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视角下诗气的翻译
——以《清平乐·六盘山》为例

2020-01-01 23:12许月华
文化学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原词许渊冲译本

许月华

“气”是中国哲学、美学一个极为重要的范畴[1]。从本源上讲,“气”源于宇宙的运动。诗词通常是诗人有感而发,是宇宙之元“气”使得世间万物触动诗人的内心,诗人将所感所悟以语言文字的形式外化。在外化的过程中,作品打上了诗人的印记,固化了诗人的气质。“气势”的不同决定诗语形成的时间和空间具有了异质性。要恰当准确地承载内存状态的“气”,诗语既要满足诗人表情达意的目的性,让诗人内心之气不断向前翻滚推进,形成一股气“流”,又要符合诗词语言平仄、韵脚、对仗等声律特征,让审美主体在欣赏诗词之时感受到“气”的流动性。

诗气具有两种存在状态:一种是内存状态,生发于诗人的内心;另一种是外存状态,物化为诗语。由内存状态转化为外存状态,是“气”的流动和转化的过程。在内存状态下,诗气是形而上的,是由诗人的抱负所左右的喜怒哀乐、情感、认知和人生理想等一时的心理体验生发而成的。在外存状态下,诗气又是可感知的,是由诗句、诗篇、意象和意境等物化而成的诗语表现出来的。时间和空间是任何一种艺术种类存在的形式[2]。“气”的特征是力和流,在外存状态下,诗语所载之“气”运行的过程与结果,会建构自己的时间与空间。诗“气”因“力”的流动而形成语言的时间,因“力”的扩散而形成形式的空间。诗语作为“气”的物质载体,因诠释生命活动的踪迹而存在。它以平仄、音节、韵脚、对偶等声律这些外在的节奏显示“气”的或规律或矛盾的运动,这一过程成就了语言的时间。

“力”的扩散,让“气”在纵横之余被凝结、固化为一个个意象,意象与意象之间的联结就构建了“气”的形式空间,这种形态的空间是表面空间。形式空间的大小、色彩和布局是由“气”决定的,“气”的强弱决定了其大小,“气”的基调决定了其色彩,“气”的时间决定了其布局。在内存状态下,诗人内心之“气”运行推进的结果,同样会构建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由此形成的时间是昭示心灵搏动过程的情感的时间,是内在的节奏。与此对应的空间具有丰富的内蕴,其所包括的意境所呈现的诗意空间具有极大的张力,赋予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这种形态的空间是本质空间[3]。

一、毛泽东及《清平乐·六盘山》

毛泽东的诗词是历史和人格的结晶,多为豪气、浩气的自然流露。作为革命领袖,毛泽东对于那个年代宇宙沧桑、风云变幻的历史感悟不同于其他文人墨客,其创作的诗词语言极具大气磅礴之势,意境有气势恢宏之感,是其气质人格的集中体现。本文将重点研究《清平乐·六盘山》文本的内在之气,并对其三个英译本进行对比分析,以便为诗气的翻译实践提供可行的策略与方法。

二、《清平乐·六盘山》中的“气”所形成的语言的时间

平仄、音节、韵脚、对偶等外在的韵律和节奏能够显示“气”的运动,形成语言的时间。毛泽东有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也是用韵的高手。他的诗词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特点,遵循格律,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发展和创新,具有古典诗词的韵律美。

词是指唐宋以来按词牌和词谱要求制作的一种诗体形式。毛泽东总是根据表达思想内容的需要,精心选择词牌,把诗句所显现的节奏的舒缓顿挫、声律的高低轻重与内心的情感和气势融为一体。《清平乐》属于46字,平仄韵转换格(仄仄仄仄平平仄平)。上片押仄韵,下片押平韵,有变通之妙。上下片韵部可不同,选字造句余地大。上片押仄韵,较适合表达“望断南飞雁,屈指行程两万”这样雄浑厚重之义,奔放豪迈之气;下片转为清脆的平声韵,顺理成章地发出了“何时缚住苍龙”的响亮豪语及英雄之气。上片四个仄韵脚(淡、雁、汉、万)与下片三个平韵脚(峰、风、龙)都选得很精当,在合韵的情况下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他的深长意绪与畅逸之气。上片感情拗怒,下片转为和婉。整体来看,这首词节奏明快、音节停顿有致,短促而极富张力的节奏非常贴切地表现了诗人与红军战士誓为好汉、革命到底的高昂斗志和豪迈之气以及夺取革命最后胜利的坚定决心。

