“响搨”之具体操作方法极有必要。
“响搨”是一种摹搨方法,但不是所有的摹搨都是“响搨”,“响搨”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摹搨方法。宋黄伯思在《东观余论》中这样定义“响搨”:“摹,谓以薄纸覆古帖上,随其细大而搨之,若摹画之摹,故谓之摹。又有以厚纸覆帖上,就明窗景而摹之,又谓之响搨焉。”[2]这段话可以说明“响搨”是一种特殊的摹搨方法,区别于一般的摹搨,而有独特的操作流程。宋代的赵希鹄则在《洞天清禄集》中进一步细致地描述这种过程:“以纸加碑上,贴於窗户间,以游丝笔就明处圈却字画,填以浓墨,谓之响搨。”[3]赵希鹄所说的这种响搨方法也被称为“双钩”。需要注意的是,赵希鹄所说的“碑”应该指的是碑刻拓本,而非原石刻,若按原石刻理解,“贴于窗户间”就很难做到,原石刻尚不会透光,置于明处亦无济于事,综合黄伯思所说的“以厚纸覆帖上”亦可说明。到了明代,王佐《新增格古要论》论及“响搨”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卷二“响搨”篇云:“响搨伪墨迹,用纸加于碑帖上,向明处以游丝笔圈却字画,填以浓墨,谓之响搨。然圈影犹存,其字亦无精采。”[4]曹昭既注意到了赵氏所说的“碑”的问题,又谈到了“响搨”的缺点在于“圈影犹存,其字亦无精采”。近代学者罗振玉在《墨林星凤序》中也说:“摹写者云,殆谓以笔摹取,非若后世之濡纸施墨也。”[5]这里所说的“濡纸施墨”即为现行的“捶拓”,也就是古代的传拓。纵观以上记载,需要指出的是,“响搨”所用的纸一般为厚纸,若为一般薄纸,除非拓本本身年久,字迹模糊,否则便无需就明窗而搨之。但在实际操作中,响搨往往与普通摹搨达到的效果差不多,都能达到“形似”,故统一都说“搨本”,《隋书·经籍志》中所载“一字石经周易一卷”“三字石经春秋三卷”等都是搨本。
“响搨”与传拓不同,在日常使用过程中,“拓”和“搨”常被认为相同,但其实无论是从本意还是方法上,这两者都是不同的。《辞源》解释“拓”为“指用纸墨从铸刻器物上捶印出其文字或图画纹饰”,而解释“搨”为“指以纸覆于书法墨迹之上而描摹之”,两者区别显而易见。“响搨”,即摹搨,是以笔从书法墨迹、法帖拓本、碑刻拓本描摹搨下来的,而非像传拓那样是从金石刻物上拓下的,此是二者复制对象之异。二者复制效果也有不同。在复制碑刻文字时,若运用传拓之法,所得的拓片往往显示为黑色墨底白色凹字;若运用响搨之法,对拓片、法帖等书面作品进行复制时,所得的拓片一般显示为白纸底黑色空心字或实字,近乎比拟真迹。
综上所述,在古代,“响搨”是区别于传拓的复制文字或图画等的方法,一般用较厚的纸,就明亮处如窗户间,以笔先钩字形,再进行填墨。“响搨”之法多用于书画、法帖等平面之上的内容复制,正因其描摹笔迹,仅次于真迹,却也僵硬,缺乏原迹的灵动之美。南宋文学家楼钥在《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中说“响搨固近似,形似神不清”[6],是对“响搨”比较公允的评价。
不少学者都认为“传拓产生于唐代”说是罗振玉先生在《墨林星凤序》中提出,其实罗振玉先生也没有确切地认为“传拓产生于唐代”,他所举三证只不过是在反驳程大昌提出的“刻石为碑。蜡墨为字,远自秦汉”的说法。证一以许慎《说文解字》只载秦刻石文说明“此汉代金石刻尚无墨本之证”[7];证二以唐代石经因“既有拓墨之法,故易直书为横刻”[8];证三以敦煌三刻这种现存的唐墨拓本来说明传拓在唐代广泛应用。罗振玉先生举三证之后,得到的真正结论应该是“然则金石墨本,虽未必自唐始,意亦必去唐不远”[9]。罗氏的论断是有道理的,笔者也认为传拓实非自唐始,论理如下。