三、《清平乐·六盘山》中的“气”所形成的形式空间及其特征

因“力”的扩散,“气”在纵横之余被凝化为不同的意象。意象是诗人的一种瞬间的感觉,通过时间上的凝缩,象征意义会固定下来,最后在意识中作空间性呈现[4]。诗人用情感的线索和心理空间联结这些亦实亦虚又具有概括性的意象,在联结的过程中,诗人心中难以琢磨的情感空间弥漫开来,构建出了“气”的形式空间。意象有模糊的不确定性,为读者提供了广袤无垠的想象和再创造的空间。诗中的空白点越多,情感空间就越大。

“气”的强弱决定了形式空间的大小。《清平乐·六盘山》以山为背景,将自然之景、社会之境与诗人心境通过意象“秋天”“大雁”“长城”“高峰”“红旗”“西风”“长缨”联结在一起,形成具有一定意境的画面,表现出空间的张力之美。诗人超凡的气魄和开阔的视野使得整首词气势磅礴、荡气回肠,形式空间阔大。词里豪迈奔放的情感基调决定了形式空间的色彩。蓝天、白云、苍山和红旗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画面,给人以动态柔和之美。“气”的时间决定形式空间的布局。诗人从眺望远景起笔,后将目光收到近处,有一个由远到近的视觉过程。下面将通过对比分析外文版、许渊冲版和辜正坤版三个译本,探索有效翻译诗气的方法和策略。

四、译文语言承载之“气”形成的语言的时间和形式的空间及其特征

(一)译文语言承载之“气”形成的语言的时间

诗歌能够表现出持续时间中诗人对人世沧桑、宇宙万物的体验与领悟过程。诗人内心之“气”不断流动变化,形成了无形的依赖于物态的变化更迭而存在的情感的时间。虽然情感的时间随着内心之“气”的运动而变化,但是承载情感时间的物态是相对稳定的,是可以把玩的。因为诗人是通过对周围物态的描摹来表现自己“心灵的搏动过程”,研究诗人所描摹的物态可以把握诗气形成的语言的时间。

作为“气”的物质载体,韵脚能够反映诗人的心理运动轨迹。外文版译本忽略了原词的押韵模式,缺乏韵律感,大大削减了其所载之“气”的力度。许渊冲译本除了押韵,在“红旗漫卷西风”(Red flags wave in wanton winds from the west)中采用了译入语的头韵模式,反复出现的[w]音表现出红旗在六盘山的高峰上随意地在风中舒卷,使诗行之内平添了流注贯通之感。最后两句的today与gray押双元音尾韵,发音悠长,传译出了诗人的欢快畅逸之情,一定程度上再现了原词透逸而出的豪迈之气。辜正坤译本也认识到押韵对表达诗人内心情感的重要性,上半阕押了双迭韵,后半阙押了偶体韵,增强了译本的韵律感和节奏感,有利于把握原词之“气”所形成的形式空间。

当然,为了押韵,译文有时会出现凑韵的现象。外文版译本不存在凑韵的情况。许渊冲译本为了使一、二句押尾韵[ait],将“望断”译为“are out of sight”,未保留原词所饱含的望得远、望得久、望得情深意长、望得看不见了还在望的情志,也就无从谈起有效传达诗人回首长征的艰苦历程、思念南方的战友和革命群众及展望未来的复杂情感。如将之改译为“are fading from sight”,不仅可达到押尾韵的效果,还能形成两个头韵,加强行内的节奏感,较好地把握原词之“气”所形成的形式空间。

概言之,要准确翻译原诗语言之“气”所形成的时间,需要译者充分把握原诗句节奏的舒缓顿挫、声律的高低轻重,准确理解其与内心的情感和气势的融合过程,在翻译的过程中恰当处理平仄、音节、韵脚、对偶等声律这些外在的节奏。唯有如此,译文才能如实记录下诗人的“心灵搏动过程”。

(二)译文语言承载之“气”形成的形式的空间及其特征

登高而抒怀是古代诗人特别是儒家诗人常用的审美视角。登高而抒的情怀深厚高大,是一种豪情壮志、气宇轩昂,势不可敌。毛泽东胸襟开阔,豪迈奔放,常常选择广阔而又特定的空间事物来展现独特的精神气质和豪迈壮志[5]。

作为一个意象构图,“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是诗人由远到近、由静到动的心理折射过程。关于静态意象“天”,外文版译本译为“the sky”,许渊冲译本为“the sky”,辜正坤译本为“the skies”。一般的天空用单数“sky”,表示广袤、宽广的大片天空时通常用复数形式,复数形式更能体现出天高所营构的悠远而广阔的空间感,及诗人此时心中激起的革命豪气。对描绘性词汇“高”的翻译,外文版译本为“high”,许渊冲译本为“high”,辜正坤译本为“deep”。秋高气爽,诗人抬头远望,见到无限辽阔的天空,触景生情,吟出“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的词句。用“high”能更形象地表达诗人仰视天空时阔达的心境和胜利在望的喜悦,因为“high”倾向于从下到上的感觉,多用来形容天,而“deep”是从上到下的感受,多用来形容大海。从有效传达诗气的角度看,可将之译为“skies are high”。“云淡”译文的主要区别在“淡”字上,外文版译本为“the clouds are pale”,其中,“pale”一词有病态之意;许渊冲译本为“the clouds are light”,“light”一词能够呈献给译文读者高高的天空中飘着淡淡的云彩的意象,表达出诗人的欢快之情;辜正坤译本为“clouds are thinly wan”,“thinly wan”虽然传达出了云的轻薄,但“wan”与“pale”相似,都有病态之意,背离了原词的感情基调和诗人当时独特的心境,因而无法表达原词的闲远欢欣之气。“望断南飞雁”所含意象丰富,其中的“断”字音调响亮,形成有顿挫感的节奏和生动的神韵。这句词的外文版译本为“we watch the wild geese vanish southward”,许渊冲译本为“the wild geese flying south are out of sight”,辜正坤译本为“fading into the south heaven wild geese we scan”。外文版译本采用了直译的方法,无法表达大雁渐行渐远的过程;许渊冲译本只强调了超出视野范围、看不到的结果,忽视其所营构的悠远而广阔的空间感;辜正坤译本采用了倒装句式,形象地描绘了南飞的大雁渐行渐远的过程,其中的“scan”也表明诗人一直在望着南飞的大雁直至其消失在眼前。考虑到押韵和表意问题,可将之译为“The wild geese flying south are fading from sight”。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是诗人对长征的回顾,也是诗人感慨走过的长征路,表达了诗人的豪迈之气。受平仄律的影响,诗人采用了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倒置句法,增添了磅礴大气。“不”与“非”构成双重否定句,强化了红军统帅者的博大胸襟和红军战士一往无前的气势及英勇顽强的精神。对这一句的翻译,三个译本都采用了双重否定的表达方式。关于“好汉”,外文版译本译为“men”,许渊冲译本译为“heroes”,辜正坤译本译为“a man”。这里的“好汉”不是缺乏情感的直抒(men),也并非泛指一切男人(man),而是在歌颂英勇的红军战士和指战员们(heroes),由此可知,许渊冲译本的“heroes”更能表达出诗人的豪迈之气。“屈指行程二万”表现出红军不怕困难、战胜困难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洋溢着一股豪气,能够激发读者内心的豪情,给人以力量和勇气。该句的外文版译本与前一句缺乏连贯性,无法有效传达原词的乐观主义精神和革命豪气。许渊冲译本与辜正坤译本的区别在“行程”的翻译上,许渊冲译本为“done”,辜正坤译本为“covered”。诗人将千辛万苦走过的长征路轻轻一笔带过,谈笑自若、举重若轻、坚定不移,笔者认为,用“done”更能表达出这种英雄豪气。