中国人很早就致力于研究机械复制的方法,摹搨之法出现得很早。依据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在卷二《论画体工用搨写》的自注“顾恺之有摹搨妙法”[10]可知,摹搨之法于东晋就已经出现,“响搨”应在此之后。现存材料记载,“响搨”之法在写本时代尤其是唐朝达到了繁盛的地步是个不争的事实。唐代封演在《封氏见闻记》中记载了《绎山碑》的流传保存过程:秦始皇刻《绎山碑》以记其功,后魏武帝登山时推倒碑石,但历代都有人摹搨碑石之文,故碑文得以保存。后来碑石残缺,摹写不便,有一位县宰用前人摹写的《绎山碑》旧文,重新刻于石上,成为新刻碑石,继续流传。若有需要,就碑石拓取即可。简言之,《绎山碑》经历了“石碑→搨本→石碑→拓本”这样一个过程。原文献中“取旧文勒于石碑上”[11]描述的正是用摹搨本复翻刻成碑石的过程,也是现存较早的有关摹搨翻刻碑石的文献记载[12]。传拓之法依靠原石,最是存真。但优秀的搨本亦可成为“下真迹一等”的佳品,与真迹极为相像。在真迹绝世后,摹搨出来的搨本有时候是最接近真迹的“真迹”。当然,运用响搨这样的办法时,操作过程中难免有些人为的错误,这样的搨本就不可与原石和书法墨迹相提并论了。
《封氏见闻记》中的文字似乎未曾涉及传拓产生的时间,但细细推敲仍能发现一些线索,其中“县宰”这一称呼值得注意。在唐代,县的长官不分大小统称为令,考证《隋书》等现存唐朝文献,县令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县宰。因此,《封氏见闻记》中,县宰感于原始《绎山碑》残缺不全、摹写不便,而用前人摹写下来的《绎山碑》搨本来翻刻石碑一事,是否为封演所在唐代时发生的事情还值得商榷。考证“县宰”一词可知,秦汉时称“县长”,新莽时期改为“县宰”,一直沿用到南北朝时期。北齐时期则一改前制,一律称为“县令”,“县宰”之名便废弃不用。因此,《隋书·百官志》在记录南朝陈的官制时都云“县令”,而非是“县宰”。又结合文中前面提后魏即北魏武帝之事,由此推断封演所记县宰之事当在北魏之后、唐代之前,其所言“须则拓取”即传拓之法也当产生于这一段时期内,此一证也。此外,《隋书·经籍志》著录的11种石经搨本,诸多学者包括著名的历史学家吕思勉都认为是“响搨”本,罗振玉亦说其是“响搨摹放”。而对于金石碑刻,响搨之法无法直接施行(目前尚无相关文字记载),须得有来源于碑石的拓片,方能施行。《隋书·经籍志》记载的是隋代既有之且保存到唐代的书籍,由此可说明,传拓之法在隋朝时已经有所运用了。
因此,笔者认为,“传拓产生于唐代”这一说法是不正确的,传拓应当产生于北魏到唐这一段时期内,综合考量,有可能是在隋朝,这样也与罗振玉先生的推论相符。
从最开始东晋时摹搨用于书画到南北朝时摹搨用于碑石,摹搨几乎可以复制“响搨”和传拓的所有对象。“响搨”当是摹搨产生之后为求更好的效果,技术稍稍进步之后的产物。古人在复制文字或图像时总是力求保存真迹本身的模样,对于金石刻物,没有比传拓更能够完美复制的办法了。《隋书·经籍志》中记录了11种当时存在的石经搨本,被许多学者认定为响搨本。《隋志》在此后序中说道“又后汉镌刻七经,著于石碑,……其相承传拓之本,犹在秘府,并秦帝刻石,附于此篇,以备小学”[13],笔者认为这里的说法是可信的。如上文推断的那样,传拓产生于北魏后至唐代前,这之间会有一些传拓之本流传下来,《隋志》所著录的11种搨本有可能是传拓之本,也可能是依据传拓之本而摹搨的搨本。从碑石之上复制文字,传拓之法最为直接、方便。《隋志》记载的石经搨本,应先有其传拓本,才能有“响搨”本。因此,笔者认为,在石经复制上,传拓早于“响搨”。新旧《唐书》中著录的“今字石经尚书”“今字石经易篆”“今字石经论语”的“今字”应是指用当时的字体来书写,而不同于《隋志》中的传拓本或“响搨”本。原因大抵在于石刻难存,拓本和搨本也不易保存和获得。当然,这并不代表“响搨”之产生晚于传拓。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摹搨于东晋时期就已产生。“响搨”作为一种更为精细的摹搨方法,应在摹搨以后出现,逐渐得到应用,并在写本时代,尤其是唐朝时期达到繁盛的地步。
本文论述“响搨”之法区别于传拓的特殊性,对其独特的操作技术予以明确阐述。同时,通过分析、考辨文献,质疑“传拓始于唐代”说,考证出传拓并非时运唐代,而是产生在北魏至唐代这一时期。最后,笔者提出了“在古代石经等金石刻物的复制保存上,传拓早于‘响搨’”的观点,并有所论证,希望能为相关学者带来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