下半片诗人将目光收到近处,眼前呈现出明朗的画面,“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作为描述性意象,前句言自然界之大、峰之高,后句表明革命者已将高山踩在脚下,表现了诗人站在高山之巅、高舞红旗的豪迈之情,整句诗包含着征服自然与战胜敌人的双重含义。山是毛泽东常用的空间意象,具有丰富的历史和文化内涵。毛泽东诗作中的山即是现实中的存在物,更是其个人乃至红军精神的寄托与象征[6]。关于“六盘山”,外文版译本音译为“Mount Liupan”;许渊冲译本意译为“Spiral Mountain”,其中的“spiral”有“盘旋的”之意,形象地映射出山的雄壮高峻,衬托出红军战士的英雄豪气;辜正坤译本也音译为“Mount Liupan”。为了强调,也出于格律的需要,诗人将原诗中“红旗漫卷西风”中的“红旗”前置。作为借喻,主观动态社会政治意象“红旗”和“西风”有各自指代的内容。此处的“红旗”不仅是长征中的红旗,也是长征胜利的象征。外文版译本将“红旗”译为“red banners”,“banner”多表象征性的旗帜,如党旗或代表某种主义的旗,更能传达给读者这种象征意味,激发读者的创新期待。其与前面的蓝天、白云及苍山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画面,贴切地烘托出指战员轻松愉快的心绪和革命豪气。许渊冲译本和辜正坤译本都将之译为“red flag”,其中的“flag”是一个普通用词,含义较广,无法准确传达原词中的象征意义。本词中的意象“西风”代表着反动势力,其终将散尽。许渊冲译本的“wanton winds from the west”,在充分把握译文读者接受水平的基础上,描写出西风肆无忌惮吹卷着红旗的场景,用风的状态来表现旗帜的动态;外文版译本和辜正坤译本的“the west wind”却无法描绘出西风的这种状态,更无法传达原词中的豪壮之气。

最后两句“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是全词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今日”与“何时”连贯,“长缨”与“苍龙”较量,恰当而深刻地表明诗人及工农红军的自信和豪迈之气。意象“长缨”和“苍龙”及修辞性设问句是诗人之气质与整首词之气势的主要落脚点。“长缨”典出东汉班固的《汉书·终军传》“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这里指强大的革命武装。关于“长缨”的翻译,三个译本都为“long cord”,“cord”指较牢固的绳子,能表达出无坚不摧的气势。龙是中原文化的图腾,是中华文化的积淀和凝聚,而在西方文化中,龙是邪恶的象征。关于“苍龙”的翻译,外文版译本和许渊冲译本分别为“Grey Dragon”和“Dragon Gray”,与原词所要表达的形象一致;辜正坤译本的“dragon”背离了原诗的内涵,大大削弱了原诗所传达的气势。

从句式上看,原词最后两句用了设问句。外文版译本为“Today we hold the long cord in our hands, When shall we bind fast the Grey Dragon?”,许渊冲版译本为“With the long cord in hand today, When shall we bind the Dragon Gray?”,辜正坤版译本为“We now hold the long cord in hand, When will the Dragon be found?”。除了保留原词的设问句式,外文版和许渊冲译本采用了主动语态,使用了情态动词“shall”,能够体现出诗人的历史担当和主体责任意识;辜正坤译本虽然保留了设问句式,但用了情态动词“will”,表达的语气是缺乏战斗豪情的,诗人宽广的胸襟和超凡的气魄此时丧失殆尽。另外,关于“缚住”的翻译,外文版译本为“bind fast”,许渊冲译本为“bind”,辜正坤译本为“be found”。外文版译本的“bind fast”(捆紧)比许渊冲译本的“bind”更加生动,强烈衬托出指导员与红军战士同仇敌忾,对未来充满信心的英雄与豪迈之气,能够满足译文读者的审美期待;为了押韵,辜正坤译本将之译为被动语态,不及外文版和许渊冲译本的主动语态更能表达诗人誓要擒住“苍龙”的雄心壮志及取得革命胜利的责任担当。

通过对整首词三个译文的对比分析不难看出,充分研究词作者的表意意图与策略,揣摩诗人独特的审美视角、独特的表达方式与语气、独特的艺术个性与风格,领悟诗人的情感折射和心理投入过程,最终把握整首词意象的联结方式与特征,对有效翻译原词所载之“气”形成的形式空间是非常关键的。

五、结语

诗的本质是“气”,翻译诗词就不能回避“气”这一审美范畴的翻译。本文主要以毛泽东的《清平乐·六盘山》为例,分析了原诗之“气”运动所形成的语言的时间和形式的空间及其特征,进而对比了三个英译本语言承载之“气”运动与扩散所形成的语言的时间和形式空间及其特征是否与原诗相符。通过对比分析总结了如何较好地翻译诗气,本研究有利于为诗气的翻译实践提供可行的策略与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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